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6)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1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用極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說。「這畫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說——

    1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員多為商人和銀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該家族的瑪麗-德-梅第奇與法王亨利四世結婚。

    「我親愛的朋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髮型的夫人說,「您還記得嗎?那天我把李斯特帶到您這兒來時,他對您說,這張畫是複製品。」

    「如果說音樂,我會對李斯特的意見心悅誠服的,但繪畫不行!再說他已經年老昏聵。我不記得他講過這句話了。不過,也不是您把他帶來的呀。在這之前,我在塞恩—維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進晚餐已經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見這一招沒有成功,便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那張撲了一層層香粉的臉孔活像石膏臉。她的側影顯得雍容華貴,宛若公園裡的一尊風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長滿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畫像,」歷史學家說。

    門打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走進來。

    「你來啦,你好,」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連頭都沒有點,從圍裙的口袋裡抽出一隻手,遞給剛進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馬上又把頭轉向歷史學家,不再理她了,「這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畫像……」

    一個年輕的僕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裡有一張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膽量,臉長得也很可愛(不過,為了使自己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把臉修得恰到好處,鼻子微微發紅,皮膚稍稍發亮,彷彿還保留著剛用刀雕刻過的痕跡)。

    「是那個已經好幾次來看過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說我有客人了嗎?」

    「他聽到說話聲音了。」

    「那好吧,就讓他進來。是別人給我介紹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他對我說,他很想在這裡受到接待。我從來沒有同意。可他來過五次了。總不能讓人不高興吧。先生,」她對我說,「還有您,先生,」她又指著投石黨歷史學家說,「我給你們介紹我的侄女,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歷史學家和我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為施禮後總會得到一點兒友好的表示,眼睛發亮,嘴正準備張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情卻一下使他涼了半截。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她獨立自主的上半身,用過分的做作姿態向前施了一禮,然後抬起頭來,頭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沒有注意到前面還站著兩個人。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鼻翼動了動,恰到好處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實在閒極無聊,我和歷史學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進來了,他一直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熱誠。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見我,我銘感終身,」他說道,並且加重「銘感」二字。「您給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種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樂。我向您保證,它的反響……」

    他看見我了,猛地剎住話頭。

    「我正在讓這位先生看拉羅什富公爵夫人那張漂亮的畫像呢,她是《格言集》1作者的妻子,畫像是家傳的。」——

    1《格言集》是十七世紀作家拉羅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說她今年沒能像其他人那樣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過馬德萊娜經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說。

    「今天她在我那裡吃午飯了,」馬拉蓋濱河路的侯爵夫人說。一想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永遠也不能說這句話,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同布洛克交談。因為我聽說他父親對他的態度變壞了,我怕他羨慕我的生活,便對他說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這純粹是一句客套話,但是,那些自尊心強的人聽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鴻運高照,或者很想說服別人相信他們交了好運。「不錯,我的確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樂呵呵地對我說,「我有三個莫逆之交,多一個我也不要。我有一個令人羨慕的情婦,我幸福極了。天父宙斯很少賜予人這樣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讓人羨慕,但在他的樂觀中也許還隱藏著一種追求獨特風格的願望。很顯然,他不願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這沒什麼,等等。」從前,有一天下午,他家舉行舞會,我因故沒能參加。當我問他「好玩不好玩」時,他平淡而冷漠地,就像在談別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說:「是的,好玩極了,再沒有比這更成功的舞會。真叫人樂而忘歸。」

    「您給我們講的使我非常感興趣,」勒格朗丹先生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那天我還想,您的風格同他1很相仿,文筆乾脆利落。如果用兩個相矛盾的字眼來形容,那就是動中有靜,瞬息間有永恆。今晚我真想把您講的話全都記在本子上,不過,我一定會把它們銘記在腦子裡的。您講的東西,用儒貝2的話來說(我想是他說的),總值得記住的良師益友。您從沒有讀過儒貝的書?啊!您要是讀他的書,他在地下有知會多高興啊!請允許我從今晚起給您送他的書,我為能向您介紹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沒有您的才幹,卻和您一樣文筆優美。」——

    1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2儒貝(1754—1829),法國倫理學家,對人和文學有獨到的見解。

    我本想立即走過去向勒格朗丹問好,可他總是盡量離開我遠遠的。顯然,他不希望我聽見他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絕、娓娓動聽的恭維。

    她笑著聳聳肩,就像聽到了一番譏笑似地,然後把頭轉向歷史學家。

    「這個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德-羅昂,就是謝弗勒絲公爵夫人,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德-昌伊納先生。」

    「親愛的,說起德-呂伊納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約朗德。她昨天上我那裡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沒有客人,我就叫人來請您了。裡斯多里夫人是突然來的,當著作者的面朗誦了加門-西爾法王后的台詞。美極了!」

    「真缺德!」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心裡想。「那天,她同德-博蘭古夫人和德-夏波納夫人竊竊私語,肯定是講這件事。」但她回答說:「昨天我不忙,可您來請我我也不會去的。裡斯多里夫人走運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演出,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說,我不喜歡加門-西爾法王后的台詞。那位裡斯多里夫人到這裡來過一次,是奧斯塔公爵夫人帶她來的,她吟誦了但丁《地獄》中的一個章節。吟誦得妙極了,簡直無可比擬。」

    阿利克斯堅強地經受住打擊,依然冷若冰霜,無動於衷。她目光銳利,不露表情,鷹鉤鼻使她顯得莊重高貴。但她的一面臉頰上好像長了鱗片似的顯得斑斑駁駁。下巴頦上稀稀粒粒地長著古里古怪的贅生物,有綠的,也有紅的。可能再過一個冬天,她就會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歡繪畫,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畫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見勒格朗丹又要開始恭維,就以這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畫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乘機用揶揄和詢問的目光問她的嬸母這人是誰。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低聲說。「他有個姐妹,叫德-康布爾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樣,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怎麼沒聽說過?我得熟悉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手捂著嘴叫了起來。「也可以說我不認識她。不過,巴贊不知道在哪裡遇見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這個胖女人來看我。那叫什麼拜訪呀!她一見我就說,她到倫敦去了,她把不列顛博物館的畫如數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紹。您看我這樣子,離開您這裡後,還要到這個怪物家去送一張名片。別以為這是件輕鬆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裡,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點去,還是上午九點去,她盡讓你吃草莓餡餅。是的,一點不錯,就是個怪物,」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她姑媽投來詢問的目光,便又說了一句。「這個女人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她盡說什麼『筆桿子』之類的怪詞。」「『筆桿子』是什麼意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她的侄女。「誰知道!」公爵夫人假裝生氣地說,「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講這種法語呢。」她看見姑媽確實不知道筆桿子的意思,為了顯示自己不僅博學多才。而且講求語言純潔性,也為了在譏笑德-康布爾梅夫人之後,對她的嬸母也來一番嘲諷:「我知道是什麼意思,」她說,並且擠出一絲笑容,但又被殘留在臉上的假裝生氣的表情擠跑了,「誰都知道,筆桿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過,這個詞太可怕了,會把人的大牙都嚇掉的。以後誰也別想再叫我講了……怎麼,這是她的兄弟!我還沒有弄明白。不過,說到底,還不難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樣低賤,和轉動的書櫥一樣有學問。她也會奉承拍馬,也一樣令人討厭。我對這種血緣關係的概念開始有比較深刻的體會了。」

    「坐下,喝口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你自己來。那是你曾祖一輩的畫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樣熟悉。」

    說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坐到書桌旁,開始畫畫了。大家都圍上去,我乘機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並不覺得他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來有什麼不對,於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壓根兒沒想到會傷害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認為我存心要傷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龍來可以原諒了吧,因為你也來了。」勒格朗丹聽後就斷定我是一個專愛幹壞事的頂頂壞的小壞蛋(至少,這是他幾天以後給我的評語)。

    「您不能懂點規矩,先向我問個好嗎?」他回答我,沒有把手伸出來,聲音憤怒而俗氣,我都聽不出是他的聲音了。這和他平時所談的情理沒有什麼聯繫,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強烈的聯繫。因為當我們決定把自身的感覺掩蓋起來時,我們沒有想到以後用怎樣的方式去表現感覺。突然,我們內心深處有一頭邪惡而陌生的野獸咆哮起來了,它的聲調是那樣可怕,有時你聽到它無意識地、簡單地、幾乎是難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錯誤或缺點時,你會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個罪犯,當他情不自禁地懺悔自己殺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這種意外而間接的奇怪的認罪,也會使你嚇得心驚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義,即便是主觀的理想主義,也不能阻止哲學大師貪吃美食或百折不撓地爭取選入法蘭西學院。但是,勒格朗丹確實沒有必要反覆提醒別人,他們這些人屬於另一個星球,其實,他發怒或獻慇勤所引起的臉部抽搐,只不過是想在那個星球上得到一個顯赫的位置而已。

    「當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糾纏我,要我到某個地方去,」他繼續低聲說,「儘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總不能做一個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蓋爾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號,也就使她的軀體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著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圓墊式矮凳周圍,客廳中央,籠罩著一片蓋爾芒特樹林的濃蔭。清新爽朗,金光燦爛。我只是感到驚訝,為什麼公爵夫人的臉上看不出同蓋爾芒特樹林有什麼相似之處,她的臉沒有一點植物的特徵,最多臉頰上的粉刺——她的臉頰倒是打上了蓋爾芒特家族的印記——可以算作她經常騎馬出遊的結果,但不能認為是這種戶外活動的寫照。後來,當公爵夫人在我眼裡變得無足輕重時,我才開始瞭解她的許多特徵,尤其是——我只限於談當時我已感受到魅力卻還不善於鑒賞的東西——她的眼睛,法國下午的藍天被禁錮在她的眸子中,就像被畫在畫上一樣,藍天袒露著,即使沒有太陽,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還有她的聲音,聽到她沙啞的聲音,會以為是下等人在講話,那種沒精打采地拖著的長音,猶如照在貢佈雷教堂台階上或廣場糕點鋪裡的外省的陽光,金煌煌,懶洋洋,油膩膩。但這是第一天,我什麼也沒能辨別出來。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點感覺熔化了,不然,我也許會發現一些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奧秘。我心裡想,不管怎樣,在大家看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這個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議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軀體中,剛才,她的軀體把她神秘的生活帶進了客廳,帶到各種各樣的人中間。客廳從四面八方將她的生活包圍,而她的生活對客廳的反作用是那樣強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彷彿看見沸騰起伏的線條為它確立了邊界:在鼓起的北京綢裙投給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那清澈明亮,時而充溢著憂慮和回憶,充溢著輕蔑、愉悅、好奇和莫測高深的思想,時而映照出光怪陸離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次晚會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侯爵夫人的一個「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會上遇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許我的心情不會如此激動。因為這種茶會不過是那些女人外出時的一次短暫的憩息。剛才她們戴著帽子四處奔走,像起馬燈似的走過一個又一個沙龍,進屋後連帽子也不摘,這就給沙龍帶來了戶外清新的空氣,給薄暮中的巴黎帶來了光明,就連那些敞開的不時傳來轔轔馬車聲的高大的窗戶也不可能帶進比這更多的光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頭戴飾有矢車菊花的平頂草帽。這頂草帽使我想到的不是遙遠童年時代的陽光——那照射在我採擷矢車菊花的貢佈雷的田野上和當松維爾籬外斜坡上的陽光——而是薄暮的氣味和塵埃,就是剛才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和平衡時的氣味和塵埃。她微笑著,神態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陽傘的尖頭在地毯上畫圓圈,彷彿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觸角畫圓圈似的。接著,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輪番打量一遍,這目光一上來就使她注意的對象和她脫離了接觸。繼而她又審視長沙發和安樂椅,但是,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說是通了人性的東西,它們的存在儘管微不足道,卻在她身上喚起了一種同情心,使她的目光變得溫柔一些了,因為這些傢俱和我們不同,多少有點屬於她的世界,同她嬸母的生活緊密相違。她的目光又從博韋的傢俱轉移到人身上,於是她又恢復了洞察入微和不滿意的神態。對嬸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但是,如果她在安樂椅上看到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團油跡或是一層灰塵,她也是會感到不滿的。

    傑出的作家G……進來了,他來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把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他很高興,但沒有同他打招呼。不過,他到她身邊去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銳和淳樸足以說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況且,出於禮貌他也應該去。因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藹可親,又赫赫有名,常邀請他吃飯,甚至讓他單獨同她和她的丈夫共進午餐;或者在秋高氣爽時,她利用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把他請到蓋爾芒特城堡,讓他同一些渴望會見他的親王殿下共進晚餐。公爵夫人喜歡招待傑出人物,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結了婚,也只能單身去她那裡,因為他們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輩,會給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龍抹黑,公爵夫人邀請他們時從來不邀請他們的妻子。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這些無名有實的鰥夫解釋說,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不習慣同女士交往。他說這話就好像在敘述醫生的囑咐似的,就好像在說她不能呆在一個有氣味的房間裡,不能吃得太鹹,不能背對行車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緊身胸衣。當然,這些傑出的人物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裡會看見帕爾馬公主、薩岡公主(弗朗索瓦絲常聽人提到薩岡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薩岡讀成了薩岡特,以為這個陰性形式是語法的要求),還有其他許多公主,但主人解釋說,她們不是親戚,便是童年時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門外。那些名人對公爵的解釋不管是不是相信,都向妻子作了傳達,告訴她們公爵夫人得了一種不能同女人交往的怪病。她們中有的人尋思,疾病不過是掩蓋嫉妒的托詞,因為公爵夫人想一個人獨霸崇拜者,還有人更天真,認為公爵夫人一定舉止怪異,甚至有過不光采的經歷,致使女人不願登門拜訪,她只好編造這些荒唐的借口。還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聽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聰明才智說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便以為她出類拔萃,超群絕倫,同自己這樣笨口拙舌的女人來往當然會感到無聊。確實,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會感到厭煩,除非她們的公主身份使她們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門外的妻子認為公爵夫人只接見男士是為了能談論文學、科學和哲學,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她從不談及這些,至少和文人學士在一起時不談論。正如大軍事家的女兒總把軍隊的事看做她們最自豪、最關注的事一樣,公爵夫人作為同梯也爾1、梅裡美和奧吉埃2等大人物有密切關係的女人的後代,稟承家庭傳統,認為無論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龍裡給博學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從前蓋爾芒特城堡的女主人總是屈尊俯就而又親密無間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漸漸養成了習慣,把他們當作親密的朋友看待,對他們的才華從不流露出讚歎的神色,同他們在一起時決不談論他們的著作,況且談了他們也不會感興趣。再說,她的性格同梅裡美、梅拉克和阿萊維3的性格相近,她不像上一代人那樣多愁善感,說起話來既不誇誇其談,也不用表達高雅情感的詞藻。當她和詩人或音樂家在一起時,她只同他們談論菜餚或即將開始的紙牌遊戲,並使這種極其平常的談話具有一種優雅的韻味。這種克制,會使一個不瞭解情況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測。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問這個人願不願意和某某大詩人一起受到邀請,他受好奇心驅使,會準時赴宴。公爵夫人同詩人先拉一會兒家常,然後入席。「您喜歡這樣烹調的雞蛋嗎?」她問詩人。詩人讚不絕口,她和他意見一致,因為在她看來,她家的食品沒有一樣不精美可口,甚至連從蓋爾芒特城堡運來的一種劣等蘋果酒也變成了美味飲料。徵得詩人同意,她吩咐膳食總管:「再給先生上份雞蛋。」而那位陪客卻焦急地等著聽詩人和公爵夫人談些什麼。他認為既然他們作出會面的安排,縱然有重重困難,在詩人告辭前,他們也要設法談些什麼的。午宴在繼續,佳餚撤了一批又一批,可總沒有給德-蓋爾芒特夫人提供開幽默玩笑或講趣聞逸事的機會。詩人吃個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記了他是詩人。不一會兒,午宴結束,然後是告別。自始至終沒有談一句詩,然而大家都喜歡詩,但出於持重——就是從前斯萬使我嘗過滋味的那種持重——誰都避而不談。這種持重僅僅是禮儀的需要。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會發現其中的憂鬱和壓抑。蓋爾芒特府上的宴會使人聯想到羞怯的戀人們的幽會。他們盡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可能因為羞怯和靦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沒敢互相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訴衷腸,豈不更加幸福嗎?此外,必須說明,即使不談高深的東西——人們渴望能一飽耳福,但卻不能如願以償——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性格特徵,但這也不是絕對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生活的環境和現在有所不同,雖然都是貴族環境,但過去遠不如現在輝煌、奢侈,尤其不像現在輕浮,但比現在更有文化修養。儘管公爵夫人現在也淺薄、輕浮,但她年輕時生活的環境為她鋪墊了一層比較堅固的、隱蔽而富有營養的基石。她甚至到這層基石當中尋找(偶然這樣,因為她不喜歡賣弄學問)維克多-雨果或拉馬丁的引語。她吟誦得恰是地方,美麗的眸子流露出真摯的感情,使人驚訝,使人心醉神迷。有時,她也會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純樸地向某個劇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提出有遠見的勸告,讓他刪去某個情景,或改變劇本的結局——

    1梯也爾(1791—1877),法國政治活動家,資產階級歷史學家。

    2奧吉埃(1820—1889),法國戲劇作家,他的風俗喜劇忠實地反映了第二帝國資產階級的思想。

    3阿萊維(1834—1908),法國戲劇家和小說家,與梅拉克合作,寫了多部優秀歌劇。

    即使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裡(就像從前在貢佈雷教堂參加德-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時那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張很有人情味的嫵媚的臉孔上,也難找到她名字所蘊含的不可知的東西。但我尋思,至少當她開口講話時,她的深奧而神秘的言談會散發出中世紀掛毯和哥特式彩繪大玻璃窗的奇異光彩。但是,要我在聽了一個名叫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人談話後不感到失望、她就應該說出——即使我不愛她——精闢,漂亮而深奧的話語,而且還要使她的話反照出她名字最後一個音節的深紫紅的色彩。從我第一次看見她起,就為沒有能在她身上發現這種色彩感到詫異。我想像這種深紫紅色一定深藏在她的思想中。當然,我曾聽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和聖盧以及一些並不絕頂聰明的人隨口說出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就像隨口說出一個將要來訪或將同我們共進晚餐的人的名字一樣,彷彿沒有感到這個名字具有黃色樹林的外觀和外省某個角落的神秘色彩。但是,他們也許在裝模作樣,就和古典詩人一樣,儘管有深邃的意圖,卻故弄玄虛,不告訴我們。我也一樣。我竭力模仿他們,裝出極其自然的聲調喊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彷彿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況且,誰都說她是一個極端聰明的女人,談吐詼諧幽默,生活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裡:這些話使我的夢想長起了翅膀。因為當我聽到他們說聰明的小圈子幽默的談吐等話時,我想像的聰明絕對不是我平時所熟悉的,也不是那些最有才華人的聰明,這個小圈子的成員也絕對不是貝戈特那號人。不!我想像的聰明應該指一種金光燦爛而且充滿森林氣息的不可名狀的機能。我殷切期待的正是這種非常特殊的機能,因此,即使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出最聰明的話(指一個哲學家或評論家的聰明),我仍然會感到失望,倒不如只說一些無聊的事,談一點烹飪法或城堡的傢俱,舉幾個她的女鄰居或親戚的名字,這固然也會使我失望,但卻向我展現了她的生活。

    「我以為在這裡能看見巴贊,他說要來看您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她嬸母說。

    「我有好幾天沒看見你丈夫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答說,聽上去有些不高興。「我沒看見他,或者說見過他一次吧,他給我開了一個可愛的玩笑,讓僕人進來通報說瑞典王后駕到。」

    德-蓋爾芒特夫人抿了抿嘴,就算是笑了,倒像是在咬她的小面罩。

    「昨天,我們和她一起在布朗施-勒魯瓦府上吃晚飯。您可能認不出她了,她胖得不像樣子,我敢肯定她有病。」

    「我剛才恰好同這些先生說,你發現她像一隻青蛙。」

    德-蓋爾芒特夫人發出一個嘶啞的冷笑,以表明她問心無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過這個可愛的比喻。不過,假如把她比做青蛙,那麼,這只青蛙又大大前進了一步,變成一頭牛了。這樣比還不大確切,因為她的肉全堆在肚子上,不如把她比做一隻懷孕的青蛙。」

    「啊!我覺得你這個比喻太荒唐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其實,她心裡很為她的客人能聽到她侄女的幽默而自豪。

    「這個比喻太武斷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嘲笑般地把這個精選的形容詞讀得很重,就像斯萬說話那樣。「因為我承認,我從沒見過懷孕的青蛙。不管怎麼說,這只青蛙(她其實並不要國王,因為我看她在丈夫死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下星期要來家裡作客。我說了,無論如何我會提前告訴您的。」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沒聽清她說什麼。

    「我知道她前天是在德-梅克倫堡夫人那裡吃晚飯的,」她補充說,「漢尼拔-德-佈雷奧代也去了。他來給我講過這件事,應該說,他講得相當風趣。」

    「在這次晚宴上,有一個人比拔拔爾還要聰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和佈雷奧代—貢薩維關係十分親密,因此堅持用暱稱稱呼他,「是貝戈特先生。」

    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人認為貝戈特聰明。再說,我認為他是混到聰明人中間去的。也就是說,他同我隱約看見過的那個樓下包廂絳紅色帷幔下的神秘王國相隔著十萬八千里。在這個王國中,德-佈雷奧代先生為了使公爵夫人開顏,用神的語言同她進行令人難以想像的談話——聖日耳曼區的人之間的談話。平衡被打破了,貝戈特竟比德-佈雷奧代還要聰明,我感到心裡不是滋味。但我更感到懊喪,因為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故意躲開貝戈特,沒有上前同他打招呼。就在這時,我又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

    「這是我唯一渴望認識的人,」公爵夫人又說,她的精神也有漲潮和落潮的時候,每當她對文人名士的好奇心高漲之日,就是她崇尚時髦的貴族派頭低落之時,「要是我能認識他,我會很高興!」

    在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是有機會同貝戈特呆在一起的,但我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因此而對我印象不好。其實相反,他在我身邊也許會給我帶來好運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會樂意要我到她的包廂去,請求我哪天帶這個大作家到她府上吃飯。

    「據說他不大平易近人。有人把他介紹給德-科布格先生,可他一句話也沒同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說,她在指出這個不可思議的行為時,就好像在講一個中國人用紙擤鼻涕一樣。「他一次也沒有稱他為『閣下』,」她又說,看上去很高興。在她看來,這個細節和耶穌教徒在受羅馬教皇接見時,拒絕向教皇陛下下跪一樣有趣。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興致勃勃地談著貝戈特的特點,而且,她似乎並不認為他的這些特點應該受到譴責,相反,倒認為這是他的優點似的,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什麼類型的優點。儘管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貝戈特的獨特風格理解得頗有些古怪,但我後來卻感到,她使許多人大吃一驚的認為貝戈特比德-佈雷奧代先生聰明的看法不無道理。就這樣,這些獨特而帶破壞性的卻又是正確的看法,被一些超群非凡的人帶進了社交界。這些看法是上流社會新價值觀念的雛形,下一代會摒棄舊的觀念,使這個新觀念臻於完善。

    阿讓古爾伯爵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是比利時代辦,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小表兄。伯爵後面緊跟著兩個年輕人,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夏特勒羅公爵說:「你好,我的小夏特勒羅。」她說話時漫不經心,沒有從她的圓墊式矮凳上站起來,因為她是他母親的好友,而這位年輕的公爵從小就十分敬重她。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正當青春,身材頎長,肌膚和頭髮都是金黃色,是典型的蓋爾芒特家族中的人。他們進來後,彷彿把漫溢在整個大廳裡的春天落日的餘輝都凝聚到他們身上了。按照時下流行的風俗,他們把大禮帽放在腳邊。投石黨歷史學家心想,他們就和農民進市政府一樣,侷促不安,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把帽子放在哪裡好。他認為應該發發善心,幫助他們消除拘束和膽怯的心理:

    「不,不,」他對他們說,「別放在地上,會弄髒的。」

    蓋爾芒特男爵朝他瞟了一眼,眼珠斜著,從裡面射出一道強烈而鮮明的藍光,使這位好心的歷史學家嚇得一時不知所措。

    「這個先生叫什麼?」男爵問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剛才已把我介紹給他了。

    「比埃爾先生,」我小聲答道。

    「姓什麼?」

    「就姓比埃爾,是一個很有名望的歷史學家。」

    「哦!……是這樣!」

    「不,這些先生習慣把帽子放在地上,時下流行這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解釋說,「我跟您一樣,對這很不習慣。但我覺得這比我侄孫羅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總喜歡把帽子放在前廳。我看見他光著腦袋進來,就說他像個鐘表匠,問他是不是來給掛鐘上發條的。」

    「侯爵夫人,您剛才講到了莫萊先生的帽子,我們可以像亞里士多德那樣,立刻對這個問題作一番假想的考證,」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席話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誰也沒有聽見。

    「這位可愛的公爵夫人,確實了不起,」德-阿讓古爾先生指著正在同G……聊天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不管在哪個沙龍,名人一來總坐到她身邊。當然羅,只有風頭人物才能這樣。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倫伯格1,或阿弗內爾2。不過,不是他們,也會有比埃爾-洛蒂先生3或埃德蒙-羅斯當先生4。昨晚,在杜多維爾府上(順便提一句,她頭上戴著祖母綠冠冕形髮飾,身上穿著有長拖裙的玫瑰色晚禮服,顯得光彩照人),她的一邊坐著德沙涅爾先生5,另一邊坐著德國大使。她同他們激烈地爭論著中國問題。客人大多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以為要爆發戰爭了。說真的,她儼然像小圈子的王后。」——

    1施倫伯格(1877—1968),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

    2阿弗內爾(1823—1902),法國文學家,著有《政治之歌》,敘述帝國時代的主要事件。

    3洛蒂(1850—1923),法國作家,著有《冰島漁夫》。

    4羅斯當(1868—191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名著有《西哈諾》。

    5德沙涅爾(1855—1922),法國政界人物。

    大家都圍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邊看她畫畫。

    「這些花的顏色真像天空玫瑰色,」勒格朗丹說。「我是說玫瑰色的天空。因為既然有天空藍色,也就有天空的玫瑰色。不過,」他壓低嗓門,想只讓侯爵夫人聽見,「我相信我更喜歡您這畫上的肉紅色,絲一般的光亮,就像真的一樣。啊!皮薩內羅1和揚-范-赫伊絮姆2畫的花卉雖然精緻,但是缺乏生氣,比起你的畫來真是望塵莫及。」——

    1皮薩內羅(1395—1455),意大利畫家。

    2揚-范-赫伊絮姆(1659—1716),荷蘭畫家,擅長畫風景和花卉。

    不管多麼謙遜的藝術家,都願意人家說喜歡他甚於他的同行,不過他也會隨便為他們說幾句公道話。

    「您所以有這個印象,是因為他們畫的全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花卉,我們並不熟悉。不過,他們的藝術造詣還是很高的。」

    「啊!那個時代的花卉!妙極了!」勒格朗丹驚歎道。

    「您是在畫美麗的櫻花吧……要不就是五月的玫瑰,」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對於花卉他不大內行,但聲音聽上去卻很自信,因為他已經忘記帽子的插曲了。

    「不,這是蘋果花,」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姑媽說。

    「啊!我看你倒是個真正的鄉下人,和我一樣,善於識別各種花卉。」

    「啊!太對了!可我還以為蘋果樹的開花期已經過了呢,」

    投石黨歷史學家為替自己辯解,信口說道。

    「不,恰恰相反,現在蘋果樹還沒有開花,半個月內都開不了,也許還得過三個星期呢,」檔案保管員說。他有時也兼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田產,所以對鄉下的事比較瞭解。

    「對,就連開花季節比較早的巴黎郊區蘋果樹也還沒有開花呢。而在西北部的諾曼底,比如說在他父親的莊園裡,」她指著夏特勒羅公爵說,「要到五月二十日後才真正開花。他父親在海邊有一片美麗的蘋果園,就和畫在日本屏風上的景致一樣美。」

    「我永遠也不想看蘋果園,」年輕的公爵說,「因為一看到,我就會得枯草熱,怪極了。」

    「枯草熱?我從沒有聽說過,」歷史學家說。

    「這是流行病,」檔案保管員說。

    「這要看情況,如果這年蘋果樹結果,那麼您就可能不會得這種病。您懂諾曼底方言吧,蘋果樹結果的一年,就是……」德-阿讓古爾先生說,他不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卻想裝出巴黎人的神氣。

    「你講對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她侄女說。「這是南方的蘋果樹。一個賣花女給我送來的,她要我收下。法爾內爾先生,一個賣花女給我送蘋果枝,這讓您覺得意外了,是不是?雖然我上了年紀,但我還認識一些普通人,還有幾個朋友,」她笑瞇瞇地補充說。一般人會以為她老實才這樣講的,但依我看,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朋友中不但有名人雅士,還有一個賣花女郎,這很新鮮,可以顯得自己與眾不同,高人一等。

    布洛克起身,也走過來欣賞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畫。

    「這不要緊的,侯爵夫人,」歷史學家回到座位上後說,「哪怕再爆發一場曾多次血染法國歷史那樣的革命——我的上帝,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什麼樣的事都可能發生,」他審慎地環視一下周圍,彷彿要看看大廳裡有沒有「不懷好意的人」,儘管他相信沒有,——「像您這樣才華蓋世、通曉五種語言的人,是肯定能擺脫困境的。」

    投石黨歷史學家在體會休息的滋味,因為他忘記自己有失眠症了。可他驀地想起已有六天未曾合眼,一種發自大腦的難以忍受的疲勞感使他雙腿疲軟,肩膀收縮,腦袋下垂,面色憔悴,他的臉變成了一個老頭臉。

    布洛克想做一個手勢,以表示他對畫的讚美,不料胳膊肘碰翻了插著蘋果枝的花瓶,水流到地毯上了。

    「您真是心靈手巧,」歷史學家誇獎侯爵夫人說。此刻他背朝我,沒有看見布洛克干的蠢事。

    可是,布洛克以為歷史學家的話是衝他來的,他故意裝出傲慢的樣子,好掩飾剛才的笨拙帶給他的羞愧:

    「這沒什麼,」他說,「我的衣服沒有濕。」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搖搖鈴,就有一個僕人來擦乾地毯,撿走花瓶的碎片。她邀請兩個年輕人參加她的日場演出會,也邀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並吩咐她說:

    「記住,讓希塞爾和貝特,就是奧貝雄公爵夫人和博特凡公爵夫人,讓她們兩點前來幫忙。」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在命令臨時膳食總管提前來做果醬似的。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我,同歷史學家、戈達爾大夫和布洛克說話時,彬彬有禮,和顏悅色,但同她的侄兒們,同德-諾布瓦先生說話時,就不這樣和藹了。在她看來,他們的用處就是為我們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品。因為她知道,她在他們眼裡不是一個出眾的女人,而是他們父親或舅舅的敏感而又得罪不起的姐妹,她認為沒有必要同他們講禮節。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是毫無意義的,不管她炫耀什麼,地位高也好,低也好,他們都不會相信。他們比誰都瞭解她的歷史,比誰都尊重她的顯赫家族。但是,他們對於她更像是一根枯樹枝,不會再開花結果,不會把他們的新朋友介紹給她,使她分享他們的快樂。她只能爭取到他們來參加她下午五點的招待會,或在招待會上談起他們,就像她後來在回憶錄中敘述的那樣。這種招待會可以說是她的回憶錄的預演,她在向一個小圈子第一次朗讀她的著作。所有這些貴族親戚,僅僅是她的御用工具,用以吸引象戈達爾、布洛克和有名望的劇作家、形形色色的投石黨歷史學家一類人,使他們興高采烈,目炫神迷,樂而忘返。而對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來說,這一夥人——因為優雅之士不光臨她的沙龍——就是運動,就是新鮮事物和娛樂,就是生活。恰恰是這些人為她提供了社交生活(他們完全值得她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介紹給他們,儘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同公爵夫人來往):同一些有名望的並有作品使她傾倒的人物共進晚餐,請劇作家到她家裡組織一場滑稽劇演出或精心排練一幕啞劇,去劇院看奇妙的節目等等。布洛克起身準備告辭。剛才他大聲地說打翻花瓶不要緊,可他低聲咕噥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心裡想的就更不一樣了:「既然家裡的僕人沒有經過嚴格訓練,不知道把花瓶擺到合適的地方,那就乾脆不用這些奢侈品,免得弄濕甚至碰傷客人。」他是一種氣量窄、容易「神經過敏」的人,做了什麼笨拙的蠢事就會感到有失面子(而且他不承認自己做了蠢事),認為發生這樣的事,這一天就別想過得愉快。他惱羞成怒,感到種種陰鬱的念頭湧入心中,再也不想回社交界來了。碰上這種情況,就應該設法使他分心。幸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立即出來挽留他。也許因為她知道她朋友們的觀點,知道反猶太主義浪潮正在掀起,也可能一時疏忽,剛才沒有把他介紹給在座的客人。可他對社交習俗瞭解甚微,覺得離開時應該同大家隨便打個招呼,認為這是社交禮節的需要。他接連點了幾次頭,把鬍子拉碴的下巴埋進襯衣的活領子中,透過夾鼻眼鏡,用冷淡而不滿的目光把在座的人挨個兒掃了一遍。但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不讓他走。她還要同他商量將在她家演出的短劇。再說,她還沒有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她不願意讓他帶著這個遺憾離開她家(她心中納悶,為什麼德-諾布瓦先生遲遲不來),儘管這種介紹是多餘的,因為布洛克已答應說服他談起過的那兩個演員到侯爵夫人的招待會上演歌劇,不收報酬,而是為了他們的榮譽,因為歐洲的傑出人物經常參加她的招待會。此外,他甚至還給她推薦了一個「長著碧藍的眼睛、和天後赫拉一樣美麗」的悲劇演員,說她朗誦抒情散文有一種藝術造型美。可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聽名字就回絕了,因為這個演員是聖盧的情婦。

    「我有好消息,」她悄悄對我說,「我相信他們已經陷入困境,很快就會分手的。儘管有一個軍官在這裡面起了很壞的作用,「她又加了一句。(因為德-鮑羅季諾上尉在理髮師的懇求下,批准羅貝到布魯日去度假,羅貝家裡人恨他恨得要死,指責他慫恿一種可恥的曖昧關係。)「這個人太壞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用蓋爾芒特——甚至是最墮落的蓋爾芒特——的一本正經的聲調對我說。「太…太…太…壞了,」她又重複一遍,把「太」拉長了三個音。我感到,她毫不懷疑德-鮑羅季諾上尉在羅貝同他情婦的放蕩生活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因為和藹待人是侯爵夫人的一貫原則,儘管她在提到鮑羅季諾親王的名字時,語氣誇張而揶揄,彷彿法蘭西帝國在她眼裡一文不值,但到最後,她對這個可憎的上尉表露出來的蹙額皺眉的嚴肅表情,卻化作對我的溫柔微笑,朝我機械地眨眨眼睛,好像我也模模糊糊成了她的同夥似的。

    「我挺喜歡德-聖盧——昂——佈雷,」布洛克說,「儘管是一條惡狗,但我喜歡他,因為他很有教養。我非常喜歡很有教養的人,現在這種人可是鳳毛麟角呵,」他只管往下說,絲毫沒有察覺到在座的人對他的話很反感,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很沒有教養的人。「我給你們舉個例子,我感到這個例子足以說明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次,我遇見他和一個小伙子在一起。他正要上馬車。馬車的輪輞漂亮極了。他親手把光燦燦的韁繩套到兩匹馬上,馬吃飽了燕麥和大麥,不用閃光的鞭子抽打,也會跑得飛決。他給我和那個小伙子作了介紹,但我沒有聽清小伙子的名字。因為常常是這樣,當別人給你介紹一個人時,你是聽不清楚名字的,」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因為這是他父親說過的一句玩笑話。「德-聖盧—昂—佈雷還是一如既往在小伙子面前一點也不拘謹。然而,過了幾天後,我無意中才知道這個小伙子原來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公子!」

    故事的結尾不像開頭那樣有刺激性,因為人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的確,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對布洛克和他父親而言,幾乎是一個國王般的人物,聖盧在他面前應該發抖。可是,對蓋爾芒特圈子裡的人說來,他不過是一個發跡的、得到上流社會寬容的外國人,他們絕對不會為有他的友誼而感到驕傲。絕對不會!

    「我是從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代理人那裡知道的,」布洛克說,「那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不尋常的人。啊!一個絕對不可思議的人,」他補充說,語氣肯定而有力,聲調熱情洋溢,只有確信一個人的成長不靠自己的人才會用這種語氣和聲調說話。「喂,告訴我,」布洛克對我說,聲音很小,「聖盧大概有多少財產?你明白,即使我問你這個問題,也不能說明我對這感興趣,我是從巴爾扎克的觀點提出這個問題的,這你明白。如果他擁有法國的和外國的股票,擁有地產,你知道該怎樣投資嗎?」

    我什麼也回答不上來。布洛克不再悄悄說話了,而是大聲問能不能打開窗戶,沒等有人回答,他就朝窗口走去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不能開窗,她感冒了。「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布洛克頗感失望地回答。「不過,確實是熱!」說完放聲大笑,眼睛掃視聽眾,想找個盟友共同對付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但在場的人都很有教養,沒有一個支持他。他那雙燃燒的眼睛沒能把人們鼓動起來,無可奈何,只好恢復嚴肅的神情。但他不甘失敗,又聲明說:「至少有二十二度。就是說有二十五度,我也不會吃驚。我幾乎渾身是汗。我可沒有哲人安忒諾耳1的本事,他是阿爾俄斐斯河神的兒子,為了止住汗水,先在他父親的懷裡浸一浸,然後坐進一隻光滑的浴缸裡,再往身上塗一層清香的聖油。」接著,就像有必要向別人概述醫學理論,使他們明白這些理論對大家都有好處似的:「既然你們認為這樣好,那就算了!我的看法和你們截然不同。怪不得你們會感冒呢。」——

    1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的王子,最聰明的哲人之一。

    布洛克聽到要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心裡很高興。他說,他很想叫他談一談德雷福斯案件。

    「有一種人的心理狀態我還不大瞭解。同一個舉足輕重的外交官談話,我想會別有一番趣味,」他用譏諷的口吻說,好讓人感到他並不認為自己比大使遜色。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他說這句話嗓門仍然很大,心裡頗有些不高興,因為她的檔案保管員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她不敢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但她看見他離他們很遠,聽不見布洛克說什麼,也就不計較了。可是布洛克從小沒有受過好教育,養成了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惡習,此刻他學著他父親的腔調,開了個玩笑,更使侯爵夫人感到反感。他問道:

    「我不是讀過他的一本很有見地的專著嗎?他在書中無可辯駁地論證了俄日戰爭的結果將是俄國人勝利,日本人失敗。我說,他是不是有點兒老糊塗了?我彷彿看見他在搶座位,一看準了,就蹬著轱轆象溜冰似的溜過去了。」

    「胡說八道!請等一等,」侯爵夫人又說,「我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麼。」

    她搖了搖鈴。當僕人進來後,當眾吩咐僕人,她似乎不想隱瞞甚至希望讓人知道她的老朋友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她家裡:

    「去叫德-諾布瓦先生來一趟,他在我書房裡整理文件呢。說好二十分鐘就來的,可我等他有一小時零三刻鐘了。他會給您講德雷福斯案件的,您想知道什麼,他就會講什麼,」她賭氣似地對布洛克說,「他對部裡的一些做法不大贊成。」

    因為德-諾布瓦先生同現在這個部的關係不好。儘管德-諾布瓦先生不敢貿然把政府官員帶進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她總以大貴婦自居,不屑於同那些他不得不維持關係的人來往),但常把部裡的事情告訴她。同樣,這些政界人物也不敢要求德-諾布瓦先生把他們介紹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不過,不少人到她鄉下的住所找過他,那是因為他們遇到了麻煩,需要他的幫助。他們知道地址。他們到城堡去找他。女主人不露面。但是吃晚飯時,她對他說:「先生,我知道有人來打攪您了。事情有進展嗎?」

    「您沒有太急的事要辦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布洛克。

    「沒有,沒有。我想走,是因為我身體不大舒服。我膽囊有毛病,恐怕要到維希去療養一個時期,」他以魔鬼般惡毒的諷刺語氣說,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很清楚。

    「噢!剛好我的外甥孫夏特勒羅也要到那裡去,你們可以一起作個安排。他還在嗎?他很可愛,您知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這話也許出於誠意,她認為既然兩個人她都認識,他們就沒有理由不來往。

    「啊!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我還不怎麼……認識他。他在那邊呢,」布洛克說,他喜出望外,但又有點侷促不安。

    膳食總管可能沒有不折不扣地完成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交待的任務。因為德-諾布瓦先生為了裝出剛從外面來,還沒有見到女主人的樣子,在前廳順手拿了一頂帽子(我似乎很眼熟),走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邊,拘泥禮儀地吻了吻她的手,關切地問了問她的近況,彷彿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他哪裡知道,這場喜劇還沒有開場就早已被侯爵夫人剝去了偽裝,而且只演到一半就陡然停止,因為侯爵夫人把德-諾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帶到隔壁的會客室去了。布洛克還不知道來者是誰,當他看到大家都親切問候大使,大使也矜持而優雅地、畢恭畢敬地一一還禮時,他便有受冷落之感,以為那人絕對不會同他打招呼了,感到十分惱火,但為了裝得若無其事,他對我說:「這個傻瓜是誰?」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這種點頭哈腰的虛禮同布洛克身上的優點,同一個新社會階層的坦率品質格格不入,他心裡也或多或少地認為這種禮節滑稽可笑。不管怎樣,當德-諾布瓦先生向他問候時,他就不再覺得這種虛禮可笑了,相反他感到喜出望外。

    「大使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我想介紹您認識這位客人。布洛克先生,諾布瓦侯爵。」儘管她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態度不太客氣,但仍然用「大使先生」稱呼。這樣做一是社交禮節的需要,另外也說明她把大使的地位看得很重(這是諾布瓦侯爵反覆向她開導的結果)。再說,在一個貴婦沙龍裡,如果對某一個人特別隨便,不拘禮儀,而對其他人卻客客氣氣,拘泥虛禮,這反而更容易讓人看出這個人是她的情夫。

    德-諾布瓦先生把他藍色的目光埋進他的白領中,就像在向布洛克的名字鞠躬似地深深彎下腰,彷彿這個名字遐邇聞名,令人敬畏。他喃喃地說:「認識您很高興!」出於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友情,德-諾布瓦先生對他的老相好給他介紹的每一個人,都同樣彬彬有禮。然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卻感到這個禮節用在布洛克身上顯得輕了些,於是她對布洛克說:

    「你想知道什麼,快問他呀。如果您覺得在這裡說話不方便,就把他帶到一邊去。他會很樂意和您交談的。我想,您是要同他談德雷福斯案吧,」她又加了一句,也不管德-諾布瓦先生願不願談這個問題,就像剛才她先讓人給歷史學家照明看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畫像時並沒有徵求客人的同意,上茶時也沒有問大家一樣。

    「說話大點聲,」她對布洛克說,「他耳朵有點背。不過,您要他講什麼,他就會講什麼。他同俾斯麥,同加富爾1很熟,對不對,先生?」她大聲說,「您從前和俾斯麥很熟吧?」——

    1加富爾(1810—1861)曾任撒丁王國首相,意大利統一後,當了一年意大利王國首相,後病死。

    「您在寫點什麼吧,是不是?」德-諾布瓦先生一面同我親切握手,一面心照不宣地問我。我乘機慇勤地把他為了禮節而認為應該拿在手中的帽子接了過來,因為我發現他在前廳順手拿的這頂帽子是我的。「您給我看過一部小作品,我覺得它過於雕琢,過於瑣細,我曾坦率地同您談過我的意見。您做的那些事情不值得寫到紙上去。您是不是在為我們準備些什麼?您很崇拜貝戈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喂!不要講貝戈特的壞話,」公爵夫人喊了起來。「我不否認貝戈特有善於刻畫的才能,這一點誰也不否認,公爵夫人。即使他沒有謝比利埃1的才華,不能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但他卻擅長精雕細琢。不過,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把文藝作品的分類搞亂了。小說家的任務是構思情節,賦予小說中的人物以高尚的情操,而不是用乾巴巴的筆尖精雕細琢扉頁的插圖和章末的裝飾圖案。接著,他把臉轉過來,對我說:「星期天,我會在那個誠實的A-J-家裡見到您父親的。」

    當我看到他同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話時,我曾產生過一線希望:說不定他能幫助我實現登門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夙願。過去,我曾求他把我引見給斯萬夫人,但他拒絕了。

    「我佩服的另一個畫家是埃爾斯蒂爾,」我對他說,「聽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珍藏著他的幾幅優秀作品,尤其是那把小蘿蔔,畫得好極了,我在畫展上見過,真想再看一眼。這幅畫實在是一幅了不起的傑作!」確實,假如我是一個知名人物,假如有人問我最喜歡哪張畫,我一定會舉出那把小蘿蔔來的。

    「您說是傑作?」德-諾布瓦先生叫了起來,臉上流露出驚訝和責備。「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幅畫,只不過是張素描而已(這一點他並沒有講錯)。如果您把這樣一張速寫也稱為傑作,那麼,埃貝2或達尼昂—布弗雷3的《聖母像》又該叫什麼呢?」——

    1謝比利埃(1829—1899),法國小說家和評論家。

    2埃貝(1817—1908),法國畫家。1839年榮獲羅馬大獎,1889年獲世界畫展大獎。

    3達尼昂—布弗雷(1852—1929),法國畫家。1876年獲羅馬大獎,以畫肖像畫著稱。

    「聽說您不同意羅貝的女朋友來演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布洛克把大使拉到一旁後,對她的嬸母說。「我相信您沒有什麼好遺憾的,您知道她平庸之極,毫無才能。再說,她言談舉止也令人發笑。」

    「您怎麼會認識她的,公爵夫人?」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怎麼,您不知道她最早是我在家演出的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自豪,」德-蓋爾芒特夫人笑吟吟地說,然而她心裡卻很高興。既然談到這個女演員,不妨讓大家知道,是她最先掌握女演員的笑柄。「行了,這下我該走了,」她又說,但沒有起身。

    原來她看見她丈夫進來了。聽到她這句話,人們會喜劇性地相信她要和她那位身高體胖、日趨衰老,但無憂無慮、總過著年輕人生活的丈夫一起去參加一個婚禮,而不會想到他們曠日已久的別彆扭扭的關係。公爵那雙圓滾滾的眸子,看上去就像不偏不倚地安裝在靶心的黑點,而他這個高明的射手,總能瞄準並且擊中靶心;他把親切而狡黠的、被落日餘輝照得有點晃耀的目光引向坐在桌旁喝茶的一群人身上,驚歎地、緩慢而謹慎地挪動著腳步,彷彿在這群熠熠生輝的人面前望而生畏似的,害怕踩著他們的裙子,打攪他們的講話。他唇際掛著伊夫多的好國王1那種微帶醉意的笑容,一隻手稍稍彎曲,像鯊魚的鰭在胸旁擺動,一視同仁地讓他的老朋友或讓被介紹給他的陌生人握一握,這樣,他不用做一個動作,也不用停住腳步,就可以應付熱情的問候。他溫厚而懶洋洋地、象國王那樣威嚴地圍桌子轉了一圈,嘴裡不停地說,「晚安,親愛的,晚安,朋友,認識您很榮幸,布洛克先生,晚安,阿讓古爾。」我算是最幸運的了,當他走到我跟前,聽到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對我說:「晚安,我的小鄰居。您父親好嗎,他是個多好的人哪!您知道,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啦。」

    為了討好我,他又加了一句。他只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施大禮,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朝他點點頭,從她的小圍裙裡伸出一隻手——

    1伊夫多是法國地名,《伊夫多的國王》是一首歌名。

    在一個越來越不富裕的世界上,蓋爾芒特公爵可算得上是一個大闊佬,他已和巨富的概念合而為一了。在他身上,既有貴族大老爺的虛榮心,又有大富翁的自負;貴族溫文爾雅的舉止恰恰遏制了富翁的自負。況且,誰都知道,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這給他妻子造成了不幸——不完全歸功於他的姓氏和家產,因為看上去他仍然很漂亮,他的側影像希臘神那樣瀟灑,乾淨利落。

    「真的?她在您府上演出過?」德-阿讓古爾先生問公爵夫人。

    「當然是真的!她來朗誦過,手裡拿著一束百合花,她的裙子『上頭』也都是百合花。」(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有些字故意學鄉下人發音,不過,她不像她姑媽那樣用舌尖發顫音。)

    在德-諾布瓦先生被迫帶布洛克到窗口談話之前,我又走到這個老外交家的身邊,悄悄地對他說,我想和他談談我父親在法蘭西學院的席位問題。他起初想把這個問題推到以後再談,但我不同意,我說我馬上就要去巴爾貝克海灘了。

    「怎麼!您又要去巴爾貝克?您真成了環球旅行家啦!」然後,他就讓步了。聽到勒魯瓦—博裡厄的名字,德-諾布瓦先生用懷疑的目光凝視我。我猜想他也許在勒魯瓦—博裡厄面前說過對我父親不利的話,擔心這位經濟學家把他說的話講給我父親聽了。忽然,他似乎對我父親流露出了真正的感情。他先是慢吞吞地哼哈幾聲,突然噴出一句話來,彷彿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而是不可抗拒的信念把他剛才吞吞吐吐、想保持緘默的努力化為烏有似的:「不,不!」他激動地對我說,「您父親不應該參加競選。這是為他著想,為了他的利益,為了尊重他的才華。他很有才華,幹這種冒險事會毀了他。他的價值要比當一個法蘭西學校的院士大得多。他當上院士,就會失去一切,卻什麼也不會得到。謝天謝地,他不是演說家。我那些可愛的同僚們最看重演說才能,即使講的全都是陳詞濫調。您父親在生活中有更重要的目標,他應該勇往直前,不要拐到荊棘叢中去尋找獵物,即使那是柏拉圖學園1中的荊棘叢,也是刺多於花。況且,他只能得到幾票。法蘭西學院在接納申請人入院前,一般先要讓申請人等上一段時間。現在沒什麼事好做。以後怎樣,我也說不上。不過,要由法蘭西學院親自來找他。法蘭西學院盲目地實踐著我們阿爾卑斯山那邊的鄰居信仰的原則:『faradase』2,但是失敗多於成功。勒魯瓦—博裡厄同我談起這些事時,樣子總叫人不愉快。此外,我猜想他和您父親可能是一派,是吧?……我曾明確地使勒魯瓦—博裡厄感到,他只懂得棉花和金屬,正如俾斯麥所講的,不可能知道難以估計的因素會起什麼作用。最要緊的是,應該說服您父親不參加競選:『Principiisobsta』3。要是他固執己見,讓他的朋友們面對既成事實,那他們就不好辦了。聽著,」他突然用藍眼睛緊盯著我,誠懇地對我說,「我多麼喜歡您父親,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會讓您大吃一驚。噯!正因為我喜歡他(我和他是兩個不可分離的難兄難弟,Areadesambo4),而且知道如果他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能為國家效勞,能使國家避開暗礁,出於友誼和尊敬,出於愛國主義,我決不會投他一票!而且,我相信我曾向他作過暗示。(我在他的眼睛裡,彷彿看見了勒魯瓦—博裡厄那種亞述人的嚴肅面影。)如果我投他一票,就意味著我說話不算數。」德-諾布瓦先生談話中好幾次都把他的同僚當成老頑固。除了其他理由之外,還因為一個俱樂部或一個科學院的每一個成員都把他的同僚看作是同他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能說:「啊!這件事要是由我一人作主就好了」,而是為了向人顯示他的頭銜是最難獲得的,也是最令人自豪的。「我跟您說,」他作結論道,「為了你們大家的利益,我寧願讓您的父親在十年或十五年後的競選中再獲得勝利。」我認為,他說這話不是出於嫉妒,至少也是缺少助人為樂的精神。可是,他這句話後來在同一件事情上獲得了不同的意思——

    1指公元前387年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在雅典附近創辦的一所學校,是宣揚唯心主義的主要機構。

    2意大利語,意思是:事要自己做。

    3拉丁語,意思是:在災難剛有苗頭時,就應該同它作鬥爭,不然就會無可挽救。

    4拉丁語,原意是:兩個阿卡狄亞人。阿卡狄亞是古希臘的一個高原地區,比喻有田園牧歌式淳樸生活的地方。此話常用作諷刺,此處的意思是「兩個難兄難弟」。

    「巴贊,您知道我們在談誰嗎?」公爵夫人對她丈夫說。

    「當然知道,我猜是她,」公爵說,「啊!她可不是我們所說的正宗喜劇演員。」

    「您肯定沒有想過會有比她更可笑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又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她甚至讓人看了發噓,」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他妻子的話說。他那古里古怪的用詞,上流社會人士聽了會說他不是一個笨蛋,文人聽了卻會認為他是最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公爵夫人接著說,「羅貝怎麼會愛上她的。啊!我知道這件事是不應該討論的,」她又說,就像一個豁達豪爽的哲學家和一個多愁善感但已從幻夢中覺醒的人,做了一個漂亮的撅嘴。「我知道不論是誰都可以有所愛,而且,」她進一步又說,儘管她對新文學依然冷嘲熱諷,但新文學可能通過報紙的宣傳或某些談話,慢慢滲透到她的思想中了,「這甚至是愛情蘊含的美,因為恰恰是這一點使愛情變得『神秘莫測』。」

    「神秘莫測!啊,我的表姐,我承認,這有點叫我難以相信,」阿讓古爾伯爵說。

    「是的,愛情就是神秘莫測,」公爵夫人又說。她露出溫柔的微笑,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微笑;同時她又顯示出毫不動搖的信念,這是瓦格納的女崇拜者的信念,她在向圈子裡的一個男子保證,在《女武神》1中不僅有歌聲,而且還有愛情。「再說,事實上,誰也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愛另一個人,也許根本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她莞爾一笑,又說,這樣,她剛發表的看法一下子又被她的解釋推翻了,「再說,事實上,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斷言道,露出了懷疑和疲倦的神色,「因此,您懂了吧,永遠也不要討論誰選擇了怎樣的情人,這樣做也許更『聰明』一些。」——

    1《女武神》是德國著名作曲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四部曲《尼伯龍根指環》中的第二部。主要內容是:諸神之王佛旦的長女,女武神布蘭希爾德在西格林德的懇求下,答應救英雄西格蒙特的性命,但違抗了父命,佛旦把她貶入凡間,讓她沉睡,等待一位英雄相救。西格林德和西格蒙特的遺腹子西格林弗裡德救了她,並與她結為夫妻。

    可是,她剛提出這條原則,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因為她批評起聖盧的選擇來了。

    「您看,不管怎樣,我依然認為如果能在一個可笑的人身上發現魅力,那是令人吃驚的。」

    布洛克聽見我們在談聖盧,並且知道他也在巴黎就開始講他的壞話,言詞不堪入耳,引得大家非常反感。他開始恨人了,為了報復,他不管遇到什麼障礙似乎都不會後退。他定下一條原則,認為自己有高尚的道德標準,凡是參加布裡俱樂部(一個他認為是風雅人組成的體育俱樂部)的人都該下監獄,因此,不管他用什麼方式教訓這些人,都是值得稱道的。有一次,他甚至聲稱,他想對一個參加布裡俱樂部的朋友起訴。在起訴中,他打算作偽證,但要做得天衣無縫,使被告無法證明這是偽證。布洛克試圖以這一招——不過,他沒有把這計劃付諸實施——使他的朋友更加灰心喪氣,狼狽不堪。既然他要打擊的人是一個一味追求風雅的人,是布裡俱樂部的成員,既然對付這種人什麼樣的武器都可以使用,尤其是像他布洛克這樣的聖人,那麼作偽證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可是,您看斯萬,」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異議說。他終於弄清楚他表姐那番話的意思了,認為她說得一點不錯,令人震驚。他竭力在記憶中尋找一個例子,用以證明某些不討他喜歡的女人恰恰得到了有些男人的愛情。

    「得了!斯萬可不是這樣,」公爵夫人抗議道,「不過,這仍然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那個女人1是一個可愛的白癡,但她從前並不可笑,長得也漂亮。」——

    1指斯萬的妻子奧黛特。

    「哼!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輕輕地哼了兩聲。

    「啊!您認為她不漂亮?不,她曾經非常迷人,有過很好看的眼睛,秀美的頭髮。她從前穿戴很入時,即使現在也不減當年。我承認,她現在讓人看了討厭,可她從前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儘管這樣,當夏爾娶她作妻子時,我們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他完全沒有必要娶她。」

    公爵夫人並不感到自己講了什麼一鳴驚人的話,但她看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哈哈大笑,便又重複了一遍,可能她認為這句話挺有意思,也可能覺得笑的人很可愛。她開始含情脈脈地凝視德-阿讓古爾先生,想在她的思想魅力上再加上一層感情色彩。她接著又說:

    「您說是不是,沒有必要娶她吧。不過,畢竟她還是有魅力的,有人愛她我完全能理解。可是羅貝的那位小姐,我向您保證,她那個樣子叫人看了會把門牙都笑掉。我知道有人會用奧吉埃的陳詞濫調反駁我:『只要酒能醉人,管他是什麼酒瓶子!』唉!羅貝倒是醉了,可他在選擇酒瓶時實在缺乏高雅的情趣!首先,您想像一下,她竟要求我在客廳中間架一道樓梯。這不是太沒意思了嗎?而且,她還向我宣佈,她要撲倒在台階上。此外,您要是聽過她朗誦,您就會明白了。我只看過她一次演出,但我認為那齣戲簡直超乎人的想像,戲名叫《七位公主》1。」

    「《七位公主》?啊,是嗎?是嗎?真會趕時髦!」德-阿讓古爾先生吃驚地叫起來。「啊!等一等,這部戲我從頭到尾都很熟,作者把劇本寄給國王了,國王看後不懂,好像掉在五里霧中,要我給他講解。」

    「請問這是不是貝拉當王2的作品?」投石黨歷史學家問道,他想顯示自己精明現實,但聲音很輕,沒有人注意到他提的問題。

    「啊!您認識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對阿讓古爾先生說。

    「恭喜!恭喜!我才認識一個,可我再也不想認識其餘六位了。

    她們肯定不會比我見過的那一位好到哪裡去!」

    「笨得像頭驢!」我心裡暗想。我在生她的氣,因為她剛才怠慢我了。當我看到她對梅特林克3一無所知時,不由得暗暗高興。「我每天上午走好幾公里路,就是為的這個女人?我的心也太好了!現在該輪到我不要她了!」我自言自語,但心裡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純粹是交談性語言,我們在過分激動而不願意單獨呆著的時候,會感到需要同自己(因為找不到別人)說說話兒,但卻好像在同一個陌生人交談,說的並不是真心話——

    1《七位公主》是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1862—1940)的劇作。

    2貝拉當(1859—1918),法國作家,狂熱信奉天主教,自稱他家是巴比倫一個國王的後代,所以有「王」之稱。

    3梅特林克(1862—1940),比利時劇作家。用法語寫作。著有劇本《盲人》、《七位公主》等二十餘部。191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是象徵主義戲劇的代表作家。

    「我無法向您形容,」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的朗誦讓人笑破肚子,一有機會大家就笑個不停,甚至故意做得過分一些,因為那個可愛的人不喜歡。其實,為這事羅貝一直對我耿耿於懷。不過,我並不後悔,因為不這樣,那位小姐可能會再來。我尋思,這件事不知讓瑪麗—埃納爾多高興哩!

    家裡人都這樣稱呼羅貝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埃納爾-德-聖盧的遺孀,用以區別於她的堂弟媳德-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公主,另一個瑪麗。為了避免混淆,巴伐利亞公主的侄兒、堂兄妹和夫兄弟在她的名字後面或者加上她丈夫的名字,或者加上她自己的另一個名字,這樣就成了瑪麗—希爾貝,或瑪麗—海德維格。

    「頭天晚上預演了一下,真是洋相百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揶揄地繼續說,「您想像一下她是怎樣朗誦的吧,剛念了一句,甚至不到一句,僅僅念了四分之一句,就停下來,一停就是五分鐘,我一點也沒有誇大。」

    「是嗎,是嗎,是嗎!」德-阿讓古爾先生驚叫起來。

    「我極有禮貌地向她暗示說,她這樣停頓,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她原話是這樣回答我的:『念台詞就應該像在作詩一樣。』您想一想,這個回答不是太怪了嗎?」

    「我以前一直認為她詩朗誦得不壞哩,」兩個年輕人中有一個說。

    「她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再說,我不用聽她朗誦,只要看見她手裡拿著百合花,就心中有數了!我一看見百合花,就立刻知道她沒有本事!」

    她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姑媽,那天我拿瑞典王后給您開了個玩笑,您沒介意吧?

    我向您請罪來了。」

    「不,我不介意。你要是餓了,我甚至還讓你吃點心呢。」

    「喂,法爾內爾先生,您來扮演女招待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檔案保管員說,照例開了個玩笑。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靠在安樂椅上的身子直起來(帽子就在他身邊的地毯上),心滿意足地審視檔案保管員給他端來的幾盤花式點心。

    「好極了。既然我和諸位已慢慢熟悉,就可以吃一塊奶油蛋糕了,看樣子很好吃。」

    「先生扮演女招待像極了,」德-阿讓古爾先生學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樣開了個玩笑。

    檔案保管員把點心端給投石黨歷史學家。

    「您幹得很出色,」投石黨歷史學家戰戰兢兢地說,努力想贏得大家的好感。

    因此,他朝那幾位也像他那樣說了恭維話的人偷偷掃了一眼,彷彿要與他們串通似的。

    「請告訴我,我的好嬸母,」德-蓋爾芒特先生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剛才我進來時遇見的那個儀表堂堂的先生是誰?我好像應該認識他似的,因為他很客氣地朝我敬禮了,但我沒有認出是誰。您知道,我對記名字最頭疼,這很討厭,」

    他得意地說。

    「勒格朗丹先生。」

    「喔!奧麗阿娜有一個表妹,她母親的娘家姓格朗丹。我記得清清楚楚,是鷹派格朗丹。」

    「不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這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他們就叫格朗丹,什麼稱號也沒有。但是,他們求之不得,你給他們加什麼,他們就會要什麼。那人的姐妹就叫德-康布爾梅夫人。」

    「喂,巴贊,您肯定知道嬸母講的是誰,」公爵夫人忿忿地說,「就是那天您一時心血來潮,打發來看我的那個肥胖的食草動物的兄弟。她呆了一小時,我想我都快要瘋了。可是剛開始,當我看見一個我素不相識的長得像一頭母牛的女人進來時,我以為來了個瘋子。」

    「聽著,奧麗阿娜,她懇求我要您接待她,我總不能對她失禮吧。再說,嘿、您也太誇大其詞了,她怎麼會像一頭母牛呢,」他又說了一句,像是在埋怨,可是卻微笑著朝聽眾偷偷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妻子的興致需要用合乎情理的反話刺激,臂如說,不能把一個女人比作一頭母牛啦,等等。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說出比第一個比喻更幽默、更妙趣橫生、更別出心裁的話來。公爵天真地毛遂自薦,不露聲色地幫助妻子大顯身手,就像是一個在一節車廂裡偷偷幫助賭徒玩猜牌賭博的秘密同夥。

    「我承認她不像一頭母牛,因為她像一群母牛,」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我向您發誓,當我看見這群母牛頭戴帽子,走進我的客廳向我問候時,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很想對她說:『不,母牛群,你弄錯了,你不能同我交往,因為你是一群母牛,』但一邊又搜索記憶,終於想起來您的康布爾梅是多羅西婭公主(她說過要來看我,也長得像一頭母牛),我差點兒叫她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稱同一群母牛說話。她和瑞典王后也有想像之處,都長著鳥類的砂囊。此外,她從遠距離向我發起凌厲的攻勢,非常藝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接二連三地給我送名片。我家裡到處是她的名片,沒有一件傢俱上沒有,好像是商品廣告似的。我不知道她這樣大做廣告目的何在。在我家裡到處可以看到『康布爾梅侯爵和侯爵夫人』,還寫著地址,我記不起來了,再說,我也不會用上那個地址的。」

    「不過,像一個王后是很榮幸的。」投石黨歷史學家說。

    「啊!我的上帝!先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國王和王后算得了什麼!」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因為他想顯示自己是一個有自由思想的新派人物,同時也為了裝出不把同王族的關係放在眼裡,儘管他把這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布洛克和德-諾布瓦先生站起身,向我們走來。

    「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您同他談德雷福斯案了嗎?」

    德-諾布瓦先生仰頭望了望天(但仍面帶笑容),像是為了證明他心愛的女人要他做這件事是強人所難似的。然而,他還是非常親切地對布洛克說,法國正經歷著駭人聽聞的或許是極其痛苦的年代。這很可能表明德-諾布瓦先生是一個狂熱的反重審派(然而,布洛克曾明確對他說過,他相信德雷福斯無罪),因此,當布洛克看見大使的態度和藹可親,看見他故意裝出認為他的交談者言之有理,毫不懷疑他們之間觀點相同,並且想與他攜起手來共同譴責政府的神態,此刻他感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好奇心更加強烈。他暗自思忖,德-諾布瓦先生沒有明確指出的、但卻似乎暗示他們之間看法一致的重要問題是什麼?他對德雷福斯案的看法究竟在哪幾點上和自己一致?布洛克尤其感到驚訝的是,在他和諾布瓦先生之間存在的這種神秘的一致性似乎不僅僅與政治有關,因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對德-諾布瓦先生詳細介紹過他的文學作品。

    「您倒不趕潮流,」前大使對布洛克說,「因此我要祝賀您。在現在這個時代,公正不偏的研究已不再存在,盡向公眾兜售淫穢的或荒唐可笑的貨色,可您卻不。假如我們有一個好政府的話,您做出的努力按說是應該受到鼓勵的。」

    布洛克為只有自己倖免於這場世界性災難而得意忘形。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仍然想瞭解細節,他想知道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荒唐可笑的貨色是指什麼。布洛克感到自己的創作路子跟多數人沒什麼兩樣,並不認為有什麼與眾不同。他又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但無法理清德-諾布瓦先生的觀點。他竭力想讓他談一談現在報界經常提到名字的軍官;他們比介入這一案件的政界人物更令人矚目,因為政界人物早已遐邇聞名,而軍官卻不見經傳;他們身穿軍服,剛從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中走出來,打破了嚴格保持的沉默,就像洛亨格林1從一隻由天鵝引導的吊籃中走出來一樣,激起人無限的好奇心。布洛克認識一個主張民族主義的律師,多虧這個律師,他多次旁聽了左拉訴訟案2的庭審。他隨身帶著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一早就到那裡,晚上才出來,就像去參加中學優等生會考或中學畢業作文比賽一樣。習慣的改變使他的神經異常興奮,而咖啡和激動人心的庭審又把他熱烈的情緒推到頂點,當他離開法庭後,對那裡發生的一切仍然念念不忘,晚上回到家裡,還想重返美麗的夢境,他跑到兩派經常出沒的飯館去找觀點相同的人,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論白天發生的事,用命令的口吻——這使他幻想自己在發號施令——要來一份夜宵,以彌補這一早就開始的中間又沒有進餐的一天給他帶來的疲勞與飢餓。人總是生活在實際經驗和想像中間,對於我們認識的人,總想深入猜想他們如何生活,而對那些我們只能猜想如何生活的人,又渴望能認識他們。德-諾布瓦先生對布洛克的問題作了回答:——

    1洛亨格林是德國傳說中的人物。他奉命保護一個女公爵,乘坐天鵝引導的吊籃,去把女公爵從敵對的封臣手中解救出來。後來與女公爵結為伉儷。

    2左拉(1840—1902),法國自然主義作家。德雷福斯案件發生後,他於1898年發表「我控訴」一文,抨擊法國當局,因此被判徒刑。

    「已有兩名軍官介入這個案件,我曾聽到一個人談起過他們。這個人是德-米拉貝爾先生,他的判斷力我是信得過的,他對那兩個軍官很賞識。一個是亨利中校1,另一個是比卡爾中校2。」

    「可是,」布洛克喊道,「宙斯的女兒雅典娜女神在他們的頭腦中注入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他們就像兩頭雄獅,爭鬥不休。比卡爾上校在軍中身居要職,但是寶劍的閃光把他引到了不該去的地方。民族主義者的利劍一定會斬斷他的虛弱的身軀,他會成為食死人肉動物和飛禽的佳餚。」——

    1亨利(1846—1898),法國軍官,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捏造證據,加害德雷福斯,後因偽證罪行被揭露,被捕後自殺身亡。

    2比卡爾是堅持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正直的法國軍官。

    德-諾布瓦先生沒有作聲。

    「他們躲在那裡閒聊什麼?」德-蓋爾芒特先生指著德-諾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

    「德雷福斯案件。」

    「啊!見鬼!對了,你們知道誰是德雷福斯最狂熱的保護者嗎?你們誰也猜不著。是我的外甥羅貝!我甚至可以告訴你們,當賽馬俱樂部的人聽到他的『光輝業績』時,都群起而攻之,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參加……」

    「當然,」公爵夫人插嘴道,「如果他們都像吉爾貝,主張把全部猶太人遣返耶路撒冷……」

    「啊!這麼說,蓋爾芒特親王同我的看法不謀而合羅,」德-阿讓古爾先生打斷公爵夫人說。

    公爵常把妻子當門面炫耀,但並不愛她。他「唯我獨尊」,討厭別人打斷他說話,況且他在家裡向來對妻子很粗暴。作為一個壞丈夫和一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他看到妻子非但不聽他說話,而且還打斷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惱羞成怒,渾身顫抖,便立即收住話頭,朝公爵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瞪得四座莫名其妙,困惑不解。

    「您怎麼想得出來跟我們談吉爾貝和耶路撒冷的?」他終於又說話了,「風馬牛不相及嘛。不過,」他緩和了一點語氣又說,「您一定會承認,如果我們家裡有人被賽馬俱樂部開除了,尤其是羅貝,因為他父親在那裡當過十年主席,終歸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吧。我有什麼辦法呢,親愛的,這件事讓那些人好不高興,一個個都吹鬍子瞪眼睛的。我不能責怪他們。您是知道的,我本人沒有任何種族偏見,我認為種族偏見不符合時代潮流,我很想與時代同步前進。可是,見鬼,當一個人有了聖盧侯爵的稱號,他就不應該是重審派!您要我同您說什麼呢!」

    德-蓋爾芒特先生在說到「當一個人有了聖盧侯爵的稱號」這句話時,語氣十分誇張。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一個有了「蓋爾芒特公爵」稱號的人更了不起。但是,如果說他的自尊心使他想誇大蓋爾芒特公爵高人一等的地位的話,那麼,他的想像力卻比高雅的情趣更促使他貶低公爵稱號,誰都這樣,總是此山望著彼山高,家花不如野花香,想像力這種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規律不但適用於其他人,也適用於公爵。不僅是想像力的規律,語言也一樣。不過語言的兩條規律不管哪一條在這裡都用得上。其中一條要求一個人的談吐符合他思想所屬的階級,而不是他本人所屬的階層。因此,德-蓋爾芒特先生哪怕在談論貴族時,他的談吐也很可能像平庸的資產者,會像他們那樣說「當一個人有了蓋爾芒特公爵的稱號」之類的話,而一個文人,一個象斯萬和勒格朗丹那樣的人,是不會這樣說的。一個公爵,哪怕以上流社會的習俗為題材,也會寫出充斥小市民氣味的小說,貴族爵號在這裡毫無用武之地,而一個平民寫的小說卻可以冠以貴族的稱號。至於德-蓋爾芒特先生究竟是聽哪個資產者說過「當一個人有了——稱號」這句話的,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但是,語言的另一條規律要求不時地有一些新表達方式問世,就像一些疾病,出現後不久就銷聲匿跡,以後再也聽不見有人談起;在同一個時期內,可以聽到有人不約而同地使用這些表達方式,但誰也不知道它們的由來,可能是自然產生的,也可能是偶然,就像一種美洲野草,一次偶然的機會,野草種子粘在旅行毯的絨毛上,然後又落在法國一條鐵路的斜坡上,就在法國發芽生長了。然而,正如有一年布洛克對我談起他自己時說過的一句話(「那些最可愛、最傑出、最有地位、最苛求的人發現,只有一個人他們認為是絕頂聰明、討人喜歡和不可缺少的,那就是我布洛克」),我從一些和他素不相識的人嘴裡也聽到過,只不過是把布洛克換成他們自己的名字罷了,同樣,聽到「當一個人有了……稱號」這句話之後,又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呢?

    「您要我說什麼呢,」公爵繼續說,「種族偏見在那裡佔優勢,因此,這是不難理解的。」

    「這尤其是可笑的,」公爵夫人回答說,「他母親堅決反對重審,成天在我們耳邊嘮叨法蘭西祖國聯盟1怎麼就對他沒有影響?」——

    1法蘭西祖國聯盟為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民族主義組織,成立於1898年,德雷福斯案件結束後即宣告解散。

    「是這樣。可不光有他的母親呀,別給我們瞎吹了。不是還有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嗎?一個品行不端、最壞最壞的女人,她對他的影響更大,而她又恰好是德雷福斯先生的同胞。她把她的思想狀態傳給羅貝了。」

    「公爵先生,您大概還不知道可以用一個新詞來表達這種思想狀態吧,」檔案保管員說,他是反重審委員會的秘書,「用『精神狀態』,這個詞和『思想狀態』表達的意思完全相同,但至少誰也聽不懂。妙就妙在這裡,正如有人說的,這是『最時髦』的詞。」

    然而,檔案保管員剛才聽說了布洛克這個猶太名字,現在又看見他在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問題,因而露出不安的神色,侯爵夫人見狀也惴惴不安,如坐針氈,只是理由不同罷了。侯爵夫人在檔案保管員面前戰戰兢兢地裝出反對重審的樣子,生怕他知道她接待了一個同「工會」多少有點關係的猶太人會責備她。

    「啊!精神狀態,我得記在本子上,以後我要用的,」公爵說。(這不是故作姿態,公爵確實有一個小本本,記滿了「引語」,每赴重大宴會之後總要溫習一遍。)「我喜歡這個詞。許多這樣的新詞出現後,不久就銷聲匿跡了。最近我讀到一句話,說是一個作家很有『才具』。隨便你怎麼理解都可以。

    後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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