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8)
    我一直想對德-馬桑特夫人說,羅貝對她的感情比對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對我不友好,我也不會企圖唆使她的兒子疏遠她,反對她的。但是,自從德-蓋爾芒特夫人走後,我有更多的閒暇觀察羅貝了,而僅僅在這時我才發現,憤怒似乎又一次從他的胸腔往外湧,呈現在他冷峻而陰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爭吵,想起他面對情婦的冷酷無情卻沒有針鋒相對,而是忍氣吞聲的情景,會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

    突然,他從他母親摟著他脖子的一只胳膊中掙脫出來,走到我身邊,把我拉到坐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那張擺滿花的小櫃台後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廳去。我急沖沖朝小客廳走去,不料德-夏呂斯先生大概以為我要走了,突然丟下正在和他談話的德-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轉過身來,跟我面對面。我惶惑地發現他手裡拿著那頂帽裡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廳的門洞裡,他目不正視地對我說:

    “既然我看到您現在已經踏進了社交界,那我希望您能來看我。不過這相當復雜,”他心不在焉地又說,好象在心裡合計著一件樂事似的,害怕一旦錯過同我一起謀劃實施辦法的機會,就再也不可能辦成了。“我很少呆在家裡,您得先給我寫信。哦,我希望能有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和您詳細談一談。我馬上就走。您願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嗎?只占您一點兒時間。”

    “您最好還是細心一點,先生,”我對他說,“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讓我拿自己的帽子嗎?”

    我推測,有人把他的帽子搶走了,他不願意光著腦袋回家,就隨便拿了一頂,要是我戳穿他,他會無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干過這種傻事。因此,我不再堅持了。我對他說,我先要和聖盧說幾句話。

    “他正在同那個白癡蓋爾芒特公爵說話呢,”我又說。“您這句話夠有意思的,我一定向我兄弟轉告。”“啊!您相信這能使德-夏呂斯先生感興趣嗎?”(我想,如果他有兄弟,那這個兄弟也應該姓夏呂斯。這個問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聖盧曾給我解釋過,但我一時忘了。)“誰跟您講是德-夏呂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對我說。“到羅貝那裡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個使他名譽掃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時,您也在場。您應該好好利用您對他的影響,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們家族的聲譽,給他可憐的母親和我們大家帶來了憂慮。”

    我真想對他說,在那頓辱沒門庭的午飯上,我們談的全是愛默生1、易卜生和托爾斯泰,那位姑娘規勸羅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羅貝的自尊心受了傷害,為了盡量撫慰他,我努力諒解他的情婦。可我哪裡知道,他此刻雖然還在生她的氣,但他責備的卻是他自己。即使是一個好男人和一個好女人吵架,正義完全在好男人一邊,也總會有一件小事,使得壞女人在某一個問題上看起來似乎沒有錯。因為她對其他問題滿不在乎,只要那個好男人還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氣消沉,他就會因情緒低落而謹小慎微,會念念不忘她對他的荒唐指責,尋思她的指責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項鏈問題上對不住她,”羅貝對我說,“當然,我並沒有惡意,但我知道別人的看法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小時候受過不少苦。在她看來,我畢竟是一個相信金錢萬能的富翁,無論是對布施龍施加影響還是打一場官司,窮人都不是富人的對手。當然,她對我也太薄情了,我從來只希望她幸福。不過,我知道,她認為我想讓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錢把她拴住,可這不符合事實。她多麼愛我,不知道她會怎樣想我呢!可憐的姑娘!你知道,她多麼溫存,我簡直無法向你形容,她為我做了許多令人欽佩的事。現在她一定痛苦極了!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願意她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我要到布施龍那裡去買那串項鏈。誰知道呢?說不定看到我這樣做,她會承認錯誤呢。你看見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現在很痛苦。別人的痛苦,我們知道,是不關我們痛癢的。可是她不一樣。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樣子,我真快要發瘋了。我寧可永遠不再見她,也不願意讓她痛苦。但願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離開她,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聽著,你知道,對我說來,凡是同她有關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趕緊到首飾店去一趟,然後去請求她寬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會怎樣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運氣。誰知道呢,說不定會萬事大吉的。也許,”他微微一笑,仿佛這是一個美夢,他不敢相信似的,“我們三個人可以一同去鄉下吃晚飯。不過現在還很難說。我知道我對她很不了解。可憐的寶貝,也許我又會傷她的心。再說,她也許已下了決心,不會再改變了。”——

    1愛默生(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先驗主義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揚基督教的博愛和自我道德修養,要求進行緩和的社會改革。

    羅貝突然拽著我向他母親走去。

    “再見,”他對她說,“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一個月內可能不會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寫信告訴您。”

    當然,羅貝絕對不屬於這樣一類兒子:當他們和母親一起出席社交活動時,他們認為對母親態度不好,可以補償他們對外人的微笑和致禮,他們似乎相信,對家裡人粗暴自然可以使他們的禮服錦上添花。在社交界流傳最廣的莫過於這種令人憎惡的報復了!不管可憐的母親說什麼,兒子便立刻用一種譏諷、露骨和殘忍的相反論點來駁斥母親戰戰兢兢地發表的意見,就好象他是被母親逼到這裡來的,要讓母親付出昂貴的代價;可是,母親卻隨口附和這個至高無上的兒子發表的看法,但這仍然不能使他軟下心來,兒子不在場時,她繼續逢人就吹噓她兒子如何高尚,可兒子卻不買母親的帳,照樣對她冷嘲熱諷。聖盧不是這號人,但是,由於拉謝爾不在他身邊,他感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盡管原委不同,但他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比起那些兒子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剛講完,我看見德-馬桑特夫人象鳥兒鼓翼似地顫動了一下,立即站起來,就和她剛才看見兒子進入客廳時的反應一樣;不過,現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一雙凝望著兒子的憂郁的眼睛。

    “怎麼,羅貝,你要走了?是開玩笑吧?親愛的孩子,你在我身邊就這麼一天呀!”

    接著,她又柔聲地、用最自然的語調說(仿佛在引用一個合乎情理的論據似的,盡量使聲音不露出憂傷,怕喚起兒子的同情,因為這種同情對她兒子說來是痛苦的,或者是無益的,只會使他惱火):

    “你知道你這樣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這個簡單的論據時,為了向兒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同時也為了使兒子不責備她妨礙他的娛樂,故意顯示出無限的溫柔,可是聖盧卻感到自己就要對母親憐憫了,可能會放棄和情婦一起消夜的念頭,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遺憾,不過,近不近情理,也就這樣了。”

    他也許感到這些話應該用來譴責自己的,卻用來譴責母親了;自私自利者在爭論中總是以這種方式取勝;他們首先認為自己的決心不可動搖,對方越打動他的心,說服他們改變主意,他們就越覺得自己無可指責,反而應該譴責對方迫使他們不得不和同情作斗爭。因此,他們可以冷酷無情,蠻不講理。在他們看來,這只會使對方罪上加罪。誰叫他們不識趣,要表現出痛苦,要顯得有理,要迫使他們痛苦地和同情作斗爭的呢!德-馬桑特夫人不再堅持了,因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對我說,“可是,媽媽,你不要久留他,因為他馬上要去看一個人。”

    我覺得我的存在不會給德-馬桑特夫人帶來任何快樂,但我寧願不和他兒子同行,怕她認為我和羅貝一起尋歡作樂,害得羅貝不能守在她的身邊。我本想為她兒子的行為辯解幾句,倒不是因為我對她兒子有感情,而是出於對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說話了:

    “可憐的孩子,”她對我說,“我肯定使他不高興了。你瞧,先生,做母親的都很自私,他平時娛樂很少,來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還沒有走,我真想去追他,當然不是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訴他,我不怨恨他,我覺得他做得對。我到樓梯口去看看,您不會感到為難吧?”

    於是我們來到了樓梯口:

    “羅貝?羅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幾個小時以前,我也許會由衷地勸說羅貝干脆去和情婦同居,可是現在,我可能會主動當說客,勸他和情婦一刀兩斷。若是前一種情況,聖盧家的人會罵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後一種情況,聖盧會罵我是叛徒。然而我還是我,前後只相隔幾個小時。

    我們回到客廳。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聖盧沒有回來,和德-諾布瓦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當我們指出一個太愛嫉妒而當眾丟丑的妻子或太溫柔而引人發笑的母親時就會傳遞這種眼神,仿佛在說:

    “瞧,大概鬧翻了。”

    羅貝帶著那串光輝燦爛的項鏈到他的情婦家去了,可是按照他們的協議,他是不應該給她的。況且結果仍然一樣,因為她不要,甚至後來也一直沒有接受。羅貝的朋友認為,她不接受項鏈貌似無私,卻心懷叵測,是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歡錢,除非能一擲千金。我曾見她慷慨無度地,簡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對那些她認為貧苦的人施捨。“此刻,”羅貝的朋友為用讒言抵消拉謝爾的無私行為,對羅貝說,“此刻,她興許正在牧羊女游樂場尋歡作樂呢。這個拉謝爾是個謎,是真正的斯芬克斯1。”再說,在現實中,我們不是見過多少靠人供養的女人利欲熏心,在這種生活的影響下善於打算,大慷情夫之慨,要情夫為她們支付一筆筆款項嗎?”——

    1斯芬克斯是希臘神話中帶翼獅身女怪。傳說她常叫過路行人猜謎,猜不出就將行人殺害。今常用以隱喻“謎”一樣的人物。

    羅貝對情婦的背叛行為幾乎一無所知,他絞盡腦汁,想象拉謝爾的生活,但盡圍繞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轉圈,怎麼也想象不出每天他只要一離開她就開始的真實生活。他對這些背叛行為幾乎一無所知。你可以把這些都告訴他,卻不能動搖他對拉謝爾的信心,因為對心上人的行為一無所知是在最復雜的社會中表現出來的富有魅力的自然法則。在玻璃牆的這邊,癡情郎對自己說:“她是個天使,決不會委身於我,我只有一死了之,可是她愛我;她愛我愛得那樣深,也許……不,這是不可能的!”當他控制不住欲望,或等得心煩意亂時,他會把各種首飾放到這個女人腳邊,會跑去向人借錢來驅散她的憂愁!可是,在玻璃牆另一邊的觀眾說(象這類隔著玻璃牆的談話不會比游人在水族館前的談話傳得更遠):“您不認識她?那我得祝賀您。她不知偷了和毀了多少男人!她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滑頭!”這最後一個修飾語也許不無道理,因為即便是一個並不真心愛這個女人,只不過對她感到興趣的多疑的男人,也會對他的朋友說:“不,親愛的,她決不是那種蕩婦。我不是說她在生活中一點也不輕浮,但她不是一個花錢就能買到的女人,除非出大價錢,要麼花五萬法郎,要麼一分錢也不花。”然而,他為她花了五萬法郎,得過一次手,但她卻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同謀,就是他的自尊心,她終於使他相信,他也象有些人那樣,不曾花一分錢就得到她了。因此,世上最厚顏無恥、最名聲狼藉的人,從來都是以賞心悅目、妙不可言的稀世珍品的面目被某個人認識的。在巴黎,有兩個老實人,聖盧現在每次見了都不再打招呼了,一講到他們,聲音就會顫抖,就會說他們是不擇手段地利用女人的人:

    因為他們被拉謝爾搞得傾家蕩產。

    “我只怪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德-馬桑特夫人低聲對我說,“我不該說他不近情理。他是我的愛子,獨生子,因為我沒有別的兒子,難得見一次面,就說他不近情理,我情願他剛才打我一棍子,因為我敢肯定,今晚上他不管玩什麼(他平時娛樂很少),都會被這句不公正的話搞得興致索然的。噢,先生,既然您急著要走,我就不留您了。”

    德-馬桑特夫人前面的話都和羅貝有關,說得非常真誠。

    但她轉而改變態度,又成了一個貴婦人:

    “同您說話多麼有趣,多麼使我高興,愉快。謝謝!謝謝!”

    她謙恭地用感激而愉悅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同我說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快樂。這迷人的目光和花枝圖案白裙上的黑花相映生輝。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貴婦人的目光。

    “我現在還不能走,我得等德-夏呂斯先生一起走。”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聽到了最後幾句話,流露出不悅的神情。要不是這件事和廉恥掛不上鉤,我就會認為這時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臉上顯示出來的不安就是廉恥心了。但是我壓根兒沒往這上面想。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聖盧、德-馬桑特夫人、德-夏呂斯先生,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非常滿意,於是我信口開河,眉飛色舞地亂說一通。

    “您要和我的侄子帕拉墨得斯一起走嗎?”她問我。

    我想,我和她所賞識的一個侄子有來往肯定能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是他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得意忘形地回答。

    “我感到非常高興。再說,夫人,我和他之間的友誼遠比您想象的要深,而且,我決心盡一切努力增進我們的友誼。”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似乎由不悅轉為憂慮:“別等他了,”她心神不安地對我說,“他在和德-法芬海姆談話呢。他已經忘記剛才對您說的話了。好吧,您走吧,乘他背朝著您,快走吧。”

    我倒並不著急去找羅貝和他的情婦。可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似乎執意要我離開,我心想,她也許有重要的事要和她的侄兒說,我就向她告辭了。在她身邊,沉甸甸地坐著德-蓋爾芒特先生,高傲,威嚴,宛如奧林匹亞山1上的天神。他的財富填滿了他的四肢,仿佛在坩堝中化成了一個具有人形的金錠,使這個腰纏萬貫的富翁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密度。當我同他告別時,他彬彬有禮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感覺到他那密集著三千萬法郎的懶洋洋的肉體兀立在我面前,是法國古老的教育驅使著他移動身子的。我仿佛看到了據說是菲迪阿斯2用純金雕刻的奧林匹亞的宙斯像。這就是耶穌會教士的教育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產生的威力,至少是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軀體,因為它對公爵的思想不起支配作用。德-蓋爾芒特先生自己說了俏皮話會放聲大笑,可對別人的幽默卻從不露出笑容——

    1奧林匹亞山是希臘神話中諸神居住的地方。

    2菲迪阿斯(主要活動時期公元前448—432),古希臘雕刻家,擅長神像雕刻,作品有建立在雅典衛城上的巨大的《雅典娜》銅像,有用象牙嵌金的奧林匹亞的《宙斯》像,這些作品已不存在。

    在樓梯上,我聽見後面有一個聲音在吆喝我:

    “先生,您怎麼不等我就走了!”

    是德-夏呂斯先生。

    “走幾步路這對您無所謂吧?”當我們到了院子裡時,他冷淡地對我說。“一直走到我找到合適的出租馬車為止。”

    “您有話要對我說,先生?”

    “噯!不錯,嗯,我是有話要對您說,不過還不知道說不說。當然,我認為我要給您講的事會給您帶來說不出的好處。但我也有預感,這會浪費我許多時間,會打亂我的生活秩序,而我已到了渴望過平靜生活的年齡了。然而我心裡在想,您值不值得我為您操這份心,不過,我並不想等對您有了足夠了解後再作決定。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覺得您平淡無奇,即使把‘沐浴者’本人和穿著那種繩底帆布鞋總免不了要有的那股子傻勁兒也考慮在內。況且,您大概也不大願意我為您效勞,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了,因為,先生,恕我直言,”他用力地、一字一頓地重復說,“這只會給我帶來麻煩。”

    我明確地表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麻煩了。談話就這樣中止,似乎不合他的胃口。

    “這樣客氣有什麼意思,”他用嚴厲的口吻對我說。“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莫過於為一個值得操心的人操心了。對於我們中的優秀分子而言,研究藝術,酷愛古物,收藏珍品,喜歡園藝,這一切都不過是代用品,替代物,不過是遁詞。我們和第歐根尼1一樣,呆在我們的木桶裡,在尋找一個人。萬不得已時,我們才栽種秋海棠,修剪紫杉,因為紫杉和秋海棠任人擺布。但我們更樂意把時間用在人這樣的灌木樹上,只要我們確信這棵樹值得我們操心。關鍵就在這裡;您應該認識一下自己。您到底值不值得別人為您操心?”——

    1第歐根尼(約前404—323),古希臘犬儒學派哲學家,認為除了自然需要必須滿足外,其他任何東西,包括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都無足輕重。傳說他光著腳,只穿一件大衣,住在一只木桶裡,還傳說有一天中午,他提著一盞燈在雅典街頭漫步,當有人問他干什麼時,他說:“我在找一個人。”

    “先生,我實在不敢讓您為我操心,”我對他說,“至於說我本人的心情,請您相信,不管您為我做什麼,都將是我最大的快樂。您這樣關心我,竭力想幫我的忙,使我非常受感動。”

    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對我這番話感激涕零,幾乎動了真情。他親熱地挽起我的胳膊。這種突如其來的親熱在巴爾貝克時就給過我深刻的印象,但他說話的語氣卻依然是冷冰冰的,和這個親熱的舉動形成強烈的對比。

    “象您這樣年紀的人都是冒失鬼,”他對我說,“有時說出的話可能會在我們中間挖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可是您剛才的話卻反而會打動我的心,使我樂意為您效勞,甚至會做過頭。”

    德-夏呂斯先生和我臂挽臂、肩並肩地走著,一面對我說著這些傲慢而又真切的話。他時而把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這種冷酷而犀利的凝視,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的一個上午,在游樂場門口第一次遇見他時,甚至更早以前,在當松維爾花園的玫瑰花叢旁看見他同斯萬夫人——那時我以為她是他的情婦——在一起時,就曾給我留下過深刻而難忘的印象);時而又左顧右盼,審視過往的出租馬車。此刻正值出租馬車交接班,過往馬車很多,有幾輛停了下來,因為馬車夫看見他那固執的目光,以為他要乘車呢。可是德-夏呂斯先生馬上就打發他們走了。

    “沒有一輛合適的,”他對我說,“一看燈就知道了,他們都是回他們那個街區去的,先生,”他又說,“我馬上要給您提一個建議,希望您不要產生誤解,我沒有任何個人考慮,完全出於好心。”

    使我震驚的是,他的措詞和斯萬的多麼相似,甚至比在巴爾貝克時還要明顯。

    “我想您是很聰明的,不會認為我向您提建議是因為我‘沒有朋友’,害怕孤獨和煩悶,關於我的家庭,我不說您也會知道的,因為我想,象您這樣年紀的小青年,又出身在中產階級家庭(他躊躇滿志地把“中產階級”說得很重),是不會不知道法國歷史的。恰恰是我那個世界裡的人不讀書,不看報,和僕人一樣孤陋寡聞。從前,國王的侍從都是從王公貴族中招募的,如今王公貴族和侍從已沒有什麼兩樣了。但是,象您這樣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的青年,書讀得很多,一定知道米什萊1對我們家族所作的那段精彩的描述:‘我看見他們,那些有權有勢的蓋爾芒特們,高大魁偉,頂天立地,和他們相比,幽居在巴黎王宮中的矮小而可憐的法國國王又算得了什麼呢?’至於我個人怎樣,先生,這個問題我不喜歡多談,但是,有一件事您也許聽說了,泰晤士報有一篇文章提起過,這篇曾轟動一時的文章說,奧地利皇帝(他一直待我很好,甚至想同我稱兄道弟)不久前在一次談話中宣稱(談話後來公布了),如果尚博爾2伯爵先生身邊有一個象我這樣了解歐洲政治內幕的人,那他今天說不定是法國國王了。我常想,先生,我身上有一個經驗寶庫,一種類似珍貴密件的東西。我這些經驗不是靠我淺薄的天分獲得的,而是靠機遇,您以後會知道是什麼的。我不認為我應該把我的經驗用於自身,但它對於一個涉世不久的青年可能是無價之寶。我要把我用三十多年的心血積累起來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擁有的經驗,用幾個月的時間全部傳授給這個青年。我不用講,當您知道某些秘密時精神上會有多大的享受,當代的基佐3要花幾年時間才能掌握這些秘密,一旦掌握了,他對有些事件的看法就會和過去截然不同。我不僅要講過去的事件,而且還要講情況的連貫性(這是德-夏呂斯先生最心愛的表達方式之一,當他使用這個表達方式時,就象在做祈禱似的,常常把兩只手合上,不過手指頭是直的,他似乎要用這種語言和動作相結合的方式,使人了解那些他沒有細說的情況和情況之間的連貫)。我要用一種標新立異、聞所未聞的觀點給您講過去,不僅過去,還有將來。”——

    1米什萊(1798—1874),法國歷史學家和作家,著有《法國歷史》、《法國革命史》等。

    2尚博爾(1820—1883),波旁王族長子支系的最後一個代表。1830年,查理第十棄位後,他是王位最後一個合法繼承人,但僅僅到1871年才提出繼承王位的權利。在正統派和奧爾良派談判之後,眼看就要登基,但因他拒絕廢白旗,致使談判失敗,因為他無子女,奧爾良家族成為王位唯一繼承人。

    3基佐(1787—1874),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他從資產階級立場出發,試圖依據階級斗爭觀點解釋歷史。著有《英國革命史》、《歐洲文明史》和《法國文明史》等重要作品。

    接著,德-夏呂斯先生向我打聽布洛克的情況。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時,大家議論過布洛克,但他好象沒有聽見似的。他漫不經心地問我,我同學是不是年輕,是不是漂亮,等等。他善於使講話的語氣顯得好象不是在存心打聽,好象他心不在焉,在想別的事情,僅僅出於禮貌才勉強應付幾句。布洛克要是聽見了德-夏呂斯先生向我提的這些問題,准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是重審派還是反重審派,甚至比想知道德-諾布瓦先生屬於哪一派的心情還要迫切,只是理由完全不同罷了。“您做得對,”德-夏呂斯先生向我提了一堆問題後又對我說,“如果您想多學一些東西,朋友中就應該有幾個外國人。”我回答他,布洛克是法國人。“啊!”德-夏呂斯先生說,“我還以為他是猶太人呢。”他這種與猶太人勢不兩立的表示,使我相信他是我所遇見的人中最堅定的反重審派。可他卻反對指控德雷福斯犯有叛國罪。

    “我想現在報界正在大談德雷福斯犯了叛國罪,我相信人家是這樣說的,我對報紙一點也不感興趣。我看報就和我洗手一樣,我覺得這不值得我產生興趣。不管怎麼說,罪行是不存在的。要是您朋友的那位同胞背叛了猶太王國1,那倒可以說他犯了叛國罪,可是他和法國有什麼關系呢?”我反駁他說,一旦爆發戰爭,猶太人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被動員入伍。“可能吧,不過,不能肯定這不是一種輕率行為。如果把塞內加爾人或馬爾加什人招募來打仗,我想他們是不會真心誠意地保衛法國的。這很正常嘛。您的德雷福斯也許可以按違犯接待國法規而判罪。算了,不談這個。您能不能要求您的朋友帶我去參加一次寺院的盛會,看一看割禮儀式,聽一聽猶太人唱聖歌?說不定他可以租一個大廳,給我演出取材於《聖經》的戲劇,就象聖西爾寄宿學校2的女生為給路易十四3解悶,演出拉辛根據《聖經》的《詩篇》創作的戲劇一樣。您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哪怕演幾個滑稽戲讓我開開心也好。比方說,讓您的朋友和他父親格斗,把父親刺傷,就象大衛4殺死歌利亞5一樣,這會是一出絕妙的笑劇。在演出中,他甚至可以把他下賤的(照我的老女傭人的說法是下作的)母親狠狠地揍一頓。若是能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們不會感到不愉快的,是不是,親愛的朋友?因為我們喜歡異國情調的戲劇,把這個非歐洲的女人揍一頓,就好比給一個老潑婦以應有的懲罰。”德-夏呂斯先生一面說著可怕的瘋話,一面使勁夾住我的胳膊,把我都夾疼了。我想起德-夏呂斯先生家的人常說,男爵對他那位上了年紀的女傭人——剛才他引用了她的莫裡哀式的方言——關懷備至,可敬可佩,我心裡思忖,如果能對同一個人身上表現態來的善與惡做一個剖析(我看這個問題至今很少有人研究),這倒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盡管在不同人身上表現的形式各不相同——

    1猶太王國是公元前935年以色列-猶太王國分裂後在巴勒斯坦南部建立的國家。公元前586年被巴比倫滅亡。

    2聖西爾寄宿學校是路易十四的情婦曼特農夫人於1686年為沒有財產的貴族小姐創辦的學校,校址設在凡爾塞區的聖西爾。拉辛曾為該學校寫了《愛斯苔爾》和《阿莉達》。

    3路易十四(1638—1715),法國國王,大力資助文學和藝術事業,促進了當時法國文學和藝術的發展。

    4大衛(前十一至十世紀),古以色列國王。據《聖經》記載,大衛統一猶太各部族,建立王國,定都耶魯撒冷。童年時打死腓力斯勇士歌利亞,在位時,曾多次打敗強鄰,深受民眾愛戴。

    5歌利亞,據《聖經》記載,他是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頭戴鋼盔,身穿重甲,作戰時所向無故,後被大衛殺死。

    我提醒他,不管怎麼說,布洛克的母親已經死了,至於布洛克本人,我懷疑他對一個完全可能使他眼睛變瞎的游戲能有多大的興趣。德-夏呂斯先生好象生氣了。“那個女人實在不該死,”他說,“至於眼睛變瞎,恰好猶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見《新約》所說的真理。無論如何,您想一想,現在的猶太教徒哪一個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嚇得失魂落魄,膽戰心驚呢,能看見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屈尊俯就,看他們的演出,他們一定會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時,我看見老布洛克走過來了,他大概是來接兒子的。他沒有看見我們,但我問德-夏呂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紹給他。我料到我的同伴會大發雷霆:“把他介紹給我!您怎麼一點也沒有價值觀念!認識我就那麼容易!再說,介紹人是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伙子,被介紹人又不配受到介紹,這不就更不合適了嗎?要是哪天他們按照我擬訂的計劃給我演出一場亞洲風味的戲劇,我倒可以發發善心,同這個討厭鬼說幾句話。最多也就是這樣。而且還有個條件,他得讓他的兒子狠狠地揍一頓。我甚至會向他表示滿意的。”

    況且,老布洛克根本沒有注意我們。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薩士拉夫人致禮,薩士拉夫人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驚訝,因為從前在貢布雷,她對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滿意,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猶分子。可是,重審運動猶如一股氣浪,幾天前把老布洛克沖到她的家裡。我朋友的父親覺得薩士拉夫人頗有魅力,尤其對她的反猶立場感到滿意,他覺得她這種立場證明她的信仰是真誠的,主張重審的觀點是真實的。同時,正是因為她反猶太人,准許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價值了。當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說:“德-呂蒙先生不加區別地把重審派和新教徒、猶太人裝進同一只口袋裡,這種大雜燴太有意思了”時,他甚至不感到恥辱。回到家裡,他自豪地對納西姆-貝爾納說:“貝爾納,你知道嗎,她有偏見!”可是,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卻沒有吭聲,他用天使的眼神望了望天空。貝爾納先生為猶太人的不幸愁眉不展,懷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誼,再加上歲月消逝使他變得矯揉造作,裝模作樣(以後我們會知道是什麼原因),因此,他看上去活象拉斐爾前派1畫家畫的惡魔,頭發亂七八糟,好象浸於一片慘白色中——

    1拉斐爾前派是十九世紀中葉出現於英國的一個畫派。因認為真正的宗教藝術存在於拉斐爾(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之前,企圖發揚拉斐爾以前的藝術來挽救英國繪畫而得名。主張繪畫應起宗教道德教育,題材應以聖經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學作品為主,忠實地反映主題,描繪對象。

    “整個案子,”男爵又說,他一直沒有松開我的胳膊,“只有一個麻煩,那就是它對社交界(我不說是好的社交界,它早就不配用這個贊語了)起著破壞作用,一群‘公駱駝社’、‘母駱駝派’、‘牽駱駝隊’的男男女女湧進社交界,我甚至在表姐妹家中也發現有不認識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法蘭西祖國聯盟——一個反猶聯盟,誰知道是什麼——的成員,好象一種政治觀點能使人獲得進入社交界的資格似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浮淺使他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更相象了。我把這個看法同他說了。他似乎不相信我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叫他回想一下在歌劇院的那個晚上,他那天好象故意躲著我似的。他說他根本沒有看見我,我看他說得那樣認真,要不是緊接著發生的一件小事使我感到他也許太驕傲,不想讓人看見他同我在一起,我就會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了。

    “還是談您吧,”他對我說,“談我對您的計劃。在某些人之間,先生,存在著一種類似共濟會的秘密組織,我不能給您細說,但可以告訴您,這個組織現在有四個歐洲君主。然而有一個君主,也就是德國皇帝,得了妄想症,他身邊的人想治好他的病。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可能會給我們帶來戰爭。是的,先生,完全可能。您一定聽到這個人的傳聞了,他以為中國的公主被他裝到一個瓶子裡了。這是瘋病。他們正在給他醫治。但是,當他不發瘋時,他就成了傻子。有的病是不該治好的,因為它可以使我們避免染上更嚴重的病。我有一個表兄,得了胃病,吃什麼都不消化。最有權威的胃病專家都給他看過,但毫無效果。我把他帶到某某醫生那裡(順便提一句,這又是一個怪人,他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位醫生立即推斷病人患有神經官能症,勸他不要害怕,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他的胃對吃下去的東西也能承受。可我這位表兄還有腎炎。胃消化了的東西到了腎,腎卻不能排洩出去。我這位表兄沒有讓一個想象出來的、但能迫使他控制飲食的胃病伴隨到老,卻在四十歲時就一命嗚呼了。胃治好了,腎卻毀了。如果您能遠遠地走在生活前面,誰知道呢,說不定您可以做出歷史上某個傑出人物(如果有一個樂善好施的神靈在人類對蒸氣和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向他透露蒸氣和電的規律的話)可能做的事來。不要犯傻了。不要因為不好意思就拒絕我的幫助。要知道,我幫您的大忙,我想您也會幫我大忙的。我對社交界的人早已不感興趣了,我現在只有一個欲望,那就是把我的知識奉獻給一個至今仍然純潔無瑕、能夠被道德點燃熱情的靈魂,以圖彌補我一生中所犯的錯誤。我經歷過巨大的憂傷,先生,有一天我也許會對您講的,我的妻子死了,她是人們夢寐以求的女性,漂亮,高尚,完美無缺。我的親屬中年輕的還是有幾個,但他們不可能——我不是說不配——接受我給您講的精神遺產。說不定您就是那個可以繼承我遺產的人呢。說不定我可以指導並大大提高您的生活呢。再說,我自己的生活也會因此而改變。我把那些重大外交事件告訴您,也許我會由此而恢復自信心,最後可能著手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而您將和我共同擔負起責任。不過,在您知道這些事之前,我必須經常地、很經常地、甚至是天天都能見到您。”

    我想利用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出乎意外的熱情,問問他能不能設法讓我和他的嫂子見一次面,但就在這時,我感到我的胳膊象觸了電一樣,猛地震動了一下。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出於某種原因——一個和他一秒鍾前還“深受啟迪”的“宇宙”法則背道而馳的原因——把他的手臂從我胳膊下抽走了。盡管他說話時眼睛一直前後左右四下張望,剛才他看見的也不過是德-阿讓古爾先生罷了,他從一條橫馬路上走出來。比利時外交部長看見我們,顯得很不高興,用不信任的目光睃了我一下,仿佛在看一個不同種簇的人,那目光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布洛克時的目光一模一樣。他想避開我們。可是,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決意要向他表明他絲毫也不想躲著他,因為他招呼他了,僅僅是為了同他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是怕德-阿讓古爾先生認不出我來吧,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我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羅貝-德-聖盧的好朋友,而他夏呂斯又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能把對外祖母的好感轉移一部分給外孫,這是他的快樂。然而,盡管我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的時候只是被介紹了一下名字,盡管德-夏呂斯先生剛才不厭其煩地談了我的家庭,可我注意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對我的態度比一小時前更加冷淡了,而且打這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每次見到我也總是這樣冷淡。他用一種敵視而好奇的神情審視我,甚至好象在克服一種強大的阻力,當他離開我們時,他遲疑地向我伸出一只手,但很快就抽回去了。

    “我為這個意外情況深感遺憾,”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阿讓古爾出身高貴,但沒有教養,是一個平平庸庸的外交官,一個拈花惹草的壞丈夫,象劇中人那樣奸滑刁鑽。他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我希望我們的友誼——如果有一天能建立起友誼的話——萬古長青,希望您能和我一樣愛護它,使它免遭蠢驢的腳踢。那些蠢驢因為閒得發慌,或者笨手笨腳,或者一肚子壞水,看見什麼能維持長久,就把什麼踏扁踩平。不幸,社交界的多數人都是從這個模子裡鑄造成來的。”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樣子非常聰明。剛才我們談到了一場可能的戰爭。她對這個問題似乎有專門的知識。”

    “一點也沒有,”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回答我。“女人,還有許多男人,對我剛才要同您講的事絲毫不感興趣。我嫂子這個人很有意思,她以為現在仍然是巴爾扎克小說中描寫的時代,女人要對政治施加影響。如果您現在同她來往,如同您和社交界的接觸一樣,對您有百弊而無一利。這正是我剛才要給您說的第一件事,沒想到那個蠢驢把我打斷了。我要您為我做的第一個犧牲——我給予您多少,就要求您犧牲多少——就是不要出入社交界。剛才我見您參加那個荒唐的集會,為您感到心疼。您會對我說,我不也去了嗎,可是對我說來,這不是一次社交集會,而是串親戚。等您將來有了名譽地位,如果有雅興去社交界玩一玩,我看這倒也無妨。如果是這樣,我對您的用處可就大了。我掌握著開門咒,可以讓蓋爾芒特府以及所有值得您出入的府邸為您敞開大門。我來當法官,希望您當好時間的主人。目前您羽毛未干,在社交場所露面會引起種種議論。切莫做出不得體的事來呵。”

    既然德-夏呂斯先生提到他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件事,我想問問他,他同侯爵夫人是什麼親戚關系,她的出身如何,誰知說出口的卻不是我要提的問題,而是關於維爾巴裡西斯家的情況。

    “我的上帝,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用一種好象在詞上打滑的聲音回答說,“就如同您要我對您講什麼叫微不足道一樣。我嬸母什麼事都干得出來,一時心血來潮,再婚時嫁了一個地位低微的迪裡翁先生,使法國最高貴的姓氏變得毫無價值。那位迪裡翁心裡盤算,他也許可以象小說中敘述的那樣,不擔任何風險地換一個斷了嗣的貴族姓氏。他想沒想過用拉都-德-奧弗涅1?他在圖盧茲2和蒙莫朗西之間是不是猶豫過?這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麼說,他作了另一種選擇,搖身一變,成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先生。從1702年以來,已經沒有一個人再叫德-維爾巴裡西斯先生了,因此我心想,他改這個姓不過是為了謙卑地表明自己是巴黎附近一個叫維爾巴裡西斯的小地方的人,在那裡開了一家訴訟代理人事務所或一個理發店罷了。可我的嬸母對她丈夫的意圖卻不以為然——況且,她已到了聽不進任何意見的年紀。她打腫臉充胖子,硬說這個侯爵爵位是我們家祖傳的,她給我們每個人都寫了信,想把事情做得冠冕堂皇,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既然你自封了一個沒有權利得到的名字,最好就不要制造那麼多麻煩了,不如仿效我們那位傑出的朋友,所謂的德-M-伯爵夫人,她不聽阿爾豐斯-羅特希爾德夫人的勸告,拒絕用增加給教會捐助的辦法來換取一個徒有虛名的爵號。可笑的是,我嬸母把凡是與真正的維爾巴裡西斯家族有關的畫全部壟斷了,盡管她的亡夫迪裡翁與這個家族毫無血緣關系。嬸母的城堡變成了囤積維爾巴裡西斯畫像的地方。畫像有真也有假,而且源源而來,越積越多,最後把蓋爾芒特家族和孔代家族3的某些並不是微不足道的畫像擠走了。畫商每年都要為她制作畫像。更不應該的是,她竟然把一張聖西門的畫像掛在城堡的餐廳裡,聲稱聖西門公爵侄女的第一個丈夫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先生。其實,即使《回憶錄》的作者4不是迪裡翁先生前妻的曾祖父,也還有其他身分足以引起來賓的興趣嘛。”——

    1拉都-德-奧弗涅家族是法國奧弗涅地區的古老家族,於十二世紀因拉都-德-奧弗涅城堡得名。

    2圖盧茲家族是法國古老家族,於九世紀建立圖盧茲伯爵領地,十三世紀末,伯爵領地被王族吞並。

    3孔代家族是波旁王族的一個支系。

    4《回憶錄》作者指聖西門公爵(1675—1755)。這部書追憶了路易十四統治末期法國的情況。

    本來,當我看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不過是一個大雜燴時,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開始降低了,現在又聽說她不過是迪裡翁夫人,我就更對她嗤之以鼻。我認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久前才獲得她的爵號和姓氏,就不應該拿王族的友情招搖撞騙,欺蒙同時代人,欺蒙後代。她又變成了我小時候心目中的那個毫無貴族氣派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周圍的那些貴族親戚在我看來就與她毫不相干了。後來,她對我們仍然具有吸引力。我有時也去看她,她也不時地贈給我一些紀念品。但我再也不把她看成聖日耳曼區的人了。假如我想了解聖日耳曼區的情況,她恐怕是我要請教的最後一個人。

    “假如您現在就涉足社交場所,”德-夏呂斯先生繼續說,“就有可能影響您的前程,使您的才智和性格變形。此外,交朋友要格外小心。您可以有情婦,只要您家裡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這我不管,我甚至只會鼓勵您,小下作坯,一個很快就需要修臉的小下作坯!”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撫摸我的下巴。

    “但在男人中交朋友就非同小可了。現在的青年,十之八九是個流氓,小混蛋,他們會給您帶來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噢,必要時,我的外甥聖盧倒可以做您的好朋友。他對您的前途是幫不了什麼忙的;不過,只要有我在,您就不愁沒有前途。總之,當您對我感到厭煩時,您和他一道出門玩玩,我看這似乎不會有什麼壞處。至少,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是那種女性化的男人,如今這種人到處都是,看上去就象小癟三,也許明天他們就會把無辜的犧牲品送上斷頭台。(我不知道,“小癟三”是什麼意思。誰要是聽見這個俚語,也會和我一樣大吃一驚。上流社會的人總喜歡用俚語,而那些做了某些事情又明知會招致譴責的人,總喜歡公開談論這些事。他們認為這是純樸的標志,但他們昏頭昏腦,沒有掌握分寸,不知道玩笑開過了頭會變得可笑,會使人反感,會成為傷風敗俗而不是純樸的標志。)聖盧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很可愛,很嚴肅。”

    聽到德-夏呂斯先生說聖盧“嚴肅”,我不禁笑了。他說這個詞時,聲調非常特別,仿佛要賦予它“貞潔”、“品行端正”的意思,就象在說一個青年女工生活“嚴肅”一樣。這時一輛出租馬車歪歪斜斜地開過來了;一個年輕的馬車夫,坐在車內的軟墊子上,而不是在自己的座位上駕車,看起來有三分醉意。德-夏呂斯先生連忙叫車停下。馬車夫同他討價還價。

    “您上哪?”

    “您要去的那個方向(我很吃驚,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拒絕過好幾輛掛著同樣顏色車燈的馬車了)。”

    “我不想回到我的座位上去。我還在裡面呆著。您不會介意吧?”

    “可以,不過得把車篷放下。好了,別忘了我同您說的話,”德-夏呂斯先生離開我時又對我說,“我給您幾天時間,您把考慮的結果寫信告訴我。我再說一遍,我必須每天見到您,我要您保證做到誠實,守口如瓶,況且,應該說,您似乎已經做過保證了。可是,我一生中上當受騙的次數太多,也就不再相信表面現象。他媽的!最起碼也得讓我在放棄一個寶庫之前,知道把它交給誰呀!好吧,記住我提的建議,您和赫丘利1一樣,走到了十字路口,不幸的是,您沒有那樣強健的肌肉。千萬不要放棄選擇通往道德的路,否則您會後悔一輩子的。怎麼,”他對馬車夫說,“您還沒把車篷放下哪?我只好親自動手了。再說,既然您醉成這個樣子,我相信這車也得由我來趕了。”——

    1赫丘利是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克勒斯。

    他跳上車,坐到馬車夫身邊。馬車飛快跑了。

    且說我這邊回到蓋爾芒特府,正碰上我們家的膳食總管在同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談話,一個是重審派,一個是反重審派,談話內容和剛才布洛克同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相同,但從形式上看,兩個膳食總管的談話簡單干脆、陰陽怪氣、毫不容情:實際上成了一場爭吵。的確,在法蘭西祖國聯盟和人權聯盟的上層知識分子中針鋒相對的真理和謊言已廣泛傳播到下層人民中間了。雷納克先生施展策略,利用了那些和他從沒有見過面的人的感情。德雷福斯案在他的理智面前不過是一個無可辯駁的定理,他確實以一種希奇古怪、聞所未聞的合乎理性的政治紙牌戲(有人說是針對法國的)“論證”了這個定理。他用兩年時間,終於使克雷孟梭1內閣代替了比約2內閣,徹底改變了輿論,把比卡爾救出監牢,並且徒勞無益地讓他當上了陸軍部長。也許這個操縱群眾的唯理主義者自己也受到他祖先的操縱。既然包容最多真理的哲學體系歸根結底是由一種感情強加給這個體系的創始人的,那麼怎能假設,在象德雷福斯案那樣簡單的政治事件中,這種感情不會在推理人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把握推理人的理智呢?布洛克自以為是按照邏輯選擇重審派的,然而他明明知道他的鼻子、膚色和頭發卻是猶太人種強加給他的。理智可能更自由一些;但它卻服從於某些並不是由它自己規定的法則。兩位膳食總管之間的爭論情況比較特殊。重審派和反重審派自上而下把法國分成兩部分,這兩股波濤發出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寥寥可數的回聲卻很真誠。在一次大家避而不談這一案件的談話中,當我們聽到有人小心翼翼地報告一個通常是不真實的,但卻受人歡迎的政治消息時,我們可以從報告人預言的目標推斷出他的傾向。於是在某些問題上就有了沖突,一邊是遮遮掩掩的傳教熱忱,另一邊是道貌岸然的憤慨。我進屋時聽到正在爭論不休的兩個膳食總管當然是例外。我們家的那位說德雷福斯有罪,蓋爾芒特家的說他無罪。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隱瞞各自的信仰,而是別有用心,賭紅了眼。我們家的那位對案子能不能重審心中沒有把握,他想先發制人,這樣倘若重審派失敗,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也就不敢為正義事業的失敗而幸災樂禍了。而蓋爾芒特家的心想,假如政府拒絕重審,我們家的膳食總管會因為看到一個無辜者仍被囚禁在魔鬼島上而增加煩惱。門房看著他們爭吵。我似乎覺得這次在蓋爾芒特府的傭人中出現的分裂不是由他挑起來的——

    1克雷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第二帝國時屬左翼共和派,後為激進派領袖。1906年和1920年間曾兩度任內閣總理。

    2比約(1828—1907),法國將軍和政治家,1882年到1883年和1898年曾兩次任陸軍部長。

    我上樓回到家裡,發現外祖母病得更厲害了。一些日子以來,她常叫身體不舒服,但不知道得了什麼病。我們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們的生命不僅僅屬於我們自己,而是和我們的軀體——一個不同界的存在物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萬丈深淵把我們同軀體隔開,它不認識我們,我們也無法讓它理解我們。如果我們在路上遇到強盜,不管是什麼樣的強盜,即使不能讓他們同情我們,至少,也可以用利益打動他們。可是要軀體憐憫我們,這就如同對牛彈琴,徒費口舌。對軀體而言,我們的話不會比水聲更有意義,而我們卻要和它一起生活,不免惶恐不安。我外祖母常常覺察不到身體有什麼不適,因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我們身上。當她覺得很難受的時候,為了治好病,她總想弄清楚得的是什麼病,但卻枉費心思。如果說她身體表現出來的種種病症,在她的思想上仍然是模糊不清,難以理解的話,那麼這些病症對於和它們屬於同一界的創造物1來說卻是清清楚楚,很好理解。人的思想要弄清楚軀體對它說了什麼,最後總要求助於這些創造物,正如要知道一個外國人回答什麼,必須找他的一個同胞來當翻譯一樣。它們能和我們的軀體交談,告訴我們軀體在大發雷霆,還是即將息怒。我們把戈達爾大夫請來給我外祖母看病。他一聽到我們說外祖母病了,臉上就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問我們:“病了?不至於是外交病2吧?”這使我們又氣又惱。為了解除病人的焦躁不安,他叫她試用以牛奶為主的食譜。外祖母每餐都吃牛奶做的濃湯,可是並不見效,因為她在湯裡面放了許多鹽。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鹽對人體有害處(維達3還沒有研究出來)。醫學是醫生一個接一個犯下的互相矛盾的錯誤之綜合;你把最好的醫生請來看病,你有幸求助於一個真理,可是幾年後,這個真理很可能被認為是謬誤。因此,要不是不相信醫學比相信醫學更荒唐(因為從錯誤的積累中逐漸產生了一些真理),否則的話,相信醫學很可能是天下最大的荒唐了。戈達爾吩咐我們給外祖母試體溫。有人拿來了體溫表。體溫表的玻璃管幾乎是空的,看不見水銀,勉強能看見銀色的蠑螈臥在它的小槽裡。它仿佛死了。我們把玻璃管塞進外祖母的口腔(玻璃管在外祖母的嘴裡不用呆很久),不一會兒,小巫婆就給她算好了命。我們發現小巫婆停在塔樓的半中央,靜止不動,准確地向我們顯示出我們要她顯示的,我外祖母反復捉摸也沒有得到的數字:38度3。我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我們使勁地甩動體溫表,想把這個決定命運的符號甩掉,仿佛這樣甩,不僅能使體溫表指示的溫度下降,而且也能使外祖母的體溫下降似的。唉!失去理智的小巫婆顯然不願意滿足我們的願望,因為第二天,體溫表剛插進外祖母的嘴裡,女預言家縱身一跳就跳到同一個度數上,毫不留情地停下來,用她閃閃發光的魔棍給我們指出了同一個數字:38度3,堅定的信念和能憑直覺感到我們感不到的事實使她變成了一個美人。對我們的願望和期望,我們的要求,她都充耳不聞,毫不退讓,好象這是她最後的警告和威脅似的。為了使女巫婆改變反應,我們求助於另一個和體溫表屬於同一界的,但比體溫表更有威力,不僅能詢問,而且能指揮身體的創造物:退燒藥。這種退燒藥和阿斯匹林同屬一類,但尚沒有應用於臨床。我們沒有把體溫表降到37度5以下。希望它不要再往上升。我們讓外祖母服了退燒藥,然後又把體溫表放到她嘴裡。那位警覺的女巫婆這次一動也不動,宛若鐵面無情的衛兵,當有人把通過關系搞到的上級機關的通行證拿給她看時,她認為通行證符合規定,便答道:“好,我沒意見,既然如此,那就過去吧。”可她卻悶悶不樂,沒精打采,仿佛在說:“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既然你認識奎寧,他可以命令我不動。一次,十次,二十次。可是,他會厭煩的,我了解它,走著瞧吧。好日子長不了,到那時你就會病得更厲害了。”——

    1創造物此處指下面要說的體溫表和藥物之類物體。

    2假托有病作為不履行職責或不在公開場合露面的借口。

    3維達(1862—1929),法國醫生。他的許多醫學研究,尤其是傷寒研究,對醫學和生物研究的發展很有影響。他根據血中含有尿素率診斷腎炎的方法被稱作維達氏法則。

    於是,我外祖母感覺到在她的軀體內有一個比她更了解人體的生靈,和滅絕的樹種是同代人,是地球的第一個占領者,比有思想的人類出現還要早。她感到這個古老的盟友在摸她的腦袋、心髒和胳膊,甚至有點兒叫人難以忍受;它熟門熟路,把一切組織得井井有條,以應付一場即將揭幕的十分古老的戰斗。不多久,皮東1被打死,寒熱被威力無比的化學元素戰勝,我外祖母也許很想穿過地球的各個界,越過所有的動植物,向這個化學元素鳴謝。她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因為她剛才相隔那麼多世紀,同一個先於植物而存在的元素進行了一場對話。再說體溫表,它就象一個暫時被更古老的天神所打敗的命運女神,手持銀色紡錘停止了紡線。唉!不幸的是,人類還馴服了其他一些低級創造物,用來追捕自己無力追捕的神秘獵物,可是,這些創造物冷酷無情地給我們帶來了微量的蛋白,但每天都有一定的量,使蛋白也似乎同我們感覺不到的某個持續狀態有關系。貝戈特從前曾向我推薦過迪-布爾邦大夫,說他不會使我感到乏味的,他會想出一些治療方案,盡管看上去荒誕不經,但同我奇特的智慧很相適應;我這個人生來認真,從來只讓我的智慧服從我自己的本性,因此我聽了貝戈特的建議感到很生氣。但是,人的思想是不斷變化的,它可以沖破我們本性開始設置的防線,從現成的豐富的智慧寶庫中吸收養料。當我們聽到有人在議論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人時,我們常常會把這個陌生人想象成才華橫溢的人,與此相仿,現在我對迪-布爾邦大夫產生了無限的信任,仿佛他比別人更敏銳,更能洞察真理。當然,更確切地說,我知道他是一個神經病專家,錢戈大夫2臨終前曾對他預言,說他將成為神經病學和精神病學的最高權威。“啊!我不知道,這完全可能。”弗朗索瓦絲也在場,她第一次聽到迪-布爾邦和錢戈的名字,但這絲毫不妨礙她說:“這完全可能。”在這種場合說“這完全可能”,“也許”,“我不知道”,實在叫人啼笑皆非。我真想回擊她:“既然您對別人說的事一無所知,當然您也就不會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又何來可能與不可能呢?無論如何,您現在絕對不能說您不知道錢戈對迪-希爾邦說過那番話了。既然我們對您說了,您也就知道了;既然這是肯定的,您那個‘也許’、‘這完全可能’在這裡也就用不上了。”——

    1皮東是希臘神話中的蛇,被阿波羅打死在帕爾那索斯山腳下。

    2錢戈(1825—1893),法國醫生,對癔病和催眠頗有研究,為神經病理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錢戈病”已成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病的代名詞。

    盡管迪-布爾邦主要擅長腦科和神經科,但因為我知道他是名醫,是一個才智出眾、富有創造性的醫生中的佼佼者,所以我仍然懇求母親請他來給外祖母看病。雖然我們擔心另請醫生會使外祖母受驚,但我們不願放棄一線希望,說不定布爾邦大夫能診斷出病因,治好外祖母的病呢。我母親下決心請迪-布爾邦大夫來是因為我外祖母不知不覺中受了戈達爾大夫的鼓勵,足不出戶,幾乎臥床不起了。外祖母用德-塞維尼夫人1關於德-拉法耶特夫人2的書簡來反駁我們:“有人說她足不出戶是因為瘋了。我對這些急於作出判斷的人說:‘德-拉法耶特夫人沒有瘋’。不過,我也就說這些。只是在她死後,大家才看到她不出門是對的。”但她這是枉費口舌,請來看病的迪-布爾邦大夫即使沒有說德-塞維尼夫人不對(我們沒有給他講這件事),至少認為我外祖母不應該不出門。他沒有給她診聽,而是用奇妙的目光凝視她;在這目光中,可能蘊含著一種對病人深入探究的幻覺,也可能想使病人產生這種被探究的幻覺,這是一種貌似自發而實際卻不是無意識的幻覺;或者是為了不讓病人看出他在想別的事情,或者是想對她施加影響——他談論起貝戈特來了——

    1塞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女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代表作。

    2拉法耶特夫人(1634—1693),法國女作家。創作接近古典主義,以心理描寫見長。主要作品有小說《克萊芙公主》,還寫有《1688—1689年法國宮廷回憶錄》,敘述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習俗。

    “啊!我相信,夫人,他的確令人欽佩;您喜歡他太有道理了!不過,您最喜歡他哪一本書?啊!真的,我的上帝,這也許是最好的一本了。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小說中最精采的一部。克萊爾非常迷人;您認為哪個男性人物最能博得人好感?”

    我起初以為他讓她談文學是因為醫生的職業使他有些厭倦,或者是想顯示自己思想開闊,也可能是為了幫助病人恢復自信,向她證明他對她的病很樂觀,想為她排憂解愁,從而產生更理想的治療效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作為傑出的精神病醫生,對人的大腦深有研究,他問這些問題是想了解我外祖母的記憶有沒有受到損害。他問了問她的生活情況,目光陰郁而呆滯,好象是迫不得已才問的。突然,他仿佛發現了真實,似乎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抓住真實,費力地先做了一個抖身動作,好象要把包圍在這個真實周圍的波濤,也就是把他可能有的最後的猶豫和我們可能提出的一切異議抖掉似的;他目光清醒地,無拘無束、胸有成竹地凝視我的外祖母;他把每一個字都加重語氣,聲調溫和而動人,他的超人的智慧使他的聲音顯示出各種細微的變化(此外,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那麼溫柔悅耳,象是與生俱來似的;在他亂蓬蓬的濃眉下,一雙會嘲笑的眼睛蘊涵著善意):

    “您會好的,夫人,可能拖得很久,也可能好得很快,甚至今天就可能好。這完全取決於您,只要您明白您什麼病也沒有,只要您恢復正常的生活。您剛才對我說您不吃飯,也不出門了,是不是?”

    “可是,先生,我有點發燒。”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現在不燒。再說,這不過是漂亮的借口罷了。您不知道我們還讓發燒39度的肺結核病人到戶外活動,給他們加強營養嗎?”

    “可我還有蛋白尿病哪。”

    “您怎麼知道的呢?您得了一種我曾經描寫過的精神蛋白尿病。我們誰都有過這種情況,身體不舒服時,體內的蛋白會驟然增多。醫生馬上就會給我們指出來,我們就會覺得體內的蛋白太多了。醫生用藥物治愈一種病,會在健康人身上引發十種病(至少誰也不否認這情況時有發生),因為他們反復向您灌輸‘您病了’的思想,而這個致病因子毒性之大是任何一種細菌所望塵莫及的。這種相信自己有病的念頭,對各種性格的人都能產生作用,而對那些神經質的人影響更深。你對神經過敏的人說:‘您背後的窗戶開著’(其實關著),他們就會開始打噴嚏;你要是騙他們,說你在他們的菜湯裡放了氧化鎂,他們就會喊肚子疼;如果你讓他們相信,他們的咖啡比平時更濃,他們就會一夜不合眼。請您相信,夫人,我只要看見您的眼睛,聽見您的講話,怎麼說呢?看見您的女兒和外孫(他們和您太象了!),我就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

    “如果大夫允許的話,你外婆也許可以到香榭麗捨大街的一條小徑上坐一坐,就在你小時候常去玩耍的月桂樹叢旁邊。”我母親名義上在對我說話,實際上是在直接征求迪-布爾邦的意見,因為,她的聲音聽上去缺乏自信。要是對我一個人說話,她就不會用這樣的語氣了。大夫把臉轉向我外祖母,用醫學權威而不是文學家的口氣說:

    “到香榭麗捨大街您外孫喜歡的月桂樹叢旁坐坐吧,夫人。月桂樹叢對您的健康有好處。它能驅魔祛邪。阿波羅殺死大蛇皮東後,就是拿著一枝月桂進入得爾福斯1的,他想借月桂預防有毒動物的致命病菌侵入他的肌體。您看,月桂樹是最古老、最可敬,我還得加上最美麗——這無論在治療上還是在預防上都有價值——的殺菌藥。”——

    1得爾福斯為古希臘地名。據希臘神話記載,阿波羅在這裡殺死大蛇皮東,建造神堂。

    醫生的知識大多是從病人那裡學來的,因此他們很容易認為關於“病人”的這種知識在所有人身上都有,自以為可以向他身邊的病人炫耀他以前從其他病人那裡學到的知識。因此,迪-布爾邦大夫就象一個巴黎人同一個鄉下人交談,希望用一句方言使對方大吃一驚那樣,狡黠地微笑著,對我外祖母說:“最厲害的催眠藥對您無可奈何,說不定狂風暴雨倒能使您入睡呢。”“恰恰相反,先生,大風絕對讓我睡不著。”可是醫生的氣量很小。“見鬼!”迪-布爾邦皺了皺眉,咕噥一聲,好象有人踩了他一腳,以為我外祖母在暴風雨的夜晚睡不著覺對他是一種人身攻擊。他畢竟自尊心不算太強,而且作為“超塵拔俗”的人,他認為不相信醫學是他的責任,因此他很快就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母親竭力想從貝戈特的朋友那裡得到一顆定心丸。為了表示支持他的意見,她補充說,我外祖母的一個堂妹得了神經官能症,在貢布雷她的房間裡臥床不起整整七年,一星期只起來一、兩次。

    “您瞧,夫人,我不知道還有這件事,要不然我會給您舉這個例子的。”

    “不過,先生,我和她完全不一樣,恰恰相反。我的醫生不可能讓我躺在床上不起來,”外祖母說,也許她有點被大夫的理論激怒了,或者她是想把別人對這個理論可能提出的異議先提出來,希望他能反駁,這樣,在他走後,她就用不著再對他的權威性的診斷產生懷疑了。

    “當然,夫人,精神病,對不起,我的話不好聽,精神病有各種各樣,一個人不可能集中全部症狀。您得的不是這一種,而是另一種。昨天,我到一家私人神經衰弱病療養院去了。在花園裡,我看見一個男子站在一張長凳上,象演雜技似地一動不動,歪著脖子,看上去很吃力。當我問他在做什麼時,他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答道:‘大夫,我的風濕病很重,而且我很容易感冒,剛才我活動得太厲害了,當我象這樣愚蠢地弄得全身冒熱汗時,我的脖子就會歪倒在我的法蘭絨領子上。如果我沒等熱汗退下去就讓脖子離開法蘭絨,我准會得歪脖子病,要不就要得支氣管炎。’的確,他可能得了歪脖子病。‘您是一個可愛的神經衰弱病人,您就是這種病人,’我對他說。您知道他是用什麼理由向我證明他不是神經衰弱病人的嗎?他說,療養院的病人都有量體重的怪癖,因此,醫生只得在磅秤上加了把鎖,免得病人一天到晚量體重。而他卻與眾不同,他對量體重沒有一點興趣,醫生只好強迫他上磅秤。他因為沒有別人的怪癖而洋洋得意,卻不想一想他也有自己的怪癖,正因為他有自己的怪癖,才沒有另一種怪癖。請別見怪,夫人,因為這個怕感冒而不敢扭動脖子的人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這個有怪癖的可憐人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一個。別怕人說您是神經質。您屬於這個非凡而可憐的家族,它是社會的中堅力量。我們所知的偉大的東西全都是神經質的人創造的。是他們,而不是其他人創立了宗教,寫出了傑作,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功績,尤其不會知道他們在創造時忍受的痛苦。我們欣賞美妙的音樂,觀賞美麗的圖畫,享受無數美好的東西,卻不知道作者所付出的代價,失眠、喜怒無常、時哭時笑、蕁麻疹、哮喘病、癲癇病,懼怕死亡,而這種懼怕死亡的苦惱要比上述一切苦惱更具有危害性。您可能也有這種苦惱吧,夫人?”他笑咪咪地問我外祖母,“因為您得承認,我進屋時看見您正在心煩意亂。您相信自己病了,可能病得很厲害。上帝知道您相信您在身上發現了哪一種病的症狀。您沒有弄錯,是有症狀。神經質具有一種模仿才能。無論什麼病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它模仿消化不良病人的肚脹,孕婦的嘔吐,心髒病人的心律不齊,結核病人的發燒,簡直是真假難辨。連醫生都會受蒙騙,病人怎麼能不信以為真呢?啊!別以為我在拿您的病開玩笑,我不了解您的病,就不可能對症下藥。要知道,真誠坦白應該是相互的。我剛才對您說了,沒有神經官能病,就沒有偉大的藝術家,而且,”他鄭重地伸出食指,又說,“也不會有偉大的科學家。我還要說,神經官能病醫生如果自己不得神經官能病,別說是好醫生,就連一般的醫生都算不上。在神經病理學中,一個醫生盡管不怎麼說傻話,但他也是一個治愈了一半的神經官能症病人,正如批評家是不再寫詩的詩人,警察是不再行竊的小偷一樣。而我,夫人,我不象您那樣自以為得蛋白尿病,我並不神經質地害怕營養,也不怕出門,但我夜裡總怕大門沒有關上,不起來二十多次就不能入睡。那家療養院,就是我昨天發現有一個不能轉動脖子的詩人的地方,我去那裡預訂了一個病房,因為,你們可得給我保密呀,當我給別人看病過度勞累而加重了我的病情時,我就要到那裡去休病假。”

    “可是,先生,我也要接受那樣的治療嗎?”我外祖母膽顫心驚地問。

    “這倒沒有必要,夫人。您抱怨的病狀會消失的,我向您保證。再說,您身邊有一個很能干的人,我要他今後當您的醫生。這個人就是您的病,是您的過度活躍的神經。我知道用什麼辦法來治愈您的病,我自己不用動手,只要指揮您的神經就行了。我看見您桌上有一本貝戈特的書。您的神經質醫好時,您也就不會再喜歡這本書了。然而,我難道有權用您過於活躍的病態神經帶給您的快樂,去換取一種不可能給您快樂的完好無損的神經嗎?您的神經帶給您的快樂,恰恰是一種威力無比的良藥,也許沒有一種藥能和它媲美。不,我不想讓您活躍的神經變弱。我只是要求它聽我的話;我要把您托付給它。但願它向後退一退,能把阻止您散步,阻止您吃飯的勁兒用來促使您吃飯,促使您讀書、出門。總之,要使您得到消遣。別對我說您會感到疲勞。疲勞是一種先入之見在身內的具體體現。您首先要做到不去想疲勞。如果您有時感覺不舒服——這種情況誰都難免——您就裝出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因為您的活躍的神經會把您變成德-塔列朗1先生曾深刻地說過的想象出來的健康人。瞧,它把您的病治好一些了,您聽我說話時坐得很直,一次也沒有後靠,目光有神,臉色紅潤,可是時鍾才走了半個鍾頭。您自己當然是感覺不到的。夫人,請接受我的敬意。”——

    1塔列朗(1754——1838);法國政治人物,出身貴族,當過主教,1797年起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初資產階級外交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當我把迪-布爾邦大夫送出門後回到房間裡時(房內只有我母親一個人了,幾個星期來象一塊石頭壓在我心頭的憂愁頓時煙消雲散了。我感到,我母親已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而我自己也很快就要喜形於色;我恨不得讓我身邊的一個人分享我的激動,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種迫切的心情,可以和我們知道有個人就要從一道緊閉著的門裡進來嚇唬我們的害怕心理相比;我想跟媽媽說說話,但我的嗓子發不出聲音,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我把頭靠在媽媽身上,久久地為痛苦哭泣,體味接受、珍愛痛苦的滋味(因為我知道它來自我的生命),就象我們總喜歡為一些合乎道德的,但情況卻不允許我們付諸實現的計劃興奮激動一樣。

    弗朗索瓦絲對我們的快樂無動於衷,這使我非常惱火。她情緒很激動,因為蓋爾芒特家的聽差和那個愛打小報告的門房大吵了一場。一定要公爵夫人大發善心,出面調解,兩個人才勉強講和,而且,公爵夫人還寬恕了聽差。因為她心地畢竟還算善良,她認為不相信“閒言碎語”是解決這場糾紛的最好辦法。

    好幾天以前,就有人陸續知道我外祖母生病了,紛紛前來向我們打聽消息。聖盧給我寫信說:“我不想在你親愛的外婆生病的時候,對你進行過分的責備,她毫無過錯。但是,如果我對你說,或者通過暗示讓你知道我會忘記你的背信棄義,原諒你的狡詐和背叛,那是撒謊。”但我有幾個朋友卻認為我外祖母沒什麼大病,或者根本不知道她有病,約我第二天到香榭麗捨大街去找他們,然後同他們一起先去拜訪一個人,再到鄉下去參加一個晚宴。他們說,這個晚宴會給我帶來快樂。我沒有理由放棄這兩次娛樂機會。我們對外祖母說,她應該聽迪-布爾邦大夫的話,多出去散散步,她就立即提出要到香榭麗捨大街去。帶她去那裡對我說來是舉手之勞,她坐著看書,我就可以同我朋友商定碰頭地點,只要我抓緊時間,可能還來得及和他們一起趕乘到維爾—達弗雷的火車。可是,等到要出門時,我外祖母又不想動了,她感覺很累。可我母親受了迪-布爾邦大夫的開導,來了一股子勁,她大發脾氣,一定要我外祖母服從她。她想到外祖母又要回到神經質狀態,從此一蹶不振,就差一點要哭了。這天風和日暖,再沒有比這更適合外祖母出門的天氣了。太陽不停地變動位置,把它稀稀朗朗的光線照到看上去不太堅固的陽台上,使石頭的表層微微發熱,給它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金色光暈。因為弗朗索瓦絲沒得空閒去給她的女兒打電話,一吃完午飯就走了。不過,她還算不錯,走之前到絮比安家去了一次,讓他給我外祖母出門要穿的那件短大衣縫幾針。我正好散步回來,就和她一起去裁縫家了。“是您的少東家帶您來的,”絮比安對弗朗索瓦絲說,“還是您帶您的少東家來的?要不就是什麼古風和命運女神把你們二位一起帶來了。”絮比安雖然沒念過書,但他天生就講究句法,如同德-蓋爾芒特先生天生只會——盡管他作了很大努力——違反句法一樣。弗朗索瓦絲走了,短大衣也已補好,我外祖母該梳妝打扮了。她固執地拒絕母親留在她身邊,獨自在房間裡打扮,老也不見她出來。現在我知道她身體挺健康,我又滿不在乎起來了(我們的親人只要還活著,我們對他們就會采取這種奇怪的冷漠態度,把他們放在無足輕重的位置上,放在所有人的後面),我覺得她太自私,明明知道我跟朋友有約會,要到維爾—達弗雷去吃晚飯,可她卻慢騰騰地沒個完,就象故意要叫我遲到似的。我等得很不耐煩,盡管人家兩次跟我說她就要准備停當,我還是一個人先下樓了。她終於趕了上來,還是象往常遲到時那樣,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象一個有急事的人,滿臉通紅,慌裡慌張,隨身要帶的東西忘記了一半。她追上我的時候,我快走到玻璃門了。門半開著,從外面吹進習習暖風,潺潺有聲,仿佛有人打開了一個水庫的閘門,可房子的內壁卻仍然冷得象冰塊。

    “我的上帝,早知道你要去會朋友,我就該穿另一件短大衣來了。這一件叫人看了有點寒磣。”

    我看她臉那麼紅,吃了一驚,我意識到,她一定知道晚了,就匆匆忙忙下了樓。我們在加布裡埃爾林蔭大道上下了出租馬車。剛下車,我看見外祖母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轉身朝那個有綠色樹牆的古色古香的小房走去。從前有一天,我在這個小屋裡等過弗朗索瓦絲。我跟在外祖母後面(她大概想吐,一只手捂住嘴巴),登上那座建造在花園中央的具有田園風味的“小劇院”的台階,我看見上次在這裡遇見的那個護林員這次還在“侯爵夫人”身邊。“侯爵夫人”一如既往,坐在廁所門口收錢,她那大得出奇的很不端正的臉上搽了一層劣質白粉,頭上套著棕色假發,假發上戴了一頂插有紅花,鑲有黑花邊的小軟帽,活象馬戲場上滿臉塗著白粉准備登場,親自在門口收門票的小丑。但我確信她沒有認出我來。護林員擅離職守,坐在她身邊同她聊天,他的制服也是綠色的,和樹木的顏色很協調。

    “那麼,”他說,“您就老這樣呆下去了嗎?您不想離開?”

    “我干嘛要離開,先生?您倒說說看,我在哪裡會比在這裡更好?到哪裡去找這些安逸和舒適?再說這裡人來人往,我自得其樂。我把這裡叫做我的小巴黎,我從我的顧客那裡了解到全巴黎發生的事。聽著,先生,五分鍾前從這裡出去一個顧客,是一個職位很高的行政官員。嗨!先生,”她激動地喊了起來,仿佛——如果護林員假裝懷疑她的論點並且提出異議的話——准備用武力維護她的論點似的,“八年來,您好好聽著,上帝創造的每個星期之中,他每天三點鍾准時到這裡來,總是彬彬有禮,說話從來輕聲細氣,從來不把地面弄髒,他在裡面要呆半個多小時,一面解小手,一面看報。只有一天沒有來。當時我沒有在意,可是到了晚上我突然心裡嘀咕:‘一天過去了,可是那位先生沒有來,也許他死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我對好人總是很留戀的。因此,第二天,當我又看見他時,甭提心裡有多高興了。我對他說:‘先生,昨天您沒事吧?’他對我說,他自己沒什麼事,是他的妻子死了,他心神不定,魂不守捨,因此沒有來。當然,他看上去就象婚後二十五年喪妻的人那樣愁容滿面,但他畢竟很高興,因為他又來了。我感到他平時的微小習慣被打亂了。我盡量給他鼓勁兒,對他說:‘您不要自暴自棄。還象從前那樣每天到這裡來,這能使您在憂愁中得到一點兒消遣。’”

    “侯爵夫人”接著換上了一種更溫和的語氣,因為她看到花壇和草坪的保護神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沒有提出異議,他的一把劍——看上去更象一把園藝工具——仍然安靜地躺在劍鞘裡。

    “還有,”她說,“我對顧客是有選擇的,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在我叫做‘客廳’的地方受到接待。您看,這裡難道不象一個客廳嗎?還有花呢!因為我的顧客中有幾個很懂禮貌,他們——不是這個,便是那個——都願意給我捎來一枝美麗的丁香花,茉莉花,或者玫瑰花。我最喜歡玫瑰花。”

    我們既沒給她帶丁香,也沒有給她送玫瑰,我想她不會對我們有好印象,不禁臉色赧然。為了盡量避免當面——寧願讓她缺席審判——聆聽她對我們的批評,我就朝出口處走去。但是,在生活中,受到最熱情接待的不總是手捧美麗的玫瑰花的人,因為“侯爵夫人”以為我等不及了,對我說:

    “要不要給您開一間小的?”

    我表示不要。

    “不要?”她微笑著又說,看上去是誠心誠意的,但我知道,要解手是不管要不要付錢的,但一定要有解手的需要。

    這時,一個衣著很不體面的婦女匆匆走進廁所,看樣子她確實需要解手。但她不是“侯爵夫人”世界裡的人,因為“侯爵夫人”用一種冒充上流社會女人的凶相對她說:

    “全滿了,太太。”

    “要等很久嗎?”可憐的女人問,她頭上插著黃花,臉憋得通紅。

    “啊!太太,我勸您上別處去吧,因為,您看見了,還有兩個先生在等著呢,”她指著我們——我和護林員——說。

    “再說,我只有一間能用,其他幾間正在修理……一看這女人的臉就知道她不會付錢,”“侯爵夫人”說,“她不是這裡的人,身上很髒,又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勞動,我恐怕要用一個小時才能把女廁所打掃干淨。我才不後悔少收入兩個蘇呢。”

    外祖母終於出來了,她在裡面足足呆了半個鍾頭。我想她決不會為她的不得體的行為付小費的,於是我先走了,以免“侯爵夫人”可能對她嗤之以鼻時我也被捎帶上。我走上一條小徑,但走得很慢,好讓外祖母不費勁地攆上來,同我一起走。果然,外祖母很快就攆上來了。我以為她會對我說:“讓你久等了,我希望你不至於錯過與朋友的約會”,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我有點失望,不想先開口;我終於抬起頭來看她,我看見她在我旁邊走,頭卻扭向另一邊。我怕她又惡心了。我仔細地看了看她,發現她走路一顛一顛的,不由得心裡一震。她帽子歪斜著,大衣很髒,顯得邋裡邋遢,神情很不滿意,臉漲得緋紅,看上去憂心忡忡,就好象是一個被車撞倒或被人從泥坑中拉上來的人。

    “外婆,我剛才真怕您又惡心了。現在好些了嗎?”我對她說。

    她肯定在想,如果不回答我,我一定會感到不安。

    “我聽見‘侯爵夫人’和護林員的全部談話了,”她對我說,“簡直是蓋爾芒特和維爾迪蘭小圈子裡的人說話的腔調。上帝!那種事竟也能講得如此文雅。”接著,她又認真地引用了一句她的侯爵夫人,也就是德-塞維尼夫人的話:

    “聽他們說話,我心裡暗想,他們在為我准備愉快的告別會呢。”

    這就是她對我說的話。她在說這些話時,動用了她的全部智慧。她的引經據典的嗜好和對古典作品的記憶,甚至比平時更加用心,象是為了顯示她對這一切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這些話,與其說是我聽見的,毋寧說是猜到的,因為她的聲音嘟嘟囔囔,牙咬得很緊,用怕嘔吐的理由是很難解釋這個現象的。

    “好吧,”我輕松地對她說,盡量裝得不把她的不舒服看得太認真,“既然你有點想吐,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回家去吧,我可不願意帶著一個消化不良的外祖母在香榭麗捨大街上遛達。”

    “因為你和朋友有約會,我沒敢提出來要回家,”她回答我說,“可憐的孩子!但是,既然你願意,那當然更好。”

    我擔心她會發覺她說話時發音有些特別。

    “行了,”我生硬地對她說,“別再說話了,你會累的,既然你惡心,再講話就不合情理了,要說回到家裡再說吧。”

    她憂郁地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她明白沒有必要再向我隱瞞了,我已經猜到,她剛才心髒病有一次小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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