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並不是不傷人的。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象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准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福雷的樂曲名《秘密》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穌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1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不過無論經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麼難以忍受,所以此後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這次打擊之後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復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2,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裡,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裡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裡象在帕斯卡爾的《名言錄》3裡一樣發現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1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髏地”。此地位於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死於此地。——譯者注。
2朔蒙,地名,位於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的名稱。
3布萊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明。他還發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後,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搜集發表,書名《名言錄》。
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麼嚴重,那樣關鍵。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象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盡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只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象力。再說這後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盡管在我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裡的家具,盡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家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裡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後的夜裡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在倒願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游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裡與我真正占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合在一起。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裡掛著亙古不變的標簽,用一種不產生任何樂趣的不疼不癢的東西去替換生活中最危險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藥)象最初那樣帶著季節轉換時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帶著改變當今陋規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回到我的腦海,這些回憶在我們領略樂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在初春的艷陽天裡坐上汽車或者在旭日東升時走出家門,這些回憶會使我們興奮而清醒地注意我們自己那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行動,這樣的興奮和清醒會使這激越的一瞬遠遠勝過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現在又處在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會出來的那一刻了,我等待著阿爾貝蒂娜的到來。往昔的日子逐漸掩蓋了它們之前的日子而這些日子本身又被後來的日子淹沒。然而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會在我們身上積澱起來,就象儲存在一個無比寬敞的圖書館裡一樣,在圖書館最古老的藏書裡,總有一本是永遠無人問津的。然而這過去的一天穿過後來的半透明的各個時代又會浮到表面而且在我們身上伸展開去並覆蓋我們全身,於是,一時間,姓氏恢復了原有的意義,人恢復了原有的面孔,我們也找到了我們當時的心靈,於是我們便帶著隱約的但已變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帶著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長期未能解決而當時又使我們那麼憂慮的問題。我們這個“我”是由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狀態迭合而成的。然而這種迭合又不象山的層疊一樣永恆不變。無休無止的上升運動會使古老的地層露出表面。我又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晚會出來等待阿爾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麼呢?她欺騙了我嗎?同誰?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況,這也絲毫減少不了我對這個未能逆料的問題的憂憾摻半的興趣,就仿佛每個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每個新的回憶都會提出一個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問題似的,解決其它問題的辦法都不適合解決這些問題。
不過我希望了解的不僅是她和什麼女人度過了這一夜,而且是她體會到那其中有什麼樣的特殊樂趣,那一刻她心裡有什麼樣的感受。在巴爾貝克時,弗朗索瓦絲有時去尋找她,回來時她對我說她發現阿爾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憂心忡忡,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麼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麼阿爾貝蒂娜等待她時的思想情況,隱藏在她那憂心忡忡東張西望的眼神背後的思想情況又如何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嗜好有什麼樣的重要性,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裡究竟占據什麼樣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見到一個討我喜歡的姑娘時感到的激動,有時只聽見有人說起她而並沒有看見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優點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象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領略過充滿快感的激動不安就夠我苦惱不已了,這樣做就好比借助儀器的神力,我的萊奧妮姨媽在醫生來看了她的病而且對這種病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時就曾希望發明這樣一個儀器使醫生親自體會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這麼一想我已經受到了相當大的折磨,我想,比起這些來,我和她之間關於斯湯達和維克多-雨果的嚴肅談話對她來說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別人吸引了,已經脫離了我的心歸附到別處去了。然而她對這種欲念的重視和圍繞這種欲念所作的謹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這欲念究竟屬於什麼性質,進一步說,她自己在考慮這欲念時又認為它是什麼性質。在身體的病痛方面我們起碼不必去選擇自己的痛苦。疾病先決定這種痛苦然後才強加給我們。然而在忌妒方面我們卻必須首先以某種方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後才能選擇可能對我們合適的痛苦。輪到這後一種痛苦時,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愛的人同我們之外的人相處更快活,這些人給她的感受是我們不可能給她的,或者起碼這些人的輪廓、形象、舉止向她展現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這時的尷尬處境變得何等嚴峻!啊!阿爾貝蒂娜怎麼沒有愛聖盧,真愛了,我恐怕還不至於這麼苦惱呢!
我們當然並不清楚每個人的特殊感覺,但出於習慣我們甚至不明白我們不清楚,因為別人的這種特殊感覺與我們毫不相干。至於阿爾貝蒂娜,她的這種感覺如何卻能決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這種感覺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這不熟悉本身就已經使我苦惱了。阿爾貝蒂娜感受的這種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樂趣,我有一次產生幻覺以為看見它們了,在另一次幻覺裡又以為聽見它們了。阿爾貝蒂娜死後那段時間安德烈來過我家,我當時就看見了這些欲念和樂趣。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我覺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頭幾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發,她那雙帶黑眼圈的憂郁的眼睛,這無疑是阿爾貝蒂娜心愛的東西,是她情思昏昏時矚目的東西在我面前的顯形,是她那麼急切地想從巴爾貝克趕回來那天她用自己充滿欲念的帶預感的眼睛看見的東西的顯形。我好象看見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從某個人的墳墓那邊給我送來的花,而我在那邊是發現不了這朵花的,我象看見意想不到地挖掘出來的珍貴聖物似的看見了由安德烈來我面前為我體現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欲念”,就象維納斯體現朱庇特的欲念一樣。安德烈悼念阿爾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並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離開了女友,她似乎很輕松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徹底分手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向她提出這種徹底分手的要求,因為我害怕安德烈會不同意。她現在似乎反倒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放棄女友的要求,而這種放棄恰恰又是在對我沒有什麼好處的時候作出的。安德烈為我拋棄了阿爾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對我來說她不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後回想起來她還失去了她過去存在的某些真實性,因為我看清了她於安德烈並不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的,安德烈可以讓別的人代替她。
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對我披露隱情談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以及她們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間友誼的性質,因為我不敢肯定到頭來安德烈是否會把我的話告訴阿爾貝蒂娜。如今這樣的詢問即使毫無結果,起碼也不會有危險了。我向安德烈談到,不是以詢問的口氣而是以我似乎向來就知道,也許是通過阿爾貝蒂娜而知道的口氣談到安德烈自己對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個人關系。她毫無難色地承認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從她的承認裡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惱的結論;首先,安德烈在巴爾貝克對不少姑娘那麼親切那麼賣弄風情可能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而她自己卻毫不否認她有那些習慣,以此類推,我在重新認識這個安德烈的同時也滿可以想到阿爾貝蒂娜同樣可能輕而易舉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認她自己的那些習慣。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經是阿爾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許正是為了她阿爾貝蒂娜才特意從巴爾貝克趕回來,既然現在安德烈已經承認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結論認為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總是同時在一起發生這類關系的。當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們總是不敢看這個人為他帶來的禮物是什麼,他得在饋贈者走了之後才去揭開蓋子,因此只要安德烈還在這裡,我就不會在自省中去審視她帶給我的痛苦,我明顯感到這種痛苦已經在我的神經和心髒這些服務器官裡引起了嚴重的紛亂,只是因為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裝作沒有發現這些混亂,反倒和這個少女最親切不過地聊天,我把她當作客人,所以沒有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到我內心的意外變化上去。聽見安德烈談到阿爾貝蒂娜時說出的這句話我感到格外難受:“噢,是的,她喜歡我們一道去捨夫勒斯山谷散步。”我仿佛覺得是安德烈事後在她和阿爾貝蒂娜散過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惡狠狠地造出一個令人詛咒的山谷加進了上帝的創造裡。我感到安德烈即將向我和盤托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所做所為,而出於禮貌,出於狡猾,出於自尊,也許出於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顯得越來越親切,與此同時我能給阿爾貝蒂娜無辜這個概念讓出的空間卻越來越縮小了,我似乎發現我無論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舊顯出了即將被抓獲的動物特有的那種發呆的狀態,而在這只動物的周圍,令它懾服的鳥已緩緩地縮小了它回旋飛翔的圈子,它從容不迫是因為它有把握在必要時追上它的犧牲品而且這犧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過我仍舊注視著安德烈,而且帶著殘存的詼諧,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氣,這種神氣正是那些想裝出不怕別人盯著他們使他們入迷的人特有的,我插進這麼一席話:“我怕惹您生氣所以從沒有對您說過這些,不過現在我們既然輕松地談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對您說我早知道了您和阿爾貝蒂娜這種性質的關系,再說盡管您已經知道,告訴您這事仍舊會使您高興:阿爾貝蒂娜非常愛慕您。”我告訴安德烈如果她願意讓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們怎樣撫愛,在我面前做這個動作恐怕不會使她太為難)同阿爾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們如何動作,那一定頗富奇趣,我點了羅斯蒙德,貝特以及所有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從中弄個明白。“我不但絕不在您面前做您說的那種事,”安德烈回答我說,“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說的那些姑娘有這種嗜好。”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說:“怎麼!您總不至於想讓我相信在你們那一伙裡您只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干過這事吧!”“可我同阿爾貝蒂娜也從沒有干過。”“瞧您,小安德烈,干嗎否認我起碼在三年前就已經知道的事呢?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壞處,恰恰相反。對了,那天晚上她那麼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維爾迪蘭夫人家,您也許還記得……”我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看見安德烈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憂慮,憂慮使這雙眼睛稜角畢露,儼如珠寶工人也難於利用的滿是稜角的寶石,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權的人在演出開始之前撩開一角帷幕隨即閃身躲開以免被人瞅見。這憂慮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復歸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經意識到我再看見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對我假裝出來的了。這時我從鏡子裡看見了我自己;我吃驚地發現我和安德烈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胡須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點胡茬,這種相似真算得上是毫無二致了。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也許正是看見了我剛長出來的胡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總不能只因為您不認為這有什麼壞處我就承認並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爾貝蒂娜什麼也沒有干過而且我相信她厭惡這種事。告訴您這件事的人是在騙您,也許是為了什麼私利。”她帶著詢問和不信任的神氣說。“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對我說,”我答道,寧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證據的樣子,再說我也並沒有掌握什麼證據。不過為了碰碰運氣我還是含糊地說出了布特朔蒙這個地名。“我可能和阿爾貝蒂娜去過布特朔蒙,難道那是一個特別糟糕的去處不成?”我問她能不能和希塞爾談談這事,因為此人有一段時間和阿爾貝蒂娜特別熟。然而安德烈宣稱希塞爾剛剛對她做了一件極無恥的事,去求此人幫忙是她永遠不會為我效勞的唯一的事。“您如見到她,”她補充說,“別把我對她的議論告訴她,沒有必要樹敵。她很清楚我對她的看法,但我還是寧願避免和她鬧得太僵,鬧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會傷人的。您會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裡怎樣背信棄義地撒謊,世上無論什麼東西,連最漂亮的行為也抹不掉這件事留下的記憶。”總之,如果說安德烈的這種嗜好強烈到不加掩飾的程度,而阿爾貝蒂娜對她又懷著那麼熱切的愛,她也的確懷著那樣的愛,盡管如此,安德烈卻並沒有和阿爾貝蒂娜發生過肉體關系而且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有這類嗜好,那准是因為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這種嗜好,也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這種關系,她即使想和女人發生關系,她也一定寧願和安德烈而不願和別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發現她那斬釘截鐵的斷言已經使我平靜了下來。可是她這樣做也許是受責任感的驅使,因為她還沒有忘記阿爾貝蒂娜,她認為不讓別人相信阿爾貝蒂娜在世時無疑曾要求她否認的事是她對死者義不容辭的責任。
我在凝視安德烈時曾一度相信自己看見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變著法兒臆造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那種樂趣,還有一次我竟以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聽見了她在尋樂。在一家妓院我命人叫來兩個洗衣女,她們都住在阿爾貝蒂娜經常光顧的那個街區。她們一個撫摸著另一個,另一個突然發出一種我乍一聽根本分不清是什麼樣的聲音,因為我們永遠不會確切理解出自我們從沒有體驗過的某種感受的奇特而又極富表現力的聲音的涵義。如果你在隔壁聽見一種聲音而又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可能會把給病人施行無麻醉手術時病人疼極而發出的聲音當成狂笑;如果告訴一位母親說她的孩子剛死了,她發出的聲音也會被不知底細的人認為象禽獸或豎琴發出的聲音一樣很難用人類的語言加以說明。需要一段時間才可能理解,從我們自己的性質不同的體會加以類推,這兩種聲音所表達的東西我們都稱作痛苦,我同樣也需要時間才可能理解,同樣從我個人截然不同的親身體會加以類推,我可以管前述那姑娘發出的聲音叫快樂;而這種快樂一定得非常非常強烈才可能使領略這種快樂的人激動到如此程度,才可能引出別人不懂的那種語言,那種語言仿佛在指明和評論那年輕女人經歷的趣味無窮的事情的每個階段,不過一幅永遠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這趣味無窮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每個輕佻女人神秘的內心世界裡所發生的一切。而且這兩個小姑娘什麼也談不出來,她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誰。
小說家們經常在小說前言裡聲稱他們在某個國家旅行時遇到了某個人,此人向他們講述了某個人的一生。於是他們讓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來說話,這個人向他們講的故事正好就是他們的小說。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個司鐸對斯湯達講述的。寫我們墮入情網時,即是說當另一個人的生活讓我們感到神秘莫測時,我們多麼希望能找到這樣一個熟知內情的講述人啊!而且肯定有這樣的人。我們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癢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講述某個女人的生平而聽講的人盡管對這女人的愛情一無所知不也聽得津津有味嗎?我對布洛克講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講斯萬夫人時,我是作為男人講的,能夠對我講阿爾貝蒂娜的男人也有,這樣的人永遠存在……然而我卻始終見不到他。我覺得如果我能找到認識她的女人,我也許能打聽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過,局外人似乎會以為誰也不可能象我那樣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連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嗎?因此,人們以為部長的朋友一定會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會被牽連到某個案子裡去。而這個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長磨得精疲力竭時才終於明白,每次他和部長談論政治時部長都只泛泛地議論一番,最多說一些報紙上的東西,有時,這朋友遇到了麻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長的門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這不是我權限以內的事”,朋友自己對此也無能為力。我想:“我要是認識某些見證人多好!”如果我真認識這些人,我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情況也不會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過她不願意披露罷了。在這方面我又和斯萬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對奧黛特同福什維爾的所做所為毫無興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經湮滅時還認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舊是認識阿爾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區的其他姑娘,仍舊是去她們那裡重新恢復她的生活情景和與她們之間的曖昧關系。由於欲求總是來源於先期的幻覺,而我對希爾貝特,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爾貝蒂娜曾經生活過的街區,我要尋找的仍舊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們。即使她們並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況,我覺得正在吸引我的這些女人反正是阿爾貝蒂娜認識的或可能認識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歡的圈子裡的人,總之是讓我產生幻覺認為與阿爾貝蒂娜相似或阿爾貝蒂娜可能喜歡的那類女人。在她可能喜歡的那一類女人中首推平民階層的姑娘,原因是她們的生活與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樣大異其趣。人們無疑只有通過思維活動才能占有一些東西,並不能說一幅畫因為掛在你的飯廳,即使你並不理解它你也占有了它,也不能說因為你住在一個地方,你即使沒有看過它一眼它也屬於你。不過我從前倒真有過幻覺,以為既然阿爾貝蒂娜來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懷裡,我就重新獲得了巴爾貝克;同樣,我擁抱了一個女工我就以為我和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聯系,盡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聯系,就以為我接觸了作坊的氣氛,聽見了櫃台前的閒聊,了解了又髒又亂的房間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還有其他那些女人,她們比之於阿爾貝蒂娜——有如阿爾貝蒂娜本人和巴爾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斷減弱的樂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們放棄再也得不到的樂趣,如去巴爾貝克旅行或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以使我們放棄另一些樂趣(如去盧孚宮欣賞提香1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遺憾),這些樂趣又分成極細微的不同層次,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象是一系列的區域,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連,互相協調又逐漸失去光彩的區域的中心有一個最初的欲念,這欲念定下了色調,排除了與它不相融合的東西,表現了主色(我也有過這種經歷,比如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爾貝特)。安德烈也好,這些女人也好,對我明知不能實現的願望,即身邊有阿爾貝蒂娜的願望來說,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時我只見到阿爾貝蒂娜面熟但還不認識她——,我認為永遠不可能實現讓一串葡萄上起伏而涼美的陽光移到我身邊的願望一樣。因此無論我追憶的是阿爾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無疑十分偏愛的那類人,這些女人都會引起我一種難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惱之情,這以後,當我悲傷的心情平靜下來時,這種感情就變成了不無魅力的好奇心——
1提香(1417—1576),意大利畫家,初期受其師喬治的影響,最後成為享有國際聲譽的大師。他曾為教皇,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藝術有如浪漫抒情詩,技巧臻於完美。
過去阿爾貝蒂娜的體貌和社會地位方面的特點並沒有妨礙我去愛她,如今她的這些獨特之處和我的愛情回憶聯系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欲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發選擇的姑娘,即出身小資產階層的褐發女郎。誠然,有一種東西又在我心中開始部分復蘇,那是一種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沒能得到滿足的強烈渴求,一種想了解生活的強烈渴求,這種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爾貝克的公路上,還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過,而且當我猜想阿爾貝蒂娜心中也懷有同樣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計要讓她無法和別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滿足時,它曾經使我那麼痛苦。現在我已經能夠忍受阿爾貝蒂娜也有欲念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欲念這個想法便隨之而來,兩人的欲念互相吻合,於是我想我們倆要是能一道尋歡作樂該多好。有時我對自己說:“這個姑娘也許會招她喜歡”,思路這麼猛然一轉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頓時悲從中來,再也無心繼續考慮我的欲念了。過去我對鄉村的喜愛是基於我對梅塞格裡絲一帶和蓋爾芒特一帶風光的欣賞,倘若一個地方沒有古老的教堂,沒有矢車菊和毛莨花,我便不會覺得它有什麼特別迷人之處;同樣,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所以會引導我專門尋求某種類型的女人,正是因為這愛情在我心中把她們和一種富有魅力的過去聯系在一起;我重又象愛上阿爾貝蒂娜之前那樣,需要她的“諧音”來代替我回憶中的她,這種回憶的排他性已逐漸弱化了。現在我大概不會喜歡與一位高傲的金發公爵夫人為伴,因為這類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發阿爾貝蒂娜能激起的那種心靈的悸動,也不能引發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欲望,對她另有所愛的妒忌,以及對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們的感覺要想強烈就必須激發某種與其相異的東西,一種情操,這種情愫不以肉體的歡愉為滿足,卻又使肉欲增長、膨脹,達到與肉體的歡愉難分難解的程度。阿爾貝蒂娜對某些女人可能有過的戀情漸漸不再令我痛苦,同時逐漸成為這些女人和我的過去之間的紐帶,賦予她們某種更真實的東西,正如對貢布雷的回憶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後來看到的花兒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實感。甚至對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爾貝蒂娜愛過她!”相反,為了替自己的情欲辯解,我還充滿柔情地想:“阿爾貝蒂娜不也愛她嗎?”現在我才理解那些鰥夫,人們以為他們娶上小姨子便得到了安慰,其實他們恰恰以此證明他們的心是無法慰藉的。
我與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既然正在結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歡了。而阿爾貝蒂娜則替我的新歡增顏添色,一如蓬帕杜爾夫人為路易十五的新寵梳妝打扮,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她們原先憑著自身的力量長時期受到鍾愛,後來感到情人對她們的興趣漸漸淡薄,便滿足於充當中間人的角色,以此來保持自己的影響。早先,我的時間分成若干階段,在這一階段喜歡這個女人,在另一階段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從一個女人那裡得到的強烈快樂平息後,我便想從另一個女人那裡得到一種如水的純情,待到需要更為老練的愛撫時我又重新渴望第一個女人。如今,這種交替往復已經結束,至少其中的一個階段正在無限期延長。現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離開我之前給我一個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體驗過另一個女人呆在我身邊是多麼令人難受,我會以為自己留戀的是一個親吻而不是某種嘴唇,是肉體的快樂而不是愛情,是一種習慣而不是某一個女人。我還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爾貝蒂娜一樣為我彈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樣和我談論埃爾斯蒂爾。然而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於是我想,她們的愛都抵不上阿爾貝蒂娜的愛;也許是因為,當一種愛情附帶許多插曲,諸如一道參觀博物館,一道聽音樂會,總之當它構成全部錯綜復雜的生活,為通信和談話提供了內容,當兩人的關系以調情為開端,後來又發展成為莊重的友誼,這種愛情自然比那種只會奉獻身體的女人的愛情豐富得多,正如一支樂隊的表現力要比一架鋼琴的表現力豐富得多;更深一層的原因也許是,我需要阿爾貝蒂娜給予我的那種溫情,也就是一個既有相當文化素養又象妹妹一樣的姑娘給予的溫情——正如我需要與阿爾貝蒂娜有著相同的社會出身的姑娘一樣——只不過是我對阿爾貝蒂娜本人以及對我倆愛情的緬懷。於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憶是沒有創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們曾經擁有過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憶是一種精神活動,現實不可能為它提供它所尋求的狀態;最後,當回憶源於某個死去的人時,它是死者在我們心中復活的體現,人們以為它意味著我們重新渴望愛,其實它更意味著我們重新渴望那離我們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選擇的女人與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相似,她對我的溫情與阿爾貝蒂娜的溫情之間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話)也只會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覺地尋覓過的東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臨所不可或缺的東西,也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本人,我們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我一直不自覺地尋找著的過去,這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裡巴黎街上那數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團錦簇,她們並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們與阿爾貝蒂娜的難以了解的欲望和她遠離我而度過的那些夜晚有著根深蒂固的關系。她們中間有阿爾貝蒂娜早先對我還不存戒心時提到過的某一位:“真迷人,這個小姑娘,她的頭發多漂亮!”過去我和阿爾貝蒂娜還只是面熟時對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對生活也懷有種種欲望,現在,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樂的,想看見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許因為這樣,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邊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便成了她最後的情人同時也是她的主宰。看到她猶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這個或那個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個女人走後的饜足或是失望,也許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對她的忌妒,並能把這種感情控制在適當的分寸以內,因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樂,便能估量出她快樂的程度,也能發現她快樂的限度。
我常想,由於阿爾貝蒂娜始終矢口否認自己的趣味,她使我們失去了多少快樂和多麼美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尋思她如此固執的原因,突然憶起了一天在巴爾貝克她給我一支鉛筆時我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責怪她沒讓我吻她,並說我認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正如我認為兩個女人之間產生愛情關系是最下流不過的事。唉,也許她記住這句話了。
我把一些過去我最不可能喜歡的姑娘帶回家來,我摸平那象聖母一樣向兩邊分梳的頭發,欣賞那線條優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蒼白膚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對巴爾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僅僅偶然瞥見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極富個性的,如果希圖以另一個對象來滿足這種欲望,那就是對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讓我逐步發現我們對愛的需要是不會終止的,從而告訴我失掉了所愛的人就只得以另一個人填補,我以為我希望從阿爾貝蒂娜那兒得到的東西,也許另一個女人,比如德-斯代馬裡亞小姐,也能給我。然而阿爾貝蒂娜畢竟是阿爾貝蒂娜;我對溫情的需要的滿足和她的肉體的特點之間已織成了錯綜復雜的回憶之網,再也無法理清,以至每當我需要溫情時,對阿爾貝蒂娜肉體的回憶便如附麗之物相隨而至,難以分開。只有她才能給我這種幸福。認為她是獨一無二的看法和過去我對過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樣,它不是從阿爾貝蒂娜的個人特點得出的形而上學的先驗之談,而是一種經驗之談,是由那些偶然地卻又不可分離地交織在一起的回憶構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愛撫時也渴望她,並因失去了她而難過。所以,連我選擇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溫情與我體驗過的幸福之間的相似之處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總缺少點什麼,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復得的了。自阿爾貝蒂娜走後我一直因人去樓空而悵然,也曾以為懷裡擁著其他女人就能填補這種空虛,然而我在她們身上得到的還是空虛。她們從不跟我談凡德伊的音樂,也不談聖西門的回憶錄,她們來看我時身上沒灑那種香味過分濃郁的香水,她們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廝摩來取樂,而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為它們似乎能激發與性行為本身有關的遐想,從而產生愛的幻覺,實際上因為它們是我對阿爾貝蒂娜回憶的一部分,因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爾貝蒂娜具有的東西這些女人也有,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爾貝蒂娜具有而這些女人所缺乏的東西,也就是說一切的一切,而這一切的一切將永遠不復存在,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死了。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把我引向這些女人,隨後又使我對她們失掉興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懷戀,我那經久不減的妒忌心,這些感情持續的時間之長已超過了原先最悲觀的估計,但是如果它們的存在脫離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僅僅受我那些回憶的支配,受這種適用於靜止狀態的心理學所謂的作用與反作用的影響,而沒有被牽進一個更廣闊的系統,在這個系統裡心靈可以在時間的長河裡活動,猶如物體可以在空間運動一樣,那麼,這兩種感情大約永遠不會如此變幻無窮。
正如空間有幾何學,時間也有心理學,把平面心理學的計算用於時間心理學,計算就可能不准確,因為不會考慮時間這一因素,也不會考慮時間的表現形式之一:遺忘;我開始感到遺忘的力量,它是我們適應現實的一種強有力的手段,因為它慢慢摧毀尚活在我們心中並經常與現實相沖突的過去。其實我早該料到,總有一天我會不再愛阿爾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為對於我是舉足輕重,而對於別人並非如此,從這兩者的差別中我悟出了一點:我的愛情與其說是對她的愛,不如說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種感情,我本可以從我的愛情的這種主觀性推斷出種種後果;我應當知道,這種愛既是一種精神狀態,當然可以在被愛的人死後很久仍然存在,但是,我也應當知道,愛情由於和被愛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聯系,由於在自身以外沒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狀態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狀態一樣,總有一天會成為無用之物,會被“替代”,到那時,把我和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那麼甜蜜、那麼牢固地維系在一起的一切對我來說就不復存在了。人們在我們頭腦裡只是一套套極易磨損的版畫,這是人們的一大不幸。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他們抱有很多打算,其熾烈的程度不亞於思念的熾烈。然而思念會疲乏,回憶會消亡,於是總有一天,我會心甘或其他禮物送給了阿爾貝蒂娜而絲毫未感到傷心一樣。
這並不是說我不愛阿爾貝蒂娜了,不過已不是後期的那種愛法;而是早期的那種愛法,早期,一切與她有關的,不論是地點還是人物,都使我好奇,這種好奇包含的魅力大於痛苦。確實,我現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與她毫不相干時的狀況,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發點那樣,我就得先經過達到熱戀之前所經歷過的各個感情階段,只是運動方向與原來相反。然而這些階段,這些過去的時刻並不是凝固不動的,它們保留了人們對未來尚一無所知因而充滿希望時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蘊含的了不起的力量,這希望在當時奔向未來的某一時刻,如今這時刻已成過去,可是回顧往事時,幻覺會使我們在一瞬間把它當成未來。比如我讀一封阿爾貝蒂娜的信,信中說她晚上來看我,於是我剎那間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樂。人們由原路從一個今後不會再去的地方返回時,往往對去時經過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記得一清二楚,於是可能發生下面這種情況:我們在某一站停下,突然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重又朝著去時的方向出發了。雖然錯覺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間,我們感到自己被重新帶回那個地方,這就是回憶的殘酷之處。
然而,如果說人們在回復到起初的漠然狀態之前,免不了要以終點為起點逆向走完愛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線卻不一定與去時完全一樣。兩條路線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不是直線,因為愛情與遺忘的進展都無一定之規。但它們不一定取同樣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終點時分四個階段,我記得特別清楚,大概是因為在這幾個階段我發現了一些游離於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外的東西,或者,至少可以說,如果這些東西和我的愛情之間有某種關系,那只是因為在一次難忘的愛情誕生之前,我們心靈裡已存在著某種東西,它們與愛情發生聯系,或者滋養愛情,或是抗拒愛情,或者在我們慣於思考的理性看來它們是愛情的反襯或寫照。
第一個階段開始於初冬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諸聖瞻禮節,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樹林,一面憂傷地重溫阿爾貝蒂娜回到巴黎後從特羅卡特羅來找我的情景,因為那天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只是這天阿爾貝蒂娜已不在我身邊。我的回憶是憂傷的,但也並非沒有樂趣,因為我好似在用淒涼的小調重新奏出逝去的時日的主題曲,沒有弗朗索瓦絲的電話,沒有阿爾貝蒂娜前來陪伴,連這也不是什麼不利的事,只不過我必須把回憶中的有關內容從現實中抽掉,結果反而給這一天塗上了某種傷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為那不復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壓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紋。我輕輕哼著凡德伊奏鳴曲中的幾個樂句,而且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多次為我彈奏過這個曲子時也不太悲傷,因為所有我對她的回憶幾乎都已進入第二化學狀態,不再給心靈造成令人憂慮的壓迫感,而是帶來一絲溫馨。有些樂段是她彈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彈奏到這裡總要發些我當時認為挺有意思的感歎,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著這些樂段時便會想:“可憐的孩子。”但並無傷感之情,只是給這些樂段增添了一種價值,可以說是歷史價值和收藏價值,就象范-狄克1所作的查理一世畫像,畫兒本身已經很美,後來杜-巴裡夫人2想讓國王吃驚,下令把這幅畫列為國家收藏品,於是它的價值就更高了。那個小小的樂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為一個個不同的小節,飄飄裊裊,過了一會兒才余音散盡,這時對我來說,消失的並不是阿爾貝蒂娜的使者,但對於斯萬,意義就不一樣。小樂句在我心中和在斯萬心中所喚起的聯想不盡相同。使我更為動心的是樂句的構思、嘗試、反復開始,總之是一個樂句在整個奏鳴曲中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一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現在我已明白我的愛情的組成部分在怎樣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著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後化成模糊的記憶,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開端,因此,聽著小樂句漸漸飄散,就好象看到我的愛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著被灌木叢融開的一條條小徑漫步,鋪滿小徑的薄紗般的小草已日漸稀疏,我憶起有一回乘車兜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後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圍籠罩著我的整個生活,對那次散步的回憶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飄蕩,融在樹枝間似有若無的霧靄裡,落日的余暉透過這些顏色變深的樹枝,把宛若橫懸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樹葉照得燦亮3,我不滿足於用記憶的眼睛看這些小徑,它們使我發生興趣,使我感動,就象那些純粹的景物描寫章節,藝術家在其中穿插了一個虛構的情節,甚至一整個離奇的故事,為的是使描寫更完美;於是這自然景物便獨具一種震撼我的心腑的憂傷之美。當時我以為,這景色之所以對我有這樣的魅力是因為我始終深深地愛著阿爾貝蒂娜,其實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進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經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說,回憶的性質已經起了變化;然而有時我們雖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覺,比如那天我以為看清了自己憂傷的原因,但要追根尋源找到這種感覺更深遠的含意卻無能為力:正如醫生聽著病人向他訴說自己的不適,並且根據這些症候順籐摸瓜,找出內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樣,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邊,於是肉欲便蘇醒了。對女性的愛又一次在我身上抬頭,就象當初我停止和希爾貝特會面後的情況一樣;這種愛欲並不和某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有任何單一的聯系,而是象從毀滅後的物質中釋放出來的元素那樣飄飄蕩蕩,在春天的空氣中浮游,只等和另一個造物結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發的花兒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觀賞著繁花似錦的少女們,晴朗的日子在她們的裝點下顯得更明媚,過去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車裡,或者,也是一個星期天,和阿爾貝蒂娜一起乘車散步時,我從車內大概也這麼觀賞過姑娘們。我投在她們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與我想象中阿爾貝蒂娜向她們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膽、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結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藍灰色翅膀,與我的目光成雙配對,於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徑上便掠過一種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這些小徑如此變樣的,因為對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1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畫家。
2杜-巴裡夫人,路易十五的寵幸和情婦。
3而且我時不時地渾身一顫,就象所有那些為某個女人魂繞夢牽的男子,他們看到站在一條小徑拐角處的任何女人都覺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許是她!”他們不斷回頭張望,但車子繼續往前開,並不返回來。——作者注。
有時一本令人傷感的小說會突然把我帶回到過去,確實,某些小說就象重大而短暫的悲痛,能一掃習慣的障礙,把我們重新和現實生活聯系起來,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幾個小時,跟一場惡夢一樣,因為習慣的力量很大,它產生忘卻,帶回歡樂,而頭腦無力與它抗爭,也無力恢復真實,習慣的力量遠遠超過一本好書的近乎催眠術的暗示力量,後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樣,只有短期效果。
再說,當初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想結識阿爾貝蒂娜時,不正是因為在我看來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為之駐足的少女們,並能概括所有這些少女的生活嗎?過去她們凝聚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裡,如今這顆正在隕落的愛情之星重又化為散開的粉末般的星雲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覺得這些姑娘全都是阿爾貝蒂娜,我心中印著她的形象,於是處處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條甬道的轉彎處,一位正在上汽車的姑娘是那麼象她,身材和她一樣的豐腴,一時間我竟至於自問,我適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們向我講述她的死時是否在騙我。就這樣,在甬道拐彎處,或者在巴爾貝克,阿爾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現,上車的方式和過去一樣,那時她對生活是多麼充滿信心啊。剛才這位姑娘上車的動作,我並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經常出現的一種表面現象那樣,不,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持久性的動作,通過適才賦予它的這一層意義,它似乎還延伸到過去,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憂傷。
然而姑娘已經不見了。離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三個姑娘走在一起,年齡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許是少婦,她們那優雅而有力的步態與我第一次瞥見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時為之著迷的那種風度有極大的相同之處,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後面,她們叫了一輛車,我也不顧一切地四下找車,後來找到一輛,但已經太晚了。姑娘們早沒影兒了。過了幾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遠遠望見我在樹林尾隨過的三個姑娘,她們正從我們公寓的拱門下走出來。完全是那種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頭發的那兩個,只是年齡大了些,過去我從窗口看見這樣的姑娘,或是在街上與她們交臂而過,腦袋裡便會打千百個主意,她們使我熱愛生活,可是我沒能認識她們。金色頭發的那一位看樣子更嬌弱些,幾乎是病懨懨的,我不太喜歡。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們一眼就滿足,我的腳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視,無法讓它轉移,它象在解一道數學題時那麼專注,好象意識到必須透過所看的事物探尋出更深遠的意義。我本來也許會讓她們就這麼從我視線中消失,象對很多其他姑娘一樣,可是她們打我面前經過時,金發姑娘——也許是因為我過分注意地凝視她們了?——偷偷向我投來一瞥,接著,在走過去之後,她回過頭來又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可把我的心點燃起來了。不過,見她不再管我只顧和她的女友們又談起話來,我的熱情可能最終會跌落下去,可是下面這件事卻使它百倍高漲。我去問門房那三位姑娘是誰,門房說:“她們想見公爵夫人。我想她們三人中只有一位認識公爵夫人,其他兩位只是陪她到門口。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寫對了。”只見寫的是德博什維爾小姐,我很快把它復原為德-埃博什維爾,也就是說,據我的記憶所及,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個出身極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蓋爾芒特家族沾點什麼親,羅貝爾曾經對我說起過她,因為他在一家妓院遇見過她,還和她有過一段私情。現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為什麼背著伙伴們回頭看我。我曾經多少次想到她,並根據羅貝爾告訴我的名字想象過她的容貌啊!而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們毫無不同之處,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這目光把我秘密帶進了她生活中某些顯然連她的女友們也不知道的階段,我因而覺得她比較容易接近——幾乎已一半屬於我了——也比一般的貴族女子更溫和。在她的思想上,我們之間早就存在著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可能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當然,如果她可以隨便跟我約會的話。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對我表達的嗎?然而那豐富的表情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著,要問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究竟長得怎樣,我也許不能准確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發女郎的側面輪廓,然而我已經瘋狂地愛上她了。突然我發覺,我這樣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維爾准是三人中那個回過頭來並看了我兩眼的金發姑娘似的。而門房並沒有這樣說呀。於是我又回到門口,再一次盤問門房,他說對這一點他無可奉告,因為那幾位姑娘是第一次來,而且他當時又不在場。不過他這就去問他妻子,她見過她們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掃後樓梯。誰一生中沒有體驗過和上述情況多少有點相似,而且是耐人尋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將您在舞會上見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寫了一番,這位好心的朋友據此得出結論說,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並且他向您和她一齊發出邀請。但是在那麼多女子中間,而且僅僅根據一番口頭描繪就斷定是誰,不會弄錯嗎?您即將與之相見的姑娘會不會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將微笑著向您伸出手來的姑娘會不會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後一種可能性是相當常見的,這得歸功於某種直覺,有時幸運之風也促成好事,雖然這種可能性並不總能用德-埃博什維爾小姐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來解釋。於是當您見到她時,您會在心裡說:“正是她。”我記得,我曾經在海邊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誰叫阿爾貝蒂娜-西蒙內。這段回憶引起我內心一陣尖銳的痛苦,但為時並不長,在門房去找他妻子的當兒,我考慮的主要是——因為我想著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而在這種等待的時刻,你原先沒來由地安在一張面孔上的一個名字,或一種情況,便會處於游離狀態,在好幾張臉之間飄蕩,如果它附著到一張新的面孔上,那麼為您提供過有關情況的原先那張面孔就隨即變得和先前一樣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門房也許會告訴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不是那位金發姑娘,而是兩位褐發姑娘中的一位。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姑娘,那個金發的、詭秘的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經愛上她,並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會消失,門房的決定命運的回答將把她分離成兩個互不相關的成份,而我曾經憑著主觀臆斷把這兩個成份結合在一起,有如小說家把從現實生活中取來的各種素材溶於一爐,然後塑造出一個假想的人物,而每一個素材孤立起來看——那時姓名不再能證實目光的意圖——便失掉任何意義。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論據將不攻自破,可是事實相反,門房回來說,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正是那位金發姑娘,頓時,我的論據就變得堅不可摧了!
從此以後,我不再相信什麼同音字。如果三個姑娘中有一個叫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回過頭來用那種神態甚至幾乎是微笑著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設初步得到局部驗證),而她卻不是去妓院的那個德-埃博什維爾,那麼,這種偶然性也未免太離奇了。
於是極度忙亂的一天開始了。兩天後我將去拜望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家裡,我將見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並和她約會(我能想到辦法和她在客廳的一角單獨交談),為了在那天給人一個更好的印象,我必須外出購買所有我認為適合的東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這以前,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先去給羅貝爾發了個電報,詢問姑娘的確切姓名和長相,希望在兩天內得到回音,門房說過,姑娘兩天後會來看望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個時間去拜訪公爵夫人(此刻我沒有一秒鍾想其他事;連阿爾貝蒂娜也不想),不管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哪怕我病了,必須讓人用轎子把我抬下去。我打電報給聖盧,並不是因為我對姑娘的身份還有什麼懷疑,也不是因為我以為我見到的那個姑娘和他跟我談過的那個姑娘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根本不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在我不耐煩地等待兩天後的那個日子時,能收到一封有關她的詳細情況的電報,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經對她擁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權力。在電報局,我一面因滿懷希望而情緒興奮,勁頭十足地擬著電文,一面注意到,我現在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已遠非童年時對希爾貝特那樣束手無策了。我只費心擬了電文,這以後郵局工作人員就只需把電文拿去,極其迅速的電訊網就只需負責傳送,於是法國大陸和地中海,以及致力於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羅貝爾那整個花天酒地的過去,這一切都將為我剛剛開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無需再費腦筋想它,上述那些人會負責在24小時內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可是從前呢,我被弗朗索瓦絲從香榭麗捨大街帶回來,只能獨個兒在家醞釀自己無力實現的欲望,不能運用當代文明提供的種種便利,我戀愛的方式象未開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說是象花兒,因為我沒有行動的自由。電報發出以後,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著時光;父親偏又要我和他一起離開巴黎兩天,這樣,去公爵夫人家拜訪的事可能給誤掉,我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以致母親不得不出面干預,最後父親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幾個鍾頭裡,我怒氣無法平息,與此同時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渴念卻因為有人在我們之間設置了障礙,因為我一度害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拜訪不能成行而高漲了百倍,而我無時無刻不預先為這次拜訪感到滿心歡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將屬於我、誰也無法從我手中奪走的財寶。有些哲學家認為,外部世界並不存在,我們生活的進程是在我們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樣,愛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開端,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它說明外界現實的作用對我們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憑記憶畫一幅德-埃博什維爾的肖像,要我描寫她的體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認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從側面瞥見過她,她正在走動,她給我的感覺是好看、樸實無華、身材頎長、一頭金發,關於她,我說不出更多的情況了。然而欲望、焦慮、怕被父親帶走而見不到她時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擊,凡此種種都作用於心靈,再加上姑娘在我腦海中的一幅形象,這形象,說到底我並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賞心悅目就夠了,以上這一切便已構成愛情。我高興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終於收到聖盧的回電:“德-奧士維爾,‘德’貴族姓氏前之介詞,‘奧士’如裸麥,禾本科植物,‘維爾’同城市1,小巧、褐發、豐滿,現在瑞士。”原來不是她——
1德-奧士維爾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與法文“裸麥”(orge)相同,後部分“ville”與城市(ville)相同。
過了一會兒,母親拿著信件走進我的房間,漫不經心地將信件放在我床上,臉上擺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隨即又走開了,好讓我一個人呆著。而我呢,我熟悉親愛的媽媽的心計,並且知道任何人都能准確無誤地從她臉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鑰匙,那就是懂得她總想讓別人高興,於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裡面一定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事,媽媽裝出這副若無其事、心不在焉的樣子是為了給我一個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們先就把事情告訴了你,使你興味大減。她沒待在我這裡是因為怕我出於自尊心掩蓋自己的高興,從而不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樂趣。”母親走到門口正要出去時,迎面碰到正走進我房間的弗朗索瓦絲,母親便硬讓她退回去,並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絲莫名其妙,大為不快,因為她認為她的差事包含一項特權,那就是她可以隨時走進我的房間,並且,如果她樂意的話,可以呆在這裡。但是,轉眼間她臉上驚訝、氣憤的表情已被一個陰郁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蓋,這微笑帶著超越一切的憐憫和哲理的嘲諷,是受傷的自尊心分泌出來醫冶自己傷口的粘液。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過來瞧不起我們。因為她知道,我們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們引人注目不是靠聰明才智,他們的樂趣在於依仗別人對他們的畏懼,硬要聰明人和僕人去做一些荒誕不經的事,以充分顯示他們的主子地位,比如在傳染病流行期間命人把水煮沸,規定打掃房間要用濕抹布,人家想進房間的時候偏要他出去。我母親匆忙中帶走了蠟燭。我發現她把郵件放在緊靠我的地方,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過我感覺出那都是報紙。也許報上有某個我喜愛的作家寫的文章,由於他現在很少寫作,這文章對我來說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開厚厚的窗簾。在灰白的霧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紅色的天空,紅得象廚房裡在這種時刻點燃的爐灶,它使我充滿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個欲念:去我在那兒遇見過一個臉頰紅撲撲的賣牛奶姑娘的山區小站過夜,並在那兒醒來。
我翻開《費加羅》報。多麼無聊!第一篇文章的標題和我寄到報社而沒被刊登的文章標題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僅標題相同,下面幾個詞句也完全一樣。這,這太不象話了。我要寄一份抗議書去1。咦,不只是幾個詞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還有我的署名……原來我那篇文章終於發表了!可是,也許在那個時期我的思想已經開始有點老化,有點疲乏了,它仍繼續按原來的路子思考,好象還沒明白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經開始的動作,哪怕這動作已沒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現一個未曾料到的障礙,必須退卻,否則就有危險。接著我便端詳這精神食糧——報紙,由於剛從印刷機裡出來,又帶著晨霧,這報紙還是熱乎乎潮潤潤的,它在晨曦微露時就被分送到女傭們手中,女傭們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給她們的主人,它在同一個時間進入千家萬戶,既多得數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個——
1這時我聽到弗朗索瓦絲在嘟嘟噥噥,她一向認為自己可以大搖大擺進我的房間,這次被趕出來很是憤憤不平,“你說這讓不讓人難受,他是我眼看著生下來的孩子。當然,他媽媽生他時我沒看到,不過,說得實在點,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還不滿5歲哩!”——作者注。
我手中拿著的不是某一份報,而是一萬份報中的任意一份;這文章不只是我寫的文章,它是我寫的而且被所有人閱讀的文章。為了正確估計此刻在別人家裡發生的現象,我必須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報紙的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讀這篇文章,這不僅是我寫的東西,在眾多人的思想裡,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征。因此,我必須暫時不作為作者而作為報紙的任意一位讀者來讀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不知道報上有這篇文章的讀者會讀到它嗎?我漫不經心地展開報紙,仿佛自己就是這樣一位讀者,臉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報上有些什麼,並急於要看看社會新聞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開那篇文章(為了做得逼真,也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時數數故意數得特別慢),可是文章特別長,我的目光掃過時免不了掛住一段。不過,看到頭版文章的人,乃至閱讀它的人,很多並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說不出昨天報上頭版的文章是誰寫的。此時我便下決心,今後凡是頭版的文章都要讀,還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騙情婦是為了相信情婦對他也是忠實的,我傷心地想,今後我對別人的文章的關心並不一定能,事實上也沒有能強使別人對我的文章回報以關心。再說還有外出打獵的人,以及一大早就離開了家的人,話說回來,總還有幾個人會讀它。於是我學著這些人的樣子,開始閱讀了。盡管我知道很多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認為它令人厭煩,但是我卻覺得,我閱讀時在每個字裡看到的東西都躍然紙上,我不能相信,別人睜開眼不會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為我以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讀者領會,其實,後者頭腦裡形成的是另一種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為他們講的話將一毫不差地沿著電話線傳過去的人們一樣天真;就在我想作為任意一個讀者時,我的思想卻按作者的方式重復著我的文章的讀者們將要做的工作。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歡的某個句子,他卻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輕忽的某一感想。同樣,前一個讀者棄而不讀的部分可能會有另一個讀者去拜讀,這樣,整篇文章就會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對自己產生懷疑,而且也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文章辯護了。實際上,不管多麼出色的文章,其價值就象議會報告中的某些詞句一樣,部長說的“我們走著瞧”這幾個字不過是下面這句話的一部分,也許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這句話應該是:參議院主席,內務和宗教部長說:“我們走著瞧吧。”(極左派熱烈歡呼。中間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幾個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結尾比句子中間部分美,與開頭亦很相稱)。新聞文學的美一部分在於它對讀者所產生的影響,這是這類文學的先天性缺陷,名氣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幸免。文章好比集體創造的一尊維納斯雕像,如果你囿於作者的思想,你就等於只看到一只殘缺的胳臂,因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讀者頭腦中實現和完成的。但由於人群,不管多麼優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藝術家,所以他們給文章打上的最後印記總有點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聖伯夫可能想象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帶有高大圓柱的床上讀他發表在《立憲報》上的文章,並且很賞識某個漂亮句子,這個句子他自己也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認為要擴大他的專欄文章的影響就必須往文章裡塞進很多這樣的句子,那麼也許這句話永遠也寫不出來。榮譽勳位管理會總管大概也在看這篇文章,而且稍後去拜訪他的摯友時會跟她談起。身著灰色長褲的德-諾阿耶公爵晚上用車來接他時會告訴他社交界對此文的看法,除非在這以前他已從德-阿布維爾夫人的短簡中了解到這些看法。既然我對自己的懷疑建立在一萬個人對我的贊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閱讀那篇文章時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華方面的希望,其程度與我僅為自己閱讀而寫這篇文章時對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時此刻對很多人來說,我的思想——或者,對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們來說,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僅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現,以及對我這個人的聯想,並且是美化了的聯想——在他們頭上閃耀,把他們的思想染成了曙色,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戶上同時升起的粉紅曙光更使我渾身充滿力量和得勝的喜悅1。因此,這令人鼓舞的閱讀一結束,原來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讀一遍,但並不象人們對自己過去寫的一篇文章,認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決定叫弗朗索瓦絲再去買若干份,就說是為了送給朋友們,其實是為了親手觸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這一神奇現象,同時可以假設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剛打開《費加羅》,這樣我就可以在另一份報紙上讀到同樣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沒去看望德-蓋爾芒特夫婦了,我將去拜訪他們,借此機會通過他們了解人們對我的文章的看法——
1就在我盡量作為任意一名讀者的時候,我看到布洛克、德-蓋爾芒特夫婦、勒格朗丹、安德烈、還有某某先生從每句話裡找出它們包含的形象,於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讀這篇文章。但是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對我最為有利的對立面,我雖然以作者的身份讀它,卻以讀者的身份來評判自己,因而我沒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達的完美境界與實際文章相對照時會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寫那些文章時,它們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麼蒼白,和我對事物和諧而明晰的看法相比顯得那麼復雜和晦澀,而且充滿我不知如何填補的空白,因此,當時讀這些文字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可救藥地缺乏才華。但是現在,由於我竭力把自己作為讀者,就把評判自己這一痛苦責任推卸給了別人,至少在讀我寫下的東西時,能夠將我原來想表達的東西一筆勾銷。我一面讀,一面盡量使自己相信這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於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詞——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們與我原來想寫的相比是一個失敗——都以它們的光彩、它們的新穎、它們的深邃使我陶醉。當我感覺到某處是明顯的敗筆時,我就躲避到對文章贊歎不已的任意讀者這一身份後面,並對自己說:“算了!一個讀者怎麼能覺察這個欠缺呢?不錯,這兒可能缺了點什麼,可是,要是他們不滿意那真叫見鬼了!就現在這樣,妙語連珠之處已經夠多的了,比他們通常讀到的要多。”——作者注。
我想到某位女讀者,我是那麼希望進入她的閨房,報紙即便不會給她帶去我的思想(因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帶去我的名字,如同人們在她面前對我的一聲贊揚。然而你不愛的東西受到贊揚不能牽動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余的朋友呢?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健康狀況繼續惡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們,那麼不妨繼續寫作,通過我的文章去接近他們,在字裡行間與他們交談,讓他們按我的意向思考,讓他們喜歡我,並接受我進入他們的心靈,這對我將是一件愉快的事。我這麼想是因為社交關系迄今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據一席位置,缺少這種關系的未來日子使我害怕;還因為在我身體恢復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們之前,寫作這一權宜之計能使我得到他們的關注,也許還能激起他們的贊賞,這對我是一個慰藉;我雖這麼想,但我卻感覺到這是不現實的,不錯,我喜歡把朋友們的關心想象成我的樂趣之所在,然而這是一種內在的、精神的、主動的樂趣,這種樂趣不是他們所能給我的,也不是我跟他們交談時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遠離他們寫作時我才能得到;如果開始寫作是為了間接與他們見面,為了讓他們對我有一個更好的看法,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個更好的地位作准備,那麼,日後也許寫作會使我不再想見他們,而文學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許不再想去享用它,因為那時我的樂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動中而是在文學創作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