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理的話聲把我從遐想中驚醒,對他政治上的高談闊論,我是聽而不聞。他換了話題,告訴我首席院長得知我光臨巴爾貝克,不勝高興,想當晚來我房間看望。一想到他要來訪,我內心感到百般恐懼,因我已感週身疲乏,為此央求經理設置障礙,阻止來訪(他應允了我的請求),為更保險起見,我還請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員在我所在的樓層設崗。看來,他並不喜歡那幫店員。「我每時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們身後催促,他們實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們索性一動不動。我派值班的電梯司機守住您的房門吧。」我問此人到底是否當上了「服務員領班」。「他在旅館裡年紀還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說,「年紀比他大的服務員有不少,要他當領班,別人該叫喚了。不管什麼事物,都得有小的細粒為基礎。我承認他開電梯的能力(是指「態度」)很強。但要他擔任那一職位,還嫩了點。別人資歷比他老得多,那樣會太顯眼。還缺那麼一點穩勁,這可是最原始的素質(無疑是說首要的素質,至關重要的素質)。他翅膀(我的對話者想說「腦子裡」)必須要沉住點氣。再說,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對這種事,我是內行。在升任『大旅館』的經理職務之前,我在巴伊亞先生手下初試過刀槍(第一次工作)。」這一現身說法給我印象頗深,我對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表示感謝。「噢!不值一提。這只不過費了我無邊無際的(想說「微不足道」)一點時間。」況且,我們已經到了旅館。
我心力交瘁,整個兒全亂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臟病發作,我極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彎腰去脫鞋。可剛一碰到高幫皮鞋的第一隻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脹起來,一個神聖、陌生的人出現並充滿了我的心田,我渾身一震,啜泣開來,眼淚象溪水一般奪眶而出。這位前來搭救我,助我擺脫精神乾涸的人,就是數年前,在一個我處於同樣孤寂、同樣絕望的時刻,在一個我心中空空無我的時刻,潛入我的心扉,把我還給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為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於內容,又給我帶來內容)。我在記憶中剛剛發現了外祖母那張不安、失望、慈祥的面龐,對我的疲憊傾盡疼愛,我來此的第一個夜晚,外祖母就是這副形象;這並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對她很少懷念,連自己也感到吃驚,並為此而責備自己;這是我那位名副其實的外祖母的臉龐,自從她在香榭麗捨大街病發以來,我第一次從一個無意但卻完整的記憶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現實形象。對我們來說,這種現實形象只有通過我們思維的再創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規模戰鬥中沾過邊的人個個都可成為偉大的史詩詩人);就這樣,我狂熱地渴望投入她的懷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經一年多了,原因在於年月確定有誤,此類錯誤屢屢出現,致使事件日曆與情感日曆往往不一致——我才剛剛得知她已經離開了人世。打從這一時刻起,我常常談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這位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年輕人的言語與思想中,過去從未有過任何與我外祖母相像的東西,因為我生性輕浮,貪圖享樂,她生病,我竟視若家常便飯,心中對她過去保留的記憶僅處於潛在狀態。無論在何時審視我們的心靈,它整個兒只有一種近乎虛假的價值,儘管它有洋洋大觀的財富清單,因為時而這一些,時而那一些財富皆是無權處理——無論是實在的財富,還是想像的財富——就以我為例吧,蓋爾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罷,對我外祖母的真實回憶也罷,兩種財富概莫能外,而後一類財富要重要得多。因為心臟搏動的間歇是與記憶的混亂密切相關的。對我們來說,我們的軀體就像一個罈子,裡面禁閉著我們的精神,無疑是我們軀體的存在才誘使我們作出如此假設,我們內心的財富,我們往昔的歡樂和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永遠歸我們所有。如果認為這些財富消失了或重現了,這也許同樣不準確。無論怎樣,倘若說它們存在於我們體內,那麼大部分時間則都隱藏在一個陌生的區域,對我們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財富也往往受性質不同的記憶所抑制,在意識中排斥了與它們同時產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貯財富的感覺範圍重新控制在手,那麼它們自己也便擁有同樣的能力,驅逐出與它們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獨自在我們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們存在的我。然而,正因為我方才驟然重現的那個「我」,打從我抵達巴爾貝克後外祖母為我脫衣的那個久遠的夜晚以來,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剛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鐘,不是發生在「我」不知曉的現實日子之後,而是——彷彿時間具有各不相同而又並行不悖的時刻——不經接續,緊接往昔的那第一個夜晚。當時的那個「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卻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還清晰地聽到了在此之前剛剛脫口,但倏間已經成夢的那番話語,猶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彷彿聽到了夢境的響聲,而夢卻已消逝。我只不過是這樣一個人,試圖躲進外祖母的懷抱,吻她,親她,以此撫平她痛楚的傷痕,近段時間來,不同的「我」象走馬燈似地在我心頭顯現,當我屬於其中這個或那個「我」時,我曾迫切需要回想這個人物,然而談何容易,猶如現在我白費心機,試圖重新感受某個「我」的快意與歡樂,至少是一度時間吧,當然,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我」了。我漸漸記起,在外祖母身著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個小時前,我在悶熱的馬路上遊蕩,在那位糕點師傅面前,我多麼想親親我外祖母,心想這一小時她不在我身邊,我無論如何也等不了。現在,同樣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幾小時又幾小時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過發現了這一需要,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活生生的、真實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脹裂了,我終於又見到了她,然而,卻在這時,我得知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我簡直無法理解,於是,我試著承受這一矛盾帶來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樣,這是在我心中倖存的一個生命,一份慈愛,也就是說這是生就為我準備的,這是一份愛,在這份愛裡,一切都在我心間臻於完善,達成目的,認準其始終不渝的方向,愛之所至簡直無所不靈,以致在我外祖母看來,偉人們的天才,自創世紀以來可能存在的一切聰明才智,簡直不如我的一個小小的缺點;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溫了像現在這樣的至福,便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它的來臨,感到它像一種舊病復發的痛苦,從子虛烏有飛躍而出,虛無曾抹盡了我保留的這種慈愛的形象,摧毀了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時,取消了我們相互注定的命運,在我彷彿在鏡子裡重新見到我的外祖母的時刻,將她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個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邊生活了若干年,就像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邊發生一樣,但在這另外一個人看來,我過去不過是子虛,將來也只能是烏有。近來我享受過的歡樂煙消雲散,此時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嚐的歡悅,似乎就是粉飾過去,減少我外祖母昔日經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這不僅僅在於她穿著晨衣,這一特定的服裝,幾乎成了一種象徵,象徵著疲憊,無疑是身體不健康的疲憊,但她在我眼裡卻是和藹可親的疲憊;漸漸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機會,讓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時不惜向她誇大事實,造成她內心的難過,想像著再用我的親吻將它抹去,彷彿我的撒嬌可以帶來她的慈愛,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歡樂;比這更糟的是,我,我現在已別無幸福可言,只能從我的回憶裡,從這張臉龐因和顏悅色而突出、傾斜的各個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瘋狂地極力從中搜刮幸福,甚至連蛛絲馬跡的歡樂也不放過,比如在聖盧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頭戴寬沿帽,在不明不暗、強弱適中的光線中,慢悠悠地擺出賣弄風情的姿態,顯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這一點,失口嘀咕了幾句不耐煩且又傷人的話,從她臉上那一陣抽搐,我感覺到我說的話已經傳至她的耳朵,傷害了她的心;其實,這些話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為現在千親萬吻的撫慰是萬萬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臉上的那陣抽搐,再也無法忘卻她內心,毋寧說我內心的痛苦;因為死者只存在於我們心中,當我們固執地一味回憶我們曾給予他們的種種打擊時,我們不停鞭撻的正是我們自己。這痛苦,雖然撕心裂肺,我卻緊緊抓住不放,因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對外祖母懷念的作用所致,是這一懷念之情真正存在於我心頭的具體證據。我感到真的只有通過痛苦才回想起她來,我多麼希望那維繫著對她懷念之情的釘子在我心間扎得更深,更牢。我並不試圖通過對她的照片(聖盧為她拍攝的那一張,我一直帶在身邊)低語、祈禱而減輕痛苦,美化這種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門在外,暫時不得見面而已,就像我們朝著一個遠離我們的人兒低語、祈禱,他雖然孑然一身,但卻熟悉我們,永遠永遠與我們融為一體。但是,我從未這樣做過,因為我所堅持的不僅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獨特面貌,尊重我無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種苦痛,每當與交織在我心頭的存在與虛無格格不入的那陣抽搐重又浮現眼前,我便心甘情願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規律,繼續經受痛苦的煎熬。在那當時有著切膚之痛,如今卻無法理解的感覺中,我確實並不知道日後哪一天會有可能悟出幾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從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於那一感覺,那感覺是多麼別具一格,多麼自然而然地產生,它既沒有由我的理智劃定運行軌跡,也沒有因為我的怯懦而減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發現,猶如雷轟電擊,按照一個超自然的、非人類的符號,在我心間銘刻下的標記,彷彿留下了一條雙重神秘的印跡。(迄此,我一直處於對外祖母的遺忘狀態,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連想也不曾想過;殊不知遺忘本身,說到底是一種否認,是思維能力的減弱,無法再現生活中的真實時刻,不得已用風馬牛不相及的慣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興許自我防衛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機敏才智早已在黑煙未消的廢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業的基石,我因此而過分地品嚐了回憶心愛的人作出這樣或那樣的評價時所感受到的甜蜜,彷彿這份甜蜜能夠帶來種種評價,彷彿它始終存在,我為了它而繼續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這一更為真實的時刻,我雙眼緊閉,外界的萬物一概不見,五臟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徹亮,在這驟然間變得半透明的有機的內心深處,殘存與虛無終於結成一體,睡眠的世界(在其門口,暫時癱瘓的智慧與意志再也不能與嚴酷的真情實感一起爭奪我)便反映、折射出這一痛苦的混合體。在這個睡眠的世界裡,為我們身體器官的紊亂所控制駕馭的內知覺加速了心臟或呼吸的節奏,因為同一程度的恐懼、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們的血管,便會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瀾;當我們被捲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濤,猶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1,踏遍內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張張莊嚴、偉大的臉龐便立即浮現在我們眼前,向我們靠近,繼而離我們而去,任我們淚水漣漣。我來到幽暗的大門下,迫不及待地尋覓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費氣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著,只不過生命力已經衰弱,像記憶中的她一樣蒼白;黑色愈來愈濃,風越刮越烈;父親本應把我領到她身邊去,可他卻遲遲不見。突然,我透不過氣來,感到心臟象凝固了一般,我這才想起已經好幾個星期忘了給外祖母寫信了。她該會對我怎麼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呆在那間為她租用的小房間裡該是多麼淒慘,那房間就像以前女僕住的一樣窄小,她孤零零的,身邊只安排了一個人照看她,在房間裡一步也不能挪動,因為她身子一直有點癱瘓,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該會以為她死後,我早已把她忘得一乾二淨;她該會感到多麼孤獨,感到被人遺棄!啊!我必須趕緊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擱一分鐘,不能等父親來了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願她還能認得我!我怎能幾個月都沒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團,我無處可尋,狂風吹得我邁不開步子;可我父親不就在我面前徜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裡?把她住址告訴我?她身體好嗎?她肯定什麼都不缺嗎?』父親回答我說:『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寬心。守護她的人辦事有條有理。我們還不時給她匯去一小筆款子,給她購買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來用得不多。有幾次,她詢問你在做些什麼。大家連你準備寫書的事都告訴她了。她臉上顯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淚水。』」此時,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謝世不久,曾像一個被逐出門外的年邁女僕,像一個陌生的老太婆,神態卑賤地哭泣著對我說:「一定允許我,以後怎麼也得再見你幾面,千萬別一過就是多少年都不來看我。請你想想,你好賴做過我的外孫,做外婆的是不會忘了的。」再次看到她當時那副如此順從、如此悲切、如此溫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去,向她傾吐我當時本該回答她的那番話語:「外婆,你要想見我,一定會見到我,世間,我唯獨只有你,我永遠不再離開你。」多少個日月以來,她孤零零躺在那裡,我卻不在她的身旁,無聲無息,這該讓她多麼難過,該會使她傷心淚落!她心裡會怎麼樣呢?於是,我也嗚咽著央求父親:「快,快告訴我她的住址,帶我去吧。」沒料到他回答說:「噢,因為……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見到她。再說,你也曉得,她身體十分虛弱,極其衰弱,她再也不是從前的她了,我想你見了她反而會很難過。我也記不得那條大街的確切門牌號碼。」
「你還是告訴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這不是真的。儘管眾人都這麼說,可總不是真的,因為外祖母分明還活著。」我父親淒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不諳事理了。我以為你還是不去為好。她什麼也不缺。一切都已給她安排妥貼。」「可是,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嗎?」「是的,可這樣對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這更好,否則,只會給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則,你知道,她已經十分虛弱了。我把準確的方向告訴你,你可以去那兒;不過,我看不出你去那兒會有什麼用處,我也不認為那位守護人會放你進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將永遠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斯,餐叉。」但是,我已經渡過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現了一個生者的世界:即使我仍然重複著「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這幾個字,下面的話再也無法向我提供其清晰的含義,而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其意義表達得何等自然,可現在我再也想不起來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親剛剛對我說的「Aias」一詞怎麼會直接表示:「當心別著涼」,這怎麼可能呢。我忘了關上百葉窗,無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無法忍受眼前的滾滾海濤,可昔日,外祖母卻可以靜靜地觀潮,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波浪泰然自若,這優美的新圖景立即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外祖母是看不到這景象了;我多麼想堵上耳朵,不再聽那滾滾的濤聲,因為此時此刻,海灘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間拓開了一片空虛;過去,我還是個孩子時,曾在一個公園裡與外祖母走散了,此時,這兒的一切猶如那座公園的小徑與草坪,彷彿都在對我說:「我們沒有見到她。」在蒼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像被罩在一隻浩大的灰藍色巨鐘裡,感到透不過氣來,巨鐘遮住了一角視野,我的外祖母已經不在了。一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轉頭面壁,不幸的是,擋住我視野的正是昔日充當我們倆之間報晨使者的那堵牆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種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達得淋漓盡致,把我內心的懼怕準確無誤地傳達給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驚醒,而若她已經醒來,我又擔心她沒有聽到,怕她不敢走動;緊接著,它像第二種樂器發出回聲,向我通報她正走過來,請我盡量放心。這堵隔牆,我不敢向它靠近,彷彿這是一架鋼琴,外祖母興許彈奏過,至今餘音不絕。我知道現在可以任我敲擊,敲得再有勁些也無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聞不到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會過來。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別無它求,只請上帝能在這堵隔牆上輕輕地敲擊三聲,外祖母準會從千萬種聲響中立即辨清,回擊三聲,意思是說:「別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這就過來。」然後,祈求上帝讓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在一起,對我們倆來說,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長——
1地獄河流,亡靈飲其水,便忘卻過去。
經理前來問我是否想下樓。不管怎麼說,他為我在餐廳悉心安排了「座次」。由於沒見我露面,他擔心我氣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這不過是種微不足道的「喉嚨病」,並向我擔保,聽說可用一種被他叫作「卡裡普圖斯」的藥,止住這種毛病。
他向我轉交了阿爾貝蒂娜的一封短箋。今年,她本不打算來巴爾貝克,可改變了計劃,三天前來到了附近的一個療養勝地,雖然不是到巴爾貝克,但兩地相距只有十分鐘的火車路程。她怕我旅途勞頓,第一個晚上沒敢登門打擾,只遣人前來詢問我能否接待她。我問她本人是否親臨,倒不是想見她一面,恰恰相反,為的是設法避而不見。「她親自來了,」經理回答我說,「她希望盡快見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結論道,「總而言之,這兒的人誰都渴望見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誰都不願見。
然而在前一天,我剛剛抵達,便感到自己重又為海浴療養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誘惑。以前的那位電梯司機默默無聲地啟動了電梯,這一次並非出於蔑視,而是表示恭敬,只見他喜形於色,紅光滿面。我順著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視為陌生旅館奧秘所在的中心。當一個無依無靠、默默無名的旅人初來乍到時,無論是回自己房間去的旅館常客,下樓用餐的年輕姑娘,打從飾有奇怪條紋的樓道經過的女僕,還是來自美洲,由女伴陪著下樓進餐的千金小姐,一個個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從中見不到人們所期待的任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館上樓時極為閒適的暢快心情,覺得就像在自己家裡,再一次完成了這種週而復始的運動,這並非眨眼功夫那麼短暫、輕易、它賦予事物以令我們感到親切的靈魂,而不是令我們驚恐的幽靈。我沒料到等待著我的,竟會是靈魂的突然變化,心中不由思忖,現在莫非有必要輪換去別的旅館下榻,在各家旅館裡,我將總是首次進餐;在各家旅館,在各道樓層,面對各扇房門,習慣也許還沒有把那凶神惡煞殺掉,他似乎正監視著一個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館裡,我也許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女郎,豪華大飯店、娛樂場和海灘,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讓她們集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令人生厭的首席院長如此迫不及待,急於見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幾分歡悅;第一天,我觀望著滾滾波濤,有蔚藍色的起伏山巒,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莊嚴、逍遙的景觀盡收眼底——我洗手時,一聞到「大旅館」那芬芳濃烈的香皂的特殊氣味,此情油然而生,許久以來,我第一次聞到這一特殊的香味——它彷彿既屬於現在這一時刻,又屬於往昔逗留的時光,宛如一種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現在與昔日之間飄忽,所謂特殊生活,就像人們回家只不過為了換一條領帶那樣隨便。床單太細,太輕、太大、塞不緊、蓋不實,裹在毯子外面,總是鼓鼓囊囊的,猶如游移不定的渦狀物,若在昔日,準會使我黯然神傷。不過,這酷似船帆,總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單晃動著第一個清晨充滿希望的輝煌的太陽。但是,旭日尚未來得及升起。還在當天夜裡,那一殘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復活了。我央求經理走開,請求任何人都別進屋。我告訴他,我將一直臥在床上,並謝絕他遣人去藥店取那種萬靈的麻醉劑。他見我一口謝絕,暗自慶幸,因為他害怕旅客聞到「卡裡普圖斯」的氣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稱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說「言之有理」),並吩咐我道:「注意別在門上把您弄髒了,因門鎖太緊,我差人在門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務員冒昧敲您房間,他定會受到『滾打』。眾人得牢牢記清,我向來不愛『反覆』(顯然是指:我有事向來不喜歡說兩遍)。不過,您是否想喝點陳酒提提精神?我樓下有滿滿一『堂』(無疑說「滿滿一壇」)。我可不把酒放在銀盤上,像托著伊奧納當的腦袋似的端給您,我先跟您說明白,那不是拉菲特城堡酒,但也差不多模稜兩可(想說「八九不離十」)。若量還太少,可以讓人再給您做一條油炸『小鰨芋』。」我一概謝絕,但感到驚詫的是,在一個一生中該點了不知多少遍這種菜餚的人嘴裡,竟然「魚」「芋」不分,把「魚」說成「芋」。
儘管經理滿口應承,片刻之後,有人還是給我送上了康布爾梅侯爵夫人的折角名片。這位年邁的夫人前來看望,差人打聽我是否在此下榻,當她獲悉我昨日才到,且身體不適,便未強求,坐進那輛套著兩匹駿馬、年代已久的四輪八簧敞篷馬車,返回費代納(十有八九在藥店或服飾店門前停了停,跟班跳下車座,進店結賬或買東西)。在巴爾貝克和處於巴爾貝克與費代納城之間的幾個海濱小鎮的街道上,人們常可聽到這輛馬車的滾動聲,對那豪華的排場讚歎不已。到這家或那家小店稍停片刻,並非驅車出遊的目的所在。而是某個鄉紳或財主家中舉行了什麼點心聚餐會或遊園會,對侯爵夫人來說,這些鄉紳或財主本來是極不體面的。可是儘管侯爵夫人出身尊貴,家貲巨萬,遠在方圓一帶的鄉紳貴族之上,但她生性善良,為人純樸,若有人邀她作客,唯恐讓對方失望,因此,附近哪怕舉行再微不足道的社交聚會,她也欣然赴會。誠然,與其說一路風塵,趕到哪家令人窒急的小沙龍,在悶熱之中聽哪位通常沒有才華的歌女歌唱,且她作為本地區的貴夫人和聞名遐邇的音樂家,聽罷又不得不誇大其辭,表示祝賀的話,那麼德-康布爾梅夫人更喜愛在費代納花園漫步或靜憩,花園下方,小海灣花影沉碧,風平浪靜,風景優美如畫。她知道,自己往往人未到,消息已被主人四下傳開,無論主人家是梅恩維爾—拉—坦杜利埃爾或夏通古爾—洛戈約的貴族還是稟性豪爽的布爾喬亞。然而,倘若德-康布爾梅夫人這天出門,未去盛會露面,而來自海濱小浴場的這位或那位賓客有可能聽到了侯爵夫人的馬車聲,見到了她的馬車,那麼,她無暇脫身離開費代納的托辭便站不住腳了。此外,這些主人家經常看見德-康布爾梅夫人去參加某些人舉辦的音樂會,儘管認為那不是她應該出入的地方,在他們看來,侯爵夫人仁慈過分,這樣做有損於她的地位,但是,一旦輪到他們接待侯爵夫人,便立即閉口不談什麼有失身份,他們一個個焦急不安,自問能否有幸請到她大駕光臨點心聚餐會。如果主人家的千金或哪位正在此地度假的音樂愛好者剛剛唱完一曲,有來賓通報(侯爵夫人必定前來參加音樂會的先兆)親眼看見駕著那輛著名馬車的駿馬停在鐘錶店或藥店門前,那多少天來主人侷促不安的心情便立即得到莫大的安慰!於是,在這些主人的眼裡,德-康布爾梅夫人(她果然很快駕到,身後跟隨著她的兒媳婦和當時在她府中的賓客,她請求允許把他們一起領來,主人欣然允諾)重又光彩照人。對他們來說,她終於大駕光臨,便他們如願以償,也許這正是一個月前促致他們作出決定的不可明言的關鍵原因:不惜遭人議論,耗費錢財,舉辦一個日場音樂會。看見侯爵夫人光臨,他們想到的便不再是她如何樂於參加他們認為很不體面的鄰居家的聚會,而是夫人家族之古老城堡之豪華,以及侯爵夫人從勒格朗丹家娶來的兒媳婦的舉止之無禮,兒媳傲慢不遜,與她婆婆近乎乏味的謙恭平和形成鮮明對照。此時,他們彷彿已經在《高盧人報》的社交生活欄中讀到了門扉緊閉、闔家炮製的新聞:在布列塔尼恬靜之隅,眾人縱情歡樂,日場音樂會之來賓悉經精心挑選;直到主人許諾音樂會不日將再次舉辦,賓客方才離去。每一天,他們都在等候著報紙,為在報上尚未看到他們音樂會的消息而惶惶不可終日,唯恐請到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只有來賓知道,而眾多的讀者卻一無所知。幸福的日子終於來臨:「今年的巴爾貝克,夏季格外迷人。午後的小型音樂會風靡一時……」感謝上帝,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姓名白紙黑字,赫然入目,雖然「順筆提及」,但確居首位。於是,又得扮出假象,對報紙之不慎,有可能引起與未能邀請之人的糾紛,顯得憂心忡忡,並當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探聽誰竟然心懷叵測,風傳這種反應,然而,侯爵夫人不愧為貴夫人,往往和藹可親地說:「這造成您煩惱,我理解,但對我來說,眾人皆知我去您府上做客,這只會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送給我的請柬上,德-康布爾梅夫人草就一帖,說她後天午後舉辦一次音樂會。誠然,若在兩天前,不管我對社交生活有多厭倦,但能欣賞一番移植到花園中舉行的音樂會,對我來說確也是一種快事,費代納陽光充足,花園裡花紅樹翠,滿目無花果樹,棕櫚樹,遍地薔薇花,一直延伸到海邊,海面常常水波不興,蔚藍一色,宛如地中海的景觀。主人家小巧玲瓏的遊艇在海上航行,盛會之前,駛往海灣彼岸的海灘,迎來最為尊貴的賓客;等客人到齊,遊艇便迎著太陽張開遮篷,當作客人們用點心的餐廳;黃昏時分,再送走迎來的賓客。奢華的排場確實誘人,但開銷極大,為了部分填補此項花費,德-康布爾梅夫人想方設法增加收入,尤其是生平第一次出租她家擁有的一處住宅:拉斯普利埃城堡,城堡的風格與費代納迥然而異,真的,在一個嶄新的環境舉辦這樣一次音樂會,素昧平生的鄉紳貴族濟濟一堂,若在兩天前,也許我已經變換了巴黎「上流生活」的口味!然而現在,任何樂趣於我都毫無意義。我於是回復德-康布爾梅夫人,深表歉意,恰如一小時前,我讓人打發走了阿爾貝蒂娜:悲慼之情使我內心產生慾望的可能性蕩然無存,如同高燒不退,徹底傷了胃口……我母親該於翌日抵達。我彷彿感到在她身邊生活,已不像過去那樣於心有愧了,我對她也更理解了,如今我已經告別了過去離奇、墮落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湧現的回憶,往事令人心如刀割,為我和母親的靈魂戴上了荊棘之冠,使我們的靈魂淨化得更加高尚。我心裡就是這麼認為的;但實際上,有名副其實的悲傷,如媽媽的——一旦失去心愛的人,內心的悲哀便會徹底剝奪您長久的、有時甚至永久的生活樂趣——也有其他形式的悲傷,如我的,不管怎麼說,此類悲切之情只是短暫的,來得遲,去得快,只能等事過許久之後,方才產生,因為需要「理解」事件本身,才能有所感受;這兩種悲切之情有所差別;多少人真切感受到的悲哀與此時此刻折磨著我的悲哀,其差別只在於這種無意中往事突然湧現的方式。
至於像我母親那樣的揪心痛苦,我總有一天也會有親身體會,諸位在後面的敘述中自可看到,但此時尚無體會,也不像我想像的那番滋味。正如一個陪同主角排練台詞的演員,本該早早就位熟悉自己的角色,但直到最後一刻才匆匆趕到,需提的台詞僅僅讀過一遍,該他道尾白時,倒相當機靈,且善掩飾,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姍姍來遲,正是這樣,待我母親到來時,我這種剛剛體味過的悲切之情反給我提供了機會,向母親表白我心中如何悲傷。她只覺得準是我看到了與外祖母共同呆過的地方(並非如此),觸景生情,陡然悲哀。與母親相比,我所感受到的悲痛微不足道,但卻打開了我的眼睛,我平生第一次惶恐不安地體悟到了母親所能承受的巨大痛苦。我也第一次明白了為何外祖母去世後,母親一直目光呆滯,沒有一滴淚水(弗朗索瓦絲因此而很少向她抱怨),她的這種目光正是死死盯著回憶與虛無這對難解的矛盾。此外,儘管母親總是不離黑面紗,但在這個新地方,她愈是這樣穿戴,我愈是驚心動魄,驚詫於她內心發生的變化。說她失卻了一切歡樂,這遠不足於表達,她簡直象徹底溶化了一般,鑄成了一尊塑像,在苦苦哀乞,唯恐動作太猛,聲音過響,冒犯了與她形影相吊的痛苦之人。但是,尤為令我吃驚的是,一見她全身披黑踏進屋來,我旋即發現——而在巴黎從未注意到——眼前不是母親,而是外祖母。就像在王族裡,王侯將相一死,王孫公子便因襲其位,於是奧爾良公爵,塔蘭托親王和洛姆親王便分別成為法蘭西國王,拉特雷默伊耶公爵和蓋爾芒特公爵,而生者也往往通過性質不同,但原因更為深刻的繼承方式,繼死者的財產為已有,成為死者的後繼替身,把業已中斷的生命繼續下去。對媽媽這樣的閨女來說,母親的去世造成的巨大悲痛也許只是提早咬破蛹殼,加速了心愛的人的變化和出現,倘若沒有這一危機,加速發展進程,一下子跳越幾個發展階段,心愛的人的出現必將遲緩一些。在對故人的哀悼中,也許存在著某種啟示,最終使我們的性格特徵出現了相似之處,再說,它們就潛藏在我們身上;哀悼中,特別是我們的能動性一時中止——這種能動性主要是個人的(如我母親的通情達理以及從她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含譏帶諷的快樂天性),只要心愛的人還活在世上,我們就不顧忌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哪怕有損於心愛之人的利益,從而與我們從心愛之人身上繼承下來的特殊性格互為抵銷。一旦心愛的人不在人世,我們便會為與以前判若兩人而顧慮重重,欣賞的將只是過去的她,只是業已成為歷史,但卻與其他事物交織在一起的自身,只是從今之後將保持完整的自我的自身。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絕非人們通常所指的那種極為含糊、虛假的意義),可以說死亡並非無益,人死後還仍然會給我們施加影響。死者起的作用甚至超過生者,其原因在於真正的現實唯有通過理智才能顯示出來,是理智活動的客體,因此,我們對不得不通過思維再創造的一切,對每日生活向我們掩蓋的一切,並不真正瞭解…………總之,在對故人深切的悼念之中,我們對故人所熱愛的一切無不視為崇拜的偶像。我母親不僅捨不得我外祖母的手提包,這小包已變得比藍寶石、比鑽石還珍貴,捨不得我外祖母的袖套,捨不得所有那些使她倆外表顯得格外相似的衣著服飾,而且我外祖母一直愛不釋手的德-塞維尼夫人的幾部作品,我母親也怎麼都捨不得拿去交換,哪怕與名作家的手稿交換。過去,她常取笑外祖母,說外祖母哪次給她寫信都少不了要錄上德-塞維尼夫人或德-博澤讓夫人的一句話。而在母親抵達巴爾貝克之前給我寫的三封信中,每一封都針對我引用了德-塞維尼夫人的話,彷彿這書信不是她寫給我的,而是我外祖母寫給她的。她執意要下堤壩去親眼看看我外祖母信中每次都向她提起的那片海灘。我看著她手執她母親的晴雨兩用傘,全身披黑,邁著虔誠、怯生生的步履,從窗邊向前走去,踏著在她之前親人雙腳踏過的細沙,那神態彷彿是在尋覓一位死去的親人,那親人也許會被海浪沖回岸邊。為了避免她孤零零一人用餐,我不得不陪她一起下樓。法院首席院長和首席律師的遺孀一起介紹給了母親。母親對與我外祖母有關的一切都是那麼飽含深情,以至於聽了首席院長對她說的一席話,心情無比激動,並感激不盡,將永遠銘刻心懷,而對首席律師的遺孀沒有任何表示,未說一句悼念去世的外祖母的話,母親又感到忿恨,痛心。一位言語激動,另一位沉默不語,儘管我母親認為這兩者相去甚遠,但只不過是表達死者令我們產生的冷漠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不過,我覺得,母親往往從我無意中滲進幾分痛楚的話語中獲得些許溫暖。正如保證我外祖母永遠活在我們心間的所有一切東西,我的痛苦只會給媽媽帶來幸福(儘管她對我百般撫愛),後來,我母親每日都下樓去海灘上坐著,完全效仿她母親的所作所為,閱讀的也是她母親最喜愛的兩部書:德-博澤讓夫人的《回憶錄》和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簡集》。她跟我們中的任何人都一樣,絕對不能容忍別人稱德-塞維尼夫人為「才智橫溢的侯爵夫人」,正如不容稱呼拉封丹「老好先生」一樣。但是,當她在書簡中讀到「我的女兒」這幾個字,每每覺得聽到了她母親對她的說話聲。
在這朝聖般的活動期間,她本不願受到任何打擾,可運氣不佳,偏偏有一回在沙灘上遇到了打從貢佈雷來的一位太太,身後跟著她的幾個女兒。我想她叫普桑夫人。可我們私下總是戲稱她為「有你好瞧的」,因為她警告女兒們當心闖禍時,張口閉口總是這句話,比如她衝著一個總揉眼睛的女兒喊道:「等你得了眼炎,有你好瞧的。」她從老遠見到我媽媽,就聲淚俱下,沒完沒了地問候起來,可看那派頭,不像是表示慰問,而是象教訓人。她生活在貢佈雷的一座深宅大院裡,幾乎與世隔絕,覺得世上什麼東西都不夠溫柔,甚至連法語詞和人地名都要軟化一番。她認為將斟飲料的銀具叫作「居伊爾」過分生硬,於是便稱「戈伊」;她唯恐直呼「費納龍」而對《忒勒瑪科斯》和藹可親的作者有所不恭——我自己也一樣,心甘情願地把最聰慧、最溫和、最忠厚的貝特朗-德-費納龍當作最親愛的朋友,凡與他相識的人,都永遠忘不了他——從來都稱呼他「費內龍」覺得「內」這個音增添了幾分柔和。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不那麼溫和了,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他原是貢佈雷的一位證人,提著銀箱一走了之,讓我姨夫損失了偌大一筆財產。但是,貢佈雷的大部分居民與他家的其他成員相處還很和睦,並未因此造成關係緊張,大家倒對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從不接待客人,但大家每次打從她家柵欄門前經過,都少不了留步駐足,對花園的濃蔭翠綠欣賞一番,但卻看不清裡面別的東西。在巴爾貝克,她並不怎麼礙我們的事,我也只遇到她一次,當時她正訓斥在咬指甲的女兒:「等到你手指流膿,有你好瞧的。」
媽媽在海灘讀書時,我便獨自呆在房間。我回想起外祖母一生中的最後時刻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回想起她最後一次出外漫步,我們陪伴她一起走過的樓梯門,這扇門一直保持原樣,始終大敞著。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世間的其他東西彷彿並不真實存在,我內心的痛苦象毒劑一般,將它們全都毒死了。後來,我母親硬要我出門走走。當初的第一個夜晚,我等候著外祖母到來,曾獨自沿街走到迪蓋—特魯安紀念碑,然而,如今在這條街上,我每次舉步,娛樂場某一早已忘卻的情景便像一陣難以抵攔的逆風,阻攔著我向前邁進;我垂下眼簾,不看任何東西。等我恢復了幾分體力,便返身向旅館走去,我心裡清楚,不論我等待多久,從此再也不可能在旅館與外祖母重逢,想當初我抵達的第一天夜裡便與外祖母相見了。由於我到旅館後才初次出門,有許多我尚未見過面的陌生僕人好奇地盯著我看。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站立在旅館門口,摘下帽子向我致意,繼而又很快戴到頭上,動作靈巧利索。我想準是埃梅有過吩咐,拿他的話說,早已「下令」,對我要倍加敬重。可就在這同一時刻,我發現服務員又向另一位進門的客人脫帽致意。事實是,這位年輕小伙子在生活中只知脫帽,戴帽,動作無懈可擊。一旦明白了自己別無能耐,唯在這方面出類拔萃,他每天便忠於職守,盡量多多脫帽,為此贏得了客人不便表露,但卻普遍存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門房的特別喜歡,門房負有僱用服務員的重任,迄此為止,除了這位難得的小伙子,還未能找到一位適應的,誰來幹不了一星期,準被攆走,埃梅對此大惑不解,吃驚地說:「可是,幹這等差使,只要讓他們有禮貌就行,不該這麼難呀。」經理也嚴格要求他們務必「到職到位」,意思是要他們必須呆在崗位上,說不定是想要他們保持「堂堂儀表」,只是不會運用這一詞語而已。旅館後面那片開闊的草坪,舊貌已經改觀,新修了幾個花壇,鮮花盛開,但原先的一叢異域小灌木被移走了,連第一年守著草坪入口處的那位小廝也不見了蹤影,他曾以柔如幼莖的身軀、顏色稀奇的秀髮,在外觀上為入口處增添了光彩。他終於傚法兩位哥哥和一位當打字員的姐姐,跟波蘭的一個伯爵夫人走了,當了她的私人秘書,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為魅力不凡,在旅館被來自不同國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後挖走的。他們走後,只有小弟弟孤單單一人留在旅館,因為他斜眼,誰也不想要他。適逢那位波蘭伯爵夫人和他兩個哥哥的保護人來到巴爾貝克,在旅館下榻,小住一段時日,他喜氣洋洋。儘管他打心眼裡嫉妒兩位哥哥,但也愛著他倆,盡可好好利用這幾個星期,培養培養骨肉之情。豐特弗洛爾特女修道院院長不是這樣經常離開修女們,去分享路易十四給她胞妹莫特馬爾的盛情招待嗎?女修道院院長的胞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婦。那時,小伙子到巴爾貝克才不到一年,對我尚不熟悉,可聽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務員招呼我時在先生兩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們的樣子,第一次稱呼我時就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或許是因為向一位他認定知名的人士顯示了自己的學識,或許是因為遵循了五分種前尚不知曉,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不得違反的慣用禮節。這家大旅館對某些人可能會產生誘惑力,對此我完全明白。它就像是一個高高搭起的大舞台,眾多的角色紛紛粉墨登場,甚至連置景處也熱鬧非凡。雖然旅客只不過是某種觀眾,但無時無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彷彿觀眾的生活展現在舞台豪華的場景中,而不像在劇院,只有演員在台上演戲。打網球的盡可身著白色法蘭絨上裝回旅館,門房卻非要穿上繡有銀飾帶的藍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給他。倘若這位打網球的不願爬樓,那也仍然離不開演員,身邊就有那麼一位衣著同樣華麗的司機開電梯。樓層的走廊掩護著貼身侍女與報信女僕,躲避糾纏,在海上時,她們就像雅典娜女神節舞台上的沿幕一般美麗,熱衷於與漂亮的女僕廝混的人總是七彎八拐,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她們的小房間來,樓下,占統治地位的是男性,由於有那一幫子無所事事、年紀過小的男僕,整個旅館活脫脫像一部已經成形、永遠重複演出的猶太基督教悲劇。因此,一見到他們,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誦起拉辛的詩句,這一回,不再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貝盯著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館秘書時,浮現在我腦際的《愛絲苔爾》劇中那幾句話,而是《阿達莉》劇中的詩行,因為一踏進在十七世紀被稱為門廳的大廳,便見熙熙攘攘立著「一大群」年輕服務員,尤其在用點心的時刻,活像拉辛劇中合唱隊的年輕的猶太人。當阿達莉問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時,如果若阿斯雖含糊其辭,但總算也作了回答的話,我可不相信這幫服務員中有誰能夠作答,因為他們實在無所事事。若有人像年邁的王后詢問他們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關閉在這個場所的人們,
一個個到底在忙些什麼事情?」
他最多只能回答:
「我在觀看禮儀的豪華場面,
同時,我也在為此作點奉獻。」
有時,年輕演員中走出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向更為重要的某個人物迎去,繼又回到合唱隊中,除非在靜思鬆弛的時刻,不然,一個個無不在共同變換著各種姿態,顯得畢恭畢敬,日復一日地在裝扮門面,但純屬徒勞無益。除「假日」外,他們對「上流社會總是敬而遠之」,從不踏入教堂廣場一步,平時,過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與《阿達莉》中的利末人別無二致。看著這「一群忠實的年輕人」披麗毯踢踏起舞,我不禁自問踏入的是巴爾貝克大旅館還是所羅門殿堂。
我逕自上樓回到房間。像往常一樣,我的思緒從外祖母重病染身、彌留人間的日子,從我重新經受、不斷加劇的痛苦中掙脫了出來。之所以說不斷加劇,是因為當我們以為僅僅在再現一位親人的痛苦時,實際上,我們的憐憫心已經誇大了這份痛苦;但是,也許真正可靠的的正是這種惻隱之心,它比經受痛苦的人們對痛苦的意識更為可靠,因為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裡,看不見自己的生活之苦,而惻隱之心卻看得一清二楚,為他們的淒苦而悲痛絕望。然而,如果我當時就清楚長時間來我一直不瞭解的一切,知道外祖母在臨終前夕,神志完全清醒,確信我不在場的時刻,曾握住媽媽的手,貼上自己滾燙的雙唇,對她說:「永別了,我的女兒,永別了,」那麼,一時衝動之下,我的憐憫之心準會超脫外祖母的悲痛。我母親從不鬆懈,一直死死盯著不放的也許正是這段往事。於是,我腦中浮現出愉快的記憶。她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孫。她臉龐的神情彷彿用專為我創造的語言寫成;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任何他人只是與她相比較而存在,只是根據她傳授給我的對他們的是非判斷而存在;然而,不,我們的關係曇花一現,不可能不是偶然結成的。她再也認不出我了。我將永遠見不到她。我們並不是相依為命,互為創造的,她是一個陌路人。我正在看聖盧為她這位陌路人拍攝的照片。媽媽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後,堅持要我去看看她,因為阿爾貝蒂娜娓娓動聽,跟她談起了許多有關外祖母,有關我的往事。我與阿爾貝蒂娜約定了時間。我事先通知經理,讓她在客廳等候。經理回答我說,他早就認識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那時,她們還遠遠不足「貞潔的年歲」,對她們議論旅館的閒言亂語,他至今耿耿於懷。她們除非「無聞」,才會如此惡言惡語。要麼有誰惡意中傷了她們。我不難理解,「貞潔」指的是「青春期」。可是「無聞」兩字,就讓我大惑不解了。也許與「無文化」混淆了,而「無文化」又有可能與「有文化」混為一談。我一邊等著與阿爾貝蒂娜會面的時刻,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聖盧拍的照片,似乎因為雙眼直盯著不放,最後竟一點也看不見眼前的像片,正在這時,我猛又想到:「這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孫」,猶如一位健忘症患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恰似一位病人倏然改變了性格。弗朗索瓦絲進屋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已在樓下,她一眼看見了照片,說道:「可憐的太太,就是她,連她臉頰上的美人痣都一模一樣;侯爵給她拍照的那一天,她病她一直瞞著大家,聚會時,總是樂呵呵的。只有我發現她頭腦有時有點兒遲鈍。可那一下就消失了。後來,她對我這樣說:『萬一我出了什麼事,怎麼也得留下我一幅像。我還從來沒有單獨照過相呢。』說罷,她派我去找侯爵先生,問他能否給她照張像,並關照他千萬不要告訴先生是她自己提出照相的。可是,等我回家稟報她可以拍照時,她卻又死活不肯,因為她覺得自己臉色太難看了。她對我說:『要是留不下影,就更糟了。』她本來就不笨,最後還是好好修飾了一番,戴上了一隻大大的垂邊帽,平時不遇到大晴天,那帽子一般是不戴的。她對自己的相片十分滿意,她對我說,她不相信還能從巴爾貝克活著回去。儘管我對她直說:『老太太,不該這樣講,我不喜歡聽到老太太說這種話,』可白搭,她就是這個死念頭。天哪!她連飯都吃不進了,一連就是好幾天。正是這個原因,她才催促先生離得遠遠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她自己不上餐桌,裝著在看書,可侯爵的馬車一走,便上樓去睡覺。可後來,她害怕事前什麼也沒有跟太太說,會驚壞了她。『還是讓她跟丈夫呆在一起為好,弗朗索瓦絲,對吧。』」弗朗索瓦絲看了看我,突然問我是否「不舒服」。我回答她說「不」,她連忙說:「您把我拴在這兒,盡跟您閒扯。拜訪您的人也許早就到了。我得下樓去。那可不是個會呆在這裡的人。像她那樣來去匆匆的,恐怕已經走了。她可不喜歡久等。啊!如今,阿爾貝蒂娜小姐可是個人物。」
「弗朗索瓦絲,您錯了,她相當好,好得這兒都不匹配了。您這就去通知她!我今天不能見她。」
要是弗朗索瓦絲看見我潸然淚下,說不定會引起她好一場憐憫、哀歎!我小心掩蓋。不然,我會得到她的同情!可是,我卻給她以同情。對這些可憐的侍女的好心,我們往往不怎麼理會,她們總見不得我們落淚,彷彿落淚會傷了我們的身子;也許這對她們有害無益,記得我小時,弗朗索瓦絲常對我說:「別這樣哭,我不喜歡見你這樣哭。」我們不好誇誇其談,不愛廣徵博引,這是我們的過錯,我們因此而關閉了心扉,容納不了感人的鄉野之情,對因行竊而被解雇的可憐女僕傳奇般的辯白無動於衷,也許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呢,蒼白的臉色,倏然變得倍加謙卑,彷彿蒙受指責是個罪孽,表白父親如何誠實,母親如何規矩,祖母又如何教她為人。誠然,正是這些不忍心看見我們神傷落淚的僕人無所忌憚,害得我們染上肺炎,因為樓下那位侍女喜歡穿堂風,斷絕風口未免失禮。因為,要說象弗朗索瓦絲這樣本來有理的人做錯了,除非把正義女神變成怪物。但是,女僕們哪怕再微不足道的樂趣也會引起主人的反對或奚落。原因是她們的娛樂雖然不足掛齒,但總是含有愚昧無知的感情因素,有害於身心健康。她們因此而有可能表示不滿:「怎麼,我一年就提這麼點要求,還不同意。」然而,主人們可能施予的卻要多得多,這對她們來說並不是傻事,也沒有害處——或許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當然,看到可憐的女侍渾身哆嗦,就要承認並未做過的錯事,張口說「如果非要我走,那我今晚就走吧」,那副忍辱負重的可憐樣,叫誰都不可能狠下心來。但是,如果碰上一位上了年紀的廚娘,神氣活現,洋洋得意,手握掃把如執權仗,老娘天下第一,常常哭鬧著甩手不幹,幹起來又威風凜凜,面對這種人,儘管她說起話來小題大做,咄咄逼人,儘管她自恃是母親身邊來的,也是「小圈子」的尊嚴,你也要善於對她作出反應,切勿無動於衷。這一天,我回想起,或者想像出類似的場景,一五一十全跟我們家那位上了年紀的女僕說了,打這之後,儘管她對阿爾貝蒂娜百般刁難,我對弗朗索瓦絲一直情深意切,雖然有起有伏,這不假,但卻賦予最強烈的愛,是以惻隱之心為基礎的愛。
我面對外祖母的照片,整整一天痛苦不堪。相片在折磨著我。但是,比起經理晚間的來訪,卻要輕些。我跟他談起外祖母,他馬上再次對我表示慰問,只聽得他對我說(他喜歡使用他發不准音的詞):「您外祖母大人暈雀(厥)的那一天,我本想告訴您的,可考慮到旅館這些客人,對吧,也許這會損害了旅館的利益。她當晚就離開最好不過了。可她求我不要聲張,向我保證她再也不會暈雀過去,一旦再患,便馬上離去。那一樓層的領班卻向我報告說她後來又暈了一次。可是,噢,你們是老主顧了,我們想把你們照顧周全還來不及呢,既然誰也不抱怨……」我外祖母常常昏厥,卻這樣瞞著我。莫非那時候,我對她最不體貼,她雖然受痛苦的煎熬,卻迫不得已,盡量注意顯得心情愉快,免得惹我生氣,也盡可能裝出身體健康的樣子,避免被趕出旅館大門。我簡直想像不出,昏厥一詞竟會說成「暈雀」,若是涉及其他的事情,也許我會覺得滑稽可笑,然而它音響新奇而怪誕,猶如一個別具一格的不協和和音,久久迴盪,足以勾起我心中最為痛楚的感覺。
翌日,為滿足媽媽的要求,我到海灘上,毋寧說是在沙丘上躺了一會,身子隱藏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間,心裡想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我低垂著眼簾,只透進一道光線,玫瑰般紅艷,那是眼睛內壁的感光。接著,眼簾緊緊閉上了。這時,外祖母浮現在我的腦際,她靜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身體那麼虛弱,好像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然而,我卻清楚地聽到她在呼吸;時而出現某種跡象,表明她已明白父親與我的談話。但是,縱然我熱烈擁抱,怎麼也無法從她的雙眼中激了出一束愛的光芒,無法使她的雙頰露出幾分色彩。她對自身毫無意識,對我也似乎絲毫不愛,彷彿與我素昧平生,也許根本就看不見我。她如此漠然、沮喪、幽憤,我再也摸不透箇中奧秘之所在。我忙把父親拉到一邊。
「你總也看到了吧,」我對他說,「有用說,世上的事情,她都已看得一清二楚。這完全是對生命的幻想。要是讓你表兄來看看就好了,他不是斷言死者沒有生命嗎!她去世已經一年多了,可說到底,她還一直活著。但是,她為何不願親我呀?」
「瞧,她可憐的腦袋又垂下來了。」「那是她想馬上去香榭麗捨。」「簡直不可思議!」「你真的認為這會害了她,她會再死去嗎?她再也不愛我,這不可能。我這樣擁抱她,難道就沒有用?難到她從此就再也不對我笑一笑?」「你要我怎麼辦,死人就是死人唄。」
幾天後,聖盧拍的那幅照片在我眼裡是何其美妙;它沒有勾起弗朗索瓦絲對我說的那番話,因為對那番話的記憶再也沒有在我腦海消失,我對它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在那天,外祖母的身體狀況在我看來是那麼嚴重,那麼痛苦,可由於她耍了些小花招,頭上戴了一頂帽子,稍稍地把臉遮去了一點,儘管我早已識破破綻,卻照樣成功地欺騙了我,相比較之下,拍攝出來的這幅相片上,我看她是那般優雅標緻,那般無憂無慮,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痛苦,又比我想像的要更健康。可是,她萬萬沒有意識到,她的兩隻眼睛具有異樣的神情,那是一種昏濁、驚恐的神情,就像一頭已被挑定、末日來臨的牲畜射出的目光,她那副慘樣,像是個判了死刑的囚犯,無意中流露出陰鬱的神色,慘不忍睹,雖然逃過了我的眼睛,卻因此而使我母親從不忍心瞅照片一眼,在她看來,這與其說是她母親的照片,毋寧說是她母親疾病的縮影,是病魔猛地給我外祖母一記耳光,在她臉上刻下的侮辱的印記。
接著有一天,我終於決定差人告知阿爾貝蒂娜,近日要接待她。那是在一個炎熱早臨的上午,孩子們的玩耍嘻鬧聲,游泳的人的取笑逗樂聲,賣報者的吆喝叫賣聲,這千萬種聲音化作道道火光,簇簇火花,為我描繪出火熱的海灘,海波漣漣,一排排沖刷著沙灘,送來陣陣清涼;這時,交響音樂會開始了,樂聲中交織著嘩嘩的水聲,琴聲悠悠迴盪,彷彿一大群蜜蜂迷失在海上,嗡嗡作響,我旋即充滿慾望。渴望重新聽到阿爾貝蒂娜的笑聲,看到她的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晰地顯現在浪峰上,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是與巴爾貝克不可分割的魅力所在,是巴爾貝克特有的花神;我打定了主意,要派弗朗索瓦絲給阿爾貝蒂娜捎信,約她下星期見面,與此同時,大海緩緩上漲,隨著陣陣峰湧,晶瑩的海水一次次淹沒悅聲的旋律,一個個樂句顯得斷斷續續,宛如一個個絃樂天使在意大利教堂之頂裊裊升起,在斑岩藍或碧玉翠的屋頂間若隱若現。但是,阿爾貝蒂娜來訪的那一天,天氣重又變壞、轉涼,再說,我也掃興,聽不到她的笑聲;她情緒極為惡劣。「今年,巴爾貝克真叫人厭倦。」她對我說,「我盡量不要呆得太長。您知道自復活節後我一直在這兒,已經一個多月了。一個人也見不著。您想這是不是沒趣極了。」儘管剛剛下過雨,天氣說變就變,我陪阿爾貝蒂娜一直到了埃普勒維爾,拿她自己的話說,她常在邦當太太別墅所在的小海灘與安加維爾之間「來往穿梭」,在安加維爾,她「寄住」在羅斯蒙德親戚家中;到了埃普勒維爾後,我獨自一個人朝大路方向信步而去,當初與外祖母一起出遊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走的就是那條路;路面上坑坑窪窪,閃耀的太陽也未曬乾坑內的積水,看去就像一塊沼澤地,我想起了外祖母,昔日,她走不了兩步,准就沾滿了污泥。可是,我剛一踏上那條路,便眼花繚亂。八月間,我和外祖母看見那地方只有紛紛落葉,像是個蘋果園,如今蘋果樹一眼望不到邊,花兒盛開,色彩繽紛,蔚為奇觀,我雙腳陷在污泥中,身上穿著舞會盛裝,顧不上小心照顧自己,一心只想到別弄污了這粉紅色的花緞,紅日下,花緞流光溢彩,奇妙至極,歎為觀止;浩瀚的海面映襯著蘋果樹,宛如日本石印畫的背景,倘若我舉首仰望花間晴空,那把天空襯托得分外靜謐,藍得幾乎呈現出紫羅蘭色的花朵彷彿立即閃開,敞露出那天堂的深處。藍天下,微風徐徐,但冷嗖嗖的,紅艷的繁花輕輕搖曳。藍色的山雀飛落在枝椏上,在花簇間跳躍,花兒任其縱情歡跳,彷彿是哪一位酷愛異國風光與色彩的能人巧奪天工,創造了這片生機勃勃的美麗景色。它撥動著人的心弦,令人熱淚盈眶,不管它有多濃的雕琢的藝術效果,仍給人以自然天成的感覺,這些蘋果樹就生長在曠野上,就如農夫在法蘭西的大道上行走。接著,陽光驟然消失,大雨傾瀉;整個天際佈滿道道斑紋,排排蘋果樹被籠罩在昏暗之中。但是,儘管大雨淋漓,風也變得凜冽,蘋果樹仍然麗姿紛呈,粉紅的花朵嫣然如故:這是早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