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尚未對普桑表示贊賞,但話題已被延至下次再討論,可見這已是退縮的開端,我沒有得寸進尺,為避免無休止地折磨她,我對她婆婆說人們總向我贊歎費代納的花卉如何如何美。她口吻謙遜,談起了她房後本堂神甫的那個小巧玲瓏的花園,清晨,她身著晨衣,推門步入花園,給孔雀喂食,尋覓生下的蛋兒,采摘百日草花或玫瑰花,用來給奶油蛋或油炸菜餚的四周點綴成一道花柵,放置在狹長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園裡的通幽曲徑。“確實,我們有的是玫瑰花,”她對我說,“我們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點兒太近了,有些天不那麼叫人頭暈。”我朝她媳婦轉過身子,為滿足她現代派的情趣,對她說道:“真是一部名副其實的《普萊雅斯》,那玫瑰花香飄至樓座。樂曲中彌漫的芳香是那麼濃烈,我本來就對花粉和玫瑰過敏,每當我聽到這場戲,就嗆得我直打噴嚏。”
“《普萊雅斯》,多麼偉大的傑作!”德-康布爾梅夫人高聲贊歎,“我對它如癡如醉。”說罷,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儼然一位野女人想對我大獻媚態,舞弄著十指,想捕捉住臆想中的音符,並哼起什麼玩藝兒來,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普萊雅斯告別的那段唱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終那麼熱烈奔放,仿佛此時此刻,德-康布爾梅夫人勾起了我對這場戲的回憶,這舉足輕重,或許更是為了向我顯示她對此記憶猶新。“我覺得這都劇比《巴西法爾》還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為《巴西法爾》中,極為精彩的美妙樂章交織著某種朦朦朧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為是旋律性的,所以過時了。”我轉而對老太太說:“我知道您是位偉大的音樂家,夫人,我多麼希望聽聽您的高見。”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看著大海,故意避開對話。她認為婆婆喜愛的並非音樂,婆婆那受到普遍贊譽、事實上也出類拔萃的音樂才華,依她看只不過是所謂的才華而已,是毫無實際意義的賣弄技巧。確實,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還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斷言,通過她,大師的演奏技巧及“情感”只傳達給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可是,對勒格朗丹的妹妹來說,演奏酷似肖邦,這遠不成其為一種證據,因為她本人最蔑視的莫過於這位波蘭音樂家了。“噢!它們飛起來了。”阿爾貝蒂娜向我指著海鷗,大聲嚷叫,海鷗一時擺脫了它們花的隱蔽身份。一齊沖太陽飛去。“它們的巨翼阻礙了它們飛行。”德-康布爾梅夫人說道,顯然把海鷗與信天翁混為一談了。“我十分喜愛它們,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見到海鷗。”阿爾貝蒂娜說,“它們對大海的氣味感覺靈敏,甚至透過街上的路石都聞得出來。”“啊!您去過荷蘭,您熟悉弗美爾家族嗎?”德-康布爾梅夫人沖動地問道,那腔調仿佛在問:“你熟悉蓋爾芒特家族嗎?”因為附庸風雅,往往是換了對象而不換腔調。阿爾貝蒂娜說不認識:她准以為那些人還健在。可表面沒有流露出來。“我要是為您彈奏音樂,將非常高興。”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可您知道,我彈奏的盡是你們這一代再也不感興趣的東西。我上學時肖邦可受崇拜了。”說這句話時,她放低了聲音,因為她害怕媳婦,知道兒媳認為肖邦算不上什麼音樂,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壞都毫無意義。兒媳承認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經過音群彈奏得均勻而清晰。“可永遠別想從我嘴裡說出她是一個音樂家。”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錘定音道。原因是她自以為“先進”,而且(唯在藝術方面)“從不過左”,她不僅設想音樂在發展,而且覺得它只是順著一條線發展,德彪西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超瓦格納”,比瓦格納更先進一些。她並意識不到,如果說德彪西並不象她幾年後可能會認為的那樣,獨立於瓦格納,因為不管怎樣,人們總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終擺脫暫時失敗的境地,那麼,當人們對那些無所不包、淋漓盡致的作品開始膩煩之後,他便會想方設法,以滿足相反的需要。當然,有的理論暫時為這種反應提供依據,就象某些政治理論,以法律為依托,反對宗教團體,反對東方的戰爭(反自然教育、黃禍等等)。人們常說,簡練的藝術適應於高速發展的時代,就好比人們常說,未來的戰爭不可能持續半個月,或者隨著鐵道的發展,靠公共馬車溝通聯系的窮鄉僻壤將受冷落,需要汽車致力於這些地區的振興雲雲。人們常常提醒,不要搞疲了聽眾的注意力,仿佛我們沒有廣泛的興趣,全仰仗藝術家來啟發最高度的注意力。殊不知有些人讀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卻要去拜羅伊特,聽四聯劇。再說,遲早有一天會宣告,德彪西的地位與馬斯內1一樣岌岌可危,《梅莉桑特》引起的震動也將煙消雲散,淪落到《曼儂》同樣的地步。因為各種學派就象細菌與血球,自相殘殺,以斗爭來保證自己生命的持續。不過,這一天尚未到來——
1馬斯內(1842—1912),法國著名歌劇作曲家,《曼儂》為其代表作。
猶如在證券交易所,上漲趨勢一發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機撈一把,同樣,部分受人蔑視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禍得福,或許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該受到歧視,抑或很簡單,是他們存心招惹鄙視——宣揚這些人,可以說是一種新鮮事兒。人們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歷史中,尋覓若干不循規蹈矩、富有才華的藝術家,現時的發展趨勢對其聲譽似乎不會有多少影響,但總有那麼一位大師順帶提起他們的名字,表示贊許。遇到此類情形,十有八九是因為這位大師,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學派如何唯我獨尊,總是以自己獨特的情感作出判斷,唯才是愛,給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確的評價,即使才氣不足,只要他過去曾嘗過甜頭,與他青少年時代一段愛好有關,他也照樣給予好評。此外,便是因為某些屬於另一個時代的藝術家,在一首普通的樂曲中,道破了與大師不謀而合的某種極相似的東西,大師漸漸領悟到了。於是乎,大師便將古人視作先驅,來一個徹底的改頭換面,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作出與前人一時一地親如手足的努力。正因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納的手筆,孟德斯鳩的著作會有福樓拜的詞句。偶爾,大師偏愛的議論是一種將錯就錯,人們弄不清此錯源於何處,但卻傳播到學派中來了。被列舉的名字因此掛上了這一學派的招牌,適時處於其保護傘之下,因為在選擇大師方面,即使有某種自由的、真正的鑒賞力而言,但學派本身只接受理論的指導。正是這樣,思維慣於按偏離方向發展,忽而轉向一個方向,忽而又轉向相反的方向,將上天的光芒灑向某一數量的作品,也許出於正確評價的需要,也可能為了標新立異,或許其審美情趣起了作用,也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德彪西在這些作品中摻入了肖邦的成份。這些作品一旦受到絕對令人信賴的鑒賞家的推崇,贏得了《普萊雅斯》帶來的普遍贊譽,便重放異彩,那些尚未重聽的人們,一個個多麼渴望能喜歡上這些作品,以至於身不由己地再次去聽,盡管給人以心甘情願的假象。但是,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年中有一部分時間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體有病,也往往閉門不出,確實,由此而造成了某些麻煩,明顯表現在德-康布爾梅夫人選擇用語上,她自認為自己說得很時髦,可實際上她所選擇的用語更適合於書面運用,兩者的細微差異,她體味不出,因為這些用語往往是她閱讀偶得,而不是從交談中學到的。不過,交談對准確了解人們的主張和時興的用語而言,其必要性並不相同。然而,《夜曲》異彩煥發。對此,評論界尚未公開宣告。其消息僅通過“年輕人”的閒談傳播開來。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對此一無所知。我以向她傳播消息為樂事,但卻對著她婆婆說話,就象玩台球,要想擊中球,得借助台邊的彈力。為此,我告訴她婆婆,肖邦不僅遠遠沒有過時,反而是德彪西寵愛的音樂家。“嗨,真有趣。”媳婦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對我說道,仿佛這不過是《普萊雅斯》的作者推出的反常現象。不過,現在完全可以斷定,從此之後,她對肖邦的作品將洗耳恭聽,甚至滿懷愉悅。因此,我剛才這番話為老太太吹響了解放的號角,在她的臉龐上重新反映出對我表示感激的表情,尤其是欣喜的神情。她的雙眼閃閃發亮,猶如名為《拉迪德》或《三十五載囚徒生活》一劇中的拉迪德;她敞開胸脯,深深地呼吸大海的空氣,好似在《菲德利奧》一劇中,當囚徒們終於呼吸到“富有生機的空氣”的時刻,那胸脯擴張的形象,貝多芬表現得惟妙惟肖。我以為她就要把長有細須的嘴唇貼到我的臉頰上。“怎麼,您喜歡肖邦?呵,他喜歡肖邦,他喜歡肖邦。”她高聲嚷叫起來,激動得鼻子——作響,那語氣就象在詢問:“怎麼,您也熟悉德-弗朗克多夫人?”所不同的是,我與德-弗朗克多夫人的關系對她來說可能毫不相干,可我對肖邦的了解卻把她拋入如癡如狂的藝術境界。唾液的超量分泌也不足以表達。她甚至沒有費心體會一下德彪西對肖邦的再創造所起的作用,只是感覺到我作出的是贊許的評價。音樂的激情左右了她。“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歡肖邦。”她胸脯高高鼓起,雙臂在空中亂舞。“啊!我早就感覺到您富有音樂天賦。”她贊歎道。“我完全明白,象,象您這樣一位藝術家,肯定喜愛音樂。多美妙啊!”她聲音中仿佛夾雜著沙礫,沙沙作響,似乎為了效仿德謨斯梯尼,向我表達她對肖邦的強烈感情,不惜用滿灘卵石填裝自己的嘴巴。潮水一直沖到了她未及時保護的短面紗,面紗濕了,潮水也終於落了,侯爵夫人這才用繡花手絹揩淨了白花花的唾沫,剛才由於回憶起肖邦,那唾沫浸透了她滿唇濃汗毛。
“我的上帝,”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對我說,“我覺得我婆婆耽擱得太久了點,她忘了我們還要到我叔父德謝-努維爾家用晚餐呢。再說,康康不喜歡久等。”康康把我弄糊塗了,我還以為是只狗呢。可對德謝-努維爾的親朋好友來說,自然不成問題。隨著年齡的增大,年輕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調稱呼他們尊貴的姓氏的樂趣減少了。不過,當初正是為了品嘗個中的樂趣,她才下決心成了這門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裡,若提及德-謝努維爾家族,習慣上往往(除非貴族姓氏的表示詞“德”前面為元音結尾的詞,因為在相反情況下,必須將重音落在“德”字上,語言中不允許不加停頓,出現類似德謝努梭夫人的稱呼法)犧牲“德”字後面的停頓。人們常稱呼:“德謝努維爾先生。”在康布爾梅家族,遵循的是相反的傳統,但同樣不可違反。被取消的是“德”與謝努維爾之間的停頓。無論姓氏前涉及的是我表兄還是我表妹的名字,也總是稱德謝-努維爾,而從不叫德-謝努維爾。(對謝努維爾家族的長者,人們常稱“我們的叔父”,因為在費代納,大家還沒有時髦到象蓋爾芒特家族那樣稱“叔子”的程度,蓋爾芒特家族的人稱呼別人時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這個音,就是吃了這個音,外國人的姓名一律本國化,與古法語或現代方言一樣令人莫名其妙。)凡進入這一家族的人,在德謝-努維爾這一稱呼方式上,都馬上會得到提醒,而勒格朗丹—康布爾梅小姐卻用不著誰來提醒。有一天,她去做客,聽到一位少女說“我姨娘德-於塞”、“我叔父德-羅安”什麼的,當時沒有很快明白過來這原來是些顯赫的姓氏,平常,她把這兩個姓習慣發成:於塞斯和羅昂。她為此感到驚詫,尷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發現面前的餐桌上擺著一件新發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遲遲不敢動手用餐。可是,第二天夜裡和後來的日子裡,她便鸚鵡學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媽德-於塞”,把結尾的“斯”字給吃掉了,而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驚詫不已的,可現在,若連這也不了解,那在她看來該又多俗氣,以致當她的一位女友跟她談及德-於塞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時,勒格朗丹小姐馬上沉下臉來,聲調傲慢地沖著對方道:“您起碼總可以把音發准吧:德-於塞夫人。”此後,她茅塞頓開,明白了無論是將實實在在的物質轉化為愈來愈微妙的元素,還是她體體面面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萬貫家財,或是她在索邦刻苦攻讀,在加羅的課上也好,從師布呂納蒂埃也罷,在拉穆勒音樂會上也同樣,始終勤奮治學,從而獲得的全面教育,凡此種種,終將消失,在日後哪一天喊一聲“我姨娘德-於塞”而感受到的樂趣中得到升華。她腦中始終纏繞著這個念頭,至少在新婚燕爾的那段時光,決心要繼續多與人交往,當然不是她喜歡的女友,不是她心甘情願為之作出犧牲的女友,而是那些她不喜歡的人,她所希冀的僅僅是能對這些人說一聲(既然這是她這樁婚事的目的所在):“我這就把您引見給我姨娘德-於塞。”當她發現這一聯姻難以實現時,便改口說:“我把您介紹給我姨娘德謝-努維爾”或“我一定設法安排您和於塞家族的人聚餐。”與德-康布爾梅結成夫妻,這給勒格朗丹小姐提供了誇口許諾的機會,但能誇口的僅僅是前半句,而後半句卻未能如願以償,因她婆婆經常涉足的並非她本人當初想象、如今仍然幻想結交的上流圈子。為此,與我“道完”聖盧後(特意借用羅貝爾的用語,因為我與她交談時,若借用勒格朗丹的慣用語,那她准會通過反向聯想,用羅貝爾的土語與我對話,而她又不知道羅貝爾的土語恰是從拉謝爾那兒借用的),她拇指與食指一並,半闔起雙眼,仿佛在凝視某件精巧贊歌,其熾熾之情,不禁令人以為她在熱戀著他(人們確也斷言過去在東錫爾時,羅貝爾曾是她的情人),可實際上,只不過想讓我接過她的話再重復一遍,以便給她機會最終說上一句:“您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系極為親密,我有病在身,很少出門,我也知道她深居簡出,活動只限於上等友人的圈子,我覺得這很好,可對她本人了解甚少,不過,我知道她是一個絕對出類拔萃的女性。”得知德-康布爾梅夫人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幾乎不認識,為顯得我與她同樣渺小,我對此話題一帶而過,回答她說,我與她兄弟勒格朗丹先生更為熟悉。一聽到這個姓氏,她也擺出避而不談的神態,與我方才的姿態如出一轍,只不過其中摻雜了一種不快的神情,以為我口出此言,並非自謙的表示,而是存心對她的羞辱。莫非她為自己出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絕望、苦惱?至少她丈夫的姐妹、姑嫂們是這麼認為的,這些外省的貴夫人什麼人也不認識,什麼事也不知曉,對德-康布爾梅的聰慧、教養、家財、甚至對她得病前的床第之歡都深為嫉妒。“她一心只想這種事,就是這種事要了她的命。”這些惡毒的外省女人只要議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誰都少不了說這句話,不過更樂意對平民百姓宣揚,因為如果對方自命不凡而又愚蠢透頂,那麼,她們便借此斷言平民百姓如何卑鄙齷齪,從而顯示出她們對對方是多麼和藹可親;若對方看似羞怯,但卻工於心計,有話放在心裡,那麼,她們表面上便裝山禮貌周全,而實際上卻轉彎抹角,對對方大肆嘲弄。但是,倘若這些太太自以為切中了她們這位親戚的要害,那她們完全錯了。德-康布爾梅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自然就更談不上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痛苦了。她為我勾起了她的回憶而惱火,一聲不吭,仿佛沒有明白我的話,覺得沒必要加以補充或證實。
“我們來訪倉促,主要原因並非我們要去看望親眷。”德-康布爾梅老太太對我解釋道,比起兒媳來,她對稱呼“謝-努維爾”的樂趣無疑更為厭倦。“主要嘛,是為了免得這麼多人打擾您,讓您受累,先生都沒有敢把妻兒一起帶來。”她指著律師說,“母子倆現在都在沙灘上散步,還等著我們呢,他們也許都等得不耐煩了。”我讓他們一一指給我看,緊接著跑去找他們娘倆。妻子圓圓的臉蛋,狀若毛莨科的某些花卉,眼角帶有甚為明顯的植物狀標志。人的性格特征代代相傳,恰如植物一般,銘刻在母親臉上的那一標記在兒子的眼角更為顯目,有助於人們把他們分門別類。我對他妻兒的熱情態度感動了律師。“您該有點兒身置異邦的感覺吧,這兒大多是外國人。”他兩只眼睛看著我,一邊對我說,他生來不喜歡外國人,盡管他的主顧中為數不少,為此,他想看看我對他的排外態度是否抱有敵意,倘若如此,他便可讓步:“當然,某太太……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這是個評判准則的問題。”由於我當時對外國人一無定見,所以對他的態度並未表示異議,但心裡感到踏實了。最後,他甚至邀我擇日去巴黎到他府上做客,見見他收藏的勒西達內的畫,並請我與康布爾梅家人同行,他顯然以為我與他們關系親密。“我邀請勒西達內一起作客。”他對我說道,堅信我此後必將一心期待著這一旁福時日的到來。“您到時可以親眼見到,那人多麼風雅。他的繪畫作品,您看了定會心醉神迷。當然,我不能與那些大收藏家相比,可我相信,他自己的愛作,我擁有的數量最多。更為令您產生興趣的,是您剛剛在巴爾貝克度過假,而那些畫都是海景,至少大部分是海景。”帶有植物狀標志的妻兒虔誠地靜聽著。人們感覺到,他們在巴黎的住宅仿佛是一座勒西達內的殿堂。這種殿堂並非多余。當神祗對自身產生懷疑時,這些獻身於他創造的作品的人們便適時提供毋庸置疑的證據,神-可借此輕松地填補上自我評價的裂縫。
見媳婦一示意,德-康布爾梅夫人馬上就要起身,對我說道:“既然您不願去費代納住,也就罷了,可您至少也該在這個星期找一天來吃頓午餐,比如明天,您不願意嗎?”說罷,她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神態,為了讓我自己決定,又添上了一句:“您到時定能再見到克裡絲諾瓦伯爵。”此人我素不相識,根本談不上再次見面。她正欲用別的欲望對我進行引誘,希望我的雙眼閃現出欣喜的光芒,可卻戛然而止。原來法院首席院長回府時得知她在旅館,暗地到處尋找,接著又在家等著她上門,然後又裝著與她碰巧相遇的樣子,前來向她致意。我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不願將方才向我發出的邀請擴展到他的頭上。然而,他們結識的時間比我要久得多,多少年來,他一直是費代納日場音樂會的常客,我初次到巴爾貝克逗留時,對我些常客曾經羨慕不已。可是,結識的時間長短對上流社會人士來說,並非決定一切的因素。他們往往更樂意邀請新朋友共進午餐,因為新朋友還能激起他們的好奇心,尤其在其露面之前,已經有人作了令人心動、熱情洋溢的介紹,比如聖盧的舉薦。德-康布爾梅夫人估計首席院長沒有聽到她對我說了些什麼,但為了消除內疚的心情,對他甜言蜜語,親切得再也不能親切了。燦爛的陽光下,平日望不見的裡夫貝爾海岸金燦燦一片,隱約地呈現在天邊,耳邊傳來費代納附近悠悠的三經鍾聲,小巧玲瓏的經鍾露出水面,與閃爍的藍天幾乎難解難分,有玫瑰色的,也有銀白色的,難以細辨。“這景觀就更象《普萊雅斯》了,”我提醒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說,“您知道我想指的是哪一場。”“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她那與任何記憶都不相吻合的聲音、臉龐和毫無依托的空泛的微笑卻在宣布:“我一無所知。”老夫人久久沉醉在傳至此外的悠悠鍾聲之中,一想到時間不早,這才站起身來。“確實,”我說道,“平日裡從巴爾貝克望不見那邊海岸,也聽不見那邊的鍾聲。除非時間發生了變更,天際也擴展了一倍,不然,那鍾聲就是專門前來尋找你們的,我聽得出它們是在催促你們動身;對你們來說,這是用晚餐的鍾聲。”首席院長對鍾聲很不敏感,偷偷地掃了海堤幾眼,看到今晚游人寥寥無幾,不禁黯然神傷。“您真是一位詩人。”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感覺得出您很敏銳,富有藝術天性;來吧,我一定給您演奏幾曲肖邦。”她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態,雙臂伸向空中,又加了一句,聲音沙啞,仿佛在挪動卵石發出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吞咽唾液,老太太自然而然地用手絹揩了揩美國人所謂的細毛刷子,那滿嘴的濃汗毛。首席院長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緊扶著侯爵夫人的胳膊,送她上車,換了別人,准會猶豫不決,去承擔此等義務。支配如此行動,需要有一定份量的媚俗、膽量,而且要愛出風頭,而這在上流社會是極討喜的。再說,這是他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比我要自然。我打心眼裡感激他,可卻沒有膽量效法他,只是跟在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身邊,她見我手中拿著一本書,想看看。一見德-塞維尼夫人的署名,她不禁撅了撅嘴,用了一個准是在某些“先鋒派”報紙上看到的詞,這詞一經女性化,尤其是用以形容一位十七世紀的女作家,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只聽得她向我問道:“您難道真的覺得她才華橫溢嗎?”侯爵夫人把一位糕點師傅的地址給了跟班的,老夫人要先到那兒走一趟,然後再啟程回府,大路上晚塵飛揚,呈現出一片玫瑰色,層層懸崖在暮色蒼茫中狀若起伏的峰巒。她問老車夫那匹生就畏寒的馬身子是否夠暖和了,另一匹馬的鐵掌是否緊得它難受了。“我一定給您寫信,把該定的事定妥。”她低聲對我說道,“我看見您在與我兒媳談論文學呢,她真惹人喜愛。”她又添上一句,盡管並非肺腑之言,可她早就養成——並因性善而保留著——這一習慣,以免給生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她兒子是貪財才結的婚。“再說,”她激動得難以自己,最後又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她是……是……那……那麼……富有藝……藝術鑒……鑒賞力!”說罷,她登上馬車,一邊搖晃著腦袋,手執陽傘把,身著超重的聖職般的服飾,猶如一位巡回施堅振禮的年邁主教,又踏上巴爾貝克的街道。
“她邀請您去吃午餐了。”等馬車遠去,我和女友們回旅館時,首席院長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我跟她關系正冷著呢。她覺得我冷落了她。噯,我這人最容易相處。不管誰用著我,我總是應聲而起:‘到。’可是,他們硬要死死纏著我不放。啊!這樣一來,”他一副微妙的神態,又添了一句,翹起手指,象是在分辨、推理。“我就不答應了。這是對我假日自由的侵犯。我不得不發出警告:‘就此止步吧!’看來,您與她友情甚篤。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您將會明白,上流社會無足輕重,您終會為如此看重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而遺憾。噢,吃晚飯前,我再去轉轉。再見了,孩子們。”他向眾人大聲喊道,仿佛已在五十步之外。
當我與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告別時,她們倆發現阿爾貝蒂娜還呆著,不隨她們一起走,對此感到奇怪。“噯,阿爾貝蒂娜,你還呆著干啥,你知道幾點鍾了?”“你們回去吧,”她以權威的口吻對她們說道,“我有事要跟他談。”她一副乖順的神態,指了指我,添上一句。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看了看我,陡然對我增添了一分新的敬意。我心裡樂滋滋的,感到至少在這一剎那間,在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眼裡,較之回家的時刻,較之她的女友,我要重要得多,而且與她之間有著重大秘密,他人不得介入。“今晚我們就不見面了?”“我不知道,這要看看今晚的情況。反正明天可以見。”“上我房間去吧。”等她女友走遠,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們進了電梯;她在電梯司機面前一直沉默不語。“雇員們”(電梯司機就這麼稱呼僕人)為了了解主子們,了解這些只顧自己交談,從不與下人囉嗦的怪人的閒事,不得不依靠自己察言觀色,演繹推理,慢慢養成了習慣,從而大大發展了他們的預見能力,為“老板們”所不及。人體器官往往根據人們對它們擴大或縮小的需要,或萎縮,或增強。自從有了鐵道之後,免誤火車的必要性使我們學會了重視每一分鍾,而在古羅馬時代,不僅天文知識很粗淺,而且生活也不那麼緊張,人們不僅沒有分的概念,甚至連固定的時的概念也不明確。因此,電梯司機看透了我們的心理,並准備講給他的同事們聽,說阿爾貝蒂娜和我憂心忡忡。可是,電梯司機卻跟我們嘮叨個不停,實在不知分寸。不過,我發現他臉上平時為我開電梯時顯露的那種友好、歡樂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沮喪,惶惶不安的神態。我不知個中原因,盡管我更掛慮著阿爾貝蒂娜,可為了給他排憂解愁,我告訴他剛剛走的那位夫人叫康布爾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叫卡芒貝爾。這時,在我們正經過的樓層走廊上,我看見一位丑陋的女服務員,扛著一個長枕頭,畢恭畢敬地向我致意,希望我行前施點小費。我真想弄個清楚,初次抵達巴爾貝克的那個夜晚,我萬分渴望得到的是否就是她,可怎麼也無法肯定。電梯司機帶著偽證人大多少不了的那種真誠的語氣,向我發誓,那位侯爵夫人讓他通報的就是卡芒貝爾這個姓,可臉上那副絕望的神情始終沒有消失。說實在的,他先入為主,聽見的是他早已知道的名字,這是很自然的事。再說,有許多人,即使不是電梯司機,對貴族身份以及藉以形成爵位的名稱的性質認識模糊,似懂非懂,那麼在他看來,卡芒貝爾這一姓氏是很有可能的,況且卡芒貝爾干酪舉世聞名,借如此榮耀之聲譽,賜侯爵爵位一個名稱,這不足為怪,除非相反,是侯爵爵位的榮光使這一干酪得以名揚天下。不過,他見我不願表示是自己錯了,而且也深知主人即使為最微不足道的事一時心血來潮,也喜歡下人唯命是從,即使說的通篇是顯而易見的謊言,也喜歡別人接受,於是,他象個忠實的僕人,答應我從此之後一定稱呼康布爾梅。確實,無論在城內還是市郊,康布爾梅其人其名無人知,任何一個城裡的店主或郊區的農夫都絕對不可能犯電梯司機這種錯誤。可是,巴爾貝克大旅館的服務人員沒有一個是當地人。他們連同旅店的一切設施,統統來自比亞裡茨、尼斯和蒙特卡洛等地。這些地方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了多維爾,另一路到了迪納爾,剩下的一路來到了巴爾貝克。
但是,電梯司機焦躁不安的痛苦心情有增無減。平常,他總是滿臉堆笑,對我顯得忠心耿耿,可現在他連這也給忘了,准是發生了什麼不幸,也許他被“派走”了。倘若果真如此,我答應一定設法讓他留下做事,關於旅館的人員問題,經理曾許諾在先,不管我有什麼決定,他都照辦不誤。“您願意怎麼辦,都隨您的意,我事先認可了。”我剛步出電梯,才猛然醒悟到電梯司機為何一副絕望而又涼愕的神情。原來是因為阿爾貝蒂娜在場,我平常上電梯時都自然而然施給她一百個蘇,可這次卻沒有給。這個傻瓜,他非但沒有明白我是不願當著第三者的面施予小費,反而認為這下算是徹底完了,我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施捨他任何東西了,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他想象我已經落到了“手頭拮據”(象蓋爾芒特公爵所說的那樣)的地步,可如此設想遠遠沒有激起他對我的任何惻隱之心,反而陡生了一種可怕的自私的失望心理。我暗中思忖,我並不象母親認為的那麼不理智,記得有一天,面對對方那種焦躁不安的等待心情,我不敢不又掏出一份過高的小費,就在前一天,我還過分地施捨過。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纖毫的疑心,總把平常那種歡快的神情欣然視為忠誠的表示,如今在我看來,賦予如此意義,顯然是自己辨別力不怎麼可靠。眼看電梯司機就要在絕望之中准備投下五樓,看他那副樣子,我們心自問,如果爆發一場革命,我們的社會地位相互起了變化,電梯司機搖身一變成了資產者,不要說客客氣氣為我開電梯,只要不把我從電梯上推下去,就算萬幸了;我心裡揣摩,在某些平民百姓階層,是否比上流社會還更偽善,確實,在上流社會,我們一旦不在場,就會有人說三道四,但要是我們真成了落難之人,還不至於再凌辱我們吧。
但是,萬萬不能據此斷言,在巴爾貝克大旅館,最計較個人得失的是電梯司機。就這點而言,服務人員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對顧客有所區分的人,相比之下,他們對一位年邁的貴族老爺(他竟能避開他們二十八天,把他們推給德-博特雷耶將軍)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費更為感激,而對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隨意的慷慨贈予卻不以為然,因為闊佬的這等舉動正好暴露出一種失禮,只是當著闊佬的面,他們才道謝稱善而已。而另一類人,在他們眼裡,什麼貴族身份,聰明才智,什麼名望地位,風度舉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見的僅是數目的大小。對後一類人來說,唯有一個等級,這就是擁有多少金錢,或干脆能給多少。盡管埃梅自詡具備豐富的社交常識,因為他在很多旅館當過差,但也許他本人就屬於這後一類。比如談起盧森堡公主,他會這樣發問:“這玩藝兒裡錢多嗎?”(打這個問號,為的是了解清楚或徹底查核他所獲悉的內情,以便決定給某某顧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廚”,或保證安排一張處在進口左側的雅座,可盡覽巴爾貝克海景)進行類似的掂量時,他至多附上一種社會性的色彩,象是在了解對方家族的老底。盡管如此,雖然內心在斤斤計較,但他表面上卻沒有纖毫的顯露,不象電梯司機那樣愚笨,一臉絕望的神色。說來,電梯司機如此幼稚,也許事情還更簡單些呢。一座大旅店,類似過去拉謝爾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處就在於無需借助任何中間人,盡管某位男雇員或哪位女服務員一直繃著冷冰冰的臉,但只要看見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一千法郎當然更好,哪怕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准會笑逐顏開,主動效勞。恰恰相反,在政治領域,或在情人的相互關系中,在金錢與順從這兩者之間,還有著形形色色的名堂。其名堂之多,致使那些說到底總是見錢眼開的小人卻往往難以沿著通達他們心靈深處的路線發展,而是自以為更微妙,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再說,類似“我知道我還該做些什麼,明天呀,就該到太平間找我去了”這種談話,並不失禮貌,而且聽得也清楚。正因為如此,在禮儀周全的上流社會,很少遇到小說家、詩人和所有那些不該說的卻偏偏要說的高尚的人。
我們身無旁人,剛步入走廊,阿爾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問我:“您到底對我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對她態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給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這種生硬的態度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花招,目的在於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擺出一種恐懼和請求的姿態,我藉此可以對她進行盤問,也許最終可以弄清我長期以來對她的兩種假設到底哪一種是正確的。不管怎麼說,聽她這麼一問,我頓時感到樂滋滋的,仿佛終於達到了某個企盼已久的目標。我沒有馬上回答,一直把她領到房門前。門打開了,湧進玫瑰色的陽光,照徹了整個房間,黃昏時分拉上的白色平紋細布窗簾由此成了金黃色的錦緞。我走到窗前;海歐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渾身披著粉紅的色彩。我讓阿爾貝蒂娜細心觀看。“別轉移話題。”她沖著我說,“請跟我一樣,開誠布公。”我撒了謊。我向她聲明,她首先該好好聽一聽我的交待,近來,我對安德烈感情熾烈,向阿爾貝蒂娜作如此交待時,我直截了當,毫無隱諱,堪與舞台上的場面相比,但在實際生活中,要做到這一點,除非舊情已經忘卻。在我初次逗留巴爾貝克之前,我對希爾貝特也曾這樣撒謊,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變換,目的在於使她倍加聽信我的話,當我向她說明對她已經不愛時,我甚至和盤托出,說我過去差點愛上了她,但時過境遷,如今她對我來說只是一位好友,即使我願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對她產生更為熱烈的感情。所有過分懷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會愛上他們,也不相信他們自己會真的愛上哪位女人的男人無一例外,他們在愛情上往往采取二拍節奏,而我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故意對她冷酷無情,實際上——由於某個環境所致,並針對某個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這種二拍節奏,表現得更為鏗鏘有力。這種男人頗有自知之明,他們了解自己,即使對那些趣味迥異的女人,也會燃起同樣的希望,產生同樣的焦慮,編造同樣離奇的故事,傾吐同樣動聽的話語,以最終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及行為與那位心愛的女性並無密切、必然的聯系,只是從她身旁掠過,猶如沖擊懸崖峭壁的潮水,濺她一身水,始終迷惑著她,與些同時,他們本身那搖擺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滿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並不愛他們,而他們卻是多麼希望得到她的愛。既然是她在我們欲望迸發之時偶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偶然的因素為何卻會致使我們成了她洩欲的目標?我們一方面需要向她傾訴衷腸,這愛的感情是多麼特殊,與鄰人使我們產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們剛剛邁出一步,向心愛的女子傾訴了衷腸,表白了希望,遂又憂心忡忡,擔心惹她生厭,心裡亂七八糟,覺得對她使用的語言沒有特意為她加工過,只是我們在過去和將來與人交往時為我們服務的普通語言,感到若她不愛戀我們,就不可能理解我們,而同時又覺得自我表白時缺少情趣,象賣弄學問之徒那樣厚顏無恥,不看對象,在愚昧無知者面前故弄玄虛。正是這種擔心,這種恥辱感引起了反節奏,導致了逆流,而最終又產生了需要,哪怕開始時退卻,猛地收回先前公開表露的好感,最終也還是需要重新發起進攻,重新贏得尊敬,獲得統治;在同一種戀情的不同發展階段,在與類似的戀情相關的各個時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頗有自知之明,從不自視甚高的人心間,這種雙重節奏清晰可辨。倘若在我剛剛向阿爾貝蒂娜作的坦誠交待中,這一節奏比往常略有加重的話,那麼,其目的僅僅在於使我得以更迅速、有力地轉向那一截然相反的,由我的柔情所標明的節奏。
由於時隔已久,我再也不可能重新愛上她,對我這番話,似乎阿爾貝蒂娜肯定難以相信,於是,我用了諸多實例來證明被我稱為性格古怪的東西,這些實例全都引自我所結交的女人,無論是她們的過錯還是我自己的過錯,反正我錯過了愛上她們的時機,事後不管我有多渴望,再也難以重新獲得那一時光。就這樣,我既象是在對她表示歉意,仿佛請她原諒一種無禮舉動,寬恕我無法重新開始愛她,同時又在想方設法,試圖讓她明白這一舉動的心理原因,似乎它們是我特殊心理的產物。我如此自我表白,對希爾貝特這一實例大加發揮,確實,就希爾貝特而言,我說的全是實話,可一旦用以說明阿爾貝蒂娜,真實的成分卻變得微乎其微,我無可奈何,只能盡量證明我的論點尚合情理,而表面又裝出一副樣子,自認為這些說法難以接受。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已經認為我“開誠布公”,對此表示賞識,並承認我推理清晰,明確,這時,我遂對自己直言不諱表示歉意,對她說,我清楚說實話會惹人不高興,況且對我的這番實話,她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恰恰相反,她對我的坦誠表示謝意,並補充說,她對這種極為常見,非常自然的精神狀態心領神會,十分理解。
對安德烈的所謂感情以及對阿爾貝蒂娜的冷漠態度,我向阿爾貝蒂娜作了一番交待之後,為了顯示出這番話純粹是肺腑之言,並未誇大事實,我還附帶作了保證,讓她對我的態度不要過分當真,這樣一來,我便無需擔心阿爾貝蒂娜會把此視作戀情,終於可以對她甜言蜜語,很久以來,我一直避免這樣做,而現在我感到這是多麼美妙。我差不多在撫愛我的知心女友;當我談起我心裡愛著的她的那位女友,我不禁熱淚盈眶。可一涉及具體事實,我末了又對她說,她知道何為愛情,知道愛是敏感的,痛苦的;我並對她說,作為我過去的女朋友,她也許會心甘情願,解除給我造成的巨大痛苦,如果我敢再重復一遍而不至於惹她生氣,那麼她既然已不為我所愛,自然就不可能直接地,而應該間接地采取傷害我對安德烈的愛這種方法,為我解除痛苦。我突然打住話頭,望著一只孤獨、匆忙的巨鳥,並指點阿爾貝蒂娜觀看,那只巨鳥在遙遠的前方,搏擊長空,富有節奏地拍動著兩片羽翼,在海灘上方飛速向前。海灘上,光光點點,猶如撕碎的小紅紙片,巨鳥沒有放慢速度,沒有分散注意力,也沒有偏離自己的路線,徑直飛過海灘,儼然似一位使者,肩負使命,要把一份緊急而又重要的書信送往遠方。“它呀,至少是徑直飛往目標!”阿爾貝蒂娜一副怪嗔的神態,對我說。“您對我這樣說話,是因為您不了解我想說的心裡話。多麼難以啟齒啊,我情願不說。要是說出口,肯定會惹您生氣;最終也只能導致這樣的結果:一來與我心愛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幸福而言,二來又要失去一位好朋友。”“可我不是向您發誓了嗎,我決不會生氣。”她的神情是多麼溫柔,順從中含著幾多悲切,仿佛期待從我身上獲取她的幸福,我不禁難以自己,憋不住要去親吻——簡直就象親吻母親那樣高興——這副新面孔,它不再是過去那活潑、緋紅的臉,象一只淘氣、愛惡作劇的小貓咪,翹著玫瑰色的小鼻子,反而象滿腔的悲傷澆鑄在善良的模子裡,溶開了,壓扁了,垂下來了。撇開我的愛情不談,就象不考慮與她毫不相干的持久的愛一樣,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面對這位誠實的姑娘,不禁動了憐憫之心,她向來只習慣於別人待她親切、正直,滿以為我是她的摯友,沒想到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折磨著她,簡直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我之所以對阿爾貝蒂娜產生了深深的惻隱之心,是因為我站在純粹人道的立場上,這種立場超脫於我們兩者之外,我的嫉妒的愛心便因此而蕩然無存,倘若我愛著她的話,也許還不至於對她深表同情。在這一由愛的表白到產生不和(要通過連續不斷的逆向運動,打成一個無法松解的死結,把我們緊緊地系在某人身上,這種辦法最可靠,最有效,也最危險)的有節奏的搖擺之中,在構成兩個節奏要素之一的退縮運動之中,還有何必要區分人類同情心的逆流呢?這股殷逆流與愛情主流,盡管在無意中有可能產生於同一的原因,但導致的豈不也是同樣的效果?當事後回首一下對某位女子的所作所為,人們往往意識到,表露自己的愛,追求他人的愛以及爭取獲得垂青的種種欲望並不比因人道需要而產生的願望占有更多的位置,人們常出於普普通通的道德義務,向自己傾心相愛的人賠禮道歉,似乎對她無愛情可言。“可我到底能怎麼辦呢?”阿爾貝蒂娜問我。有人敲門;是電梯司機。原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從旅館經過,順便下車看看她是否在,以便接她回府。阿爾貝蒂娜差人回話,說她走不開,也拿不准何時回去,讓他們先吃晚飯,別等她了。“可您姨母會生氣的?”
“哪兒的話!她一定會十分理解。”就這樣——至少在眼下這一時刻,也許它永不再來——由於種種情況,在阿爾貝蒂娜的眼裡,與我交談終於變得舉足輕重,而且如此顯而易見,當務之急,必須首先辦妥此事,我的女友無疑自然而然地參照了家庭的裁決慣例,在事關邦當先生的前程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計較一次出游,只要列舉此情況,她堅信為這等大事而犧牲用晚餐的時間,姨母准會覺得再也自然不過了。她本要離開我,在遙遠處與親人消受這一時光,但阿爾貝蒂娜卻讓它悄然無聲地流至我的身旁,並贈與了我;我盡可縱情享用。我終於壯了膽子,向她披露了別人對她的生活方式跟我說過的話,並對她說,盡管女人們也沾染了那種惡癖,讓我極為厭惡,但我對別人說的還是沒當一回事,以致別人都把我視作她的同謀,況且我目前又深深愛著安德烈,她自然不難理解我對此會有多痛苦。如果再附加一句,說別人還跟我提及了其他女人,不過,我對她們根本無所謂,這樣說也許更巧妙。可是,戈達爾向我透露的那些突然發生而又可怕的事情一古腦兒全都湧進我的心田,撕裂了我的心,但與當時的情形相同,並未增添更多的痛苦。如果戈達爾沒有提醒我注意她與安德烈跳舞的姿態,那我自己決不會設想阿爾貝蒂娜愛著安德烈,或至少與她卿卿我我,同樣,我也決不可能從這一想法進而產生另一個相去甚遠的念頭,猜度阿爾貝蒂娜也許除了安德烈,與別的女人也有關系,而且這種關系不是借口友情就能解釋清楚的。阿爾貝蒂娜與所有被告知對他們有如此議論的人一樣,還不等向我賭咒這不是真的,便表示出憤怒與悲傷,至於對那位素昧平生的誹謗者,她怒不可遏,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誰,恨不得立即與他對質,讓他下不了台。不過,她讓我放心,至少對我並不責怪。“如果確有其事,我早就向您招認了。可安德烈和我,我們倆對這等丑事都厭惡極了。我們都長這麼大了,並不是沒有見過您說的那種留著短頭發,言談舉止一副男子相的女人,天下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讓我們惡心了。”阿爾貝蒂娜給我的不過是一番空話,雖說得斬釘載鐵,但沒有佐以事實根據。然而,恰恰是這等空話最能讓我冷靜下來,最能撫慰我內心的嫉妒,這種妒心屬疑心病科,有根有據的證明反比看似真實的斷言更能引起狐疑。再說,懷疑一位心愛的女性總比去愛另一位女子要來得快,對女人矢口否認、自我辯解的話,也往往更容易相信,這種變得多疑、輕信的性情恰恰又是愛情的特征。去愛時須當心世上女子並非個個正派,亦即要做到心中有數;同時也應充滿希望,也就是說要堅信世上確有正派女性。自尋痛苦,繼而自我解脫本是人之常情。對可望獲得成功的主張,我們往往輕易地信以為真,對有效的鎮靜劑,人們一般並不多加挑剔。此外,我們所愛的人不論有多復雜,但歸根結蒂都可能向我們表現出兩種基本性格,根據其表現而定,判定是我們的貼心人,還是另有新歡。第一種品性具有特殊的力量,阻礙著我們相信還會存在第二種品性,同時隱藏著特異的奧秘,可以緩解第二種品性給我們造成的痛苦。心愛之人既是痛苦的淵源,又是緩解痛苦、加深痛苦的藥劑。可能斯萬這個前車之鑒長期以來對我的想象力以及好激動的性格起著游移默化的作用,我已形成習慣,往往把擔心視為真實,而把希望當作空想。正因為如此,阿爾貝蒂娜斬釘截鐵的答話帶來的些許溫馨,險些化為烏有,腦中即刻浮現出奧黛特的往事。可我暗自思忖,為了理解斯萬的痛楚,我盡可能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把奧黛特視作天下最邪惡的女人,這也許合情合理,但如今事關自己,即使象事關他人那樣企圖弄清事實真相,也不應該對自己如此絕情,一味固執己見,硬要把某種猜測誤看作比別的更為可靠,就象一位士兵,選擇的不是最為有利的位置,而往往是危險最大的崗位,正因為這一點,我的猜測也是最痛苦的猜測。阿爾貝蒂娜出身於一個相當正直的資產者家庭,正值豆蔻年華,而奧黛特小時被母親賣與他人,生性輕佻,她們倆之間難道就不隔著一條鴻溝嗎?再說,阿爾貝蒂娜對我撒謊與奧黛特向斯萬說假話,兩者的利害關系也不一樣。況且阿爾貝蒂娜剛剛矢口否認的,奧黛特對斯萬卻供認不諱。看來,我有可能犯了嚴重的推理錯誤——盡管是反推——僅僅因為某種假設與別的相比,不怎麼令我痛苦,我便置事實存在的地位差別於不顧,聽任自己的猜想習慣,僅憑對奧黛特實際生活的一點耳聞,想當然地編造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真相。此時,我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阿爾貝蒂娜,確實,早在我初次來巴爾貝克逗留的最後幾天,就多次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是位坦誠、善良的姑娘,現在,她出於對我的愛,不僅對我的滿腹狐疑表示寬恕,而且還想方設法消除我的疑心。她讓我坐到床上,緊緊挨著她。我對她跟我說的一切表示感激,並請她放心,我們已經重歸於好,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對她冷漠無情。我勸阿爾貝蒂娜怎麼也得回去吃晚飯。可她反問我是否覺得兩人這樣待著沒有意思。說罷,她摟過我的腦袋,溫柔地撫摸著,至此之前,她還從未這樣撫摸過我,我猜想也許是我們剛剛結束的這場爭吵的緣故吧,然後,她把舌頭輕輕地貼在我的雙唇上,試圖將我的雙唇扒開。可開始時,我緊抿著死不松開。“您真是個大壞蛋!”她對我說道。
我本該在那天夜晚遽然離去,再也不與她相見。那時,我便預感到,在並非相互的愛情中——也就是說在愛情中,因為對許多人來說,並不存在相互之愛——人們所能品嘗的幸福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幸福而已,它所給予我們的也正是幸福的假象,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刻,某位女子出於善心,或一時心血來潮,或由於偶然的因素,造成極妙的巧合,將其一貫的言語和行為作用於我們的欲望,仿佛我們得到的是真正的愛。若聰明的話,那應該好奇地珍視這微乎其微的一點幸福,快快樂樂地享受一番,要是連這麼丁點兒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連幸福對那些並不怎麼挑剔或較為幸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也不甚了了;應該假設它正是無限而又永久的幸福的一部分,而僅僅在這一時刻,幸福才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同時,為了使這一虛假的幸福在第二天不至於原形畢露,還應該想方設法,從得益於偶然時刻的人為因素而產生的幸福中多索取一分恩惠。我本該離開巴爾貝克,離群索居,在孤獨之中與我一時善於以假亂真的愛之余音保持和諧的共振,我別無他求,只求別對我多言;唯恐多說一句話會節外生枝,以不協和和音沖破感覺的休止符號,而正是在這一感覺的休止中,音猶未盡,福音才得以在我心頭久久回蕩。
向阿爾貝蒂娜道清原委之後,我心頭獲得了平靜,於是我又盡可能多地在母親身邊生活。她總愛充滿柔情地跟我談起外祖母還年輕時的那段時光。在外祖母彌留之際,我曾給她的末日蒙上一層層悲切的陰影,母親擔心我為此而內疚,往往主動地回憶我上學時給外祖母帶來的歡樂歲月,而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向我隱瞞這些歡悅的往事。我們又談了貢布雷。母親對我說,至少在貢布雷那段時間,我常常讀書,並說在巴爾貝克,若我不工作,也該讀書才是。我回答道,正是為了使自己腦中經常浮現出貢布雷的往事,讓自己的身旁置放著美麗的彩繪小碟,我樂意重讀《一千零一夜》。象當初在貢布雷時那樣,我每次過生日,母親總送書給我,但為了讓我喜出望外,她往往悄悄地送上書來,這一次也一樣,她秘密地給我弄來了《一千零一夜》的兩個法譯本,一個是加朗的,另一個出於馬德呂斯之筆。母親看了看兩個版本,希望我多讀加朗的,但又害怕影響了我,一來因為她向來尊重思想自由,擔心弄巧成拙,干涉了我的思想活動,二來她總抱有這麼一種想法,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她既缺乏必要的文學修養,也不該單憑自己對某種讀物的好惡臆斷一位年輕人該閱讀什麼書。有時偶爾讀到有的故事,主題傷風敗俗,表達佶屈聱牙,會令她十分反感。但究其原委,主要原因在於她不僅把外祖母生前用過的首飾別針、晴雨兩用傘、外套、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等視為聖物,還把外祖母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當作聖物珍藏起來,不管遇到何種情況,她總要思索一番,想想我外祖母該會發表什麼觀點,看來,她毫不懷疑,外祖母准會對馬德呂斯的譯本加以譴責。她回想起在貢布雷,有次去梅塞格裡斯那一邊漫步之前,我在閱讀奧古斯丁-梯也裡的書,平常,外祖母無論對我散步,還是對我讀書都甚為滿意,可看到這本書名與“繼而墨洛溫統治”那半句詩有關,好不惱火,所謂墨洛溫1(Merover),叫“墨洛維格”(merowig),她從不說“加洛林王朝人”(Carolingiens),而叫“加爾洛王朝人”(Carlovingiens),並堅持不渝。最後,我跟母親談起了外祖母對布洛克為荷馬史詩中的神祗取的希臘名字持的種種看法,據勒貢特-德-利爾說,哪怕最普通不過的玩藝兒,布洛克也一律采用希臘語拼寫,將之視作一項神聖的義務,並認為這是文學才華之體現。比如,若在一封書信中需要提及來賓在他府上飲的是名副其實的仙露(necGtar),這“仙露”一詞,他決不會按法文拼寫,而准會把詞中的“C”改成“K”,寫作(nektar),並借機對拉馬丁的姓名取笑一番。然而,既然對她來說,不見“奧德修斯”和“米涅瓦”原名的《奧德賽》不成其為《奧德賽》,那麼,當她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看到書名已經面目全非,外祖母該會說些什麼呢?譯本的封面上,再也看不到與她習慣拼讀一致的、永遠為世人熟知的Shererazade(天方夜譚)和Dinarzade(迪納薩德)等字樣,書中,一經更名,如果敢冒昧將“更名”一詞用於穆斯林故事的話,富有魅力的哈裡發(Calife)和強大的諸神(Genies)便幾乎認不出其本來的面目,因其原名分別為“Kbalifat”與“Gennis”。不過,母親還是把兩個譯本都給了我,我告訴她,等我累到懶得出門散步的時候,我就讀這兩本書——
1墨洛溫(?—458),撒利克法蘭克人國王,墨洛溫王朝因其而得名。
但是,這樣的日子並不多見。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常常與我“結幫”而行,象過去那樣到懸崖頂或去瑪麗—安托瓦內特莊園一起品嘗點心。不過,阿爾貝蒂娜有時也給我莫大的樂趣,對我說,“今天,我想單獨和您呆一會兒,兩人在一起一定更美。”遇到這種時刻,她每每表白她要做的事何其多,當然也無需一一匯報,並說那些朋友用不著老跟著我們,可以自己去漫游、聚餐,不避免她們再找著我們,我們倆可以象情人那樣,雙雙去巴加代爾或歐朗十字架農莊,那伙人決想不起到那兒去找我們,她們也從來不去那兒,准會死死呆在瑪麗—安托瓦內特,希望我們出現。我記得當時天氣悶熱,農莊的小伙子冒著太陽在勞作,額頭上不時落下一顆晶瑩的汗珠,猶如蓄水池中的滴水,而毗鄰的“果園”裡,熟透的果子也從樹上往下掉,汗水在灑,果子也在落。這些日子隱藏著一位不曾露面的女子的奧秘,直至今日仍不失為我有幸獲得的愛情中最為實在的一部分。那是一位別人跟我偶然提起,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女子,她隱居在一家偏僻的農莊,我得去那兒見她,如果碰巧那個星期天氣溫暖,我定會打亂整個星期的約會,欣然前往,與她結識。我雖然知道如此的氣候與約會並非她所安排,僅僅是誘餌而已,而且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新鮮玩藝,但我卻心甘情願上鉤,而它也確實有足夠的力量把我緊緊鉤住。我深知,若在城裡與這位女子相遇,且又碰上個冷嗖嗖的天氣,我很可能渴望得到她,但卻不會伴有浪漫的情思,不可能萌發戀情;可是,由於環境的變化,愛戀之情一旦占據了我的心,那它決不會失卻其熾烈的成份——只是更令人心酸,就好似我們在生活中漸漸發現我們心愛的人占有的位置愈來愈小,那新的愛情,我們本希冀它能天長日久,但卻隨著我們生命本身的縮短而縮短,最終而消失,這時,我們對她們的情感就會變得憂傷。
巴爾貝克游人還很稀少,年輕的姑娘寥寥無幾。有時,我偶爾發現這位或那位少女在海灘上遲遲不歸,但沒有絲毫的吸引力,然而多少巧合的因素仿佛在證實,正是這位少女方才與女友們一起從騎馬場或體操學校出來,我曾想接觸,但很失望,未能接近她。倘若確實是同一位姑娘(我一直避免對阿爾貝蒂娜說),那麼,那位我本以為令人心醉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我怎麼都無法下定論,因為這些年輕姑娘的臉蛋兒在海灘上看得不怎麼清楚,也未呈現出穩定不變的形狀,而是隨著我內心的期待,欲望的騷動或自足的安逸,根據她們穿戴的不同,行走的快慢或干脆靜止不動,時而縮小,時而放大,變化無窮。可一到近處,有那麼兩三位少女,我看倒是挺可愛的。每當我見到這樣的姑娘,我便不禁想領她去塔瑪利大街,或領她去沙丘,或帶她上海邊的懸崖。但是,盡管與無動於衷相比較而言,這一欲望中已經滲入了勇氣,即使是單方的,但總歸已構成現實努力的第一步,可說到底,從欲望到行動,其間存在著整個一段“空白”,藏匿著無窮的畏縮與膽怯。於是,我孤身一人,獨自鑽進糕點飲料鋪,一口氣喝下七八杯波爾圖葡萄酒。欲望與行動之間無法填補的空白旋即消失,酒精的作用開辟了一條路線,將兩者聯接了起來。猶豫或懼怕的位置不復存在。我仿佛感到年輕姑娘就要飄然而至,來到我的身旁。我向她走去,脫口說道:“我想跟您一塊散散步。您不願去懸崖上一起走走嗎?那邊無人打擾,背靠小樹林,林中的活動小屋現在無人居住,風也吹不著,全被小樹林擋住了。”生活中的艱難險阻一掃而光,再也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擋我們兩個軀體緊緊摟抱在一起。至少對我來說,已無障礙而言。因為,她沒有喝酒,因此對她來說,困難未能變為氣體,化為烏有。若她喝了酒,那麼世界在她眼裡就會喪失某種實在性,她長久以來一直珍藏在心田的夢幻在她看來突然間會顯得可以實現,不過,她所夢寐以求的,也許完全不是撲進我的懷抱。
年輕的姑娘不僅為數甚少,而且眼下尚未到“海浴”季節,她們逗留的時間都極為短暫。我記得有一位姑娘,棕色的肌膚,碧綠的眼睛,緋紅的兩頰,嫩臉展開雙翅,宛如帶有翼瓣的樹籽。我真不明白是哪陣風把她吹到巴爾貝克,又是哪股風把她刮走的。她來去匆匆,弄得我一連數天郁郁寡歡,當我最終明白了她早已遠走高飛,一去不復返時,才壯了膽子,向阿爾貝蒂娜坦露了內心的痛楚。
必須承認,年輕姑娘中,有不少我素不相識,也有不少數年未見。與她們幽會之前,我往往先給她們寫信。一旦從她們的回復中看到有愛的希望,那多開心啊!在向一位女子傾吐衷情的初期,哪怕此情也許最終難以如願,但開始階段收到的封封書信,怎麼也捨不得擱置一旁。人們總樂意帶在身邊,猶如收到朵朵美麗的鮮花,依然那般艷麗,令人百看不厭,忍不住貼近去聞花的芳香時,才一時停止觀賞。那熟記在心的話語,重讀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那並非字字照搬的語句,我多想從中分辨出如此表達蘊涵著幾分柔情。她是否寫了“您可愛的來信”這樣的話?要是這樣,那她表示的溫馨中往往會帶來幾分失望,其原因不是來信讀得太匆忙,就是姑娘的筆跡難以辨認。不,她並沒有寫“您親愛的來信”,而是“看到您的來信”。除此之外,信中的一切是那麼溫情脈脈。啊!但願明天還送上這樣的鮮花!久而久之,這一切再也滿足不了,書寫的字句需要與目光、嗓音對質。於是便約會——她也許還未變化——根據他人的描繪或個人的回憶,本以為相會的是維維安娜仙女,可見到的卻是只穿靴子的貓1。不管怎樣,又約對方於翌日相見,因為對方總歸是她,而人們渴望得到的,也正是她。然而,人們對一位女子夢寐以求,對她產生種種欲望,這並不絕對要求對方非要具備確切的花容玉貌不可。那僅僅是對人本身的欲望而已;它們就象芬芳一樣虛無縹緲,好比安息香是普羅迪拉亞的欲望所在,藏紅花香為太空所愛,赫拉喜歡一切植物性芳香,而沒藥香為雲彩之芬芳,尼凱渴望-甘露,大海則喜愛乳香。可是,俄耳甫斯聖歌所贊頌的這些芳香與其鍾愛的神祗相比,為數甚少。沒藥既是雲彩的芳香,又是普羅多戈諾斯,尼普頓,涅柔斯,勒托的芬芳;乳香為大海的芳香,又為美麗的狄刻,忒彌斯,喀耳刻,九繆斯;以及厄俄斯,摩涅莫緒涅,日神,迪加約絮內的芬芳。至於安息香,-甘露和植物性香味,喜歡的神祗數不勝數,難以一一列舉。昂菲埃代斯除乳香之外,其他的香味無不酷愛,而該亞討厭的僅僅是蠶豆花香與植物性芳香。我心中對年輕姑娘的欲望也是如此。與少女的數量相比,我的欲望要少得多,於是轉而變成種種失望與悲傷,彼此甚為相似。我向來不喜歡沒藥的香味。我把它專門留給了絮比安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因為沒藥香是“兩性普羅多戈諾斯的欲望,含有公牛的吼叫,難忘,怪誕,自上而下,令人歡快,在一次次酒神節上,供女祭司祭獻所用”——
1出自貝洛童話。一位磨房主的兒子只繼承了一只貓,多虧這只穿靴子的動物精心安排,磨房主之子當上了附馬。
海浴季節很快迎來高潮;每日都有新人來到,我平日著迷似地閱讀《一千零一夜》,現在卻突然頻頻外出漫步,其原因非但不包含任何享受的因素,反而破壞了所有樂趣。海灘上,年輕的姑娘比比皆是,戈達爾向我暗示的那一念頭雖然沒有引起我新的疑慮,但卻使我在這方面變得敏感而脆弱,我小心翼翼,力戒在心頭再形成此種想法,因此,一旦哪位年輕女子抵達巴爾貝克,我便渾身上下不自在,建議阿爾貝蒂娜外出游覽,走得越遠越好,以免她與新來的女子結識,如果有可能,甚至不讓她看見新來乍到的姑娘。對那些看去行為不端或臭名遠揚的女人,我自然怕上加怕。我表面上想方設法,企圖說服女友,讓她相信這所謂的臭名聲毫無根據,純屬流言蜚語,可我卻感到莫名的恐懼,也許還不敢承認這樣的現實:她正要盡花招,企圖與那位墮落的女人勾搭;也許我礙手礙腳,弄得她無法與之接近,她為此感到遺憾;甚或她根據不勝枚舉的先例,認為這種惡癖司空見慣,何必橫加譴責。為每個罪人開脫,我何不干脆一味認定,女子同性戀不存在。阿爾貝蒂娜利用我的這種不輕信的態度,為這位或那位女子的惡癖辯解:“不,我認為,這不過是她故意裝模作樣罷了,只是故作姿態而已。”這時,我簡直後悔莫及,剛才真不該為無辜辨護,阿爾貝蒂娜過去那麼正經,如今竟認為這種“模樣”是一種相當討人喜歡,甚至相當優越的東西,無此嗜好的女人往往故意給人這種假象,這實在惹我氣惱。我恨不得再沒有任何女人到巴爾貝克來;當時,普特布斯夫人差不多快到維爾迪蘭家了,一想到聖盧對我毫不掩飾他對那位侍女的愛慕之情,而這位侍女很可能哪一天會到海灘游玩,若正碰巧我不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准會企圖腐化阿爾貝蒂娜,我禁不住渾身戰栗。戈達爾曾向我透露,維爾迪蘭一家十分看重我,拿他的話說,他們表面上雖然並不跟在我身邊轉,可實際上卻不惜花大本錢,以便我能光臨他們府上,既然如此,我不由得思忖,當初曾許下諾言,要把世間所有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都給他們領到巴黎去,那我何不找個借口,征得維爾迪蘭夫人同意,讓她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說無法再接待她,讓她盡快走。
盡管腦中胡思亂想,但由於最令我惶惶不安的是安德烈的存在,所以阿爾貝蒂娜的那番話給我心頭帶來的寧靜尚能持續一段時間;再說,我知道當大批游人湧來之際,安德烈,羅絲蒙斯以及希塞爾差不多就該走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最多還能呆個把兩個星期,這樣一來,不久以後,我也就不需要什麼心頭的平靜了。不過在這段時間裡,阿爾貝蒂娜仿佛在精心設計她的一言一行,為的是消除我的疑心,假如我內心尚存有狐疑的話,那她的目的便在於阻止死灰復燃。她統籌安排,決不單獨與安德烈呆在一起,每當我們返回住處,她總堅持再三,讓我一直陪她到房門;我們需要外出時,她也每每求我到她房間去找她。與此同時,安德烈也在作同樣的努力,似乎在極力避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她們之間這種顯而易見的默契並非唯一的跡象,有種種跡象表明阿爾貝蒂娜有可能把我們倆交談的情況透露給了她的女友,並請她行行好,幫助平息我那些荒唐的疑慮。
大約就在這一時期,巴爾貝克大旅店發生了一件丑聞,但並未因此而改變了我愛自我折磨的癖性。最近一段時間來,布洛克的妹妹與過去的一位女戲子一直保持著隱秘的關系,可不久以後,她們對這種關系總感到不過癮。讓眾人都看個一清二楚,她們覺得這可增添幾分邪惡的樂趣,於是頓生邪念,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她們那種有傷風化的嬉戲勾當。開始時,只是限於在娛樂室的紙牌桌旁相互撫摸,不管怎麼說,還可以將此舉動歸結於親密無間的友情表示。可後來,她們膽子愈來愈大。最後,有一天夜晚,在一個大舞廳的一角,燈光並不怎麼昏暗,可她們倆竟在一張長沙發上肆無忌憚地作樂,仿佛在自己的床上一樣。當時,有兩位軍官及其夫人離她倆呆的地方不遠,見狀向經理告了一狀。人們原以來他們的抗議會起到什麼作用。可他們卻處於不利地位,因為他們家住納特奧爾姆,只不過來巴爾貝克消受個把夜晚,因此對經理來說無利可圖。而對布洛克小姐來說,無論經理對她如何指責,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無形中一直在保護著她,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裡必須交待一個有關原因。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奉行家德。他每年都要為他侄子在巴爾貝克租一座豪華的別墅,不管到誰家作客,他非要回他自己的家用晚餐不可,實際上,這是他們叔侄兩人的家。可是,他卻從不回自己家吃午餐。每天中午,他都在大旅店。原來,有人偷養著巴黎歌劇院舞蹈班的某個年輕學員,他也如法炮制,供養了一位“伙計”,此人與我們上面介紹過的那種服務員頗為相似,往往令我們想起《愛絲苔爾》和《阿達莉》劇中年輕的猶太小伙子。說實在的,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與那位年少的伙伴相差足足四十歲,這本可使其幸免不太愉快的接觸。可是,正如拉辛在同一的合唱曲中如此睿智地指出的那樣:
我的上帝,但願一種新生的道德
在危難四伏中蹣跚著腳步前進!
但願有一個幽靈,尋找你而存心無邪
找到障礙,阻止其企圖最終得逞!
年輕的伙計雖然身在巴爾貝克“殿堂一大旅館”,遠離“富有教養的上流社會”,可惜未聽從若阿德的規勸:
萬萬不能把根基建立在財富和黃金之上。
他也許為自己尋找了理由,說什麼“罪人遍地”。不管怎麼說,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大喜過望,沒想到需要的時間如此之短,打從第一天便開始:
或許還心有余悸,或許對他表示撫愛,
他感到那純潔的雙臂把他緊摟在胸懷。
打從第二天以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便領著伙計閒逛,“傳染性的接觸破壞了純潔。”從此,少年的生活徹底改變了。盡管聽從上司吩咐,還是照舊做送面包、送食鹽的活計,但他滿面春風,歌唱道:
從鮮花到鮮花,從歡娛到歡娛
讓我們暢游所欲……
我們歲月的過客難說能有幾年匆匆!
讓我們今朝及時行樂享受人生!……
榮譽和職務
需付出盲從和溫順的代價。
誰願大聲說話
對待可憐的無辜?
從這天起,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每日必定來此用午餐,從不間斷(就好似某個供養著一位女配角的人,每場必到,這位女配角極具個性,只不過還期望她心目中的德加來扶植罷了)。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興致沖沖,在餐廳裡注視著那位少年的一舉一動,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射向遠處的景象,那兒,棕櫚樹下,高高地端坐著女出納。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為眾人效勞,但自從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偷養他以來,他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麼親熱了,也許這位侍童認為,對一位他覺得已受到其充分愛慕的人,沒有必要象對其他人一樣大獻殷勤,或許這種愛慕之情使他惱火,或許他擔心事情一旦敗露,會因此而喪失其他機會。但是,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倒贏得了尼西姆-貝爾納的歡心,因為其中的蘊涵意味深長。可能由於希伯來人的祖傳意識的作用,抑或由於對基督教情感的褻瀆,他對拉辛劇中的宗教儀式,無論是猶太教還是天主教儀式,尤為酷愛。倘若經歷的是《愛絲苔爾》或《阿達莉》的演出場面,他總後悔自己生不逢時,因相隔數個世紀,無幸與作者讓-拉辛結識,不能為他的寵兒獲得一個更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個作家的筆下都未出現過午餐儀式,他只得滿足於與經理及埃梅親密相處,以便那位“年輕的猶太人”能如願以償,得以榮升,當個半拉子領班,或當個真正的領班。他們給他封了個飲料總管的位子。可是貝爾納先生卻強迫他謝絕這個職位,因為他這一來,他就再也不能每天來看著這位小伙子在綠色餐廳奔忙,也不能被他當作外人侍候了。貝爾納先生從中感受到的樂趣是那麼濃烈,以致他每年必來巴爾貝克,且從來不在自己寓所用午餐。對於前一習慣,布洛克認為這只是因為他偏愛這帶海岸,對它明媚的陽光,西沉的落日有著詩情畫意般的情趣罷了,而後一種習慣,則是一位孤單老翁積習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貝爾納的親朋好友們全錯了,貝爾納先生年年必到巴爾貝克,而且拿學究氣十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話說,他總愛出外野餐,對其中真正的原因,他們毫無覺察,但說實在的,他們的這種錯誤有著更為深刻的、但屬於第二位的真實性。因為,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戀和怪癖會滲入什麼名堂,他留戀巴爾貝克的海濱,留戀餐廳觀海,又養成種種怪癖,以收養另一種類型的年輕舞蹈學員的樂趣,可這類學舞的小耗子,卻缺一個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個男僕,可惜侍者們,還都是些姑娘。巴爾貝克旅館就是一座劇院,他與這座劇院的經理和導演兼舞台監督埃梅——在整個事態中,擔任此類角色,職責並不十分明確——維持著極好的關系。他們總有一天要密謀,篡奪一個重要的角色,也許是一個侍應部領班的位置。此間,盡管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情趣那麼富有詩情畫意,盡管他那麼沉著冷靜地耽於瞑想,但其中確有幾分那種嗲裡嗲氣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征,這種男人心中有數——比如昔日的斯萬——一旦回到上流社會,必與情婦相會。尼西姆-貝爾納剛一就座,就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裝著水果或雪茄的托盤,出現在舞台上。就這樣,每天上午,他先是親一親侄女,詢問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創作情況,繼而將糖放在手掌上,一塊塊喂給馬兒吃,然後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趕至大旅店用那頓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說不定也照走不誤。為此,他深怕傷風感冒,就象恐怕瘟疫,擔心因此臥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不得不差人請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輕的朋友到他府上來。
再說,他也留戀巴爾貝克旅店中那勝似迷宮的甬道、密室、沙龍、衣帽間、貯食間和游廊。由於東方人祖傳舊習的影響,他猶愛後宮,每近黃昏出旅館時,總能發現他偷偷摸摸地把旅館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個遍。
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甚至不惜闖到地下室去探頭探腦,並想盡種種辦法,避免被人發現,引起丑聞,這種四處尋覓利未1小伙子的舉動,不禁令人想起《猶太女人》中的詩句:
啊,我們父輩的上帝,
降臨到我們的中間,
請保護我們的奧秘,
切勿被惡鬼們發現!——
1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時,我卻反其道而行之,上樓來到兩姐妹的房間,她們倆是作為侍女,陪伴一位年邁的外國太太來巴爾貝克的。拿旅館的行話說,她們叫使者,而弗朗索瓦絲滿以為使者不外是干跑腿差使的,於是稱她倆為“跑差”。旅館的說法比較典型,還處於唱歌“這是外交使者”的時代。
盡管旅客與女使者之間相互登門拜訪困難重重,可我還是很快與這兩位年輕姑娘建立了友情,雖然十分純潔,卻也情意灼烈。她們倆一個叫瑪麗-希內斯特小姐,另一個叫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小姐,出生在法國中部,巍巍高山腳下,小溪湍流飛瀑(水流就從她們的住宅下穿過,那兒有一水車常年轉動,但因河水泛濫、曾多次被毀壞),仿佛造成了她們大自然的天性。瑪麗-希內斯特尤為突出,她性急,欠穩;塞萊斯特-阿爾巴萊膽怯,懶散,就象一泓湖水,但沖動起來,煞是可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渦,卷走一切,摧毀一切。她們常常一清早,當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來看望我。我還從未見過她們這種固執而又無知的人,她們在學校肯定未學到什麼知識,但說起話來卻帶著那般濃重的文學味,若沒有那副自然流露的近乎野蠻的腔調,人們准會誤以為她們故意這麼說話呢。她們言語粗俗,我在此不擬修飾,那話中似乎贊揚與批評兼而有之(並非贊揚我,而是贊頌塞萊斯特的奇才),雖然都不符合事實,但感情十分真摯,見我用牛奶泡羊角面包,塞萊斯特對我說:“啊!小黑魔王,滿頭松鴉毛似的頭發,噢,多精明狡猾啊!我不知道您從娘胎裡出來的時候,您母親怎麼想的,您呀,活脫脫一只鳥。瞧,瑪麗,看他這樣子,捋毛,扭脖,誰見了都會說他靈活透了!他動作那麼輕盈,就象是在學飛翔。啊!您真有福氣,造就了您的人把您生在了富人窩;不然,象您這樣揮金如土,該會落到什麼地步?瞧,這只羊角面包只碰了一下床,他就扔了。哎喲,他又把牛奶灑了,等一等,我來給您系塊餐巾,您呀,連餐巾都不會用,我從未見過您這樣又蠢又笨的人。”這時,往往會聽到瑪麗-希內斯特那較為正常的、湍急的激流聲,她怒沖沖地訓斥妹妹:“得了,塞萊斯特,還不閉嘴?跟先生這樣說話,你瘋了不是?”塞萊斯特報之一笑;而我向來討厭別人給我系餐巾,沒想到她竟說:“不,瑪麗,瞧他這樣,呵,他身子都氣直了,就象一條直立的蛇。一條毒蛇,我告訴你。”接著,她還亂用動物作比喻,照她說來,別人弄不清我何時睡覺,我徹夜象蝴蝶,不停地飛;而到了白晝,我動作迅捷,象松鼠。“你知道,瑪麗,就象我們家鄉見到的,那麼靈活,連眼睛都跟不上。”“可是,塞萊斯特,你明明知道他吃飯時不喜歡用餐巾。”“並不是他不喜歡,說穿了是別人不能改變他的意志。他是位老爺,他想擺擺老爺架子。要是需要,床單一床接著一床地換,今天,床單剛剛才換上,可又得換了。啊!我說得不錯,他生來就不是受苦的命。瞧,他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亂七八糟的,象只鳥的羽毛。可憐的毛撣子!”聽到這話,不僅瑪麗不樂意,連我也不答應了,因為我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老爺。可是,我如此這般自謙,塞萊斯特從不相信是真誠實意,打斷了我的話:“啊!滑頭,啊!甜言蜜語,啊!陰險毒辣!狡猾透頂,惡毒至極!啊!莫裡哀?”(她唯一就知道這個作家的名字,用到了我的頭上,想借此來表示既會寫戲又會演戲的人。)“塞萊斯特!”瑪麗口氣蠻橫地喊了一聲,她不知莫裡哀的姓名,擔心這又是什麼侮辱人的話。塞萊斯特又淡然一笑:“你難道就沒有看見抽屜裡他那張小時的照片?他總想讓我們相信他穿著一向普普通通。可照片上,他拿著一根小手杖,渾身毛皮、花邊,連王子也望塵莫及。可與王子無比的尊嚴和溫厚的仁慈相比,實在不足掛齒。”“噢,”激流般的瑪麗大聲責斥道,“你現在竟然翻起他的抽屜來了。”為了平息瑪麗內心的恐慌,我問她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所作所為有何看法。“啊!先生,以前,我根本就不信世上怎麼會有那種事,直到來了這兒才明白。”說罷,她又將了塞萊斯特一下,說了一句更為高深莫測的話:“啊!先生,誰也弄不清一輩子會遇到什麼事。”我又改換話題,跟她談起了我父親的生活,他一輩子總是沒天沒夜地做事。“啊!先生,這樣生活,自己得不到任何東西,沒有一分鍾的閒暇,沒有一丁點兒享受;所有一切都是為別人作出犧牲,真是白活一輩子…!即使最不起眼的小事,也會講究出名堂來,好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調動法蘭西整個貴族派頭,就連比利牛斯山區的高雅也不放過。”
我被勾畫得如此走樣,弄得我無地自容,竟說不出話來;塞萊斯特以為又是在要什麼花招:“啊!腦門看似那麼純潔,可腦袋殼裡隱藏著多少東西,面孔和藹又精神飽滿,就好似一顆打開的巴旦杏,纖細柔滑的小手,毛茸茸的,指甲卻象爪子一樣鋒利……瞧,瑪麗,看他喝奶的那副神態,虔誠得讓我忍不住想祈禱。多麼嚴肅的神情啊!現在該給他拍張照片,他整個兒象是孩子。是因為象他們一樣喝奶,您才得以保持象他們一樣油光滑亮的膚色?啊!多年輕!啊!多美的皮膚!您永遠不會老。您真有福氣,從來用不著動手去指使人家,因為您的兩只眼睛就善於強加自己的意志。瞧他又生起氣來了。他站起來了,筆直筆直的,明擺著的嘛。”
弗朗索瓦絲一點也不喜歡這兩個女人來跟我這樣瞎聊,她管她倆叫女騙子。經理總是委派手下的店員監視店內發生的一切,他甚至嚴肅地向我指出,跟女使者閒談,有損客人體面。可是,我覺得這兩位“女騙子”比旅館裡所有的女客人都高一等,所以對經理只是嗤之以鼻,心想無論我怎麼解釋,他都明白不了。就這樣,兩姊妹經常來我處。“瞧,瑪麗,他的線條多麼清秀。啊,盡善至美的肖像細密畫,比櫥窗裡見到的最珍貴的畫還更美,因他會動,會說,聽他說話,幾天幾夜都聽不夠。”
竟有一位外國太太能把她倆帶走,真是奇跡。她倆既不知道歷史也不了解地理,憑著自信心,對英國人,德國人,俄國人,意大利人,總之對一切外國“蟲”全都厭惡,喜歡的只是法國人,當然也有例外。她們的面孔完全保持著家鄉河流中粘土的濕潤,富有可塑性,每當人們談及旅館裡的某位外國人,塞萊斯特和瑪麗便模仿外國人的腔調,面孔、嘴巴和眼睛驟然一變,活脫脫一副外國人的嘴臉,一副副舞台面具相繼出現,令人贊歎不已,真恨不能收藏起來。塞萊斯特甚至還假裝重復經理或我哪位好友的談話,但復述中摻入不少憑空捏造的話,極盡嘲弄之能事,將布洛克或首席院長的種種缺陷描繪一番,講得煞有介事。她看似在匯報她樂於承擔的某件普通差使的情況,可描繪出的卻是一副難以摹描的畫像。她倆從不讀書看報。可是有一天,她們在我床頭發現了一部書。這是聖萊熱。聖萊熱的一部詩集,詩歌美妙,但較玄奧難懂。塞萊斯特讀了幾頁,對我說道:“您肯定這是詩,而不更象是謎語嗎?”對一個在孩童時代只讀過《世間的丁香全已枯死》這一首詩的人來說,顯然如此。其中缺少過渡。我覺得她們這種什麼也不學的倔強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歸咎於她們家鄉的愚昧。不過,她們不乏詩人的才華,且比較謙遜,而詩人們卻往往沒有自知之明。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塞萊斯特有時妙語驚人,我一時又沒記清,請她再說一遍,她卻斷然肯定她自己也忘了。她們存心永不讀書,自然也絕無成書之美。
弗朗索瓦絲聽說這兩個如此普通的姐妹竟有兩個不凡的兄弟,一個娶了圖爾大主教的侄女,另一個與羅德茲主教的親戚結了婚,心裡相當激動。可對經理來說,這引不起他任何興趣。塞萊斯特常常抱怨丈夫不理解她,可我倒感到納悶,她丈夫竟能容忍她。有時,她發起火來,渾身發抖,碰到什麼砸什麼,讓人好不厭惡。人們都說人體的血液是鹹的液體,而這種流體只不過是原始海生元素的內核殘余。我也認為,塞萊斯特不僅在動怒的時刻,而且在郁郁寡歡的時刻,都保留了她故鄉溪流的節奏。當她精疲力竭之時,表現出的也是河流干涸的狀態,渾身真的沒有一絲生機。每到這時,什麼都無法讓她恢復生機。可突然,在她那頎長、輕盈、優美的軀體內,循環運動又開始了。河水在她白皙、透明而又略顯藍色的肌膚中流淌。她迎著陽光微笑,全身愈來愈藍。此時,她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藍天塞萊斯特1——
1塞萊斯特原文為“Celeste”,意為“天上的,天堂的”
布洛克的家人盡管從不懷疑叔父決不在家用午餐的原因,打一開始便認定這不過是一位單身老翁的怪癖,或許是因為與哪位女戲子有私情,他不得不這麼做,但是,對巴爾貝克旅店的經理來說,有關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一切均為“禁忌”,不得非議。正因為如此,經理甚至都沒有把那位侄女的事跟她叔父提一下,他自己思慮再三也沒敢責備她,只是關照她處事要小心謹慎才是。那位年輕姑娘及其女友開始幾天以為會被大旅店的娛樂場逐出門外,可後來見一切均得到妥善解決,好不開心,遂向把她倆撇在一邊的家長們炫耀,顯示她們決不會受到任何制裁,完全可以為所欲為。毫無疑問,她們還不至於再在眾目睽睽之下,干那種事情,引起眾人憤慨。可是,她們無意中又故態復萌。一天夜晚,我與阿爾貝蒂娜及我們遇見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燈光滅了大半的娛樂場,正好碰到她倆摟著腰走過來,她們倆不停地摟呀,親呀,等走到我們身邊時,又是格格怪叫,又是哈哈浪笑,聲音下流。布洛克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已經認出妹妹的神態,可我一想到這種不堪入耳的特殊語言有可能是沖著阿爾貝蒂娜的,心裡痛苦極了。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更引起了我對戈摩爾那一邊的憂慮。我在海灘上發現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她身段苗條,膚色白皙,雙眼炯炯有神,從中心點向四周發出極為對稱的光芒,面對她的目光,不禁令人想起星座。我暗自思忖,她比阿爾貝蒂娜漂亮得多,為她而放棄阿爾貝蒂娜,該是比較明智的做法。不過,這位漂亮的年輕女子,臉上經過荒淫無恥生活的無形削刮,留下了屢屢接受庸俗滿足的印記,以致她的眼睛雖然比臉面的其他部位多幾分莊重,但閃爍的恐怕只是貪婪的欲火。而恰恰就在第二天,我們在娛樂場,離我們很遠處,站著這位年輕女郎,我發現她目光似火,一時交叉,一時旋轉,不停地投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那架勢,仿佛她在借用一架信號機,向阿爾貝蒂娜發出信號。我忍受著痛苦,唯恐女友發現他人對她的如此關注,擔心這不停閃爍的束束目光是約定的暗號,表示次日幽會。誰知道?也許這已不是第一次幽會。這位目光四射的年輕女郎有可能在哪年已經光顧過巴爾貝克。莫非阿爾貝蒂娜已經屈從於這位女人或她的哪位女友的欲望,她才膽敢向阿爾貝蒂娜頻頻發出信號。由此看來,這信號不僅僅要求現在搞點名堂,而且還要重溫舊時美夢,溫故而嘗新吧。
若情況如此,那麼此次約會恐怕就不是首次了,而是過去歲月中共同消受的聚會的繼續。確實,那目光分明不是在探詢:“你樂意嗎?”年輕女郎一瞥見阿爾貝蒂娜,立即整個兒轉過頭來。向她射出憶舊的目光,叭恐我女友回想不起來,阿爾貝蒂娜看得一清二楚,可表情漠然,無動於衷,直到對方象一位男子,發現昔日的情婦另有新歡,是跟新情人在一起時,便相機行事,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對她有絲毫的理會,仿佛她不曾存在過。
幾天後,我獲得了證據,證明那位年輕女郎確有特殊癖好,而且她很可能早已與阿爾貝蒂娜結識。在娛樂場的大廳裡,當兩位姑娘渴望得到對方時,往往出現閃爍的奇觀,一條長長的似磷光的光線由一個人射向另一個人。這裡附帶說幾句,盡管這種物質化的光芒如何難以估量,但居民四散的戈摩爾城正是通過這些光束,通過映紅整個一片太空的天體信號,試圖在每一座城鎮,每一個鄉村,召回離散的成員,重建《聖經》中記載的城市,而與此同時,處處都有人在堅持不懈地做同樣的努力,哪怕通過思鄉的游子,虛偽的小人,有時甚至通過索多姆勇敢的流亡者,在斷斷續續地重建家園。
一次,我碰見了那位陌生女郎,阿爾貝蒂娜假裝沒有認出她來,當時,布洛克妹妹湊巧經過那兒。妙齡女郎的目光頓時若燦爛星光,可看得出,她並不認識這位猶太小姐。她倆是首次相遇,但她卻欲望頓起,毫不躲閃,當然也不象對阿爾貝蒂娜那樣死心塌地。她本來多麼希望得到阿爾貝蒂娜的友情,萬萬沒有想到阿爾貝蒂娜對她冷若冰霜,使她好不驚詫,就好似一位常來巴黎而不在巴黎寓居的外國人,當他光臨巴黎准備再度數個星期,到他常去消受美妙夜晚的小劇院時,驚愕地發現小劇院已不復存在,原地修建了一家銀行。
布洛克的表妹來到一張餐桌前坐下,讀起畫報來。不一會,妙齡女郎漫不經心似的坐到了她的身旁。可在桌底,人們也許很快就能目睹到她們雙腳糾纏在一起的場面,緊接著,就可看到她們的雙腿與雙手緊緊地貼在一起,難解難分。話匣子打開了,交談開始了,可那位少婦的幼稚的夫君四處在找她,沒料到發現她正在與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劃晚間行動,不禁大吃一驚。妻子向夫君介紹了布洛克的表妹,說她是孩童時代的女友,可作介紹時,名字說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問女友的芳名。然而,丈夫在場,反倒促進了她倆的親密關系,她們彼此以“你”相稱,說兩人是小時在修道院結識的。事後,她們談起這件事時,忍俊不禁,對那位受騙的丈夫也是大加恥笑,那開心的勁兒又引發了一次相互親熱的良機。
至於阿爾貝蒂娜,我不能說她在娛樂場或在海灘的某個地方與哪位年輕姑娘有什麼過分放肆的舉動。我甚至覺得她舉止行為過分冷漠,過分謹小慎微,顯得不僅僅是一種良好的教養,而象是狡猾的伎倆,目的在於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對某某少女,她會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門回答道:“對,我五點鍾左右去打網球,明晨八點左右去洗海浴。”說罷,她會立即離少女而去——可她臉色非同尋常,故意聲東擊西,看樣子象是約會,或者不如說低聲約定之後,故意大聲說上這麼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以“遮人耳目”。然而過不了多久,我便發現她騎上自行車,飛速行駛,令我頓生疑團,猜想她准是去與那位剛才幾乎沒有怎麼答理的姑娘幽會。
有時,當哪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在海灘邊下車,阿爾貝蒂娜最多也不過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她往往緊接著作一番解釋:“我在看浴場上方新插上的旗幟。他們該多破費一點。另一面旗已經夠寒酸了。可我覺得這一面更失體面。”
一次,阿爾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態,弄得我倍感悲傷。她心裡清楚,我之所以煩惱不安,是因為她要去會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為不端”,時不時上邦當夫人家小住兩三天。阿爾貝蒂娜很客氣,曾向我保證再也不與她打招呼。可當這位女人來安加維爾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噢,您知道她上這兒來了。是別人告訴您的?”仿佛是想向我表白她沒有偷偷摸摸去見過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這件事,說罷補充道:“對,我在海灘上遇見了她,我經過時與她幾乎擦肩而過,故意撞了她一下。”當阿爾貝蒂娜跟我說這些時,我腦中想起了邦當夫人的一句話,在這之前我從未曾想過,當時,邦當夫人當著斯萬夫人的面,向我數落她外甥女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無禮,仿佛在贊頌一種優良品質似的,還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員的妻子,恥笑她父親當過廚房小學徒。但是,我們心愛的女子的某一句話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純潔無瑕的狀態;它會漸漸變質,腐爛。一兩個夜晚之後,我腦中又浮現出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這次,在我看來,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不再是我當初認為其中所表現出的不良教養,對此,阿爾貝蒂娜反而常引以為驕傲——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別的因素,甚或阿爾貝蒂娜壓根兒就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懷好意,想提醒對方注意先前也許欣然接受過的某種主張,這才飛快地與那位夫人擦肩而過,也正因為是當眾所為,阿爾貝蒂娜心想我或許已經有所耳聞,所以想搶先作個說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釋。
盡管如此,我的妒心將很快平息,那是阿爾貝蒂娜可能愛著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了地方經營的巴爾貝克小火車站。因天氣惡劣,我們由旅館的公共馬車送至車站。離我們不遠處,站著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腫。近來,他瞞著“阿塔莉”合唱隊的那位小子,偷偷與附近農莊的一個小伙子往來,這家農莊相當興旺,叫做“櫻桃樹之家”。小伙子紅紅的臉膛,形容粗魯,腦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孿生弟弟也長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番茄腦袋。這對雙胞胎長相酷似,難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時實現了工業化,生產出了一樣規格的產品,這對旁觀者來說,確實不乏美妙之處。不幸的是,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觀點迥然不同,認為他倆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號專愛與太太們廝混淫樂,達到了瘋狂的地步;而番茄一號則並不討厭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盡管有失尊嚴。然而,每當貝爾納先生回想起與番茄一號共度的美好時光,由於條件反射,心頭便直癢癢的,忍不住又去“櫻桃樹之家”,但是這位猶太老人眼睛近視(不過並不因為近視就必然將兩兄弟搞混),無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對孿生弟弟,問道:“今晚相會好嗎?”他總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頓揍”。甚至在當天同桌用餐時,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場面,怪,他對番茄兄弟,甚至對可食用的番茄產生了極度的反感,以致每當他在大旅店聽到身邊有客人要番茄時,便小聲對他說:“先生,我與您素昧平生,請原諒我冒昧與您說話。我剛才聽到您點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爛的。我告訴您,這是為了您好,反正與我無關,我從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動地向身邊這位仁慈、無私的先生道謝,喊來跑堂,裝模作樣,象是改變了主意:“不,說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這一幕看在眼裡,暗自發笑,心想:“好一個老奸巨猾的貝爾納先生,竟然使點子讓人把訂的菜換了。”貝爾納先生在等著晚點的火車,由於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腫,他故意避開,沒有向阿爾貝蒂娜和我道安。我們倆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當我們不可避免要打個招呼時,一輛自行車向我們飛沖而來。電梯司機跳下車子,上氣不接下氣。原來,我們剛剛離開旅館不久,維爾迪蘭夫人來了電話,邀我兩天後去吃晚飯;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電梯司機一五一十,將來電話的細枝末節全都如實說了一遍,然後離開了我們,那勁頭就象某些民主“雇員”,裝出一副樣子,仿佛與資產者保持著相互獨立的關系,但其實,他們中間建立了服從與被服從的原則,只聽得電梯司機補充了一句:“因為我上司的關系,我得趕緊回去。”意思是說,若他遲遲不歸,門房和車夫會不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