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14)
    德-蓋爾芒特先生皺了皺威嚴的眉頭。當他不想給別人幫忙時,也不願意他妻子管這個閒事,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回事兒,公爵夫人不得求助於另一些人,他們會把賬記在夫妻雙方頭上,這跟丈夫一個人請他們幫忙沒什麼兩樣。

    「為什麼他自己沒對我說?」公爵夫人說,「昨天,他在我這裡呆了兩個鐘頭,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討厭。如果他能像社交界的許多人那樣不知道就不開口,他就不會比別人顯得更蠢了。那種裝腔作勢的知識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開大門……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給你講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為拉謝爾的緣故,他不想回那裡去了,」富瓦克斯親王說。

    「可他們已斷絕關係了呀,」德-佈雷奧代插了一句。

    「才沒呢,兩天前,我在羅貝的單身漢住所裡看見她了,我向你們保證,他們根本不像吵過架的樣子,」富瓦克親王回答道。他最愛散佈能使羅貝結不成婚的流言蜚語了。況且,他也可能弄錯,羅貝和拉謝爾的關係確實已結束,但斷斷續續還有來往。

    「那個拉謝爾同我講起過您。上午我看見她像這樣經過香榭麗捨大街了。正如您說的,她是一個輕佻的女人,一個風塵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當然是引申義(這些話是馮親王對我說的,他隨時都要裝出精通法國文學和巴黎奧妙的樣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關……」帕爾馬公主急忙抓住這個關鍵詞,大聲說。

    「摩洛哥他能有什麼事?」德-蓋爾芒特先生正顏厲色地問,「奧麗阿娜在這方面毫無辦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為發明了戰略,」德-蓋爾芒特夫人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而且,他動輒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寫信卻把紙弄得到處都是墨水。那天他說,他吃到了卓絕的土豆,他有辦法租到卓絕的樓下包廂。」

    「他會拉丁語,」公爵誇大其詞地說。

    「什麼?拉丁語?」公主問。

    「我以名譽擔保!夫人可以問奧麗阿娜,我是不是誇大了。」

    「怎麼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氣說了一句拉丁語:『我沒見過比這更令人感動的Sictransitgloriamundi1的例子』了。我能給殿下這樣說,那是因為我們請教了一些語言學家,提了二十個問題後,終於把它拼湊起來了。可是羅貝是一口氣說出來的。我們勉強能聽出裡面有拉丁詞。他就像莫裡哀的喜劇《沒病裝病》中的一個人物!這句話他是在奧地利皇后歸天時說的!」——

    1拉丁語,意為:這個世界的光榮就這樣結束了。

    「可憐的女人!」公主大聲說,「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說,「有點瘋瘋癲癲,神經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個可愛的瘋子。只是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她為什麼不買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脫開了,她只好暫停講話,免得把假牙咽進肚裡。」

    「那個拉謝爾同我講起過您,她對我說,小聖盧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歡您甚於喜歡她,」馮親王一邊狼吞虎嚥地吃飯,一邊對我說。他臉色鮮紅,笑聲不止,笑時露出了全部牙齒。

    「要是這樣,她該嫉妒我,討厭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盡說您的好話。要是換了富瓦克斯親王的情婦,那她也許會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頭跟我一起走,我給您解釋這一切。」

    「不行,我十一點還要去德-夏呂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訴我,讓我今天去吃晚飯,但叫我不要在十點四十五分以後去。不過,如果您堅持要去,至少我們可以同路到法蘭西劇院。到那裡您就在周圍了,」馮親王說。

    無疑,他認為「周圍」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紅通通的漂亮臉孔上,一雙眼睛瞪得賊大,使我感到害怕,我借口有個朋友要來找我,婉言拒絕了。我覺得,這樣的回答對他不會傷害。但馮親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為他後來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我應該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該多麼傷心!」帕爾馬公主說道,至少我覺得她是這樣說的,因為她的話是穿過馮親王的話傳到我耳朵裡的,儘管親王壓低了嗓門(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聽見),但他離我更近,使得帕爾馬公主的話聽不清楚。

    「啊!不,」公爵夫人說,「我認為她一點也不悲傷。」

    「一點也不?您講話總是太絕對,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又充當起懸崖的角色來了,懸崖和海浪作對,迫使海浪拋出更高的浪花。

    「我講的都是事實,這一點巴贊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說,「只是因為您在,他認為應該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他怕您會反感。」

    「啊!可別這樣,」帕爾馬公主大聲說,她怕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橫生的星期三聚會因為她的存在而受到影響。這個禁果,就連瑞典王后也一直無權品嚐。

    「是她親口對他說的。當他像個凡夫俗子,悲傷地問她:『王后在服喪?服誰的喪?陛下一定很悲傷吧?』『不,不是大喪,是小喪,小小的喪,我姐姐去世了。』事實上,她很高興,巴贊知道得很清楚,當天她就請我們去參加晚會了,還送給我兩顆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個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大笑。她心裡想的可能是羅貝說的那句話:Sictransit1,下半句我記不清了。」為了顯得謙虛,她故意只說前半句,儘管她清楚地記得後半句——

    1全句應該是:Sictransitgloriamundi,意思是:這個世界的光榮就這樣結束了。

    其實,德-蓋爾芒特夫人這是在開玩笑,純粹是瞎說,因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她也悲慘地去世了)一樣,心地都很善良,親人死了,總是真誠地哀悼。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品格高尚的巴伐裡亞姐妹——她的表姐妹瞭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爾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蓋爾芒特夫人人無意中遞給她的竿子——羅貝的名字,說道。「我想您認識德-蒙塞弗耶將軍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說,其實,她和這個將軍關係很密切。帕爾馬公主解釋了羅貝的願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見他的話……也許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當面拒絕,只好這樣回答。聽說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將軍幫忙,她同他的關係似乎頓時變疏遠了。然而,公爵對這模稜兩可的回答很不滿足,他打斷妻子的話題:「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奧麗阿娜,」他說,「再說,您已經求過他兩件事了,他都沒給您辦。我妻子就愛幫別人忙,」他越來越氣憤地說,想迫使帕爾馬公主收回請求,但又不想使她懷疑公爵夫人的誠意,想讓她把責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羅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麼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為他拿不定主意,就讓我們去求他,他知道,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辦法。奧麗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數太多,現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絕一次。」

    「哦!既然這樣,那公爵夫人最好什麼也不要求他了,」德-帕爾馬夫人說。

    「那當然。」公爵作了結論。

    「這個可憐的將軍,他在選舉中又一次被擊敗了。」,帕爾馬公主改變了話題。

    「嘿!這不算什麼,才第七次嘛,」公爵說。他因自己被迫離開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別人在選舉中失敗。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讓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麼!可憐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懷孕了?公主驚叫起來。

    「一點不錯,」公爵夫人說,「這是可憐的將軍唯一沒有遭到失敗的選區。」

    從此,我經常被邀請——有時只有幾個人——出席這樣的宴會,欲罷而不能。我以前一直把這些宴會上的賓客想像成聖堂的十二位聖徒。的確,他們就像最早的基教徒,聚集在蓋爾芒特府,但不只是為了分享美味佳餚,而且好像在參加耶穌的最後一次社交晚餐。因此,沒有多少回,我就同我主人的朋友全認識了。主人把我介紹給他們時,態度顯得很親切,好像我從來就受到他們慈父般的關懷,是他們最喜歡的人,致使那些朋友每次舉行舞會,都要把我列入名單,否則,就是對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不敬。我一面喝著蓋爾芒特家地窖珍藏的依蓋姆酒,一面品嚐按不同配方烹調的美味佳餚。食譜每次都是由公爵親自製定和修改的。但是,對於那些曾不止一次在這張聖桌上就過餐的人來說,不一定非來「領受聖體」不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飯後前來拜訪,用斯萬夫人的話說,來參加「飯後剔牙聚會1」:冬天,在燈光明亮的大客廳裡喝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籠罩的長方形小花園內飲一杯桔子水。蓋爾芒特家的花園聚會從來只招待桔子水。這似乎成慣例。加其他飲料,似乎是對傳統的背叛,正如在聖日耳曼區的盛大交際會上演出喜劇或演奏樂曲,就不成其為聖日耳曼區的交際會一樣。即使來了五百人,也只應該被認為是來探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桔子水,我還能享用一長頸大肚瓶的櫻桃汁或梨汁,對我這個特權大家不勝驚異。就因為這瓶果汁,我對阿格裡讓特王產生了惡感。他和所有缺乏想像力,但不缺乏貪婪的人一樣,別人喝什麼,他都讚歎不已,要別人給他也來一點兒。因此,每次德-阿格裡讓特先生喝我這份定量的果汁,總使我感到掃興。因為果汁不多,不夠他喝的。沒有什麼能比一種果子的顏色轉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歡的了。煮過的果子,彷彿退回到了開花的季節。果汁就像春天的果園,呈現出紫紅色,或者象果樹下的和風,無色,清涼,讓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滴地凝視。可是,德-阿格裡讓特先生每次都妨礙我飽賞這一美景。晚會上儘管有糖煮水果,但是,傳統的桔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樣,始終不變。社交聖餐儘管平平常,但照樣進行下去。在這方面,正如我一開始所想像的那樣,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親朋好友畢竟和他們令人失望的外表給予我的印象很不一要。很多老頭來到公爵夫人家,喝的是永遠不變的飲料,受到的是很不熱情的接待。然而,他們不是為了充當上流界人士才來的,他們的出身比誰都高貴。也不是因為喜歡奢侈:他們也許喜歡,但是,到社會地位低一些的人家裡去,會享受到更豪華的奢侈,因為就在同一個晚上,某金融鉅子嫵媚的妻子會盡一切努力,邀請他們參加為西班牙國王舉辦的為期兩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狩獵活動。然而,他們拒絕了,懷著僥倖心理,來看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不在家。甚至,他們不能肯定在這裡能聽到和他們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觀點,或遇到讓他們熱血沸騰的情感。有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談論德雷福斯案、共和國和反宗教法,甚至會悄聲地議論他們,說他們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談吐何等乏味。對她的議論,他們只好裝聾作啞,聽而不聞。無疑,他們不改變習慣,是因為他們是訓練有素的社交美食家,深知社交菜餚質量上乘,美味可口,貨真價實,令人放心。對於社交菜餚的淵源和歷史,他們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樣清楚,在這點上,他們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貴族」氣。然而,在這些飯後來訪的客人中(經過主人介紹,我同他們都認識了),剛好有帕爾馬公主談到的德-蒙塞弗耶將軍,他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常客,但她不知道他那天晚上會來。他聽到介紹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像我是高級軍事委員會的主席。剛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絕把她的侄兒推薦給德-蒙塞弗耶將軍,我只當她天生不愛幫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謀,正如即使不是在愛情上,至少在才智上他是她的同謀一樣。當帕爾馬公主無意中說的話使我意識到羅貝處境危險,應該調換工作時,我就更感到她這種冷漠的態度應該受到譴責了。後來,帕爾馬公主畏畏縮縮地提出由她自己去對將軍談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卻百股阻撓,這時,我氣憤之極,覺得公爵夫人心眼太壞——

    1「飯後剔牙聚會」指飯後吃果品或喝咖啡等活動。

    「可是夫人,」她大聲說,「蒙塞弗耶對新政府毫無影響,新政府也不信任他。您找他無疑是白費力氣。」

    「小聲點,別讓他聽見了,」公主悄聲對公爵夫人說。

    「殿下儘管放心,他耳聾得厲害,」公爵夫人還是大聲說著,將軍聽得一清二楚。

    「因為我認為德-聖盧先生在那裡工作不安全,」帕爾馬公主說。

    「您要我怎麼辦?」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處境和大家一樣,所不同的是,是他自己要求去那裡的。況且,根本就沒有危險,不然的話,您想,我能不管嗎?我早就會在吃晚飯的時候同聖約瑟夫說這件事了。他的影響比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您看,他已經走了。再說,同他打交道要比這一位容易得多。這一位恰好也有三個兒子在摩洛哥,人家可沒有想把他們調一調。他會拒絕的。既然殿下堅持,我以後同聖約瑟夫說一說……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話。要不,同博特雷依說也可以。

    但是,如果我碰不見他們,您也不必太為羅貝擔心。那天,有人同我們講起過那裡的情況。我認為他在那適得其所,在哪裡也不如在那裡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花。只有您,奧麗阿娜,才會有這樣的奇葩異草!」帕爾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將軍可能聽到了公爵夫人的談話,想改變一下話題,說道,「我認出這種花就是埃爾斯蒂爾在我面前畫過的那種花。」

    「您喜歡它們,我很高興。它們可愛極了。瞧這細細的、紫瑩瑩、毛茸茸的脖子。就是名字不好聽,氣味不好聞,正如英俊漂亮、衣著優雅的人也會有難聽的名字一樣。儘管如此,我很喜歡它們。但它們快要死了,真叫人難過。」

    「可它們是盆花呀,又不是摘下來的,」帕爾馬公主說。

    「不錯,是盆花,」公爵夫人笑哈哈地說,「但這是一回事兒,因為它們是雌的。這種植物,雌雄不同株。我好比是一個光有一隻母狗的人。我需要為我的花找一個丈夫。否則,我就不可能有後代。」

    「多稀奇!可是,在自然界……」

    「是的,有些昆蟲可以做媒人,就像君主的婚姻,也是由第三者撮合的,未婚夫和未婚妻從沒有見過面。因此,我向您發誓,這是真的,我吩咐我的僕人盡量把我的花放在窗口,有時向著院子,有時向著花園,希望能飛來昆蟲給它們做媒。但這全靠運氣。您想,那只昆蟲要恰好已探望過我那花的異性同類,恰好必須想起到我家來送名片。可是,它到今天還沒有來。我相信,我的花仍然是一個冰清玉潔、值得授予玫瑰花冠的少女。我承認,假如它放蕩一些,我反而會感到高興。瞧,就拿院裡那棵美麗的樹來說,它到死也不會有後代,因為這一帶很少有這種樹。它是由風充當媒介的,可是,我們的圍牆有點兒太高。」

    「是有點太高,」德-佈雷奧代先生說,「只要把它推倒幾百厘米,就可以了。這些事,應該會做才是。公爵夫人,您剛才請我們吃的冰淇淋味道很香,配料用的香精是從一種名叫香子蘭的植物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植物雌雄同株,但中間隔著一層硬板樣的東西,影響授粉。如果沒有一個名叫阿爾班的留尼汪島土生土長的黑人青年——順便說一句,叫這個名字是相當滑稽的,因為阿爾班是白色的意思——想起來用一根小針使分開的雌雄器官發生關係,它們就不可能結果。」

    「拔拔爾,您簡直神了,什麼都知道,「公爵夫人驚歎道。

    「您也是呀,奧麗阿娜-您說的許多事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我要告訴殿下,這些都是斯萬教給我的,他老給我講植物。有時候,我們覺得去參加茶會或看日場演出太無聊,就到鄉下去,他讓我看花類奇異的婚配,沒有冷餐酒會,沒有法衣聖器室,但比人類結婚有意思。但那時候,我們沒有時間到遠處去。現在有汽車了,坐著車到鄉下去走走,那該有多好。可惜,在這期間,他自己也結了婚。這個婚姻更令人不可思議,而且,這一來,什麼也就辦不成了。啊!夫人,生活是可怕的事,你把時間用在做一些讓你感到無聊的事上,你偶然認識了一個人,你可以同他一起去看有趣的東西,可他偏偏要象斯萬那樣結婚。我只好要麼放棄到鄉下去看植物,要麼和一個不體面的人來往。在這兩種災難中,我選擇了前者。再說,也沒有必要走那麼遠。就在我的花園裡,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成體統的事發生,比夜間……在布洛尼林園中發生的還要多!只是沒有人注意罷了。因為花之間的事很簡單,一陣桔黃色的小雨,或者一隻滿身灰塵的蒼蠅前來擦腳或洗淋浴,然後飛進花裡。這樣就完事了!」

    「放那盆花的五斗櫃也很華麗,我想是帝國風格吧。」帕爾馬公主對達爾文及其繼承人的研究一竅不通,聽不懂公爵夫人的玩笑,只好改變話題。

    「很漂亮,是不是?夫人喜歡,我不勝高興,」公爵夫人回答說。「這是一件珍品。我要對您說,我非常崇拜帝國風格的傢俱,後來不時興了,但我仍然喜歡。我記得,在蓋爾芒特城堡,我曾被我婆婆羞辱過,因為我叫人把那些帝國風格的華麗的傢俱全都從頂樓上拿了下來,陳放在我住的那個側房了。這些傢俱是巴贊從孟德斯鳩家繼承下來的。」

    德-蓋爾芒特先生莞爾一笑。然而,他應該記得,事實和他妻子講的大相逕庭。但是,在洛姆親王同妻子情意綿綿、如膠似漆的短暫時間裡,親王夫人總喜歡拿她婆婆庸俗的審美觀開玩笑,後來,洛姆親王對妻子的愛消失,但對母親的俗氣仍有些看不起,雖然他很熱愛和敬重她。

    「耶拿家也有一張用韋奇伍德1的嵌飾鑲嵌的安樂椅,很漂亮,但我更喜歡我家的那張,」公爵夫人不偏不倚地說,好像這兩張椅子都不是她的,「不過,我承認,他們家的有些奇貨,我們是沒有的。」

    帕爾馬公主沉默不語——

    1韋奇伍德(1730—1795),英國藝術家和工業家,最優秀的制陶人。

    「這是真的。殿下您沒見過他們的藏物。啊!您一定得和我一起去一次。那是巴黎最璀璨的寶物收藏地,一個有生命的博物館。」

    公爵夫人的這個建議是最符合蓋爾芒特精神的大膽建議,因為對帕爾馬公主來說,耶拿夫婦是地地道道的篡奪者,他們的兒子和她的兒子一樣,也叫瓜斯達拉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拋出這個建議時,忍不住向其他客人投去愉悅和微笑的目光,因為儘管她尊敬帕爾馬公主,但更愛標新立異。客人們也努力裝出微笑。他們又驚又怕,但更是喜出望外,因為他們是奧麗阿娜「最新創造」的見證人,可以「乘熱」講給別人聽。但他們沒有驚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們知道,公爵夫人在生活中很善於向古弗瓦西埃家的一切偏見挑戰,從而取得一次極有趣味的令人愉快的勝利。在最近幾年中,她不是讓奧馬爾公爵和馬蒂爾德公主復歸於好了嗎?就是這位公爵,曾給公主的同胞兄弟寫過一封出了名的信:「在我的家族中,男的個個剛正不阿,女的個個白璧無瑕。」然而,不管奧馬爾家庭的親王們多麼正直,甚至在有意忘記自己有這個性格時也表現得很正直,奧馬爾公爵和馬蒂爾德公主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裡照樣是一見鍾情,繼而互相來往起來,他們具有路易十八那種忘記歷史的本領:富歇1曾投票處死他的王兄路易十六,但他不記前仇,任命富歇為公安部長。德-蓋爾芒特夫人現在又在醞釀使繆拉公主和那不勒斯王后接近的計劃。聽到公爵夫人的建議,帕爾馬公主十分尷尬,就和荷蘭和比利時的王位繼承人奧朗日王子和布拉邦特公爵一樣,當他們聽到有人要把德-馬伊一內斯爾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介紹給他們時,露出了一副窘態。但是,公爵夫人不等帕爾馬公主表態,又大聲說起來了(其實,她原先也不喜歡帝國風格,是斯萬和德-夏呂斯先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喜歡上的,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對耶拿一家很看不上):「夫人,坦率地說,您看了那些藏品,一定會感到美極了。我承認,我對帝國風格的傢俱一直印象深刻。但到了耶拿家,就彷彿置身於幻景中。我們彷彿回到了,怎麼對您說呢……回到了遠征埃及的時代,回到了古代,埃及和古羅馬侵入屋子,斯芬克斯停歇在安樂椅的腿上,蛇纏繞在枝形燭台上,一個高大的繆斯向你伸出一個小燭台,照亮著你玩紙牌,或者靜靜地呆在壁爐上,把胳膊支在掛鐘上,此外,所有的燈都是龐貝風格2,那些船形小床很像是尼羅河上發現的小船,可以期待摩西3從裡面出來,還有古羅馬的四馬二輪戰車,沿著床頭櫃邊緣奔跑……」——

    1富歇(1759—1820),法國政治家。1792年當選國民議會議員,投票贊成處死國王路易十六。王朝復辟時期,路易十八任命他為公安部長。

    2龐貝是意大利古城,龐貝風格是指在龐貝發現的圖畫的藝術風格,為希臘化時代藝術或亞歷山大派藝術的變體。

    3摩西是聖經故事中猶太人的古代領袖。他出生後,被裝進一隻箱子藏在蘆葦叢中,法老的女兒洗澡時發現了他,給他取名摩西,即「我把他從水中拉出來」的意思。

    「坐在帝國風格的椅子上不會很舒服,」帕爾馬公主大著膽子說。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歡,」繼而她又微笑著強調說,「我就喜歡這種坐在包著石榴紅絲絨或綠絲綢的紅木椅上的不舒服勁兒。我喜歡這種軍人的不舒服。他們只會坐象牙椅,在大廳中央叉起掄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證,在耶拿家,當您看到您面前的牆壁上畫著一個大壞蛋勝利女神,您就不會覺得坐著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認為我是壞保皇黨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並不正統。我向您保證,在那些人家裡,您會愛上這些不知其名的人,愛上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統治時期,軍人們很久沒有充分享受到榮譽,現在他們帶回來多少桂冠,甚至連安樂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覺得這別有一番風味!殿下應該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認為應該去那我就去,」公主說,「但我覺得不那麼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會安排好的。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們曾帶德-謝弗勒絲夫人去過,」公爵夫人又說,她知道這個例子很有說服力,「她高興極了。耶拿家的兒子很討人喜歡……我下面要說的可能不大得體,」她繼而又說,「他有一間臥室,尤其是那張床,誰見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當然是在他不睡覺的時候!下面的話可能更不得體:有一次,他生病臥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著床邊,刻著一個修長、嫵媚的美人魚,尾巴是用螺鈿做的,手中托著荷花。再加上旁邊的棕葉飾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證,」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為了更突出她的講話,故意放慢了速度,彷彿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現力的尖手指給她的話造型似的,一面用溫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帕爾馬公主,「這確實非常動人,和居斯塔夫-莫羅1的《青年和死神》這幅畫的佈局完全一樣。殿下想必知道這幅畫吧?」

    帕爾馬公主甚至連畫家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但她拚命地點頭熱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對這幅畫很讚賞。但是臉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卻毫無光輝,一看她無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畫家。

    「我想,他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吧?」她問。

    「不,他像一隻貘。眼睛就像燈罩,同荷騰斯王后2的眼睛有點相像。他大概認為,對一個男人來說,讓這種相像向其他部位展開,恐怕有點可笑,於是,到了臉頰那裡,他就不再像荷騰斯王后了,他的臉蛋好像塗了一層蠟,看上去就像是古埃及蘇丹的衛兵。好像每天早晨有人來給他打蠟似的。」接著,她把話題拉回到年輕公爵的睡床上:「斯萬看見這個美人魚和居斯塔夫-莫羅的《死神》很相像,感到很吃驚。不過,」為了更引人發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嚴肅的語氣補充說:「我們用不著吃驚。小伙子得的是鼻炎。他壯得像頭牛。」——

    1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和雕刻師。

    2荷騰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侖的妻子約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兒,拿破侖第三的母親。

    「據說他迷戀社交生活?」德-佈雷奧代先生不懷好意地、興奮地問道,期待人們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確的回答:「有人對我說,他右手只有四個指頭,這是真的嗎?」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寬容地笑了笑,回答道。「從表面看,他也許有點兒迷戀社交,因為他太年輕了。如果他是這種人,那我會感到吃驚的,因為他是個聰明人,」她又說,彷彿在她看來,迷戀社交和聰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風趣,我曾見過他的滑稽樣,」她進而又說,露出了鑒賞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說一個人滑稽,必須做出這種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達拉公爵的俏皮話此刻又在她耳邊響起。「再說,他還沒有被上流社會接受,因此,沒有必要說他熱衷社交生活,」她又說,也不管這樣說會不會讓帕爾馬公主洩氣。

    「我在想,要是蓋爾芒特親王知道我到她家去過,他會怎麼說。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麼會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們把一個帝國風格的彈子房整個兒地讓給希爾貝了。(她如今後悔莫及!)這都是鳩鳩傳給我們的,美極了!一半是伊特魯立亞1風格,一半是埃及風格……」——

    1伊持魯立亞為意大利舊地區名。

    「埃及?」公主問。她不知道伊特魯立亞是怎麼回事。

    「我的上帝,兩種風格兼而有之,是斯萬對我們說的。他給我講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學淺,因此似懂非懂。不過,夫人,有一點得搞清楚,帝國風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無關係,耶拿家的羅馬人同真正的羅馬人完全是兩碼事,他們的伊特魯立亞……」

    「真的!」公主說。

    「是的,正如第二帝國時期,安娜-德-穆西或親愛的布裡戈德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些服裝叫路易十五式服裝,但與路易十五毫無關係一樣。剛才,巴贊同您談到貝多芬。那天,有人給我們彈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夠奔放,這首曲子中有一個主題具有俄國風格。當我們想到貝多芬以為這就是俄國音樂了,我們不能不受感動。同樣,中國畫家以為自己在模仿貝裡尼1。甚至在同一個國家,當有人用一種比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現什麼。至少要過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1貝裡尼(1400—1470),意大利畫家。

    「四十年!」公主嚇了一跳,驚叫道。

    「那當然。」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的特殊的發音使她說的話(幾乎就是我的話,因為我剛好在她面前發表了類似的看法)越來越具有書面語言中「斜體字」的意味,「這很像是一個尚不存在、但將會繁衍生息的種類孤立地出現的第一個個體,這一個體具有和它同時代的人類所沒有的感覺。我可以說是例外,因為我向來喜歡有趣的新事物,它們剛一露頭,我就喜歡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盧浮宮,我們從馬奈的《奧蘭匹亞》前經過。現在再也沒有人會對這幅畫感到吃驚了。它看上去就像是安格爾的畫!然而,上帝知道我為什麼要為這幅畫辯護,我並非喜歡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許它的位置不完全在盧浮宮。」

    「大公夫人好嗎?」帕爾馬公主說。她對沙皇的姑媽遠比對馬奈的畫熟悉。

    「很好。我們談起您了。實際上,」公爵夫人仍然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說的人與人之間隔著語言的障礙。此外。我承認,誰也沒有希爾貝和別人之間的障礙大。您有獨立的思想,如果您覺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樂,您就不必考慮可憐的希爾貝會怎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老實人,但他墨守陳規,因循守舊。我覺得,我同我的車伕,同我的馬,要比同希爾貝更接近,更有血緣關係。他動不動就說,勇夫菲利浦1或大胖子路易2統治時期的人會怎麼想。他在鄉間散步時,總是傻乎乎地用枴杖叫農民讓路,嘴裡說著:『讓開,鄉下人!』說真的,當他同我說話時,就好像是古代哥特式墳墓中的『死者臥像』在同我說話,我會非常驚訝。這個活臥像儘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卻使我膽顫心驚,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他留在他的中世紀。除此之外,我承認,他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人。」——

    1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國歷史上的攝政王。

    2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國國王。

    「剛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吃晚飯了,」將軍說,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也不贊成公爵夫人開這樣的玩笑。

    「德-諾布瓦先生在嗎?」馮親王問。他念念不忘加入倫理政治學院。

    「在,」將軍說,「他還談到了你們的皇帝呢。」

    「據說威廉皇帝很聰明,但他不喜歡埃爾斯蒂爾的畫。不過,我不是說他做得不對,」公爵夫人說,「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儘管埃爾斯蒂爾給我畫過一張漂亮的像。呀!您不知道有這張像?畫得並不像,但很妙。他讓人擺姿勢時很有意思。他讓我擺成老太婆的姿勢。這是在模仿哈爾斯1的《醫院的女攝政》。我想,您一定知道這些,正如我侄兒說的,『至高無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輕搖著黑羽毛扇,轉臉對我說。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著頭,因為儘管她從來就是貴婦,但還要裝一裝貴婦的派頭。我說,我從前去過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沒有去哈勒姆,因為時間緊,只好突出重點。

    「啊!海牙,那可是個大博物館!」德-蓋爾芒特先生喊道。我對他說,他在那裡一定看到弗美爾2的《代爾夫特風景》了。可是,公爵弧陋寡聞,卻傲氣十足。他裝出自命不凡的樣子,只限於回答我的問題,就像每次有大同他談起某博物館或某畫展的一幅畫,他又記不起來的時候所做的那樣: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過!」——

    1哈爾斯(約1580—1666),荷蘭肖像畫家和風俗畫家。

    2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也畫肖像和風景。

    「怎麼!您去荷蘭旅行,連哈勒姆都沒去?」公爵夫人大聲說。「哪怕您只有一刻鐘的空暇,去看一看哈爾斯的畫,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說,如果把他的畫放在露天展覽,即使只能從飛速前進的電車頂層看它們,也會驚得目瞪口呆。」這句話似乎想說明我們的眼睛不過是一架快速攝影機,不承認藝術作品會使我們產生印象,因此,我聽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蓋爾芒特先生見她如此內行地同我談論我感興趣的問題,高興之極。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風采,聆聽她對於弗蘭茨-哈爾斯發表的高見,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曉暢一切。我這位年輕的客人可能認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舊時代的貴婦人,當今找不出第二個。」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他們同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已完全脫離了關係。從前,我根據他們的名字,想像他們過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生活,現在我覺得他們和別的男人或別的女人沒有兩樣,只是比他們同時代人稍微落後一些,不過,兩人落後的程度不等,就和聖日耳曼區的許多夫婦一樣,妻子神通廣大,能夠停留在黃金時代,丈夫卻運氣不佳,只能回到歷史的青年時代,當丈夫已進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時代,妻子卻還停留在路易十五時代。當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沒有兩樣時,起初頗感失望,但由於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幾杯美酒,我開始感到這是令人讚歎的事。如果我們根據名字,想像一個名叫唐璜-德-奧地利的男人或一個名叫伊莎貝爾-德-埃斯特的女人,我們會看到他們同真實歷史毫無聯繫,就像梅塞格裡絲這一邊和蓋爾芒特城堡那一邊毫不相干一樣。無疑,在現實中,伊莎貝爾-德-埃斯特是一個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宮內沒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異。但當我們把她想像為獨一無二的,因而是無與倫比的人時,就會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樣偉大,以致我們把和路易十四共進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義的事,卻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貝爾-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從這個神話世界移到真實的歷史中,覺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點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我們想像出來的那種秘性時,我們會感到失望,但繼而會由衷地感謝這位公主,因為她對曼坦納1的畫瞭如指掌,她在這方面的知識可與拉弗內斯特2先生相提並論,我們至今尚未重視拉弗內斯特先生的知識,拿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我們把它看得比大地還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高峰,沿著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跡下坡,發現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維克多-雨果、弗蘭茨-哈爾斯,可惜還有維貝爾,我不禁感到萬分驚異,就像一個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個荒野山谷中,由於地理位置遙遠,花木名稱奇異,覺得到處是奇風異俗,但當他穿過高大的蘆薈樹林或芒齊涅拉樹林之後,發現居民——有時居然在一個古羅馬劇場和一根雕刻著維納斯女神的柱子的遺跡面前——正在閱讀伏爾泰的《梅羅普》或《阿勒齊爾》,會感到多麼驚訝。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為名,不為利,努力通過相似文化瞭解她永遠不可能瞭解的文化,而這種相似文化對於我所認識的有文化的資產階級婦女來說是那樣遙遠,那樣高不可攀,就像一個政治家或醫生對於腓尼基文化所擁有的淵博知識那樣值得讚揚,但由於派不上用場而讓人感到可悲可憐——

    1曼坦納(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曾為伊莎貝爾-德-埃斯特的丈夫岡查加大公的宮殿作過壁畫。

    1拉弗內斯特(1837—1919),法國詩人和文藝評論家。曾是盧浮宮博物館館長。

    「我本來可以給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畫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親切地同我談著哈爾斯,「據有些人說,這是最漂亮的一幅畫。我是從一個德國表親那裡繼承過來的。可惜它在城堡裡是一塊『采邑』。您不知道這個詞?我也是才知道,」她繼而又說,她喜歡拿舊習俗開玩笑,以為這樣就顯得時髦,但她卻不自覺地、苦苦地眷戀著舊習俗。「您看了我那幾幅埃爾現出反感,那就不用懷疑了,這肯定是一幅傑作。」斯蒂爾的畫,我很高興,但我承認,如果我能讓您看哈爾斯的那幅作為『采邑』的畫,我會更高興。」

    「我看過那幅畫,」馮親王說,「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蓋爾芒特先生說,「而且,他母親是奧麗阿娜母親的堂姐妹。」

    「至於埃爾斯蒂爾先生,」馮親王又說,「我冒昧地說一句,儘管我沒有看過他的畫,因而談不出任何意見,但我並不認為威廉皇帝應該克制對他的一貫仇恨,威廉皇帝是絕頂聰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過兩次飯,一次是在薩岡姑媽家,一次是在拉吉維爾姑媽家。應該說,我覺得他非同尋常。我沒覺得他頭腦簡單!但他身上有一種象染綠的石竹那樣『人為』的有趣的東西(她一板一眼,說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種使我驚奇,但不怎麼討我喜歡的東西。人工造出這種東西來固然令人感到吃驚,但我認為不造出來也未嘗不可。我希望我的話不會使您感到不高興。」「威廉皇帝絕頂聰明,」馮親王又說,「他酷愛藝術,對藝術作品的鑒賞力可以說是萬無一失,從來不會搞錯: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識別,並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對一件作品表大家都樂了。

    「您的話讓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說。

    「我非常樂意拿皇帝和我們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學家作比較。」親王發音不準,把考古學家的「考」讀成了「搞」,但他從不放過使用這個字的機會。「老考古學家在亞述古建築物前會慟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贗品,他就不會流淚。因此,當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貨還是贗品,你就拿去給老考古學家鑒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館把它買下來,如果他的眼睛是乾的,你就把它退回給商人,還可對商人起訴。噯!每當我在波茨坦宮吃飯,只要聽到德皇說:『親王,您應該看一看,真是天才之作』,我就把有關作品記下來,以後決不問津,如果聽到他對一個畫展嚴辭譴責,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觀看。」

    「諾布瓦是不是不贊成英法言和?」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對英國人恨之入骨的馮親王憤怒而陰險地發問,「他們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們不會以軍人身份幫助你們。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根據他們將領的遇蠢對他們作出評價。最近,我的一個朋友同布達1談過一次話。您知道嗎?他是布爾人2的首領。布達對我朋友說:『軍隊搞成這個樣子,那真是太可怕了。其實,我還是挺喜歡英國人的,但您想想,我不過是一個能(農)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就說最後這一仗吧,敵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倍,我頂不住了,不得不投降,但我還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虜!這夠不錯的了。因為我不過是能民出身的將領。如果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歐洲軍隊較量,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們的國王,他是怎樣一個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國卻成了偉人。」——

    1布達(1862—1919),南非將領,英勇反抗過英國侵略者。

    2布爾人是南非的殖民者。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馮親王的絮叨。他講的故事和德-諾布瓦先生給我父親講的大同小異,它們不能為我的夢幻提供精神食糧。即使它們有引起我幻想的東西,那也得有很強的刺激性,方能使我的內心生活在這種社交時刻恢復活力,因為此刻我只注意我的表皮、頭髮和襯衣,也就是說,平時生活中的樂趣,這時我絲毫也感受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蓋爾芒特夫人覺得馮親王講話不知輕重,反駁道。「我覺得愛德華七世1十分可愛,十分樸實,比大家認為的要精明得多。他的王后即使是現在也仍然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漂亮的。」——

    1愛德華七世(1841—1910),英國國王。年輕時曾是巴黎社交界的知名人物,登基後,他的親法立場促使英法接近。

    「可是,公爵婦(夫)人,」親王惱怒地說,他沒有發覺別人在討厭自己,「如果威爾士王子只是一個普通人,那麼,就沒有一個社交圈會接納他,沒有一個人會同他握手。王后嫵媚迷人,溫和善良,但愚昧無知,這對國王夫婦畢竟有讓人反感的東西:他們全靠臣民供養,讓猶太大金融家支付他們的一切費用,作為交換,他不得不封這些猶太人為從男爵。

    就像保加利亞王子……」

    「他是我們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說,」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馮親王說,」但是,我們不會因此而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直人。不!你們應該和我們接近,這是皇帝的最大心願,但他希望是誠心誠意的接近。他說: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脫帽,這樣,你們就會立於不敗之地。這比德-諾布瓦先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實際。」

    「您認識德-諾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為了讓我也加入談話,對我說。我想起德-諾布瓦先生曾說過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起過這件事,他在她面前無論如何只會講我的壞話,因為,儘管他同我父親交情不錯,但他仍是毫不猶豫地叫我當眾出醜了,想起這些,我就沒有像一個上流社會人士應該做的那樣回答公爵夫人:一個上流社會人士可能會說他討厭德-諾布瓦先生,而且會讓他感到他討厭他;他這樣說是為了讓人知道,大使說他壞話,是因為他討厭他,純屬報復行為,一派胡言亂語。可是,我卻說,我認為德-諾布瓦先生不喜歡我我深感遺憾。「您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歡您,您可以去問巴贊。如果說,在眾人眼裡,我愛說客氣的話,巴贊可不是這樣,他會對您說,我們從沒有聽到諾布瓦像讚揚您那樣讚揚過一個人。最後,他還想給您在外交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體不好,不會接受,所以都沒敢把他的想法告訴您父親。他對您父親可是推崇備至。」德-諾布瓦先生恰恰是最後一個我可以期侍從他那裡得到幫助的人。事實上,儘管德-諾布瓦先生愛嘲弄人,甚至經常不懷好意,但他的外表卻使人感到公道,很像在一棵橡樹底下仲裁民事的聖路易1,說話的聲音悅耳動聽,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樣相信他的外表和聲音的人,聽到一個說話向來誠懇的人說他們的壞話。但這不妨礙他有同情心。他照樣會稱讚他喜愛的人,照樣會樂於助人——

    1聖路易(1214—1270),即路易第九,法國加佩王朝最偉大的國王,英明,公正。他常在他花園的一棵橡樹下仲裁民事。

    「再說,他賞識您,我並不感到吃驚,」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他很聰明。」接下來,她隱射了一樁正在醞釀中的婚事,我還沒有聽說過:「我很清楚,我嬸母作為他的老情婦就已經不討他喜歡了,當然,做他的新娘就更是多餘的了。而且,我認為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婦了,她信教過分虔誠。布斯-諾布瓦1完全可以引用維克多-雨果的一句詩:

    與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離開我的床第,投入你的懷抱!——

    1布斯是雨果詩集《歷代傳說》第一首詩《酣睡的布斯》中的人物,一位富有的老人,取自聖經。小說中,公爵夫人把諾布瓦比作布斯,故稱他為布斯-諾布瓦。

    我可憐的嬸母就像那些先鋒派藝術家,一生中不停地攻擊法蘭西學院,可到了暮年,卻創立了自己的小法蘭西學院,或者,像那些還俗的人,到頭來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照這樣,還不如不還俗,或不姘居。誰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著說,「也許考慮到將來會寡居吧。沒有比死了人卻不能為之服喪更悲傷的事了。」

    「啊!要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變成德-諾布瓦夫人,我相信,我們的表兄弟希爾貝會感到難過的,」德-堅約瑟夫將軍說。

    「蓋爾芒特親王為人不錯,但他確實很看重出身和禮節,」帕爾馬公主說,「那次親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鄉間住所呆了兩天。小不點兒(德-於諾爾斯坦夫人的綽號,因為她長得高頭大馬)陪我去了。親王下台階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卻裝出沒看見小不點兒。走完台階,來到客廳門口,親王閃身給我讓路,這時,他才說:『啊!您好,德-於諾爾斯坦夫人(自從同她分手後,他只叫她德-於諾爾斯坦夫人)』,裝出剛看見小不點兒的樣子,表明沒有必要到石階下去迎接她。」

    「我一點也不奇怪。我不用對您說,我和我的堂弟對許多問題的看法都不一致,」公爵說,自以為是一個極端的新派人物,比誰都蔑視出身,甚至是一個共和主義者。「夫人也許有所感覺,我和他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說,如果我嬸母要嫁給諾布瓦,這一次我會站到希爾貝一邊。身為弗洛裡蒙-德-吉斯的女兒,卻嫁給這樣一個人,這正如俗話所說,會讓母雞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樣對您說呢?(這最後一句話,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話的中間,放在這裡完全是多餘的。但他隨時都要用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這對他好像是一個格律,非常重要。)不過,請注意,」他接著又說,「諾布瓦的親屬卻是正直的紳士,出身高貴,家世悠久。」

    「聽著,巴贊,既然您贊成希爾貝的看法,又何必對他冷嘲熱諷呢,」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認為,一個人出身是不是「高貴」,這和酒一樣,要看年代是不是悠久。這一點,她和蓋爾芒特親王和蓋爾芒特公爵所見相同。但她沒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精明,因此,她說話決不違背蓋爾芒特精神,哪怕在行動上死拽住地位不放,也要在口頭上將它蔑視。

    「你們和他不是還沾親帶故嗎?」德-聖約瑟夫將軍問,「在我的印象中,諾布瓦曾娶過拉羅什富科家的一位小姐。」

    「不是那樣的關係。她是拉羅什富科公爵那個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維爾公爵這個支系的,她也是愛德華-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庭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說,他對智慧的看法太有點膚淺,「從路易十四以來,這兩個支系再也沒有聯姻過。我們和他的關係比較遠。」

    「噢,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這個情況,」將軍說。

    「況且,」德-蓋爾芒特先生接著說,「據我所知,他母親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先嫁給了拉都-德-奧弗涅家族中的一個人。但是,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蒙莫朗西家族勉強沾點邊,而這些叫拉都-德-奧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奧弗涅,因此,我看不出這對諾布瓦先生有什麼幫助。他說他是聖特拉依1的後裔,這也許倒還有點意義,因為我們是聖特拉依的直系……」——

    1聖特拉依,十五世紀法國軍人,女英雄貞德的夥伴,後被命名為元帥。

    在貢佈雷,有一條聖特拉依街,離開貢佈雷後,我再也沒有想起它。街的一頭與布列塔尼街相鄰,另一頭通向鳥街,因為貞德的夥伴聖特拉依娶了一位蓋爾芒特小姐為妻,導致貢佈雷伯爵領地歸入蓋爾芒特家族,聖拉依的武器也陳放在聖依萊爾教堂一塊彩繪玻璃窗下,使得蓋爾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為難,無所適從。當談話出現轉調,重新使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具有我從前常常聽到的、現在已經忘卻的音調時,我彷彿又看到了黑陶土的台階,而今晚上,請我吃飯的慇勤周到的主人給予這個名字的音調和我從前聽到的音調是多麼不同啊!如果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對我是一個集合名詞的話,那麼,這不僅是歷史上許多女人都叫這個名字,而且在我短暫的青年時代,我在這一個蓋爾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許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繼出現,當下一個在她身上扎根時,前一個就會銷聲匿跡。詞的意義在幾個世紀內都不會有很大改變,但名字對我們來說,只消幾年就會有很大變化。我們的記憶不夠牢固,心不夠博大,不可能把什麼都記住。我們的大腦沒有足夠的空間,既能記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記。我們只好在過去的、偶然發掘出來的——就像剛才對聖特拉依進行的發掘一樣——東西上進行構思。我覺得,解釋這一切是多餘的,即使在剛才,當德-蓋爾芒特先生問我:『您不認識我們的騙子』的時候,我也沒有作聲,實際上我這是在撒謊。也許他知道我認識他,只是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好意思堅持罷了。我正在胡思亂想,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現實中。

    「我覺得講這些太乏味。聽著,我們家不總是這樣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來補吃一頓飯,下次就不會再擺家譜了,」公爵夫人低聲對我說。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東西對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當一本積滿古代植物的標本集來博得我的歡心。

    德-蓋爾芒特夫人認為,公爵和將軍不停地談論家譜會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們談起了家譜,才使我這個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這之前我怎能不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賓客使這個我從前只能進行遠距離想像的神秘莫測的名字蒙上了一層平淡無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給它加上了和我認識的人一樣平庸,甚至更平庸的軀殼和腦袋,就和每一個迷戀《哈姆萊特》的讀者走進丹麥的埃爾西諾港1所得到的印象一樣。當然,這些地區和這段歷史使這些客人的名字佈滿了古老的樹木和哥特式鐘樓,某種程度形成了他們的形象、思想和偏見,但這只是因果關係,也就是說,可以用智慧把地區和歷史分析出來,但想像力在此卻無用武之地——

    1埃爾西諾港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的故事發生地。現名赫爾辛格。

    昔日的這些偏見驟然在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們心中恢復了詩意。貴族頭腦中的觀念無疑能使貴族變成文學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詞的)詞源學家(僅僅同一般無知的資產階級相比較罷了,因為即使一個平庸的教徒比一個平庸的自由思想家更能回答你關於禮拜儀式的問題,但是一個反教權的考古學家卻比本堂神甫更瞭解教區的教堂),但是,如果我們想說真話,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頭腦,那麼,這些觀念對這些大領主的誘惑力甚至不如對一個資產階級人士的誘惑力大。他們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萊芙公主、奧爾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這一點,我也許不如他們,但他們在知道這些名字前就認識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從此,聽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會想起她的面孔。我是從仙女開始的,儘管她瞬間即逝;而他們卻先認識人。

    在資產階級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結婚,有時會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貴族社會(尤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蓋爾芒特家族也不例外)總是天真地把貴族的偉大僅僅歸結為家族的優越。我首先是從書本中瞭解到貴族的這種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來,這是貴族社會唯一的魅力)。達勒芒1在回憶錄中洋洋得意地敘述了德-蓋梅內先生2對他兄弟的大聲吆喝:「你可以進來,這裡不是盧浮宮!」還敘述了德-蓋梅內先生對德-羅昂騎士3(克萊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評價:「他至少是親王」,達勒芒在講羅昂家族4這些事時,難道不像在講蓋爾芒特家族嗎?在德-蓋爾芒特先生和聖約瑟夫將軍的談話中,只有一件事使我聽了不舒服:我看到,關於可愛的盧森堡大公繼承人的流言蜚語在這個沙龍裡也能找到市場,正如聖盧的朋友們對這些謠言信以為真一樣。顯然,這是一種流行病,蔓延的時間只有兩年,但人人都會傳染上。在傳播謠言的同時,還添枝加葉,散佈新的謠言。就連盧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像是在捍衛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實她是在向大家提供進攻的武器。「您為他辯護是不對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聖盧也這樣對我說過。「好吧,我們親戚的話您可以不聽,儘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找他的僕人們聊聊,他們畢竟最瞭解我們。德-盧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奴送給了他。黑奴哭著跑回來說:『大公打我,我不是壞蛋,大公,讓人吃驚。』我說的話我是能負責的,他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

    1達勒芒(1619—1692),法國回憶錄作家。

    2德-蓋梅內是十五世紀蒙巴松領地的第一個領主,後來成了蓋梅內親王,因為沒有後代,死後領地傳給了他的兄弟蒙巴松公爵。

    3羅昂騎士(1635—1674),法王路易十四的犬獵隊隊長。

    4羅昂家族是法國最有名的家族之一,是布列塔尼國王的後裔,蓋梅內家族、蒙巴松家族都是羅昂家族的支系。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這兩個詞我不知道聽到多少次。首先,每當有人提到一個名字,德-蓋爾芒特先生總是高興地大喊大嚷:「這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就像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見一塊路標,兩個反向的箭頭分別指示貝勒維代爾—卡西米爾—珀裡埃和主獵官十字架村,箭頭下面寫著很小的公里數,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確的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於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不斷使用表兄弟、表姐妹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飯後才來。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交界大顯身手。她天資聰穎,博聞強記,不論什麼,萬人撤退史1也好,鳥類性倒錯也好,她學起來都易如反掌。德國最新出版的著作,不管是政治經濟史,還是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和手淫,伊壁鳩魯的哲學,她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此外,她說的話是非常不可信的,因為她常本末倒置,把白譬無瑕的貞女說成是不守規矩的淫婦,把謙正無私的君子說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講的事就好像是書中的故事,當然,不是因為它們嚴肅,而是荒誕無稽——

    1萬人撤退史是指公元前四百年,被波斯國王小居魯士徵用的萬名希臘僱傭軍穿過阿爾美尼亞山地,克服重重困難,返回故鄉的歷史。

    在那個時期,她能夠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幾個星期來,她常去看望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傑出的貴婦,但總的說來,她還只能和貴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經失去光彩的人家來往,蓋爾芒特一家早就同這些人斷絕關係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會來往密切,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們的名字。她這些朋友在社交界不受歡迎,但名字卻很響亮。德-蓋爾芒特先生一聽,便以為是他家飯桌上的常客,認為是他的一個熟人,心裡樂顛顛的,便隨聲附和,大聲嚷著:「唷,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我對他瞭如指掌。他住在瓦諾街。他母親是德-於塞斯小姐。」於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認,她說的這個人屬於地位更低的動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朋友聯繫起來,接過公爵的話頭,拐彎抹角地說:「我知道您說的是誰,我說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表兄弟。」但是,可憐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給堵住了,因為德-蓋爾芒特先生頗感失望,回答說:「啊!那我就不知道您說的是誰了。」大使夫人無言以對,因為,如果說她認識她應該認識的那些人的「表兄弟」的話,這些表兄弟卻常常不是親戚。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先生又會拋出「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在他看來,這句話和拉丁語詩人愛用的某些修飾詞一樣重要:這些修飾詞為詩人們作六音步詩提供了一個揚抑抑格或揚揚格。

    我覺得,至少,「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姐妹」用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她的確是公爵夫人的近親。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歡親王夫人。她悄聲對我說:「她很蠢。其實,她不怎麼漂亮。這是盜名竊譽。此外,」接著,她用一種深思熟慮的、堅決的、令人厭惡的神態對我說,「我對她一點也沒有好感。」但是,這種表親關係常常延伸得很遠。德-蓋爾芒特夫人必須把一些人叫「姑媽」,可是,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時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樣,每當時代遭遇不幸,使得一個親王娶了一個擁有億萬家財的女子,如果親王的高祖父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盧富瓦家族的一位小姐為妻,那麼,親王的這位美國妻子第一次登門拜訪就能對公爵夫人稱「姑媽」,儘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會感到不勝榮幸,而德-蓋爾芒特夫人會面帶慈祥的微笑,接受這個稱呼。但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德-博澤弗耶將軍對出身的看法是什麼,這對我無關緊要;我在他們關於這個問題的談話中,只是尋求一種富有詩意的快樂。他們自己並不感受到快樂但卻給我帶來了快樂,就像莊稼人或水手談論莊稼或海潮,因為這些現實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體會不到其中的詩情畫意,要靠我們自己去提煉。

    有時候一個名字使人想到的,與其說是一個家族,毋寧說是一個事件,一個日期。當我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回憶說,德-佈雷奧代先生的母親姓舒瓦瑟爾,外祖母姓呂森士的時候,我彷彿看見,在飾有珠狀紐扣的極普通的襯衣下普拉斯蘭夫人和貝裡公爵的心臟——這些莊嚴的遺骸——在兩個水晶珠內流血;其他遺骸如達利安夫人或德-薩布朗夫人細長的頭髮,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時候,我看見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遺骸。德-蓋爾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瞭解他們的祖先,有些回憶使他的談話像一座古代住宅,儘管裡面缺少傑作,卻不乏真跡,這些畫平淡而莊嚴,從整體看,氣勢磅礡。阿格裡讓特親王問,為什麼X親王在談到奧馬爾公爵1時,管他叫「我的舅舅」,德-蓋爾芒特親王回答:「因為他的舅舅符騰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的一個女兒。」——

    1奧馬爾公爵(1822—1897),法王路易—菲利浦的第四個兒子。

    於是,我瞻仰了整個遺骸盒,它很像卡帕契奧1或梅姆林2畫的聖骨盒。我從第一格看到最後一格。在第一格內,我看見路易—菲利浦的女兒瑪麗公主穿著一件在花園中散步穿的裙子(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為她派去替她向敘拉古親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絕),參加她兄弟奧爾良公爵的婚禮;在最後一格,我看見公主在那座「異想天開」宮內,剛剛生下一個男孩符騰堡公爵(就是剛才和我一起吃晚飯的那位親王的舅舅)。這座宮堡以及其他一些宮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樣,是誕生傑出人物的搖籃:每過一代,總會產生不止一個歷史人物。尤其是在這座宮堡裡許多人都留下了記憶:貝羅伊特3的總督夫人,還有那位有點異想天開的公主(奧爾良公爵的妹妹,據說她很喜歡她丈夫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亞國王,最後是X親王……親王剛才要求蓋爾芒特公爵給他寫信,留的地址正是這座城堡,因為他把它繼承下來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納歌劇時,才把它租給另一個可愛的「異想天開」者波利尼亞克親王。德-蓋爾芒特先生為了解釋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間的親戚關係,不得不順著三、五個祖宗的家譜和聯姻,追溯到遙遠的過去,追溯到瑪麗—路易絲4或柯爾柏5,結果仍舊一樣:不管什麼情況,在一個城堡或一個女人的名字中,總會出現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但已經喬裝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選擇這個名字,不是因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浦和瑪麗—阿梅莉曾是法國國王和王后,而僅僅因為他們留下了一份遺產(我們看到,由於其他原因,在巴爾扎克作品的人物辭典中,拿破侖的地位遠沒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為辭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們同《人間喜劇》的關係大小編排的,關係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佔有一席之地,僅僅是因為他對五隻天鵝修道院的貴族小姐講過話)。貴族猶如一座沉悶的古羅馬建築物,窗戶很少,光線很暗,死氣沉沉,但牆壁厚實,把全部歷史牢牢地封鎖和禁錮起來,歷史就像鎖進牢籠的小鳥,愁眉苦臉,侷促不安——

    1卡帕契奧(1240—1525),意大利畫家。

    2梅姆林(1433—1494),佛蘭德斯畫家。

    3貝羅伊特:德國城市,屬巴伐利亞州,「異想天開」宮就在該市的郊區。

    4瑪麗-路易絲(1791—1847),奧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兒,拿破侖一世需要皇位繼承人,與約瑟芬離婚後,娶她為妻。

    5柯爾柏(1619—1683),出身富商家庭,路易十四親政後,1665年起任財政大臣,並逐漸成為宮遷內外政策的實際決策人。

    就這樣,我的記憶漸漸印滿了名字,它們按順序排列,相輔相成,關係越來越密切,就像那些完美的藝術品,沒有一個筆觸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從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同時也把自己的存在強加給它們。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盧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機敘述說,他那位年輕妻子的祖父(因經營麵粉和面製品生意發了大財)邀請他吃飯,他回信拒絕了,並在信封上寫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寫道:「您沒能來吃飯,我很遺憾,您要是來了,我親愛的朋友,我就可以讓您好好陪陪我了,因為這是小聚會,飯桌上只有磨坊主、他的兒子和您。」我覺得,這個故事不僅不堪入耳,因為我知道我親愛的德-納索先生道德高尚,決不會在給妻子的祖父寫信時稱呼他「磨坊主」,何況,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繼承人;而且,頭幾個字就顯得愚蠢之極,因為磨坊主這個稱呼放的位置太醒目,不會不使人聯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標題。但是愚蠢統治著聖日耳曼區,居心不良又使愚蠢變本加厲,因此在場的人都覺得祖父的回擊「恰如其分」,認為祖父比孫女婿更聰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佈,他是一位傑出的人物。夏特勒羅公爵利用這個故事,敘述了我在咖啡館聽到過的關於「大家都上床睡覺」的故事。他剛開了個頭,剛講到德-盧森堡先生要德-蓋爾芒特先生當著他妻子的面起床,公爵夫人就打斷他的話頭,抗議道:「不,他是很可笑,但還沒可笑到這個地步。」我深信,有關德-盧森堡先生的傳說一概都是謊言,每當那些演員或證人在編故事,我深信總會有人出面闢謠。但我不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闢謠是考慮到事實,還是出於自尊。不管怎樣,自尊心最後還是向惡意讓步了,因為她又笑著說:「不過,我也受到過一次小小凌辱。他邀請我下午去吃點心,想讓我認識盧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給他姑媽的信,就是這樣高雅地稱呼他的妻子的。我在給他的回信中,對我不能應邀表示了遺憾,並且說:『至於你那位打引號的盧森堡大公夫人,請你轉告她,如果她要來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點以後都在家』。後來,我又受到了一次凌辱,我在盧森堡的時候,打電話找他,開始說殿下就要進膳,後又說殿下剛進完膳,兩小時過去了,他就是不來聽電話。於是,我換了個辦法。我說:『請您讓納索伯爵聽電話』。這下可觸到了他的痛處,他立刻跑來了。」大家都被公爵夫人的故事和其他類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說,我確信這些都是謊言,因為盧森堡—納索是我所遇見的最聰明、最善良、最機靈,坦率地說,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後的事會證明我是對的。我應當承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了那麼多話誹謗德-盧森堡先生,但也有一句是中肯的。

    「他不總是這樣,」她說,「他是後來才失去理智,才以為自己是童話故事中的國王的。從前他並不傻,即使在他訂婚那會兒,她也總是用一種相當有趣的方式談起他的婚事,彷彿這對他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幸福:『這真像童話故事,我應該坐著華麗的四輪馬車駛進盧森堡』,他對他的德-奧內桑叔叔說。他叔叔(你們知道,盧森堡很小)回答他:『我怕你坐華麗的四輪馬車進不來。我勸你還是乘山羊車』。納索聽了非但沒生氣,而且還是他第一個把這件事講給我們聽的,別人還沒笑,他就先笑了。」

    「奧內桑機智幽默,很像他的母親,他母親姓蒙修。奧內桑身體很不好,真可憐。」

    幸虧話題轉到了奧內桑身上,否則,對德-盧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惡語誹謗還要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德-蓋爾芒特公爵解釋說,奧內桑的曾祖母是瑪麗-德-卡斯蒂利亞-蒙修的姐妹,而瑪麗是迪莫萊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奧麗阿娜的舅媽。這樣,談話又回到系譜上來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卻在我耳邊悄聲說:「您好像很受德-蓋爾芒特先生重視,可得當心哪!」我要她作解釋:「我是說,他這個人可以把女兒托付給他,但不能把兒子托付給他。不用明說,您也會懂的。」然而相反,如果說曾有一個男人對女人懷有狂熱的和專一的愛的話,那就是蓋爾芒特公爵。但是,大使夫人最相信錯誤和謊言,這對她好比是生存的空間,離開它們,她就寸步難行。「他的弟弟墨墨對他的惡習很擔心。順便說一句,因為別的理由(他看見她從不打招呼),我對墨墨很反感。他們的嬸母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啊!我崇拜她。她是一位聖人,是舊時代貴族的典範。不僅道德高尚,而且謹慎持重。她和諾布瓦大使天天見面,仍稱呼他先生。順便說一句,德-諾布瓦先生給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我一心想聽德-蓋爾芒特先生談家系,就沒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談的家系並不都很重要。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了各種意外的聯姻,其中有與低門第的聯姻。這種聯姻不乏魅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時期,蓋爾芒特公爵和弗桑薩克公爵分別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兩個如花似月、美貌動人的女兒,她們成為公爵夫人後,土洋結合,既有異國平民女子的嫵媚,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國貴婦的風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親政時期,有一位諾布瓦娶了莫特馬爾公爵的女兒,我本以為諾布瓦這個姓氏問世不久,暗淡無光,誰知在遙遠的路易十四時代就受到莫特馬爾家族光輝的照耀,被精雕細琢,煥發出一枚紀念章的美。況且,從這種聯姻中得到好處的,不只是那個不見經傳的姓氏。另一個光華燦爛已經使人習以為常,這種平淡無奇的新姿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看習慣了畫家的彩色像,偶爾看到他的黑白畫像,反會產生最深的印象。這些名字在我頭腦中變換著位置,時上時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為關係遙遠的名字忽然變近了,這現象不完全是我不瞭解情況才產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緊密相連,跟著土地從一個家族轉移到另一個家族的時代,名字也經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麗的納穆爾公爵領地或謝弗勒絲公爵領地,我可以依次發現蜷縮著吉斯、薩瓦親王、奧爾良、呂伊納,就像一隻隻寄居蟹蜷縮在貝殼中一樣。有時候,好幾個寄居蟹爭奪同一隻貝殼:荷蘭王族同德-馬伊—內斯爾爭奪奧朗日親王爵位;夏呂斯男爵同比利時王族爭奪布拉邦特公爵爵位;還有其他許多人爭奪那不勒斯親王爵位、帕爾馬公爵爵位、勒佐公爵爵位。有時相反,貝殼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來一直五人居住,因此,我決不會想到,一個城堡的名字在不遠的過去曾是一個家族的姓氏。因此,當我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時說:「不,我的表姐是狂熱的保皇黨人,她是費代納侯爵夫人的女兒,侯爵夫人在朱安黨叛亂1中曾起過一定作用」,當我看見費代納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個家族的名字,而我自從去過巴爾貝克海灘後,一直以為費代納是一座城堡的名字,沒想到會是一個家族的名字,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就像來到了童話世界的一樣,看見古堡的牆角塔和台階獲得了生命,變成了人,不禁驚訝萬狀。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頭獲得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也和蓋爾芒特公爵或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樣出身名門,也在社交界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且舉止高雅或才華橫溢,比後者更受歡迎,可是,如卻沒有人再記得他們了,因為他們沒有後嗣,他們的名字也就銷聲匿跡,即使有人提到,也只會像一個陌生名字那樣不會引起反應,最多作為遙遠的城堡或村莊的名字存在下來,我們不會想到去發現哪些人曾用過這個名字。不久的一天,一個旅行者可能會來到布爾戈涅偏僻的夏呂斯村,止步參觀教堂,如果他是一個不夠勤勉或過於匆忙的人,就不會細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會知道這個小村莊的名字曾經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

    1朱安黨叛亂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保皇黨發動的叛亂,始於17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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