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個家族守護神,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像她那樣擁有百萬財富,當第一流公爵夫人是必要的,它要她寧願少看幾本有趣的書,也要去參加乏味的茶會、晚宴和晚會,這和雨一樣令人討厭,但卻必不可少。德-蓋爾芒特夫人牢騷滿腹、冷嘲熱諷地接受了,不過沒有細想為什麼接受。然而,當膳食總管稱呼這個只信精神不信爵位的女人為「公爵夫人」時,這種意外的現象並沒有使她感到不舒服。她從來沒想要求他只喊她「夫人」。有些人出於好心,可能會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心不在焉,只聽見「夫人」二字,沒聽見附加成份。不過,如果說她會裝聾,她卻不會作啞。每每有事要叫丈夫辦理,她總對膳食總管說:「您提醒公爵先生……」
此外,家族守護神還有其他事要做,例如,讓道德說話。當然,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卻特別高尚。通常,聰明者不一定高尚,高尚者不一定聰明。但是,那些聰明的蓋爾芒特,哪怕曾偽造過文書,玩牌時會作弊,或者他們是所有人中最討人喜歡的,願意吸收一切新的和正確的思想,當他們談起道德來,也比品行端正的蓋爾芒特更加頭頭是道。就拿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來說,當守護神想通過這位老婦之口談論道德時,她講得比誰都動聽。在類似的情況下,例如,當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談論一個女僕時,我們會一下發現他們談話的口吻幾乎和侯爵夫人採用的語氣一樣陳舊,一樣純樸,而且,由於他們更有魅力,也就顯得更高尚,更感人:「我覺得她的本質是好的,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姑娘,想必她是正派人的女兒,肯定不會走上邪路。」在這種時候,守護神就變成語調了。但有時候,他也會變成措詞,變成臉部神態。公爵夫人的神態和她當元帥的祖父的神態如出一轍,那是種難以覺察的抽搐,和迦太基的巴爾加家族1的守護神蛇神的抽搐很相像。從前當我上午散步時,有好幾次我還沒有認出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已感覺到她躲在一家小乳品店裡窺視我,這時,我會被她臉部的這種神態弄得心慌意亂。這位守護神還在一種不僅對蓋爾芒特家族,而且對他們的對手古弗瓦西埃家族都很重要的情況下進行過干涉。古弗瓦西埃家族雖然和蓋爾芒特家族一樣,也是貴族血統,但卻和他們完全不同(蓋爾芒特親王言必談出身和貴族,彷彿這是唯一重要的,蓋爾芒特家的人在解釋親王的這個偏見時,甚至說這是他的祖母傳給他的)。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不僅不像蓋爾芒特家的人那樣重視才智,而且對才智的看法也和他們大相逕庭。在蓋爾芒特家裡人(哪怕是一個白癡)看來,所謂聰明,就是蛇口毒舌,尖酸刻薄,出口傷人,就是能在繪畫、音樂、建築方面同你比個高低,就是會講英語。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對才智的看法更糟,只要不是他們圈裡的人,誰聰明,誰就被認為「有可能殺死了父母親」。他們認為,聰明是「親王—殿下」之類的代名詞。這些聰明人,即使人家不認識他們,也會強行闖入最受尊敬的沙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接待這些「傢伙」,到頭來會後悔莫及。對於上流社會以外的聰明人發表的任何一點兒看法,他們都持懷疑態度。一次,有個人說:「斯萬比帕拉墨得斯年輕」,德-加拉東夫人隨即反駁道:「想必是他對您說的羅,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請您相信,這是因為有利可圖。」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有人說起蓋爾芒特府接待了兩個風雅的外國女子,讓年紀大的走在前頭時,德-加拉東夫人便問:「能看出來她的年紀大一些?」她這樣問,不是說這一類女人確實看不出年齡,而是認為她們沒有身份和教籍,沒有傳統,只是看上去年輕一些,或不年輕罷了,就像同一隻筐裡的小雌貓,只有獸醫才能把它們分辨出來。此外,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思想狹隘,而且心險而詐。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蓋爾芒特家族更好地保持了貴族的完整性。蓋爾芒特家的人(在他們眼裡,除了王室和幾個大家族,如利尼家族、拉特雷默伊耶家族以外,其餘的都分不出高低,都毫無價值)對住在他們城堡周圍的古老的貴族態度傲慢,這恰恰是因為他們不像古弗瓦西埃家族那樣看重門第,以為門第是次要的,同樣,他們認為,一個人即使不是名門出身,也沒什麼關係。有一些女人在老家時地位不很高,但她們美麗,富有,嫁了個很有地位的丈夫,深受公爵夫人們喜愛,她們對於很少瞭解她們「父母」情況的巴黎來說,是優美而高雅的舶來品。有時候——儘管次數不多——她們通過帕爾馬公主,或者憑借自身的魅力,受到了蓋爾芒特家族中的某些女主人的接見,但是,這一行動卻引起古弗瓦西埃家族的極度憤慨。當他們在五點到六點之間到他們的表兄弟府上拜訪時,看到在場的客人中有他們的父輩在佩爾什2時不屑交往的人的後代,就會怒不可遏,進行無休止的攻擊。比如,迷人的G……伯爵夫人剛踏進蓋爾芒特府,德-維爾邦夫人就怒形於色,好像要朗誦:
如果還剩下一個,那一定是我,——
1巴爾加家族是古代迦太基國的強大家族,尤其在公元前三世紀至二世紀的羅馬和迦太基的三次戰爭中享有盛名。
2佩爾什是法國北部舊地區名,古時候曾是佩爾什公爵領地,1525年併入法王國。
然而,伯爵夫人根本不懂這句詩。這位出身於古弗瓦西埃家族的德-維爾邦夫人幾乎每星期一都在離G……伯爵夫人幾步遠的地方吞吃奶油條酥,但這毫無作用。德-維爾邦夫人私下承認,她很難想像她的蓋爾芒特表姐妹怎麼會接待一個在夏多丹1甚至算不上二流人物的女人。「我那位表姐妹大可不必那樣難交往,這是對上流社會的愚弄」,德-維爾邦夫人換了一種表情作總結說。這是帶有微笑和嘲弄的絕望的表情,好像在玩猜謎語遊戲,把另一句詩寫在了上面:
感謝諸神!讓我的不幸超過了希望,
自然,這句詩伯爵夫人仍然是看不懂的——
1夏多丹是法國一個專區;在佩爾什地區的邊緣。
況且——我把以後的事提前說一說——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這和第二句詩中的「希望」有著同樣的韻腳)傲視G……夫人不是絕對沒有作用的。G……夫人看到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傲視她,便以為(純粹是無根據的想像)德-維爾邦夫人享有崇高的威望,當她的女兒——當今舞會上最美貌、最富有的一位小姐——到了出閣年齡,人們驚奇地看到她竟拒絕了所有公爵的求婚。因為G……夫人想起自己因在夏多丹的二流地位每週在格雷內爾街蒙受的凌辱,一心想把女兒嫁給維爾邦家的一位公子。
蓋爾芒特家族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只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很善於——但方式各不相同——和人保持距離。蓋爾芒特家表示距離的方式不是千篇一律的。然而,比如說,所有的蓋爾芒特,我是說貨真價實的,當有人把你介紹給他們時,你會看到,他們都要履行一種禮節,似乎把手伸給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給你舉行授任騎士儀式。當一個蓋爾芒特——哪怕他只有二十歲,就已經在步先輩的後塵——聽到介紹人介紹你的名字時,會露出一種愛理不理的神態,用通常是藍色的冷冰冰的目光將你上下打量,彷彿要把鋼刀般鋒利的目光扎進你的內心深處。況且,這確實也是蓋爾芒特家的人認為應該做的,他們誰都自信是一流的心理學家。此外,他們認為,這種仔細打量會使隨之而來的握手顯得更加親切,因為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一切是在離你一定距離進行的。若是兩人短兵相接,這個距離嫌小了些,但對於握手,就顯得太大了些,會和搏鬥時一樣使人手足無措,渾身發冷,因此,當這個蓋爾芒特閃電般地審視了你的靈魂和聲名的最後幾個密室之後,認為你從此有資格同他在社交場合相遇了,就向你伸出手來,這時候,那只位於伸直了的胳膊末端的手好像在向你出示一把花劍,要同你進行一場奇特的搏鬥,總之,這隻手此刻離這位蓋爾芒特那麼遠,當他點頭時,你很難看出他是在向你還是在向他自己的手致意。有些蓋爾芒特每次見到你總要誇張地重複這套禮節。因為他們缺少分寸感,或者說不可能不重複。既然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已履行過「家族守護神」授與的權力,對你事先已進行過心理調查,調查的結果也該記憶猶新,就無須再重複了。因此,如果說第二次見面時,他們在同你握手前仍然堅持把鋒利的目光扎進你的內心,這只能解釋為無意識的行為,或者說明他們想擁有一種用目光懾服的能力。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外貌和蓋爾芒特家很不一樣,他們試圖掌握這種用目光審視的致敬方式,但白費力氣,只好要麼使身體保持高傲的僵硬姿勢,要麼匆忙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但是某些出類拔萃的女性蓋爾芒特施行的貴婦禮節好像是從古弗瓦西埃家借來的。的確,當有人把你介紹給她們中的一個時,這位蓋爾芒特女士會向你行大禮,把頭和上身向你靠攏,大體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長得很高大)一直到作為轉軸的腰部保持不動。但是,她剛向你拋出上身,卻猛地又將身子收回,並且讓它向後仰到與垂直線幾乎也成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接踵而來的後仰抵消了你覺得她向你作出的讓步,你以為贏得的地盤甚至根本沒有得到,不像在格鬥中還可以守住原來的陣地。這種一親一疏,用恢復距離抵消親近的做法(這原是古弗瓦西埃家的創造,旨在表明第一個動作所表示的親近不過是暫時裝出來的),在蓋家和古家的女輩給你的信中,至少在你認識她們初期寫給你的信中也有明顯的表現。如果把信比作人的軀體,那麼,這個「軀體」會包含一些似乎只有給朋友寫信時才使用的詞句,但是,如果你認為可以誇口說你是那位夫人的朋友,那是絕對徒勞的,因為她在信的開頭寫的是「先生」,結尾是「順致敬意」。這冷冰冰的開頭語和結束語能夠改變整封信的意思,因此,中間就可以採用(如果是復你的唁函)最動聽的言詞來描繪她因失去姐妹的悲痛心情,描繪她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以及度假勝地的美麗景致,她在可愛的兒孫身上得到的安慰。所有這些,可以和有些書簡集中的信比美,但是,親熱的字眼不會在收信人和寫信人之間創造出一身親密無間的氣氛,彷彿這封信是小普林尼1或西米阿納夫人2寫給你的——
1小普林尼(61—113),古羅馬作家,今存《書信集》十卷,三百餘篇。
2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法國女作家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寫了許多饒有趣味的信。
確實,有些蓋爾芒特女士頭幾封信就用「我親愛的朋友」,「我的朋友」稱呼你,不總是最謙虛的蓋爾芒特女士,有一些和各國君主過從甚密、「輕浮風騷」的蓋爾芒特女士也用這些稱呼:她們自高自大,堅信她們給予的一切都能給人帶來快樂,她們想收買人心,養成了盡可能滿足別人慾望的習慣。只要在路易十三時期曾有同一個外高祖母,就能使一個年輕的蓋爾芒特說到蓋爾芒特侯爵夫人時,稱呼她為「阿達姆姑媽」,因此,蓋爾芒特家族成員不計其數,致使這些普通禮節,例如引見禮節變得形形色色,豐富多彩。每一個比較高貴的支系都有自己的一套禮節,這套禮節就像一個秘方或一種特別的果醬配方那樣,世世代代地傳下去。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當聖盧聽到介紹你的名字時,他像是無意識地把手伸給你,不瞧你一眼,也不向你致意。一個可憐的平民百姓因某人特殊原因——況且這是很少有的事——被介紹給聖盧支系的一個人,當他看到那位蓋爾芒特先生(或女士)故意裝出無意識的樣子,非常生硬地向他問好時,會絞盡腦汁地想知道他(或她)對他有什麼不滿。當他聽說他(或她)認為有必要專門寫信告訴介紹人他(或她)很喜歡他,希望能再見到他時,他會驚得目瞪口呆。如果說聖盧機械的握手動作與眾不同的話,那麼,菲埃布瓦侯爵那複雜而快速的跳躍(夏呂斯先生認為這個動作很可笑),蓋爾芒特親王那緩慢而有節奏的步伐也是異乎尋常,別具一格。但是,這裡不可能詳盡描寫蓋爾芒特家族豐富多采的舞譜,因為芭蕾舞團的規模太大了。
言歸正傳。前面談到古弗瓦西埃家族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很不滿意。只要蓋爾芒特夫人仍然待字閨中,尚未婚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就能對她表示同情,從而聊以自慰,因為那時她沒什麼財產。但遺憾的是,總有一種冒著黑煙的獨特的物質遮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財富,因此,他們的財富再多,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一個家財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小姐嫁給了一個大富翁,可是,這一對年輕夫婦在巴黎卻沒有自己的寓所,每次都「下榻」在父母親家裡,其餘時間則生活在外省的一個純潔但卻毫無光彩的社會中。當債務纍纍的聖盧用他幾套豪華的車馬使東錫埃爾市民眼花繚亂,讚歎不絕時,一位腰纏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先生在那裡卻從來只乘有軌電車。相反(況且,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沒有多少財產的德-蓋爾芒特小姐(即奧麗阿娜)卻以她的服飾使人歎為觀止,如果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的女性在服飾上受到的讚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德-蓋爾芒特小姐一個人受到的讚美多。甚至連她的談話引起的轟動也為她的衣著和梳妝起了一定的宣傳作用。她竟敢對俄國大公說:「喂!閣下,據說您想派人暗殺托爾斯泰?」她是在一次晚宴上說這話的,古弗瓦西埃家族無一人受到邀請,況且,他們對托爾斯泰幾乎一無所知。如果把享有亡夫遺產的加拉東公爵夫人(加拉東親王夫人的婆婆,那時候她還年輕)作為例子加以判斷,古弗瓦西埃家族對希臘作家也是所知無幾:加拉東公爵夫人五年中一次也沒有看見奧麗阿娜光臨她的府上,當有人問她奧麗阿娜不來的原因時,她回答道:「據說她在社交界朗誦亞里士多德的詩(她想說阿里斯托芬)。我可不能容忍別人在我家裡這樣。」
不難想像,德-蓋爾芒特小姐在托爾斯泰問題上對俄國大公的「攻擊」,即便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憤慨,但卻令蓋爾芒特家的人歎服。不僅如此,所有同他們關係密切或不密切的事,都會引起他們驚歎。享有亡夫遺產、娘家姓塞納波爾的阿讓古爾伯爵夫人是一個女才子,儘管她有一個勢利的兒子,但她幾乎什麼人都接待,她在文人面前敘述德-蓋爾芒特小姐那句話時說:「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聰穎精明,多才多藝,她畫的水彩畫能和名畫家並肩媲美,作的詩與鳳毛麟角的大詩人不分高低。你們知道,她出身高貴,祖母是蒙邦西埃小姐,她自己是第十八代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沒有出現過一次有損門第的聯姻,是法國最純潔、最古老的血統。」那些受到德-阿讓古爾夫人款待的假文人,半吊子文人,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他們把她想像得比巴德魯爾—布拉爾公主更卓越,更非凡,當他們聽說一個出身如此高貴的小姐那樣讚美托爾斯泰時,不僅感到願為她獻出生命,而且覺得他們對托爾斯泰的愛和對抵抗沙皇的願望產生了一股新的力量。正當自由主義思想在他們身上可能已經削弱,他們對這些思想的威力可能已產生懷疑的時候,蓋爾芒特小姐,一位額頭上覆蓋著頭髮(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絕不會讓頭髮蓋住額頭),極其高貴、極有權威的妙齡少女,給了他們意想不到的幫助。現實中有不少好的或不好的事物,就因為像這樣得到了某些有影響人物的贊同而更受重視。例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街上向人致意有一套固定的禮節,這套禮節十分難看,很不熱情,但大家知道這是高雅的致敬方式,也就拋棄微笑和真誠,竭力模仿這種冷冰冰的體操動作。然時,一般說來,蓋爾芒特家的人,尤其是奧麗阿娜,卻不拘泥禮節。他們比誰都熟悉這套禮節,但當她們從馬車上看見你,會毫不猶豫地向你親切招手,如果在客廳裡,她們讓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一旁行那套矯揉造作的禮節,而她們自己匆匆行過頗有魅力的屈膝禮後,就讓藍眼睛閃出微笑,立即親切地向你伸出手來。多虧這些蓋爾芒特,這套從來是空洞無物、枯燥乏味的所謂高雅的禮節驟然間增添了人人喜聞樂見、但卻盡量摒棄不用的東西,一種真誠的、發自內心的歡迎和問候。與此相仿,有些人天生喜歡低劣的音樂和平庸但流暢、悅耳的旋律,但也會因交響樂的存在而抑制自己的愛好。可是,他們剛抑制住本能的愛好,剛為理查-施特勞斯1那色彩富麗、令人目眩的交響樂所傾倒,緊接著卻又看見這位音樂家用奧貝2的寬容演奏了通俗樂曲,就認為自己的愛好在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威那裡意外地找到了辯解的理由(這一次正名是沒有道理的),不禁喜出望外,喜形於色,一面美滋滋地聆聽《莎樂美》3,一面對施特勞斯感激涕零,因為在聽《皇冠上的鑽石》4時,他們決不可能流露出自己的愛好——
1施特勞斯(1864—1949),德國作曲家、指揮家。
2奧貝(1782—1871),法國作曲家,作歌劇約五十部。
3《莎樂美》是施特勞斯的歌劇,取材於《聖經》。
4《皇冠上的鑽石》是施特勞斯的交響曲。
真也罷,假也罷,德-蓋爾芒特小姐對俄國大公的「斥責」已傳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無論如何,這為議論奧麗阿娜在那次晚宴上的過分風雅的穿戴提供了機會。然而,雖說奢華不是取決於財富,而是取決於揮霍(就因為這個,那些堆金積玉的古弗瓦西埃就奢華不起來),但是,揮霍如有財富作後盾,就能維持長久,就能隨心所欲。然而,既然奧麗阿娜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貫公開宣揚貴族無足輕重,認為念念不忘地位是荒唐可笑的,財富不會帶來幸福,唯有智慧、才華和品性才最重要,根據奧麗阿娜從侯爵夫人那裡接受的這些原則,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不屬於上流社會的男人,也就是嫁給一個演員、累犯、叫化子或不信教的人,指望她最終成為他們稱作墮落者的那號女人。他們這個希望是可以實現的,因為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此刻正在經歷一場社交危機(我在她家裡遇見的那些超群絕倫、出類拔萃的人物那時還沒有一個回到她的身邊),她對將她拋棄的上流社會耿耿於懷,深惡痛絕,甚至,當她談到她常去看望的侄子蓋爾芒特親王時,也是冷嘲熱諷,嫌他對自己的出身過分迷戀。然而,一旦涉及到要為奧麗阿娜找丈夫,嬸母和侄女公開宣揚的那些原則就不再起主導作用了,而是讓位給那位神秘的「家族守護神」。在貢佈雷教堂(在那裡家族每個成員都失去了個性,失去了名字,大家全都叫蓋爾芒特,巨幅黑色帷幔上的絳紅色G和位於G上方的公爵冠冕標誌著他們的身份),家族守護神正確無誤地引導這位學識淵博、愛批評人的耶穌教徒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為奧麗阿娜選擇了一個世界上最富有、最高貴,在聖日耳曼區堪稱獨一無二的配偶——蓋爾芒特公爵的長子洛姆親王,就好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和奧麗阿娜從來只談財產證書和家譜,從來不談文學才能和品性似的,彷彿侯爵夫人(就像她以後的歸宿那樣)暫死了幾天,已被裝進了棺木中。結婚那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到她一向蔑視的王公貴族份份登門祝賀,為了嘲笑他們,她還邀請了幾位同她關係密切的資產階級人士,洛姆親王給他們送了名片,不過,第二年就同他們「砍斷纜繩」,斷絕了來往。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是,洛姆親王夫人結婚不久,就又大談特談起她那套智慧和才能高於一切的社交準則了。這裡順便說一句,當聖盧和拉謝爾一起生活,與拉謝爾的朋友們經常來往,並且一心想娶拉謝爾的時候,他所維護的觀點不管在家族中引起多大的恐懼,雖然部分是謊言,但與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們宣揚的觀點相比,謊言的成分要輕得多。她們鼓吹才智高於一切,認為人類平等不容懷疑,可最後卻嫁給了擁有巨萬家產的公爵,即使信奉相反的準則,也不過如此。聖盧恰恰是按照自己的理論行事的,但卻被認為走上了歧途。當然,從道德觀念看,拉謝爾的確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如果她是一個女公爵,或者擁有百萬家產,即使品德不大好。德-馬桑特夫人說不定倒會贊成這門婚事。
現在繼續來談洛姆親王夫人(不久,等她的公公去世後,她就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年輕的親王夫人只是在口頭上奢談她那套理論,卻不用來指導她的行動,這無疑給古弗瓦西埃家帶來了新的煩惱。因為這套哲學(如果可以稱為哲學的話)絲毫無損於蓋爾芒特沙龍高雅的貴族氣派。毫無疑問,那些沒有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待的人,都以為這是因為自己沒有才學。例如,有一位非常有錢的美國女子,她除了有一本巴尼1的舊詩集外,其他書一本也沒有,即使這本書她也從沒打開過,只是把它——因為眼下很「時髦」——放在她家客廳的一個傢俱上做擺設,可是,當她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走進歌劇院時,卻向她投去羨慕的目光,表明她十分看重才智。同樣,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看中某人的才智而給予接待時,也肯定是出於真心。她在談到一個女人時會說:「她似乎很有魅力」,或在談到一個男人時會說:「他非常聰明」,這說明她認為聰明和魅力是她接待這些人的唯一理由,家族守護神此刻沒有干預:這位警惕性很高的守護神隱蔽在深處,把守著蓋爾芒特家族判斷是非的黑暗的大腦區,不讓他們發現——只要在現在和將來沒有社交價值——有才智的男人或有魅力的女人。男人一旦被宣佈為學者,他在眾人眼裡,要麼像一本辭典,只會賣弄學問,要麼相反,像一個推銷員,才智平庸;漂亮的女人不是矯揉造作,就是喋喋不休。至於那些沒有地位的人,那就太可怕了,都是些冒充高雅的勢利人。德-佈雷奧代先生(其城堡和蓋爾芒特城堡毗鄰)只和殿下們交往,但卻瞧不起他們,只想生活在文藝殿堂中。因此,當有人說他勢利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會憤憤不平。「拔拔爾勢利?您是不是瘋了,我可憐的朋友,正相反,他最討厭有地位的人,誰也別想讓他結交他們。在我家裡也不行。如果我邀請他同時還邀請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來時總要咕噥幾句。」——
1巴尼(1753—1814),法國詩人,浪漫主義抒情詩的先驅。
這並不是因為蓋爾芒特家和古弗瓦西埃家對智慧的重視有什麼大的分歧。從正面看,兩家的分歧已結出了美麗的果實。那位籠罩著一層神秘色彩、激起許多詩人無窮遐想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曾舉辦了上面提到的那次晚會,在晚會上,英王享受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享受不到的快樂,因為公爵夫人除了邀請我們上面已提到的那些知名人士外,還別出心裁、膽大包天地請了音樂家加斯東-勒梅爾和戲劇家夏爾-格朗穆香。這是古弗瓦西埃家連想也不敢想的,更不用說有膽量付諸實現了。但是,智慧的高低尤其可以從反面感覺出來。如果說渴望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見的人地位越高,所需的智力和魅力係數就越低,倘若國王或女王,係數可能會接近零,那麼相反,地位越是在這條王族水平線以下,所需的係數就越高。例如,在帕爾馬公主接待的人中,有許多人長相很難看,而且令人討厭或十分愚蠢,她接待他們,是因為從小就認識他們,或者他們同某公爵夫人是姻親,要不然就和某國君關係密切。然而,在西弗瓦西埃家看來,只要是「帕爾馬公主喜愛的人」,或是「阿巴雄公爵夫人的姨媽」,或者「每年在西班牙王后宮中生活三個月」,就完全有理由受到邀請。但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不這樣認為。十年來,她一直在帕爾馬公主府上彬彬有禮地接受他們的致敬,卻從沒有讓他們跨進她家的門檻,她認為一個沙龍的社會意義和物質意義是一樣的,如果把一些並不顯得漂亮的傢俱作為一種顯示財富的填料裝進沙龍,將會使沙龍變得十分可怕,這樣的沙龍很像是一本華而不實的著作,捨不得放棄能顯示學識、才氣和智慧的東西。「一個『沙龍』,也和一本書、一座房屋那樣,」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無道理地想,「必須用犧牲作基石。」
帕爾馬公主的許多女友在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抱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因為多年來公爵夫人只滿足於合乎禮儀的問候,或者給她們送名片,卻從不邀請她們,也不去參加她們的聚會。公主利用德-蓋爾芒特先生單獨來看她的機會,向她提起了這件事。但是,狡猾的領主回答說(他雖然不是公爵夫人的好丈夫,因為他有好幾個情婦,但是,一旦涉及到奧麗阿娜沙龍的正常運轉,涉及到奧麗阿娜思想——沙龍的魅力所在,他就是經得住考驗的夥伴了):「我妻子認識她嗎?啊!那倒是應該請的。不過,我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夫人,奧麗阿娜不喜歡和女人交談。在她周圍,都是些才華超群的人——我不是她的丈夫,僅僅是她的一名貼身奴僕。女人使她感到厭煩,只有少數幾個例外,但她們都很有才華。哦,殿下,您耳聰目明,見微知著,總不會對我說,蘇夫雷侯爵夫人是一個才智出眾的女性吧。是的,我明白,公主接待她是出於善心。再說您認識她。您說奧麗阿娜見過她,這很可能,但次數不會多,我向您保證。我要對公主說,這裡面也有我的錯。我妻子很累,她是那樣喜歡和人來往,如果我不加以限制,她就會忙得不可開交。就說昨天晚上吧,她發著高燒,可要是不去波旁公爵夫人家,又怕人家不高興。我只好抬高嗓門數落她,不許馬車伕套車。噢,夫人,您知道,我甚至不想把您剛才講的事告訴奧麗阿娜。奧麗阿娜很愛殿下,她肯定會立即去邀請蘇夫雷夫人的,這不又多了一次拜訪,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得不和她的姐妹來往,因為我同她姐妹的丈夫很熟。我想,如果公主允許的話,我什麼也不對奧麗阿娜說。這樣,我們就可以使她少受一些勞累和激動。我向您保證,這對德-蘇夫雷夫人不會有什麼影響。她去的地方很多,都是最有光彩的地方。我家的晚飯規模很小,甚至不請客人,德-蘇夫雷夫人會厭煩死的。」帕爾馬公主天真地相信蓋爾芒特公爵不會把她的要求轉告給公爵夫人,她為沒能使德-蘇夫雷夫人如願以償而感到抱歉,更為自己是這個很少接待女人的沙龍裡的常客而感到心滿意足。當然,這種滿足不是沒有煩惱的。每當帕爾馬公主請德-蓋爾芒特夫人吃飯時,總要費盡腦汁,避免邀請可能會引起公爵夫人反感從而致使公爵夫人拒絕再來的人。
在帕爾馬公主會客的日子,總有幾個賓客和她共進晚餐,遵照舊時的習慣,晚飯早早就開始了。飯後,她的沙龍向常客們,一般說來,向法國和外國所有的大貴族開放。接待的過程是這樣的:公主走出飯廳,在一張大圓桌前的長沙發椅上就座,和同她共進晚餐的兩個最有地位的夫人聊天,或者瀏覽一本「畫報」,打打撲克(或假裝打牌,這是德國宮廷的一個慣例),有時打通關,有時讓一個顯貴做真的或假的搭檔。時近九點,大廳的門不停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賓客紛至沓來。為了屈從於公主的時間表,他們都是匆匆吃完晚飯就趕來了(如果他們在別人家裡吃晚飯,不喝咖啡就得告退,說是一會兒再回來,他們的確打算「從一個門進去,而從另一個門出來」)。可是,公主全神貫注於打牌或閒聊,假裝沒有看見有客人來,只是當這些女賓走近時,她才儀態優雅地站起來,和藹可親地向她們微笑。但是,女賓向站著的公主殿下行屈膝禮,一直到近乎跪拜的程度,以便吻公主那只低垂的美麗纖手。儘管公主對這一禮節習已為常,但每到這時,總要裝出感到意外的樣子,用力地、但又是親切而溫和地把跪拜的女賓扶起來,在她們臉頰上吻一下。有人會說,公主的親切和溫和是以來賓的卑恭為條件的。也許是這樣。禮節在一個平等社會中消失,似乎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由於缺少教育的緣故,而是因為有些人對威望不再看重(想像中的威望才有作用),尤其是另一些人不再認為施行禮節對接受者來說是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因而也就不施行禮節了。在一個以平等為基礎的世界裡,禮節就和一切只有使用價值的事物一樣,會驟然間變得一文不值。但是,禮節在一個新社會中消失不是絕對的。我們有時候太容易相信一種事物的現狀是它唯一可能的狀態。許多優秀人物認為,共和國不可能有外交,不可能結盟,農民階層不可能容忍政教分離。總之,即使在平等社會中出現禮節是一個奇跡,那它也比不過鐵路和軍用飛機。再說,即使禮節消失,也沒有什麼能證明這是災難。還有,一個社會會不會因為事實上的越來越民主而漸漸地分成等級呢?這是很有可能的。教皇不再掌管國家和軍隊以來,他的權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二十世紀,教堂對無神論者的影響遠比十七世紀對宗教信徒的影響大;如果帕爾馬公主是一國之君,我就可能像談論共和國總統那樣談論她,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想談論她。
公主把那位求見的夫人攙扶起來,擁抱過後,又坐下來繼續玩牌,如果來者是一位顯要人物,她會請她坐到一張安樂椅上,先同她聊一會兒。
如果賓客太多,客廳容納不下,負責接待的公主的伴婦就另辟場所,把賓客帶到與客廳相通的一間大廳裡,廳內擺滿了波旁家族的肖像和古玩。於是,那些常客便自願擔任「導遊」,介紹些有趣的事兒,可年輕人卻沒那份耐心聽他們嘮叨,寧願注視那些有血有肉的殿下(必要時,還讓宮廷貴婦或宮女給她們作介紹),而對已故女君主的遺物卻不感興趣。他們忙於和那些公主殿下認識,捉摸著怎樣才能得到她們的邀請,所以,他們和這個珍貴的檔案室打了幾年交道,竟對裡面的陳列物一無所知,只隱約記得廳內裝飾著大仙人掌和大棕櫚樹,使這個珍品中心酷似布洛尼林園培植棕櫚樹的溫室。
當然,在帕爾馬公主會客的日子,為了促使食物消化,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時也會屈尊俯就,晚飯後到公主府上進行拜訪,公主自始至終把她留在身邊,一面和公爵說著笑話。但是,如果公爵夫人來吃晚飯,公主離開餐桌就關上大門,不讓她的常客前來打擾,生怕沒經過嚴格挑選的客人會給苛刻的公爵夫人帶來不快。有些常客事先沒得到通知,仍然前來拜訪殿下,門房答覆說:「殿下今晚不會客,」他們就走了。況且,公主的許多朋友事先就知道這一天公主不可能邀請他們。這是一個特別的群體,一個封閉的小圈子,渴望加入的人大多被拒之門外。被排斥在外的人幾乎能肯定無疑地說出入選者的姓名,他們氣惱地私下裡說:「你們當然知道,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走到哪裡,她的智囊團都要傾巢而出。」帕爾馬公主借助這個智囊團,在公爵夫人周圍築起一堵護牆,不讓那些尚未博得公爵夫人歡心的人靠近。但是,在公爵夫人最心愛的朋友中,在這個引人矚目的「智囊團」成員中,有些人對帕爾馬公主很不熱情,因此,公主也不便向他們表示親熱。當然,帕爾馬公主真心誠意地承認,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社交圈裡可能得到的快樂要比她自己的社交圈裡得到的快樂多一些。她不得不承認,公爵夫人會客的日子,公爵府門庭若市,賓客滿堂,她在那裡也常常遇見三、四個殿下,她們只給她送名片,卻從不登門拜訪。她模仿奧麗阿娜說話,穿奧麗阿娜式樣的裙子,茶會上端出相同的草莓餡餅,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有幾次,一整天只有一個宮廷貴婦和一個外國使館參贊與她作伴。因此,既然有的人(就像從前斯萬那樣)每天必到公爵夫人家呆兩個鐘頭,而對帕爾馬公主兩年才拜訪一次,公主也就不會有興致——哪怕是為了取悅奧麗阿娜——「主動」邀請這個斯萬式人物吃晚飯了。總之,帕爾馬公主宴請公爵夫人總感到誠惶誠恐,不知所措,因為她怕奧麗阿娜看什麼都不順眼。同樣,當帕爾馬公主到蓋爾芒特府吃晚飯時,她確信這裡的一切都將是妙趣橫生,擔心自己聽不懂,記不住,不討人喜歡,不善於領會和吸收別人的思想。於是,我的存在,和用水果組成花環裝飾餐桌的新做法一樣,引起了她的注意和興趣。但她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更有魅力,更能成為奧麗阿娜招待會成功的一個秘訣,是餐桌上的裝飾,還是我的存在。既然不清楚,她決定下次宴請客人時,乾脆設法把兩者都用上。此外,帕爾馬公主對公爵夫人家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因為蓋爾芒特府有一種滑稽和危險的、能令人振奮的東西,那就是蓋爾芒特精神。帕爾馬公主帶著一種膽怯、激動和興奮的心情,浸入蓋爾芒特精神,就像跳入海中洗「浪浴」一般,認為救生員指出浪浴有危險,是因為他們中間沒有人會游泳,當她浮出水面時,感到精神振奮,心情舒暢,青春煥發。蓋爾芒特精神——按公爵夫人的話來說,這和化圓為方一樣,是一種不存在的實體,她認為自己是唯一掌握這一精神的蓋爾芒特——就像圖盧的熟肉醬或蘭斯的餅乾,只是徒有虛名。然而(因為智力上的一種特徵不是採用和頭髮顏色或膚色同樣的方式傳給後代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些摯友,雖然和她血統不同,卻掌握了蓋爾芒特精神,相反,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卻沒有掌握家族精神,因為他們對任何思想都採取拒不接受的態度。那些和公爵夫人無血緣關係,但卻掌握蓋爾芒特精神的人,過去大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具有從事某種職業的天賦,或有藝術家的素質,或有外交官的才能,或有議員的口才,或有軍人的天賦,但相比之下,他們更喜歡小圈子生活。他們作這樣的抉擇,可能因為他們缺少獨創性,或者缺乏首創性,或者意志薄弱,或者身體欠佳,或者沒有機會,也可能是為了躋身於上流社會。
如果說蓋爾芒特沙龍曾是某些人從事某種生涯的絆腳石(應該承認這是個別現象),那也是違背他們願望的。一個前程遠大的醫生、畫家和外交官,雖然比許多人更有天賦,卻在生涯中慘遭失敗,因為他們和蓋爾芒特家族親密無間的關係使醫生和畫家被看成是上流社會人士,外交官被看成是反對派,這就使他們不能得到同僚們的承認。法蘭西學院選舉團成員穿戴的舊式長袍和紅色無沿帽,不只是(至少在不久以前)墨守陳規的過去和閉關自守的宗派主義的外部殘餘。
「教授」們頭戴飾有金色流蘇的無沿帽,活像頭戴猶太人錐形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年代裡,他們仍然死死守住法利賽人1的舊觀念。迪-布爾邦其實是一個藝術家,但因為他不喜歡社交而得到了同僚們的承認。戈達爾大夫雖與維爾迪蘭夫婦過從甚密,但維爾迪蘭夫人是他的病人,此外,他那粗俗的舉止也對他起到了保護作用,況且,他在家舉辦宴會時,只邀請醫務界人士,宴會上飄溢著石炭酸氣味。但是,在這些法定的社團中,蹈常襲故、囿於偏見,不過是廉潔奉公、道德高尚所索取的代價,假如在更加寬容、更加自由、很快就變得更加放蕩的環境中,人們也就不會像這樣墨守陳規了;在這些社團中,一位身穿銀鼠皮裡紅緞長袍、和中世紀深居宮堡的威尼斯總督(也就是公爵)十分相像的教授,和另一個公爵——卓越而可怕的德-聖西門先生一樣,有著高尚的品德,恪守崇高的原則,也像他那樣鐵面無情,不容異類。異類即那位熱衷社交生活、有著不同的舉止風度和不同的社會關係的醫生。這位不幸的醫生想掩蓋他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關係,但又怕同僚指責他瞧不起他們(社交界人士的想法實在荒唐!),為了把事情做得圓滿,特地舉辦混合晚宴,讓醫務界人士淹沒在社交界人士中,希望用這種方式平息同僚的怒氣。殊不知這樣做等於承認自己的失敗。更確切地說,當十人委員會(實際人數要多一些)必須選舉一個人填補教授職位空缺的時候,他看到投票的結果必然是一個比自己更循規蹈矩(即使才能不如自己)的醫生當選,他聽到對自己的否決聲響徹墨守陳規的醫學院,像莫裡哀死前發出的「我發誓」2的喊聲一樣莊嚴,一樣可笑,一樣可怕,這時候,他才明白他的行為導致了他的失敗。同樣,那位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係密切的畫家,就因為被劃為社交界人士(因為從事藝術的上流社會人士成功地被貼上了藝術家的標籤),也在藝術生涯中慘遭失敗。而那位有許多反動關係的外交官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1法利賽人是古代猶太教的一個派別,以嚴格遵守成文法律見稱,《聖經》中稱他們是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2「我發誓」是莫裡哀的喜劇《沒病找病》中的一句台詞。劇中沒病找病的病人在發誓時總要說「我發誓」。莫裡哀在劇中扮演病人。一次,當他演到第四場時,說完「我發誓」就咯血倒下,幾小時後便去世。
但這是個別現象。出入蓋爾芒特沙龍的知名人士基本上都是自願地(至少自以為是自願地)拋棄了一切和蓋爾芒特精神、蓋爾芒特禮節,和那個為任何一個多少是「法定」的「社團」所憎惡的難以形容的魅力格格不入的東西。
有些人知道,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一個常客曾在美術展覽會上榮獲過金質獎章,另一個是律師會議秘書,在議會中曾有過輝煌的開端,還有一個當過代辦,機智地為法國效過勞,這些知情人會把二十年來不再有任何建樹的人看成失敗者。但「知情者」寥寥無幾,而當事者往往最後一個想想自己的光輝業績,他們認為,按照蓋爾芒特精神,他們舊時獲得的稱號實在毫無價值。蓋爾芒特精神不是讓德-蓋爾芒特夫人鄙視傑出的部長嗎?比如,一個拘泥虛禮的部長或一個愛說同音異義諧語的部長,儘管報界對他們唱盡讚歌,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卻認為他們是「令人討厭的人」,是「走卒」,或者相反,是商店的「夥計」,如果哪位女主人不慎將他們中的一個安排在她身邊,她會厭倦得打呵欠,會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既然作為第一流政治家絲毫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尊重,她那些放棄外交生涯或軍人生涯或退出議會的朋友們也就認為——至少嘴上這樣聲稱——每天到他們瞧不起的一些殿下家裡和這位高貴的女友相聚,同她一起吃飯聊天,這是最好的選擇,儘管他們在歡樂中難免流露出來的憂鬱和這個看法有點矛盾。
然而,應當承認,蓋爾芒特府的社交生活雖然不能說是妙趣橫生,談話雖然不能說是高深莫測,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頗有魅力,任何正式頭銜都比不上這個魅力,那些最有權勢的部長想把他們吸引到身邊,卻都白費力氣。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埋葬了多少知識分子的雄心壯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東流,那麼至少可以說,從這些志向和努力的遺骸中,產生了沙龍生活史無前例的繁榮。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萬)總認為自己比某些傑出人物略高一籌,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但是,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來,幽默是一種更少見、更完美的高級形式,既要有傑出的才智,又要有出眾的口才。從前,在維爾迪蘭沙龍,斯萬把布裡肖看成愛賣弄學問,把埃爾斯蒂爾看成才疏學淺,儘管前者滿腹經綸,後者有奇才異能;他這樣分類是因為受了蓋爾芒特精神的影響。他從不敢把他們介紹給公爵夫人,因為他預感到公爵夫人會用怎樣的神態對待布裡肖的長篇大論和埃爾斯蒂爾的「趣話」:對於矯揉造作的長篇大論,不管是嚴肅的,還是風趣的,蓋爾芒特精神一概視作最令人討厭的蠢話。
至於那些血統的蓋爾芒特,如果說家族精神未能像那些文社(所有成員都用同一種方式發表演說,陳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種方式思想)那樣,傳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這當然不是因為上流社會人士比文社成員更具有個性,而妨礙他們互相模仿。模仿不僅要以缺乏強烈個性為條件,而且還要有相對靈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別,然後能模仿。然而,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員一樣,完全沒有樂感。
舉一種練習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個意義,人們把這種練習叫做「模仿」(蓋爾芒特家的人稱之為「攻擊」)。儘管德-蓋爾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領令人叫絕,但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卻毫無感受,他們簡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為對於公爵夫人企圖模仿的那個缺點和語調,他們從來注意不到。當公爵夫人「模仿」裡摩日公爵說話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會大聲抗議:「啊!不,他才不這樣說話呢,昨晚上我還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飯,他和我交談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不是這樣說話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養的蓋爾芒特會嚷起來:「天哪,奧麗阿娜太幽默了!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亂真!我還以為是裡摩日在說話呵。奧麗阿娜,再來一點兒!」然而,這些蓋爾芒特(更不用說卓越的蓋爾芒特了,聽到公爵夫人模仿裡摩日公爵,無不欽佩地說:「啊,您(或你)學他簡直學神了!」)雖然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他們缺乏幽默感(她說的一點不假),但因為經常聽她說話,經常把她的話轉述給別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能馬馬虎虎地模仿她說話和評論的方式了(斯萬和公爵夫人本人把這叫做她的「編寫」法),甚至在談話中他們也會說一些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來很像奧麗阿娜精神,但在他們看來卻是符合蓋爾芒特精神的話來。因為這些蓋爾芒特不僅是奧麗阿娜的親戚,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時她會去看望他們(她卻把家族其他成員視如敝屣,不理不睬,以報她少時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麗的夏季,由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人登門拜訪可是件大事。埃比內親王夫人正在樓下的大客廳裡會客,當她遠遠瞥見公爵夫人頭戴著一頂迷人的帽子,斜撐著一把瀉出夏日氣息的小陽傘,慢悠悠地斜向穿過院子,朝她家走來時,就像是看見了一場小火災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偵察隊」,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瞧,奧麗阿娜來了,」她說,就像發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翼地通知她的客人,好讓她們有時間秩序井然地離開,鎮靜地撤出客廳。多半人不敢留下,起身要走。「不,幹嗎要走?我很高興再留您一會兒,」埃比內親王夫人裝出貴婦樣輕鬆自若地說,但聲音卻變得虛情假義。「你們可能有話要說。」「您真的要走嗎?那好,以後我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賓,女主人就這樣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極其禮貌地向埃比內親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來,他們在這裡和她們相遇,但仍像不認識一樣,而她們出於謹慎,也不敢主動同他們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關切地詢問起她們的情況,裝出對她們內在的品質感興趣的樣子,只是因為她們命運不佳,或是因為奧麗阿娜神經過敏,不宜同女人多來往,他才不能請她們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紅帽子的矮個子女人是誰?」「嗨!我的表兄,您經常看見她,是圖爾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馬塞爾。」「您知道嗎?她長得很俏麗,看上去很聰明。假如她上嘴唇沒有那麼點小毛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確實有一個圖爾子爵的話,他就不該有煩惱了。奧麗阿娜,您知道她的眉毛和髮根使我想起誰了嗎?這使我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維格-德-利尼。」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接丈夫的話茬,她聽到有人談別的女人長得漂亮,就會顯得無精打采。她沒有料到,她丈夫竟會有這般雅興炫耀自己對那些被他拒之門外的人非常瞭解,以為這樣做就能顯出自己比妻子「嚴肅」。「對了,」公爵突然大聲嚷道,「您剛才提到了拉馬塞爾這個姓。我想起來了,我當議員那會兒,曾聽過一次無與倫比的演說……」「那是您剛才看見的那位少婦的叔叔。」「哦!真是才華超群!……不錯,我的小寶貝,」他對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說。儘管德-蓋爾芒特夫人顯露出厭惡情緒,子爵夫人仍不肯離開,卑躬屈膝地甘當埃比內親王夫人的女僕(哪怕回家後把自己的女僕打一頓解解氣),一副可憐巴巴、侷促不安的樣子,但只要公爵夫婦不離開,她就呆著不走,幫他們脫大衣,爭取為他們做些事,識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為我們沏茶,安靜地聊一會兒,我們這些人都不講究,不必客套。況且,」他轉身對德-埃比內夫人說,而讓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慇勤熱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邊羞得滿面緋紅,「我們只能在您這裡呆一刻鐘。」而這一刻鐘卻全都用來「複述」公爵夫人一周內說過的話。當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會主動重複的,但公爵卻把話題引到促使她說出那些話的事件上,他裝出嚴厲責備的樣子,極其巧妙地、彷彿是無意識地引她把說過的話重複一遍。
埃比內親王夫人很愛這位表姐妹,也知道她喜歡聽恭維話,就一個勁地誇她的帽子和小陽傘如何漂亮,誇她說話如何幽默。「只要您願意,你儘管同她談她的衣著打扮,」公爵裝出不高興的口吻說,一面卻狡黠地微笑,好讓大家不把他的不高興看得太認真,「但是,看在老天爺份上,可別談她的幽默,我不需要像這樣幽默的妻子。您大概是指她對我胞弟帕拉墨得斯使用的那個糟糕透頂的諧語吧,」他繼而又說。他知道埃比內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家族的其他人都還不知道這個諧語,很想藉機誇一誇他的妻子。「首先,我覺得,一個我得承認有時也說過相當漂亮笑話的人是不應該說這樣糟糕的諧語的,尤其是更不應該開我胞弟的玩笑,他很敏感,如果這件事弄得我和他鬧翻,那就太不值得了。」
「奧麗阿娜的諧語?我們怎麼不知道?那一定很有趣味。
喂,快說給我們聽聽。」
「這可不行,不行,」公爵仍舊氣鼓鼓地說,然而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更加明顯,「你們還沒有聽說,那我太高興了。說真的,我很愛我的弟弟。」
「聽著,巴贊,」公爵夫人覺得該對丈夫反擊了,於是說道,「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說帕拉墨得斯可能會生氣,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生氣。他是一個聰明人,才不會為這個毫無惡意的愚蠢玩笑生氣呢。您這樣說,大家會以為我講了他什麼壞話,我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沒什麼意思,您這樣氣憤,倒是抬高了那句話的價值。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這樣。」
「你們都讓我們坐不住了。到底是什麼?」
「嘿!沒什麼大事!」德-蓋爾芒特公爵說。「你們大概聽說了吧,我弟弟想把佈雷塞,他妻子的城堡,送給他妹妹馬桑特。」
「聽說了呀。可是,有人對我們說,她不想要,她不喜歡城堡的所在地,氣候對她不合適。」
「咳!可不是嘛!有人把這一切都對我妻子說了,說我弟弟把這座城堡送給我們的妹妹,不是想討她喜歡,而是想戲弄她。那人說,夏呂斯很愛戲弄人。可是,你們知道,佈雷塞城堡是王室采邑,值好幾百萬法郎哪,從前是國王的地產,那裡有法國最美麗的森林。願意受這種戲弄的人多著哩。因此,當奧麗阿娜聽到夏呂斯因為把這座漂亮的城堡送人而得了個「愛戲弄人」的評語時,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我得承認,她並無惡意,因為這是脫口而出的:『塔干1……塔干……那就叫他傑出的塔干2吧!』你們知道,」公爵又換上了不高興的語氣,一面用目光把全場掃了個遍,看大家對他妻子的幽默有何反應,接著,他怕德-埃比內夫人對古代歷史不大瞭解,又說道:「你們知道,古羅馬有一個國王叫傑出的塔爾干。開這樣的玩笑很愚蠢,這是在玩拙劣的文字遊戲,奧麗阿娜不應該說出這種話。我雖然不如我妻子風趣,但考慮問題卻比她周到,我想到了後果,如果這話不幸傳到我弟弟耳朵裡,那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他進而又說,「應該承認,即使沒有城堡的事,說帕拉墨得斯是傑出的塔干也很合適,因為他很高傲,愛吹毛求疵愛說長道短。這就減輕了夫人這句話的罪過,因為即使她願意降低身份,玩一些庸俗的文字遊戲,她仍不失幽默,她對人的描繪相當準確。」——
1「塔干」是法文taquin(愛戲弄人者)的音譯。
2「傑出的塔干」是「傑出的塔爾干」的同音異義諧話。「傑出的塔爾干」(公元前534—509)是羅馬最後一個國王,靠謀殺岳父登上王位。
就這樣,這一次多虧「傑出的塔干」,下一次多虧另一個詞,公爵和公爵夫人去看望親戚時,每次都要更換話題,拜訪引起的興奮在幽默的妻子和她的經理人離開後很久都不能平息下來。女主人首先和那些享有特權參加聚會的人,也就是和那些留下來沒有走的人一起盡情品味奧麗阿娜諧語的滋味。「您以前也沒聽說傑出的塔干吧?」埃比內親王夫人問。
「聽說過,」巴佛諾侯爵夫人紅著臉回答,「薩西納—拉羅什富科親王夫人同我談起過,有些出入。不過,能像這樣當著我表姐的面聽人講這句話,那當然就更有一番趣味了,」她又說,就好像在說「聽到作者陪同這句話」似的。「奧麗阿娜剛才來了,我們正在談她最近說的諧語呢,」女主人對一位來訪的夫人說,這位女賓露出遺憾的神態,後悔自己晚來了一小時。
「什麼,奧麗阿娜剛來過?」
「是啊,您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埃比內親王夫人回答道,並無責備之意,但卻讓人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錯過了什麼:她沒有看到上帝創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1最後一次演唱,那是她自己的錯。「你們覺得奧麗阿娜最近說的那個諧語怎麼樣?我承認,我對『傑出的塔干』評價很高。」第二天,她又這樣問餐桌上的客人。為了議論「傑出的塔干」,她專門請了幾個知己吃午飯,這個諧語成了一道涼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它被加進各種調料,多次出現在餐桌上。埃比內親王夫人甚至還在這個星期對帕爾馬公主進行了一年一度的拜訪,藉機問公主殿下聽沒聽說這個諧語,爾後向她進行了描述。「啊!傑出的塔干!」帕爾馬親王夫人說,一種先驗的欽佩使她睜大了眼睛,懇求作進一步解釋。埃比內親王夫人沒有拒絕。「我承認,我對『傑出的塔干』很感興趣,它就像是編寫出來的,」埃比內親王夫人總結說。其實,「編寫」一詞對「傑出的塔干」這個諧語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但是,親王夫人自以為掌握蓋爾芒特精神,記得奧麗阿娜曾用過「編寫的、編寫」等表達方式,不加區分地死搬硬套,亂用一氣。帕爾馬公主不很喜歡德-埃比內夫人,覺得她長相醜陋,知道她為人小氣,認為她心眼不好,但出於對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承認「編寫」了,她曾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這個詞,但卻不會獨立運用。她彷彿覺得「編寫」是「傑出的塔干」之魅力所在。雖然她並沒有完全忘記她對這個醜陋而吝嗇的女人不抱好感,但看到她能自如地運用蓋爾芒特精神,禁不住產生敬佩之心,想請她看歌劇,只是想到也許該先聽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意見,才沒有向埃比內親王夫人發出邀請。至於德-埃比內夫人,她雖然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其他成員有很大不同,喜歡奧麗阿娜,對她百般慇勤,但卻十分妒嫉奧麗阿娜的關係,對公爵夫人常在眾人面前譏笑她吝嗇有點耿耿於懷,因此,她回家後,就向人講帕爾馬公主如何不懂「傑出的塔干」,奧麗阿娜竟把這等蠢女人當成知己,實在是太勢利。「即使我願意,我也決不可能和帕爾馬公主經常來往,因為德-埃比內先生不會同意,他看不慣她的放蕩行為」,她對來她家吃飯的朋友說道。影射純粹是她想像出來的帕爾馬公主的某些越軌行為。「就是我丈夫不像這樣嚴肅,我承認,我也不可能和她經常來往。我真不明白,奧麗阿娜為什麼經常去看她。我一年才去一次,每次都難以堅持到底。」——
1加法洛夫人(1827—1895),法國女歌唱家,是十九世紀最著名的抒情歌手之一。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到維克迪尼埃納府拜訪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一般看見她來就會趕緊躲開,因為他們無法忍受大家對奧麗阿娜「點頭哈腰、卑躬屈膝」的態度。在奧麗阿娜拋出「傑出的塔干」那天,古弗瓦西埃家只有一人留下沒走。他對這個玩笑沒有全懂。但畢竟聽懂了一半,因為他還有些學問。於是,這家人到處說,奧麗阿娜管帕拉墨得斯小叔子叫「傑出的塔爾干」,他們認為,這個雅號對帕拉墨得斯很合適。「可是,幹嗎老談論奧麗阿娜?」他們又說。「就是對一個王后也不過如此。說到底,奧麗阿娜算什麼?我不是否認蓋爾芒特家族有悠久的歷史,可是,古弗瓦西埃家族也不比他們遜色,同樣也是聲譽赫然,源遠流長,與各王室都有聯姻。可別忘了,當年在金錦營1,英王問弗朗索瓦一世,在場的領主中誰最高貴:『陛下,』法王回答說,『古弗瓦西埃』。」再說,即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全都留下不走,他們對奧麗阿娜的趣話也只會無動於衷,因為對於引起奧麗阿娜開玩笑的那些事,他們的看法和她完全不同。例如,一位古弗瓦西埃家族出身的夫人舉行招待會時,如果椅子不夠,或者沒有認出一個女賓,同她攀談時搞錯了名字,或者她的一個僕人對她講了一句可笑的話,她會滿臉緋紅,坐立不安,緊張得身子微微發抖,對出現這類意外情況感到遺憾。如果奧麗阿娜要上她家來作客,而家裡已經有了一位客人,她會用一種焦慮而急切的語氣問這位先生:「您認識她嗎?」她怕他不認識奧麗阿娜,他的存在會給奧麗阿娜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卻相反,她會利用這類意外事件,把它當作笑話講給蓋爾芒特家的人聽,讓他們笑出淚花,使大家不得不羨慕她少擺了幾張椅子,干了或聽憑僕人干了蠢事,請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到家裡作客,正如當我們看到大作家被男人們疏遠,遭女人們背叛後,所受的凌辱和痛苦即便不能刺激他們的才能,至少能為他們的作品提供素材時,我們會為他們的遭遇高興一樣——
1「金錦營」是1520年6月7日至24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英王亨利八世會晤之地,兩王都大事鋪張,尤其是法王,搭起了金錦帳篷,希望給英王強烈印象,使他同意英法兩國結盟,共同對付奧地利王,以圖達到法國稱霸歐洲的目的。
同樣,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也不可能學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運用到社交生活中去的創新精神。這種創新精神憑藉著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隨機應變,把社交生活變成了一件藝術品。相反,如果純粹按照推理應用死板的規則,效果恐怕會很糟,正如一個想在愛情和政治上一舉成功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機械模仿比西-德-安布瓦斯人1,會適得其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舉行家庭宴會,或宴請一位王子,決不會讓他們兒子的朋友參加,也不會邀請有才智的人,認為這樣做是不正常的,會產生最惡劣的影響。一位古弗瓦西埃女士(其父在皇帝手下當過部長)要舉辦日場演出,招待馬蒂爾德公主2,根據幾何原理推論,認為只能邀請波拿巴王朝的擁護者。可是,這些人她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平時同她來往的高雅的女人和討人喜歡的男人,一個也沒有邀請,因為他們不是持正統派3觀點,就是和正統派聯繫密切,按照古弗瓦西埃家的邏輯,他們會使公主殿下感到厭煩。馬蒂爾德公主常在家中款待聖日耳曼區的精英,當她在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那裡只看見一個赫赫有名的女食客——帝國時代一位省長的遺孀、郵電部長的未亡人的幾個以愚蠢和乏味著稱的拿破侖三世的忠實信徒時,不禁大吃一驚。儘管如此,馬蒂爾德公主仍把皇家恩澤慷慨而親切地灑在這些多災多難的醜婦身上。輪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招待馬蒂爾德公主時,儘管她對波拿巴主義並無先入之見,但她盡量不邀請這些人,而代之以最美麗、最珍貴、最有聲望的人,憑著她的嗅覺、觸覺和手法,她感覺到這一五彩繽紛的花束,即使源自波旁王朝,也肯定能博得皇帝侄女的歡心。甚至連奧爾良公爵也邀請了。公主告退時,德-蓋爾芒特夫人向她行屈膝禮,想吻她的手,她把公爵夫人扶起來,在她的兩頰上吻了吻,真誠地向公爵夫人保證,她從沒有度過比這更美好的一天,也沒有參加過比這更成功的招待會。帕爾馬公主在社交生活中缺乏創新,從這一點說,她是名副其實的古弗瓦西埃,但她和別的古弗瓦西埃不同,儘管她對蓋爾芒特夫人的行為常常感到意外,但卻從不反感,而是驚歎萬分。這種驚歎因為公主才疏學淺,知識貧乏而有增無已。德-蓋爾芒特夫人並不像她認為的那樣博學,但只要比德-帕爾馬公主多一些知識,就能使公主驚得目瞪口呆;任何一代批評家總是否定前輩承認的真理,因此,德-蓋爾芒特夫人只消說福樓拜枉為資產階級的敵人,他自己首先是資產階級,或者說在瓦格納的作品中意大利音樂味兒很濃,就能使帕爾馬公主——就像使在暴風雨中游泳的人那樣——大開眼界,看到朦朦朧朧的天邊,哪怕每一次都要付出新的代價,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外,不僅是文藝作品方面的奇談怪論,就是有關她們的熟人和社交活動方面的奇談怪論,也會使帕爾馬公主驚得張口結舌。固然,德-帕爾馬夫人不能識別什麼是真正的蓋爾芒特精神,什麼是這一精神的初步習得形式,這是她每次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人發表評論時大吃一驚的原因之一(她認為有些蓋爾芒特,尤其是某些女性蓋爾芒特才華出眾,知識精深,但當她聽到公爵夫人笑瞇瞇地對她說,這些人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瓜時,她會驚的說不出話來)。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時候,我看的書比見過的人多,對文學的瞭解比對上流社會的瞭解更深,因此,我知道這個原因。我認為,公爵夫人過著一種無聊貧乏的社交生活,這種無聊貧乏能像文藝批評促進創作那樣,有利於創造一種真正的社交活動。因此,公爵夫人就像一個愛爭辯的人,為使自己閒極無聊的思想變得活躍,只要有一點新意的奇談怪論,都會搜尋出來議論一番,毫無顧忌地發表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比如,她說,最成功的《伊菲姬尼》是比契尼4的,而不是格魯克5的作品,甚至還說,真正的《費德爾》應該是普拉東6的悲劇。她這種變化無常的觀點和不健康的渴求新奇的慾望直接影響到她周圍的人——
1比西-德-安布瓦斯(1549—1579),法國武將,驍勇剽悍,以決鬥著稱,但因勾引他人之妻而遭暗害。
2馬蒂爾德公主(1820—1904),拿破侖第一的侄女,與文學家和藝術家來往密切。
3正統派指法國歷史上波旁王朝長系的擁護者。
4比契尼(1728—1800),意大利作曲家,墨守那不勒斯東派陳規。他以希臘神話為題材創作的歌劇《伊菲姬尼在奧利德》在音樂比賽中落在格魯克的同名歌劇之後。
5格魯克(1714—1787),德國歌劇作曲家,從事戲劇改革,此舉受到百科全書派的支持,卻遭到比契尼派的反對。《伊菲姬尼在奧利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6普拉東(1644—1698),法國戲劇作家,他的《費德爾》旨在挫敗拉辛的同名悲劇,但只是曇花一現。
當一個聰明、詼諧、博學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靦腆、名不經傳、默默無聞的粗漢時,不知哪天,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別出心裁地發明一種精神享受,不單單對妻子進行誹謗,還要把丈夫「暴露」出來。不妨拿康布爾梅夫婦作例子。假如德-蓋爾芒特夫人那時有可能生活在他們中間,她就會宣佈德-康布爾梅夫人是一個愚蠢的婦人,而康布爾梅侯爵卻是一個饒有趣味的人,但默默無聞,被一個成天喋喋不休的長舌婦逼得沉默寡言,可他的價值卻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佈時,會產生一種清新適意的感覺,這和一個批評家不顧輿論界七十年來一致讚賞《歐那尼》1,偏要公開表明自己更喜歡《戀愛的獅子》2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再比如,從她年輕時代起,人們就對一個堪為楷模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聖人嫁給一個無賴表示同情,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出於同樣的追求新奇的病態需要,不知哪天會聲言,這個無賴雖然輕薄,卻有一副好心腸,是他妻子的冷酷無情導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藝批評能使長久以來一直是光彩奪目的作品重新墮入黑暗,而讓那些似乎注定永無出頭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這種現象從古至今屢見不鮮,不僅表現在作品與作品之間,而且還表現在同一部作品內部。我不僅看到貝利尼3、溫特哈爾特4、猶太建築家或王朝復辟時期的一個細木匠取代了被說成是精疲力盡的天才——所謂精疲力盡,也就是那些無所事事的批評家對他們感到厭倦了,就像神經衰弱患者永遠感到厭倦,永遠變化不定一樣。我還看到,人們喜愛聖伯夫的理由前後也有變化,起先因為他是評論家,後來因為他是詩人。繆塞的詩(除了幾首微不足道的小詩)沒有得到承認,但他的小說卻大受讚揚。有些短評作家單憑《撒謊者》5中某段長篇獨白能像舊地圖那樣給人提供當時巴黎的情況,就說這段獨白超過了《熙德》或《波裡厄特》6中的舉世聞名的場面。肯定地說,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但是,他們這種偏愛——即使不能說是出於美的考慮,至少可以解釋為對文獻感興趣——在瘋狂的評論界看來是非常理智的。評論界可以拋棄莫裡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7中的一句詩奉若神明,甚至認為瓦格納的《特裡斯坦》枯燥乏味,卻為該劇中獵隊經過時的一個「優美的銅號音符」所傾倒。這種反常行為有助於我理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反常行為:她會把一個屬於上流社會的被公認為正直但有點傻的好人說成是自私自利的怪物,比大家想像的要精明,把另一個以慷慨聞名的善人說成是吝嗇的化身;一位善良的母親在她口中成了不愛子女的惡婦,而一位大家認為是腐化墮落的浪婦卻是有最高尚的感情。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無意義的社交生活的損害,而變得搖擺不定,以致於她對一個人的迷戀不可能不很快轉變成厭惡(哪怕她始而尋找、繼而拋棄的精神對她又產生吸引力),她在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發現的魅力——如果這個人找她的次數過於頻繁,過於想得到她的引導而她又不能給予的話——不可能不轉變為一種引起她厭煩的東西,她認為這種厭煩情緒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尋找快樂又不可能找到快樂的人才會使她產生厭煩。公爵夫人對任何人的評價都會改變,唯獨對丈夫的看法一陳不變。他丈夫從來沒有愛過她;她從來都認為她丈夫有鐵一般的性格,對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對她的美貌無動於衷,性情暴烈,固執己見,和所有神經質的人一樣,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寧。此外,德-蓋爾芒特先生只迷戀和追尋一種類型的女性美,但卻頻頻更換情婦,一旦拋棄她們,就像是為了嘲笑她們似的,總有一個永久不變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惱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認為她是貴族社會中最美貌、最貞潔、最聰明、最有學問的女人,認為他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他的造化,她掩護了他的放蕩生活,她接待的方式與眾不同,她使他們的沙龍保住了聖日耳曼區第一沙龍的地位。他自己很贊同這些看法。他經常對妻子不高興,但又為她感到自豪。她向他要錢施捨窮人,接濟僕人,他會一分錢都不給,但是,他卻要求她穿最華麗的服裝,坐最漂亮的馬車。此外,他很重視讓他的妻子顯露才智。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優點說成缺點,把缺點說成優點,創造出一個別出心裁、妙趣橫生的怪論時,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夠領略其奧妙的人面前一試其效果,想使他們品味這些怪論在心理上的獨創性,顯耀言簡意賅中包藏的惡意。固然,這些新看法不見得比老的更真實,甚至往往更不真實;但恰恰是它們的武斷和意外使它們具有一種沁人肺腑、動人心弦、使人津津樂道的精神東西。不過,公爵夫人進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發現說給他們聽的人卻全然不知道她這位知己已開始失寵。於是,她只好等待一個搭檔自告奮勇地向她進行挑釁,她裝出迫不得已的樣子進行辯駁,表面上是為了反駁他,使他無話可說,實際上是為了支持他。這正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擅長扮演的角色——
1《歐那尼》是法國作家雨果的話劇劇本,被認為是法國積極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之一。
2《戀愛的獅子》是法國劇作家邦薩(1814—1867)的劇作。邦薩被認為是戲劇上反浪漫主義的首領。
3貝利尼是意大利繪畫世家,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的奠基人。
4溫特哈爾特(1805—1873),德國畫家,深受拿破侖三世寵愛和歐洲貴族的歡迎。
5《撒謊者》是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喜劇,以巴黎為敘事背景。
6《熙德》、《波裡厄特》均系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劇作。
7《冒失鬼》是法國喜劇作家莫裡哀的作品。
對於社交活動,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是武斷而誇張地發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這是她的又一個樂趣。這些怪論每次都使帕爾馬公主驚訝不已,回味無窮。但是,公爵夫人的這個快樂,主要不是通過文學評論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議會新聞專欄方式獲得的。我試著講清楚這究竟是怎樣的樂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不斷發表前後矛盾的法令性意見,顛倒周圍人的價值觀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滿足了,她還想通過自身的社交行為,通過讓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決定的方式,嘗一嘗那種人為的激動滋味,服從於那種感奮聽眾、左右政客的虛假責任。大家知道會有這樣的事:一個部長向議會報告工作時說,他認為他所遵循的行動準則是正確的。的確,這條行動準則在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看來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這位通情達理的人在報上讀了有關報道,看到部長的報告引起聽眾強烈騷動,文章中不斷插入一位議員諸如「太過分了」的譴責(議員的名字和稱號是那樣冗長,有關觀眾反應的描寫是那樣綿延起伏,相比之下,「太過分了」這幾個字佔據的位置還不及半句亞歷山大體詩的長度),這時,他會頓然感到激動不安,開始懷疑自己贊成部長的觀點是不是錯了。舉個例子。從前,當德-蓋爾芒特先生(那時還是洛姆親王)在議會中當議員時,有時,在巴黎的各家報紙上,能讀到他像這樣的插話(儘管這主要是針對貢佈雷選區,為向選民表明,他們沒有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選人):
德-蓋爾芒特—布永先生,洛姆親王:「這太過分了!」(會場中央和右邊的幾個座位上爆發出一片叫好聲,最左邊的座位上歡聲雷動。)
這位通情達理的讀者對那位明智的部長仍有幾分忠誠,但當他讀到另一個發言人回答部長時說的開頭幾句話,他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我毫無誇張地說,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長的人說的話(半圓形會場的右邊舉座嘩然)使我不勝驚訝,目瞪口呆……(雷鳴般的掌聲;有幾個議員急忙向部長席走去!郵電部副部長從座位上點首贊同。)」
這「雷鳴般的掌聲」把這位通情達理讀者的最後一些阻力一掃而光。一種本來是無足輕重的做法,他卻認為是對議會的凌辱,是極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時,某個正常的事實,比如讓富人比窮人多納些稅,揭露一樁罪行,熱愛和平甚於戰爭,等等,他也會一反常態,認為是可恥的做法,是對某些原則的褻瀆。這些原則,他過去確實沒考慮過,也沒把它們記在心上,就因為它們激起了歡呼,贏得了大多數人的共鳴,他也就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此外,應當承認,這個被我用來解釋蓋爾芒特社交圈,後來用來解釋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種敏銳性墮落而來的,這種敏銳性常常用「領會字裡行間含義」來表達。如果說議會開會時會因為這種敏銳性的墮落而出現不符合邏輯的事,那麼聽眾會因為缺少這種敏銳性而反應遲鈍。他們會從字面上理解一切;聽到根據本人要求,一位達官顯貴被免去職務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撤職,而會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職」;聽到俄國人在日本人面前戰略撤退,撤退到事先準備好的更堅固的陣地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次失敗;聽到德皇為滿足德國某一個省的獨立要求,給予該省宗教自主權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種拒絕。況且(現在回到議會會議上),大會開始時,議員們所處的情況和那位將要閱讀會議報道的通情達理的讀者所處的情況是一樣的。他們聽說罷工工人向某部長派出過代表,當這位部長在鴉雀無聲的寂靜(這已經能使人嘗到人為激動的滋味了)中登上講台時,他們會天真地想:「哦!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但願一切都解決了。」部長第一句話就說:「我無需對議會說,我高度意識到政府的責任,不可能接見這個代表團。根據我的職責,我沒有必要認識他們。」這個開場白無疑是戲劇性的變化,因為這是議員們的常識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設。但是,正因為這是戲劇性的變化,人們才報之以那樣熱烈的掌聲,幾分鐘後,掌聲才停止,部長才能繼續往下講。他回到座位後,受到同事們的熱烈祝賀。聽眾激動的情緒不亞於那天他忘記邀請和他作對的市議會主席參加官方盛大招待會所引起的激動。人們公開說,他這兩次的表現,像個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個時期,德-蓋爾芒特先生也經常向部長表示祝賀,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氣憤。後來,我聽人說,有一段時間,他在議會中擔任重要職務,可望升任部長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候,當朋友有事求他幫忙時,他也從不以蓋爾芒特公爵自居,顯得很隨和,在政治上從來不擺大人物架子。因為儘管他口中蔑視貴族,把他的同事視為儕輩,但他心裡根本不這樣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裝看重政治地位,其實卻視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裡,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猶如一件標誌著重要職務的衣袍,別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對他說來,卻是多餘之物。因此,他的驕傲不僅能使他自然地裝出不拘禮節,而且還能使他表規出真正的謙虛。
言歸正傳。前面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像政客那樣,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動的決定。同樣德-蓋爾芒特夫人頒發的決定也使蓋爾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個聖日耳曼區困惑不解,張皇失措,更不用說帕爾馬公主了。大家感到,這些決定就是原則,越是事先沒有想到,就越感到震驚。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臘部長舉行化裝舞會,每個人都要挑選服裝,大家心裡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會穿什麼。有一個人想,她也許會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個認為,她可能裝成迪雅巴爾公主,第三個認為,說不定她會裝扮成普緒喀1。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問道:「奧麗阿娜,你化裝成什麼?」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麼也不!」這句話不脛而走。大家認為,這句話洩露了奧麗阿娜對這位希臘新部長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對他應抱的態度。也就是說,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沒有必要」去參加這位新部長的化裝舞會。「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臘部長家。我一不認識他,二不是希臘人,為什麼要去呢?我在那裡沒什麼事好做,」公爵夫人說——
1普緒喀是希臘神話中人類靈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現,和愛神厄洛斯相戀。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來會很有意思的,」德-加拉東夫人大聲說。
「在自家的火爐旁呆著不也很有意思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