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訓教訓她,要她放謹慎些。她不是壞女孩,可是叫人討厭。用不著她到處管閒事。又沒請她來,她干嘛死纏著我們?再過五分鍾我就要叫她滾蛋了!再說,她頭發那個樣子,我很討厭,看上去很不正經。”
阿爾貝蒂娜與我說話時,我凝望著她的雙頰,心裡琢磨著:她那臉蛋會多麼香甜,多麼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頰不是鮮艷,而是光滑,連成一片的粉紅,稍帶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帶著一層蠟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對某一品種的花朵極為熱衷一樣,我對那雙頰產生了狂熱。
“我從前沒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說。
“你今天倒對她看得很仔細,人家簡直要說,你想給她畫像呢!”她對我說。明明我此刻仔細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這也無法叫她情緒平息下來。“不過,我不認為她會討你喜歡。她一點不會調情。你大概喜歡會調情的姑娘吧,你!無論如何,她再也沒有機會耍粘乎,也沒有機會叫人甩開她了,她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別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嗎?”
“不,就她一個人。她和Miss1,因為她要補考。她得悶頭用功了,這可憐的孩子。我向你保證,這可不是什麼開心的事。可能會撞上一個好題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個女友就碰到過《敘述一下你目擊的交通事故》這樣的題。嘿,真是好運氣!可是我也認識一個姑娘,她要闡述(而且還是筆試)的題目是:《在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2之間,你更喜歡誰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這個題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麼都不說吧,就不該向女孩提這樣的問題。女孩應該和別的女孩關系密切,而不應該認為她們應該找男士作朋友(這句話向我表明,接納我進那小幫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渾身顫抖)。不過,不管怎麼說,即使向一些年輕人提出這個問題,人家能找出什麼話來說呢?有好幾位家長都給《高盧人報》3寫了信,抱怨這類題目太難了。更不象話的是,在一本得獎最佳學生作業集中,這個題目竟然作了兩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決於考官。有一個考官要求回答說菲蘭特是個交際老手,溜須拍馬,騙子;而另一個考官則要求回答說,不能不贊美阿爾賽斯特,但是由於他太好尋釁,脾氣太壞,要作朋友嘛,最好還是挑菲蘭特。連老師之間意見都不統一,你怎麼能叫可憐的學生搞清楚呢?這還不算,問題是一年比一年難。希塞爾恐怕非得走後門才能過關了。”——
1英文,英國女家庭教師。
2莫裡哀喜劇《憤世嫉俗》中的兩個人物。
3該報的思想傾向為反動和保皇。自1882年阿爾圖爾-梅耶重任該報社長以來,在使君主主義者歸附布朗基主義上起了重要作用。阿爾貝蒂娜的這句話,除了告訴我們邦當家裡閱讀這份報紙以外,還給我們一個信息,就是她的排猶主義思想從何而來,因為《高盧人報》是堅決反對宣布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回到旅館,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來,我央求她讓我出去遠游一次,條件很好,時間大概是四十八小時。與外祖母吃了午飯,叫了一輛馬車,吩咐將我拉到火車站去。希塞爾在車站看見我,大概不會感到驚訝。待我們在東錫埃爾換上了去巴黎的火車,便有帶單獨過道的車廂。待Miss打盹時,我就可以將希塞爾帶到僻靜的角落去,與她訂我回巴黎以後的約會,我盡量趕快回巴黎。然後根據她向我表示的意願,說不定我會一直將她送到岡城或埃夫勒,然後再坐下一趟車回來。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間曾經長期猶豫不決,又想鍾情於她,又想鍾情於阿爾貝蒂娜,又想鍾情於那個明眸少女、又想鍾情於羅斯蒙德,她會怎麼想呢!既然我與希塞爾彼此有情,即將結為同心,我對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況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我已經不喜歡阿爾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見她對我扭過頭遠去,為的就是我與希塞爾說話。在她那賭氣垂下的頭上,腦後的頭發與別處不同,顏色更深。頭發閃著光,似乎她剛剛出水。這使我想到一只落湯雞,這樣的頭發使我從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種心靈的體現,與迄今為止那略顯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腦後閃亮的頭發,有一陣,我能從她身上看到的,就是這個,我繼續看見的也只有這個。有的商店在櫥窗裡這次陳列著某一個人的這張照片,下次又陳列出她的另外一張照片。我們的記憶與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來說,在一段時間內只有最新的照片擺在那裡供人觀看。
車夫揚鞭催馬,我傾聽著希塞爾對我道出的細言軟語,這完全是從她那嫣然一笑和伸過來的手中衍生出來的。這是因為我在生活中處於還沒有鍾情於人而希望鍾情於人的階段,我不僅心懷肉體美的理想——諸位已經看到,我從每個過路女子身上遠遠辨認出這種理想美,但這過路女子距離要相當遠,以便她那模糊的線條與這種認同不要發生矛盾——而且心裡懷著一個精神幽靈。這幽靈隨時准備化身為人,那就是即將鍾情於我,即將向我道出愛情喜劇台詞的那個女郎。這出愛情喜劇,自童年時代起,在我頭腦中已全部寫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愛的少女全都一樣願意扮演這出戲,只要她們外形過得去。在這個戲中,不論我召來創造這個角色或重演這個角色的新“星”是誰,劇本,劇情變化,甚至戲文,都保持著不變的形式。
雖然阿爾貝蒂娜並不熱心為我們介紹,過了幾天,我還是認識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幫子人。除了希塞爾之外,她們依然齊集在巴爾貝克(由於在車站道口前馬車停留時間很長,加上列車時刻表的變化,我沒有趕上火車,我抵達車站時,火車已開走五分鍾了。再說,這時我已經不再想著希塞爾了)。此外,我也認識她們的兩、三位女友,是應我的要求,她們給我介紹的。這樣,通過一個少女再認識另一個少女,希望與這個新認識的少女一起得到快樂,於是那剛剛認識的一個,便好似通過另一品種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種的玫瑰花了。在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個花冠一個花冠地溯源而去,認識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樂,又使我轉回到通過哪朵花認識了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夾雜著向往和新的希望。
過了不久,我就終日與這些少女相伴了。
可歎!在最鮮艷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無法覺察的小斑點來。今日綻成花朵的果肉,經過干燥或結實的過程,會變成籽粒。對於一個老練的人,這無法覺察的數點已經勾畫出籽粒那不變的、事先已經注定的形狀。人們的目光追隨著一艘船,如醉如癡。漣漪以其優美的姿態吹皺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動不動,可以入畫,因為大海是那樣平靜,根本感覺不到海潮的洶湧。那船只猶似漣漪。在注視人的面孔的一瞬間,人的面孔似乎是不變的,因為這面孔演變的進程太慢,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這些少女身旁的她們的母親或姑母,就能衡量出這些線條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內走過了多少距離。一般來說,其丑無比的家伙在內部引力下,這些線條已經到了目光無神,面龐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再也沐浴不著陽光的時刻。即使在那些自認為完全擺脫了自己種族束縛的人身上,猶太愛國主義或基督返祖遺傳都是根深蒂固而且無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那盛開的玫瑰花之下,與上述思想根深蒂固,無法避免一樣,隱匿著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腫的身軀。這個,她們自己也不知不曉,將來是要伺機出現的。那時會叫人大吃一驚,但是實際上已在後台隨時准備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場了,正像什麼德雷福斯主義,教權主義,民族和封建英雄主義,一俟時機呼喚,便驟然從先於本人個性的本性中跳出來一樣。一個人中將這本性分辨出來。甚至在精神上,我們也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其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我們的思想,象某種隱花植物,某種禾本科植物一樣,事先便擁有某些特點,而我們以為這些特點是選擇而來的。我們只抓住次要的觀念,而意識不到首要的原因(猶太人種,法蘭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產生出次要的觀念來,到了希望的時刻我們會將這首要的原因表現出來。有的觀念我們覺得似乎是思考的結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衛生而得來。正象蝶花科植物其形狀來源於其種子一樣,說不定不論我們賴以生存的觀念也好,我們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從我們的家庭傳下來的。
就象一株花期成熟時間各異的植物,在這巴爾貝克的海灘上,我從那些老婦人身上,看到了堅硬的籽實,柔軟的塊莖。我的女友們有一天可能就要成為這般物品。但是這又有什麼關系?此刻,正是開花時節。所以,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時,我總是尋找借口說我不得空閒。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時才去。我甚至無法找出一個下午按照我對聖盧許下的諾言去東錫埃爾看望他。交際聚會,嚴肅的談話,甚至友好的閒聊,如果要占去我與這些少女外出的時間,對我產生的效果,簡單就和到了早餐時間,不是帶我們去吃飯,而是去看畫冊一樣。我們以為和他們在一起得到樂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婦女,對我們來說,只觸及到一個不堅固的表平面,因為我們只通過壓縮為這個表平面的視覺感受去認識他們。這種視覺感受朝少女奔去時,則是作為其它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它感官將到她們一個個身上去尋找色、香、味的各種優點,將品嘗這各家之長,甚至無需借助於雙手和雙唇。借助於情欲十分擅長的移植藝術和綜合天才,各種感官足以在雙頰或酥胸的色彩下還原成手的接觸,初次品嘗和嚴禁的接觸的感受,會賦予這些女郎甜蜜蜜的堅固形態。在玫瑰園采美或在葡萄田裡用眼睛吞食著一串串葡萄時,也是如此。
壞天氣嚇不住阿爾貝蒂娜,人們有時見她在飄潑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騎著自行車飛奔。雖然如此,如果下雨,我們則到游藝場去度過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藝場簡直就不行。我對從來不進游藝場的各位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蔑視到了極點。我心甘情願地幫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師。我們一般總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領導權的雇員的申斥,因為我這些女友從衣帽間到禮堂去,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從所有的椅子上跳過去不可;回來的時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來不可。她們用美妙的手臂動作保持平衡,一面唱著歌,猶如古老年代裡的詩人那樣將各種藝術形式揉進這青春年少的時光。對於古老年代裡的詩人來說,各種文學體裁尚未分開,他們在一首史詩中可以將農諺和神學訓示混雜在一起。我說“我這些女友”,就連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為如此,我第一天時還以為她是充滿激情的女孩呢!實際上與此相反,她瘦弱,聰穎,那一年身體極為不適。即使如此,她仍不顧自己的健康,為那個年齡的特點所驅使。在這種年齡,不顧一切,快活時將病人與身強力壯的人混為一談。
這個安德烈,第一天時我覺得她最為冷淡,實際上她比阿爾貝蒂娜文雅、多情、細膩多了,她對阿爾貝蒂娜表現出大姐姐那種撫慰、溫存的疼愛。她來到游藝場,坐在我的身邊,與阿爾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絕跳一場華爾茲,甚至在我疲倦時,放棄去游藝場,到旅館裡來看我。她表示對我的友誼,對阿爾貝蒂娜的友誼,都有著細微的差別,證明她對內心情感體會極為聰慧,令人心情舒暢。這種聰穎可能部分源於她的病體。她總是面帶快活的微笑原諒阿爾貝蒂娜的孩子氣。快活的事對阿爾貝蒂娜產生的不可抗拒的誘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現出來,她不會象安德烈那樣,堅決拒絕,而寧願與我談天……
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的時刻即將來臨,如果我們大家都在一起,阿爾貝蒂娜自己作好准備,然後朝安德烈走過來,說:
“喂,安德烈,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走?你知道的,我們要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
“我不去,我留下來和他聊天,”安德烈指著我,這樣回答。
“可是,迪裡歐太太請了你,你是知道的,”阿爾貝蒂娜大叫起來,似乎安德烈打算與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請了她這一點來解釋。
“你看,我的小姑娘,別那麼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爾貝蒂娜並不堅持,生怕人家也勸她留下聲。她搖搖頭:
“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她回答,“對一個喜歡慢性自殺的病人,就是這麼說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說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著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說道,用微微一笑環視她的女友。這微笑既撫慰她,又對她作出評斷。
在愛好消遣娛樂這一點上,阿爾貝蒂娜與少年時期的希爾貝特有些相似。在我們相繼愛戀的各個女子之間,總存在某種相似之處,雖然也有所變化。這種相似,與我們氣質的固定化有關系,因為這些女子是我們的氣質所選擇的,而將所有與我們既不相反,也不相輔的女子,也就是專門既滿足我們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們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這些被選中的女子,是我們氣質的產物,是我們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個小說家,在描寫他筆下主人公的生活時,可以將他歷次的戀愛描繪成幾乎完全相似,而並不給人以自我抄襲的印象。相反,給人的印象是他在創造,因為虛假的革新總不如旨在暗示一個嶄新真理的重復更有力量。在墮入情網者的性格中,小說家還應該指出變異的跡象,隨著進入人生其它緯度上新的地區,這種變異的跡象更加突出。如果對自己筆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繪出不同的性格,而對自己心愛的女子,則沒有賦予她任何性格,說不定這位小說家就再次表達出了另一條真理:對於無關緊要的人,我們了解他們的性格。但是對一個人與我們的生命合而為一的人,很快我們就再不能將她與我們自己分開的人,對於她的動機,我們不斷地作出各種令人不安的假設、對這假設又不斷作出修改,對這樣一個人,我們怎麼能夠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對於我們愛戀的女子,我們的好奇心是從理智之外升騰起來的,其馳騁大大超越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們想停留在這個問題上,恐怕也做不到。我們惴惴不安調查研究的目標,要比這些性格上的特點更為緊要。這些性格上的特點與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變化豐富的組合構成了肌肉花紋般的特點。我們直覺的輻射穿透了這些,帶給我們的影象完全不是一張特殊的臉的影象,而代表著一副骨架那陰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爾貝蒂娜則貧窮而又孤苦無依,因此安德烈懷著極度的慷慨讓她分享自己的奢華。說到安德烈對希塞爾的感情,則與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果然不久阿爾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爾的來信,大家便有了這位女大學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爾專門寫來,要將她旅途和抵達的消息告知這一小幫子人,同時也請大家原諒她的怠惰,尚未給其他人寫信。安德烈說:
“我明天就給她寫信。如果等她先來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麼粗心大意。”
本來我以為她與希塞爾齟齬得要死,聽到她道出這番話來,我真是大為驚異。
安德烈朝我轉過身來,補充了一句:“顯然你大概不覺得她如何出類拔萃,可她是一個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對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結論,安德烈與人齟齬時間不長。
除了這些下雨的日子,我們應該騎自行車到懸崖上去或到鄉間去的時候,提前一個小時,我就要極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絲沒有將我的衣物准備好,我就要嘰哩咕嚕地埋怨。弗朗索瓦絲受到誇獎,自尊心得到滿足的時候,她是謙恭,謙虛而又可愛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點點錯,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驕傲而氣惱地挺起腰板——年邁已開始使她彎腰駝背了。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發條,她滿意和快樂的情緒與要她做的事的難度成正比。她在巴爾貝克要做的,都是那樣輕而易舉的事,以致她幾乎總是現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會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沒有刷,或者我的領帶沒有整理停當時,她那不快的神情會突然增加一百倍,還要加上冷嘲熱諷的表情。本來她能做到千辛萬苦而並不因此就覺得自己干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可現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裝不在應在的地方,她就不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樣精心將這件上裝“收藏起來,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塵”,而且還要對自己的活計照理誇獎一遍,抱怨她在巴爾貝克可不是度假,在這裡就找不著第二個人過她這樣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麼能叫自己的東西這麼亂,你去瞧瞧,是不是換個別人,在這亂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個頭緒來。就連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暈頭轉向。”
要麼她就擺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著我,一言不發。可是一關上房門,進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於是話語響徹走廊,我猜想那是罵人的話,可是又跟劇中人上場以前在邊幕上道出的頭幾句台詞一樣,叫人聽不清楚。何況我這樣穿衣打扮准備與女友們外出,即使什麼也不缺,弗朗索瓦絲情緒也很好的話,她也要表現出叫人無法忍受的樣子。在我感到有一種需要,要對人談談這些少女的時候,我在她面前曾就這些女孩說過一些開玩笑的話。現在,她利用這些笑談,擺出向我透露什麼的樣子。其實,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說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這種性情永遠不會與一條筆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彎彎曲曲令人驚異。別人發現不了這些彎路,我們要從這些彎路走過,很困難。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處”,“安德烈或阿爾貝蒂娜的名字”這個點的時候,弗朗索瓦絲就要強迫我走上彎彎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遲遲動不了身。我吩咐給我准備夾chester1和生菜的三明治和買點心時,也是這樣。這是准備到了吃茶點的時候,我和這些少女們在懸崖上吃的。可是弗朗索瓦絲宣稱,她們如果不是這麼看重物質利害的話,本可以輪流出錢買嘛!外地的貪婪和庸俗這整個返祖現象倒來救了弗朗索瓦絲。在她看來,簡直可以說,死去的歐拉莉那分裂的靈魂在我的女友這一小幫子人那迷人的軀體上找到了比在聖埃羅瓦身上更優美的化身2。聽到這些譴責,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這種地方,從這裡開始,這鄉間熟悉的小路竟變成無法通行的死胡同。幸虧時間不太長。這鄉間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絲的性情。後來,上裝找到了,三明治准備好了,我便去找阿爾貝蒂娜,安德烈,羅斯蒙德,有時還有別人。於是,我們動身,步行或騎自行車——
1英文:柴郡乳酪。
2見《貢布雷》,女聖徒歐拉莉在勃艮第變成了聖埃羅瓦。
如果是從前,也許我更喜歡天氣不好時這樣去散心。那時,我極力在巴爾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鄉”,風和日麗的天氣在那時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時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這個為雲霧籠罩的古老地區。現在,我從前鄙視的、視野中避開的一切,不僅是陽光的變幻,甚至還有競渡、賽馬,我都狂熱地追求了。與我過去只希望看見風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樣的,這些都與美學觀念相關。這是因為,我和女友們有時去拜訪埃爾斯蒂爾。少女們在場的時候,他更喜歡拿出來給大家看的,是根據駕駛快艇的俏麗女郎畫的幾幅速寫或取材於巴爾貝克附近一個跑馬場的一幅草圖。我首先靦腆地向埃爾斯蒂爾承認,說我從前不願意參加那種地方的集會。
“你錯了,”他對我說,“是那麼美,又那麼奇!首先,那個特別人物,騎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著他!他穿著鮮艷奪目的綢上衣,在遛馬場前,神情抑郁,面色發灰,與他緊緊牽住的旋轉跳躍的馬化成了一體。分析出他那職業性的動作,顯示出他構成的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該是多麼有趣!在賽馬場上,馬衣也形成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在賽馬場這個光芒四射的廣闊天地上,各種事物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陰影,反光,這麼多,光看見這個,簡直叫人驚異!女人在賽馬場上可以顯得多麼美!尤其是首場式,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種類似荷蘭有些濕氣的光線裡,感覺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氣在陽光裡上升,這裡還有衣著極為華麗的女子。這樣的光線大概來自海濱的濕氣。我從來沒見過在這樣的陽光中,坐馬車前來或將望遠鏡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麼希望將這陽光表現出來呀!我看賽馬歸來,就像發了瘋一樣,有那樣強烈的工作欲望!”
然後他對游艇盛會發出贊美,比對賽馬更有甚之。於是我明白了,盛裝女子沐浴在海濱賽馬場那海藍色的陽光之中的競渡,體育比賽,對一個當代藝術家來說,可以是與委羅內塞或卡帕契奧這樣的畫家那麼喜歡描繪的節日同樣有趣的題材。
“他們作畫的城市,”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這些節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質,所以你的比喻就更准確了。只是那個時代登船的美經常存在於其沉重、復雜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樣,一般這是為招待某使節舉行的,與卡帕契奧在《女聖徒厄休爾的傳說》中所表現的相仿1。船體龐大,造得如同建築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陸兩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於鋪著深紅色錦緞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動船橋,船只停泊了。就在鑲嵌著各色大理石的陽台旁,載上身著櫻桃紅織錦或綠色花緞的婦女。陽台上方,別的婦女身著黑袖白衩、綴著珍珠或鑲著鏤空花邊的長袍,探身觀望。人們再也不知道陸地在哪裡終止,大海從哪裡開始,什麼是宮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槳大木船和彩船2了。”——
1這是九幅油畫組成的畫卷,第一幅《女聖徒厄休爾來到科隆》完成於1490年,五、六年之後完成全部,其中有《外交使節》及《情侶話別》等場景。此畫卷自1812年起屬於威尼斯美術學院畫廊,普氏1900年威尼斯之行時欣賞過這些油畫。
2古代威尼斯大公在耶穌升天節這天所乘的船只。
對埃爾斯蒂爾為我們描述的這些服飾細節,這些奢華的形象,阿爾貝蒂娜聚精會神、十分起勁地聽著。
“啊,我真想看看你說的那鏤空花邊,威尼斯花邊,太漂亮了!”她大叫起來,“我真想去威尼斯!”
“說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賞到從前那裡人們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爾斯蒂爾對她說,“現在只能從威尼斯畫派畫家的畫幅上見到這些,或者難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見,有時甚至會有一種衣料拿出來銷售。不過,據說有一位威尼斯藝術家,叫福迪尼1的,他找到了織這些衣料的竅門。再過幾年,婦女們就可以身著錦緞出來散步,尤其是身著錦緞待在家中了,與威尼斯為其貴族婦女設計的用東方圖案裝飾的錦緞一樣精美華麗。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這個,對於今日之婦女,這種服裝是不是太不符合時代,哪怕是為競渡招徠看客。咱們那些現代化的游船,可與往昔那‘亞得裡亞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時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內部陳設,艇上人的衣著打扮,最動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簡易、樸素,我是多麼愛大海!我向你們坦率承認,比起委羅內塞,甚至卡帕契奧時代的服裝式樣來,我更喜歡如今的式樣。咱們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於一色,簡單,明亮,漆成灰色,陰天時,顯得藍瑩瑩的,奶油一般線條模糊。——尤其是在中型游艇裡,我不喜歡龐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這就跟帽子一樣,得有個尺寸。人活動的艙室必須像個小咖啡館模樣。一艘游船上婦女的打扮,也是一樣。最優美動人的,是輕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細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紋布,在陽光下,在碧藍的大海上,變得跟白帆一樣雪白耀眼。話又說回來,會穿衣服的婦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賽馬場上,萊婭小姐戴一頂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陽傘,真是迷人!為了得到這把小陽傘,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1這個福迪尼全名為瑪麗亞-福迪尼-德-瑪德拉佐(1871—1949),為西班牙畫家瑪麗亞-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的寓所中,數年潛心研究,力圖復活威尼斯歷史上最美的服飾。前文談到的卡帕契奧的畫《女聖徒厄休爾的傳說》亦為他的樣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幫助下,他設計出不少服裝,也創作了一些畫,制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飾等等。普氏對他極為佩服。
這把小陽傘與其它陽傘究竟有何不同,我多麼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於別的原由,是女人愛俏。正象弗朗索瓦絲談到蛋奶酥時說“這是耍魔術”一樣,原來那差別就是剪裁不同。
“小極了,圓極了,像一把中國陽傘!”埃爾斯蒂爾說。
我提到某些婦女的陽傘,埃爾斯蒂爾都說完全不是那樣,他覺得我說的那些陽傘都其丑無比。他是一個鑒賞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陽傘,他都覺得難看得嚇死人。這些人的陽傘與叫他著迷的一個小巧玲瓏的玩藝兒之間小小不然的差別,他就能將這個說成了不得。在我看來,一切奢華都會使人思想貧乏。他與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種“極力畫出與這一樣美的東西”的繪畫欲望。
“你們看,這個小姑娘已經明白那帽子和陽傘是什麼樣的了,”埃爾斯蒂爾指著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的雙眼閃爍著覬覦的光芒。
“我多麼希望發財,好買一艘游艇啊!”她對畫家說,“內部裝修,我一定向你請教。我要作多麼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1的競渡該多美!有一輛汽車怎麼樣?女子汽車服裝式樣,你覺得漂亮嗎?”
“不漂亮,”埃爾斯蒂爾回答說,“不過,將來會漂亮的。再說,時裝大師很少,也就一、兩個:加洛2,雖然花邊用得有些太多;杜塞3,謝呂伊4,有時還有巴甘5。其余的全都嚇死人。”
“如此說來,著卡洛店的服裝與著普普通通的裁縫做的衣裳,差別很大嘍?”我問阿爾貝蒂娜。
“當然大極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說,“噢,對不起。只是,唉!別處三百法郎的東西在他們那就要兩千法郎。但是確實不一樣,對於完全外行的人來說,看上去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確,”埃爾斯蒂爾答道,他倒沒有說,那差異之大,就和蘭斯大教堂的一尊雕象與聖奧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6之間一樣——
1考斯是英國懷特島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場及競渡而著名。
2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號開設服裝店,確實設計出帶花邊的緊腰女用衫。
3杜塞父子服裝店設在和平大街17號(1853—1928,也有說是21號的),專營襯衣,高級素色手帕,繡的數字及家徽等。其設計構圖簡潔,多用黑色。埃爾斯蒂爾對高雅而簡潔的美極為愛好。
4謝呂伊於1902年在旺多姆廣場2號開業(有說是21號的),直至1915年的舊金山博覽會時仍然代表巴黎時裝。
5巴甘夫人於1891年(又一說是1880年左右)開店,店址在旺多姆廣場。1900年左右遷至和平大街3號。顧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時、葡萄牙王後,也有半上流社會的婦女。她的專長是緞子與絲絨並用的舞會服裝。
6巴黎聖奧古斯丁教堂建於1860—1871年,建築師為巴達爾,其風格吸取意大利文藝復興及拜占庭藝術之長。教堂前有保爾-杜布瓦作聖女貞德雕像,乃為蘭斯貞德像之仿制品。
“對,說到大教堂嘛,”他專門對著我說,因為我們有一次聊天談到這個問題。那些姑娘們沒有參加那次談話,再說,那也絕不會使她們感興趣。“那天我對你談到巴爾貝克教堂就象一座高大的懸崖,是當地的石頭壘起的大懸崖。可是,相反,”他指著一幅小彩畫對我說,“你看這些懸崖(這是一幅草圖,取景於克勒尼埃1,距這裡很近),你看這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巖,又多麼會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1克勒尼埃確實位於特魯維爾附近。普氏1905年7月14日致露意莎-德-莫爾南的信中曾談到這個地方。
果然,簡直可以說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牆。但是,這是酷熱的一日畫的,那山巖似乎碎成了齏粉,炎熱似乎使山巖蒸發了。炎熱吞飲了一半大海,在整個畫布的大小上,幾乎化成了氣體狀態。在這陽光似乎已將現實世界摧毀的日子裡,現實世界則集中在幾個色彩陰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由於對比鮮明,這些人使你對生命產生更動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涼爽,逃離了火熱的海面,躲在山巖腳下,避開陽光。有些人象海豚一樣在水上慢悠悠地游著,緊貼著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發藍的身軀使船體顯得更高大。說不定正是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涼爽的情形,最使人產生這一天那種炎熱的感覺。正是這一點叫我發出感歎,我沒有見識過克勒尼埃,多麼遺憾!
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說,我肯定去過一百次了。如此說來,有一天看到克勒尼埃就會不知不覺地、意料不到地給我以這種對美的渴求了,雖然並不正好是迄今為止我在巴爾貝克的懸崖中尋求的自然美,更確切地說是建築美。尤其是我,出門去為的是看暴風雨的王國,在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過程中,我們經常只是遠遠地從樹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見大海。我從來不覺得大海真實,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萬頃波濤。我可能只喜歡看到在冬日裹屍布包裹下一動不動的大洋。我真不大能相信,現在我夢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堅固性與色彩的、只不過成了一團白霧的大海!但是,埃爾斯蒂爾,正像那些在因炎熱而變得麻木遲鈍的船中墮入遐想的人一樣,對這樣的大海的魅力,已經深得個中三昧,已經善於將海水那覺察不到的湧動,歡樂的一分鍾那脈搏的跳動報道出來,固定在畫布上了。人們看到這具有魔力的肖像時,只會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尋回那逝去的時日,尋回它那轉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對埃爾斯蒂爾進行這些訪問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對著大海,我總是極力從視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張著帆的游艇——那帆顏色太白,好似海灘禮服——即排除一切妨礙我說服自己我是在凝望著自古不變的水流的東西。早在人類出現以前,這水流就已經宣洩著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這幅海景上,一位少婦身著巴萊日紗1或細麻布的長裙,站在一艘掛著美國國旗的游艇上。她將一條細白麻布長裙和一面國旗這“雙重”教權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醞釀起一個貪得無厭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見白細麻布長裙和國旗。風和日麗的日子仿佛給這霧氣與暴風雨籠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羅萬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觀,標志著一個時間的簡單休止,相當人們在音樂中稱的休止符。現在,在我看來壞天氣則成了某種悲慘的變故,壞天氣在美的世界裡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熱切地希望到現實中去找到使我那樣激動的事物,我希望天氣晴朗,以便能從懸崖頂上看到與埃爾斯蒂爾的畫中同樣的藍色的人影——
1巴萊日紗緯紗為毛,經紗為棉或絲,產於比利牛斯山區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為巴萊日,此種輕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從前我設想大自然的生命早於人類的出現,而且與令人厭煩的各種工業的完善設備相抵觸。這些工業設備直到今日還叫我一參觀萬國博覽會或進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時我看大海,只是極力觀看沒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頭腦中保持千古不變的大海的形象,與大海與陸地分離的年代同時,至少也與希臘最初存在的幾個世紀同時。這樣我便可以反復吟詠布洛克喜愛的“勒貢特老爹”的詩句,並視為永恆真理:
他們出發了,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之王,
將英雄赫楞手下的長發勇士,
帶往驚濤駭浪的大海上!1——
1此詩句源於勒貢特-德-利爾的悲劇《復仇三女神》。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過,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動作對已經完工的帽子進行最後的修飾,對蝴蝶結或羽毛再至關重要地撫弄一下,這種動作使他很感興趣,想在繪畫上表現出來,就與表現騎手的動作一樣(這叫阿爾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會見到。賽馬和競渡,則要待我重返巴爾貝克才會見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爾貝克已經不再舉行賽馬和競渡。就連載著身穿白麻細布衣裙婦女遠去的游艇也已經無處尋覓了。
我們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從我在她們父親家裡用過晚餐,見了她們就不得不打招呼。我的女友們不認識她們。
“家裡不許我和以色列人玩,”阿爾貝蒂娜常說。
她將“以色列”說成“以射列”,這種讀音方法,即使你沒聽見這句話的開頭,也足以告訴你,這些信仰虔誠的布爾喬亞家庭小姐對於上帝的選民並不懷有好感,說不定她們還會輕易相信猶太人將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殺之類的話。
“何況你的那些女友舉止很不像樣,”安德烈對我說,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並非我的女友。
“所有與這個部落相關的事都是如此,”阿爾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經驗豐富的人那種格言警句式的口氣。
說老實話,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體,無精打采,膽大包天,又擺闊,又邋遢,不會叫人產生良好印象。她們有一個表妹,只有十五歲,她對萊亞小姐之傾倒令整個游藝場產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對萊亞小姐的藝術才能極為賞識,但是他對男性演員的藝術才能卻缺乏判斷能力。
有的日子,我們到附近的一個農莊餐館去吃茶點。這裡的農莊叫什麼埃戈爾-瑪麗-泰蕾斯,愛爾朗十字架,瑣事,加利福尼亞,瑪麗-安托瓦內特等等。這一小幫子選擇的常是瑪麗-安托瓦內特農莊1——
1愛爾朗十字架田莊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田莊位於卡布爾與特魯維爾之間。
有時我們不到哪個農莊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懸崖之巔。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將帶來的三明治、糕點包打開。我的女友們更喜歡吃三明治,見我只吃一塊用糖裝飾成峨特體的巧克力點心或一塊杏子排,都驚訝不已。這是因為,面對加了chester和生菜葉子的三明治這種嶄新而無知的食品,我無話可說。而點心受過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點心裡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裡有水果的鮮味,它們對貢布雷、希爾貝特(不僅是貢布雷的希爾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爾貝特。她吃茶點時,我又尋回了貢布雷和在貢布雷的希爾貝特)所知甚多,使我憶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爐點心的盤子1。弗朗索瓦絲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將《阿拉丁和神燈》,明天將《阿裡巴巴》,《睜眼睡覺的人》和《辛伯達攜帶全部寶物登上巴索拉船》2送給姨母萊奧妮時,這些故事的“臣民”們真叫我的姨母開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見見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這些碟子後來命運如何了,而且她認為那不過是當地買的十分俗氣的碟子罷了。這都無關緊要,反正在那香檳省灰——的貢布雷,碟子上的商標依然鑲嵌著五光十色的圖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內寶石閃動的彩繪玻璃,正如我的房間裡黃昏時節那走馬燈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車站和省屬鐵路的風景照前的印度金鈕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陰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國古瓷器一樣——
1列奧妮姨母的盤子每一打一套故事。
2這些均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懸崖上,眼前只見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並不是基督教理論的七重天,而只有兩重:一重較深——大海,高處的一重較淺。如果我帶去了一件什麼小玩藝兒,能討得女友中這一位或那一位的歡喜,她們會那樣驟然喜形於色,一瞬間她們那透明的臉龐便變得火紅。她們的嘴壓抑不住那歡喜,一定要讓那歡喜表現出來,於是便開口大笑。我們品味著這種喜悅。她們聚集在我的周圍,彼此的面龐相距不遠。將一個個面龐分開的空氣勾畫出碧藍的小徑,有如園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夠來回走動而在玫瑰叢中辟出的小徑。
帶來的食物吃光了,我們就作游戲。直到那時為止,我一直覺得這些游戲枯燥無味,有時甚至與“寶塔站崗”或“看誰先笑”一樣幼稚可笑。但是,那個時刻,就是給我一個帝國,我也不會放棄這些游戲。這幾位少女的面龐仍然洋溢著青春初綻的光彩,我的年齡則已經超出這個。這光彩在她們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畫家那酣暢的畫面,金色的背景上最無關緊要的細節也從她們的生命中突出起來。對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來說,她們的面龐本身與黎明時那虛無縹緲的紅霞混成一體,真正的個性尚未迸發出來。人們見到的,只是艷麗的色彩,在這色彩之下,還無法分辨出來幾年之後的輪廓會是什麼樣。今日的輪廓中還沒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後定型,只能算作與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員暫時有些相像罷了,造物主已向這位去世的成員盡了此種紀念性的禮節。身體已經固定不變,再沒有什麼指望了,再不會向你許諾什麼令你喜出望外之處。不久就會看到尚未顯老的面龐四周頭發脫落或者變白,就像在盛夏時節的大樹上看到已枯的樹葉一樣,已經毫無希望。這樣的時刻會來得那樣飛快,這萬道霞光的清晨是這樣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地步。這些少女的身體,象一塊寶貴的面團,尚在發育。她們只不過是一撮可塑物質,左右她們的轉瞬即逝的印痕隨時都在塑造著她們。簡直可以說,她們每個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轉瞬即逝的表情相繼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嬌、驚訝的小觀音。一個少女對我們流露出的熱情關切,這種可塑性會賦予它極度的豐富多采和極大的魅力。當然,這種熱情關切對一位婦女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們不討她喜歡的婦女,或者不讓我們看出我們討她喜歡的婦女,在我們眼中,總有某種令人厭倦的千篇一律之處。
這種關切本身,從一定年齡開始,在因生存競爭而變得線條生硬、變成永遠有武士氣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會帶來柔和的變化。有的面孔,由於乖乖服從丈夫這種力量的反復作用,似乎已經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張面孔,受到母親每日心甘情願為子女作出犧牲的雕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張面孔,經過多年的逆境和風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別。當然,我們愛這個女子的時候,對我們來說,一個女子的關切尚能在我們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對我們而言,她不會是相繼變化前後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對一張不變的面孔而言,乃是外來之物。而少年時代則在完全固體化之先,因此,人們在少女身旁有一種清新感。觀看不斷變化的形狀,不斷形成不穩定的對比,就給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間斷的重新創造。人們面對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這種永不間斷的重新創造。
我為這些女友的“環坐猜物集體游戲”或“猜謎語”所犧牲的,還不僅僅是一次白日交際聚會,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類。有好幾次,羅貝爾-德-聖盧叫人告訴我,既然我不到東錫埃爾去看他,他可以請二十四小時的假,到巴爾貝克來看我。每次我都寫信給他,叫他千萬不要這樣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麼地方去走親戚。他從自己的姑祖母那裡得知這是我的什麼親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時,肯定對我看法不好。不過,我不僅犧牲了交際活動的快樂,而且也犧牲了友情的歡樂,去選擇終日在花園中徜徉的快樂,大概沒有錯。有這種可能性的人——他們都是藝術家,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確信自己永遠也成不了藝術家了——也有義務為自己生活。友情對你們來說,是對這種義務的支出,是放棄自我。就連作為友誼表現形式的交談本身,也是非常膚淺的胡言亂語,令我們一無所獲。我們可以閒聊上一輩子,什麼也不用說,只要無限重復一分鍾的空虛即可,在藝術創作的單獨工作中思想則是向縱深前進的,唯有這個方向對我們沒有封閉,我們可以朝這個方向繼續前進。越來越困難,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誼不僅像談話一樣毫無成效,而且有害。我們當中,成長規律純屬內在的人,他們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縱深方向繼續進行自己發現新大陸的航行,就不會不感到煩悶。這種煩悶的印象,在我們恢復獨處時,友好的情誼又勸說我們要加以糾正,勸我們激動地回憶起我們的朋友對我們說了什麼話,將這些話當成是寶貴的收獲。而我們與可以從外部添加石頭的建築不一樣,倒與以自己的汁液滋養下一節枝干和最上層花朵的大樹十分相象。我慶幸自己得到象聖盧這樣善良、聰穎、人人願意與之交往的人的喜愛和欣賞,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適應自己紛亂的印象——理清這些紛亂的印象,本是我的義務——而是去適應朋友的話語。我自己再次重復這些話(我叫活在我們身上、卻與自我不是一個人的那個人給我重復這些話,人總是很高興把思考的重擔卸給他人),極力找到這位朋友的美。這種美與我真正孤獨一人時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這種美賦予羅貝爾、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價值。我這麼做的時候,是在自己騙自己,是中斷了成長的過程。如果沿著原來的方向發展下去,我確實可以真正地成長起來,得到幸福。在這樣的朋友為我造成的生活裡,我顯出嬌滴滴地避開了孤獨、高尚地希望為他犧牲自己的模樣,實際上卻意識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這些少女身旁,雖然我品嘗的快樂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謊言為基礎。謊言極力要我們相信,我們並不是不可救藥地孤獨,謊言不許我們承認:我們交談的時候,談話的不是我們自己,那時候我們是依照別人的模樣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個與他人不同的自我。
這一小群少女與我交換的話語沒有什麼趣味,話也很少,從我這方面又被長時間的沉默所打斷。這並不妨礙她們跟我講話的時候,我懷著同樣快樂的心情傾聽她們講話,正如我無比快樂地凝望她們,從她們每個人的聲音發現一幅色彩斑斕的圖畫一樣。我懷著極大的樂趣聽著她們嘰嘰喳喳。鍾情能幫助人分辨、區別。在一片樹林裡,鳥類愛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種鳥特有的啼囀,一個平常人則混淆不清。喜愛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還要變化多端。每一種嗓音擁有的音符,都比表現力最豐富的樂器還多。每種嗓音對這些音符的組合方式又和人的個性變化無窮一樣無窮無盡。與其中一位女友談天時,我發現,表現她的個性而獨有的那幅原畫,既通過她嗓音的抑揚頓挫也通過她面部表情的變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畫出來,暴虐地強加於我。我發現這是兩出戲,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疇內,表現同一奇異的現實。
肯定,嗓音的曲線與面部的線條一樣,尚未最後固定。嗓音還要變,面龐也要變。正如嬰兒有一種唾液腺,分泌的液體幫助他們消化牛奶,而長成大人以後這個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樣,在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鳴叫聲中,也有長成成年婦女以後就再也沒有了的音符。這些少女用雙唇,懷著貝裡尼1音樂小天使2的認真和熱情彈奏著這件更為豐富多彩的樂器,這種認真與熱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這熱情自信的音色賦予最簡單的事情以動人的魅力。無論是阿爾貝蒂娜以權威的口氣道出一些俏皮話,還是安德烈談起她們學校的作業,都是如此。阿爾貝蒂娜說話時,年紀最小的少女無比欽佩地聽著,直到最後就像要打噴嚏怎麼也忍不住一樣狂笑起來;安德烈談起她們學校的作業,比她們所作的游戲更孩子氣,是稚氣十足的一本正經。在古代,詩歌與音樂分別還不大時,是以不同的聲調來吟誦詩篇的。她們的話語鏗鏘有聲,有如古代的詩句——
1此處指讓蒂-貝裡尼(1429—1507)。
2此處普氏指的是威尼斯聖瑪麗亞教堂中圍繞在聖母及聖嬰身旁的那些音樂小天使。
盡管如此,這些少女的嗓音已經明確表現出這些小小的人兒每個人對生活的主見。這些主見是那樣具有個人色彩,我們如果說這個“她把什麼都當玩笑”,說那個“她從肯定到肯定”,說第三個人“她總是停在充滿期待的猶豫之中”,都是用詞太泛。以後,這些少女會失去這種嗓音。我們面孔上的線條差不多只是由於習慣而形成的、最後不再變化的動作而已。造物主,如同龐培的災難,仙女變形一般,將我們固定在習慣性的動作上。同樣,我們語調的抑揚頓挫包含著我們的人生哲學,是人對事物隨時之思考。
當然,這些線條不僅僅屬於這些少女。這些線條是他們父母的。個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這一點上,父母所提供的,不僅是面部線條和嗓音特點這些習慣性動作,還有某些談話姿態,某些慣用語句。這些東西幾乎與聲調一樣自己意識不到,幾乎與聲調一樣深刻,也和聲調一樣,標志著對生活的一種觀點。對這些少女來說,在她們達到某種年齡以前,有些詞語,她們的父母還沒有交給她們,這是真的。一般來說,要待到她們長成成年婦女之後,才會完全交給她們。那些詞語現在還儲存著。例如,如果談到埃爾斯蒂爾一位朋友的畫,長發還披在身後的安德烈,就還不能使用她母親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種語匯:“那個男子似乎很迷人。”但是,待到准許去王宮時,這樣的時刻就到來了。阿爾貝蒂娜自從第一次領聖體以來,已經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樣常常說“我會覺得那相當可怕”這句話了。人們還送給她一個習慣,那就是將別人對她說的話再重復一遍,以便顯出很感興趣並且極力形成有個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樣。如果有人說某一畫家的畫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說:
“啊?!他的畫好?啊?!他的房子漂亮?”
總而言之,她們出生的省份所強加給她們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遺產更普遍。她們的嗓音就從出生的外省得來,她們的聲調緊緊咬住這鄉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撥動一個低音音符時,只能使她那發聲樂器的短粗弦發出一個帶唱腔的音,與她那南方式的五官端正非常和諧。羅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與永不休止的頑皮話相呼應,不論她帶著自己那個省的口音說什麼,都是如此。我發現,這個省份與決定抑揚頓挫的少女氣質之間,進行著美妙的對話。是對話,而不是不和。沒有任何不和可以將少女與她的故鄉分離開來。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對於使用這些材料的天才所產生的反作用,賦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對於建築師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細木工的作品也好,抑或音樂家的作品也好,這種反作用都不會使他們的作品個人味道減少,反映藝術家個性最微妙的特點也不會不細致,因為藝術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巖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上創作。他依從了白蠟樹上特有的木節,他在寫作中考慮到音響的來源及限制,考慮到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我意識到這一切,我們的交談卻那樣少!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或聖盧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通過話語表示快樂,比我更正感受的快樂多得多。我離開他們時,總是身心疲憊。相反,靜臥在這些少女當中,我豐富的感受無限地超越我們貧乏而稀少的話語,淹沒了我不動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奔過來,消逝在這些初放的玫瑰花腳下。
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終日在花園或果園中休息,一股花香或果香對於他那悠閒怠惰生活賴以組成的千萬瑣事來說,絕不及我的目光在這些少女身上尋找的色與香對我感染之深,她們的甜美最後與我融成一體。葡萄就是這樣在陽光下積聚起自己體內的糖分。這些如此簡單的游戲,慢慢地繼續著,給我的內心帶來了輕松,幸福的微笑,隱隱約約的頭暈目眩,一直叫我閉上了眼睛,正如那些無所事事,終日躺在海邊,吸著鹽風,曬黑皮膚的人一樣。
偶爾,哪一位少女熱心的關懷會在我心上喚起激烈的震顫,在一段時間內移開了對其他人的向往。有一天就是這樣:阿爾貝蒂娜說:“誰有一支鉛筆?”安德烈給了她鉛筆,羅斯蒙德給她紙。阿爾貝蒂娜對她們說:“各位女士,正在書寫,嚴禁觀看。”她把紙貼在膝蓋上,專心致志地將每個字母工工整整畫出來,然後把紙遞給我,對我說:“注意,別叫別人看見!”我將紙條打開,看到她給我寫的是這麼幾個字:“我很喜歡你。”
“咱們別寫蠢話了,”她向安德烈和羅斯蒙德轉過身去,高聲叫道,口氣激烈而又莊重,“今天早晨我收到希塞爾給我寫的信,我得給你們看看。我真是瘋了,這信就在我口袋裡,對我們會大有用處!”
希塞爾認為應該將她為得到中學畢業證書所寫的作文給她的女友寄來,以便她讀給其他女友聽聽。有兩個題目供希塞爾任選,在難度上更超過了阿爾貝蒂娜對出題難的擔心。一個題目是:索福克勒斯從冥府致函拉辛,以安慰《阿達莉》上演失敗;另一個題目是:《愛絲苔爾》首演之後,塞維妮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向她表達為她不在場而深感遺憾的心情。請擬信稿。這兩個題目裡,第一個最難。希塞爾賣勁得很,大概感動了考官。她選了第一個題目,闡述得非常精采,結果得了十四分1,評分委員會並向她祝賀。若不是她西班牙文考試“考砸了”,說不定她能得到“優秀獎”呢!阿爾貝蒂娜立刻給我們讀了希塞爾寄給她的作文考卷,因為阿爾貝蒂娜也要參加同樣的考試,她很希望聽聽安德烈的意見。安德烈在這方面比她們所有的人都厲害,可以給她出些好主意。
“她真夠走運的,”阿爾貝蒂娜道,“這正是她的法文老師叫她在這做過的一個題目!”
希塞爾寫的索福克勒斯致拉辛函,是這樣開頭的:
親愛的朋友,
至今無緣與您相識,冒昧致函,乞諒。新作《阿達莉》豈不表示您對拙作已進行過充分研究?您不僅通過悲劇中主角或主要人物之口道出詩句,且為合唱隊寫出了精彩詩句。請允許我毫不阿諛奉承地告知於您,據說在希臘悲劇中這合唱隊尚可應付,但在法國,此乃地地道道之創舉。何況您的天才如此精雕細刻,如此敏稅,如此迷人,如此細膩,如此高尚,已達爐火純青地步,本人向您致賀。阿達莉,若阿德等人物,您之對手高乃依均無法超出其右。性格粗獷,情節簡單、有力。此悲劇並不以情愛為機關,我向您致以真誠贊美。
最有名的格言亦非永遠最正確。我向您引證的例子便是;
對這一激情動人的描繪,
是打動人心的最可靠之路2——
1法國以二十分為滿分。
2布瓦洛:《詩藝》,第三章。
您表明您的合唱隊所洋溢的宗教情感並非無法打動人心。廣大觀眾會暈頭轉向,真正的行家則會給您以公正評價。
謹致衷心祝賀並致崇高敬意。
阿爾貝蒂娜朗讀過程中,雙眸不斷閃動,熠熠生輝:“真要叫人相信,她這是從什麼地方抄來的,”念完以後,她大叫起來,“我從不相信希塞爾能下出這樣的蛋來!還有她引的詩句!她是到什麼地方去偷來的呢?”
接著,阿爾貝蒂娜欽佩的對象換了,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無減。在安德烈談話整個過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贊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來”。安德烈年齡最長,本事也最大,別人要聽聽她的意見。她首先帶著某種諷刺口吻談到希塞爾的作業,繼之,又用難以掩飾真正嚴肅的輕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寫了那封信。
“還算是不錯,”她對阿爾貝蒂娜說,“不過,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人家給我也出這個題目——這是有可能發生的,因為經常出這道題——我就不這麼做。我怎麼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爾,我可不那麼一下子就沖動起來,我首先在另外一張紙上列出我的提綱。第一行,提出問題,展開主題;然後,要放在發揮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後,評價,文體,結論。這樣,從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1,主題剛一展開,或者你更喜歡,既然這是一封信,可以說一入題,希塞爾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給一個十七世紀的人寫信,他不應該寫:‘親愛的朋友’。”——
1阿爾貝蒂娜的愛稱。
“確實,她本應該叫索福克勒斯說:‘親愛的拉辛’,”阿爾貝蒂娜充滿激情地大叫起來,“這樣就好多了。”
“不對,”安德烈用有點諷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應該寫:‘先生’。同樣,結尾的地方,她本應找到諸如,‘先生(最多是“親愛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僕謹拜’這一類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爾說在《阿述莉》中合唱隊是創舉。她把《愛絲苔爾》忘了,還有兩出不太著名的悲劇,今年教師正好分析了這兩部悲劇。所以,只要提到這兩部悲劇,這是老師喜愛的話題,就可以確有把握考取。這兩部戲是羅貝-加尼埃的《猶太女人》和蒙克萊斯基安的《饒命》1。”安德烈道出這兩個戲名,掩飾不住善意的比別人高出一頭的情感,這種感情通過微微一笑表現出來,且是優美動人的一笑。
阿爾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1古希臘悲劇詩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歐裡庇德斯的劇本(劇中均有合唱隊),於十六世紀上半葉相繼譯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爾創作了《被俘的克麗歐巴特爾》,開法國帶合唱隊的悲劇先河。羅貝-加尼埃及蒙克萊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這兩個劇本與《愛絲苔爾》為同一題材:猶太人的痛苦遭遇。羅貝-加尼埃(1544—1590)於1583年寫成《猶太女人》,是一個復仇故事。蒙克萊斯基安(1575—1621)的劇本《饒命》於1601年寫成,情節與《愛絲苔爾》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來,“你得把這兩個戲名給我寫下來。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這道題,那該多走運!甚至口試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談起這兩個戲,那一定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後,每次阿爾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給她說一遍這兩個戲的戲名,好把它記下來的時候,這位學識淵博的朋友都聲稱已經忘了,從來沒有再告訴她。
“其次,”安德烈接著說下去,口氣裡對於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種難以察覺的蔑視,但仍為自己能叫別人佩服而興高采烈,而且對自己怎麼寫這篇作文的重視,超出她希望別人對此予以的重視,“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應該很熟悉情況。他應該知道《阿達莉》是在太陽王1和幾位得天獨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2,並不是給廣大觀眾演出。希塞爾就此而言的行家贊美倒一點不錯,不過,似乎還可以再補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朽,很可以具有預言的天才,宣稱依伏爾泰3之言,《阿達莉》不僅是拉辛的傑作,而且是人類才智的傑作。”
阿爾貝蒂娜貪婪地飲啜著這些話語。她的雙眸燃燒著火焰。這時,羅斯蒙德提議開始作游戲,她十分氣憤地加以拒絕——
1太陽王指路易十四。
2《阿達莉》為1691年拉辛應路易十四寵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請而寫的悲劇,因抨擊宗教,宣揚寬大容忍而觸怒國王。
3伏爾泰為自己所寫的悲劇《信奉襖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確有“《阿達莉》可能為人類才智的傑作”一句。
“最後,”安德烈以同樣淡漠,隨便,有點嘲諷意味而又相當熱情自信的口氣說道,“如果希塞爾首先將她要加以發揮的總的觀點都從容地記了下來,她說不定會想到我會怎麼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隊所受到宗教的啟發與拉辛的合唱隊所受宗教之啟發二者之間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雖然拉辛的合唱隊像希臘悲劇合唱隊一樣充滿宗教情感,然而他們所信奉的,並非同樣的神祗。若阿德的神與索福克勒斯的神毫無共同之處。到了發揮部份的結尾,會十分自然地導致這樣的結論:‘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麼關系?’索福克勒斯強調這一點可能有些顧慮。他可能擔心這樣會傷害拉辛的宗教信念,於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又對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師1添上幾句,寧願對自己的對手詩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賀了。”
欽佩和聚精會神使阿爾貝蒂娜渾身發熱,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則保持著女性褲褲子弟那種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幾位著名批評家的一些評論,也不壞,”她說。然後我們就又作游戲了。
“對,”阿爾貝蒂娜答道,“有人對我說過這個。一般來說,最值得推崇的,便是聖伯夫和梅萊2的論點,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錯,”安德烈回答。不管阿爾貝蒂娜怎麼哀求,她始終拒絕給她寫出那兩個劇本的名字,“梅萊和聖伯夫壞不了事。但是特別應該引用德都爾3和加斯克-代福塞4。”——
1此處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學校就讀的事。
2居斯塔夫-梅萊(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學法語教師,專門講授修辭,寫過許多文學批評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級修辭班及文科中學畢業會考法國古典大師文學研究》(1875)一書。
3費利克斯-德都爾(1822—1904)亦為法文教師,他於1859年發表《拉辛的敵人》一書。
4列翁-加斯克-代福塞於1898年發表《拉辛劇作選》,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爾泰的話。
這功夫,我一直想著阿爾貝蒂娜遞給我的那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小紙:“我很喜歡你。”一個小時以後,踏著回巴爾貝克的小路——對我來說,這路過於陡峭——下山時,我心中暗想,我的羅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號,一般來說,通過這些信號我們可以辨別出來我們已經墮入了情網。例如,我吩咐旅館不要因任何人來訪而叫醒我,唯獨這幾個少女中的哪一位來訪除外;等待她們(不論該來的是哪一位)前來時,心房那樣劇烈地跳動;這種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發師為我修面,不得不難堪地出現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麼氣惱,等等。以這一系列信號為特征的這種狀態,因這一個少女或另一個少女輪流反復出現,與我們稱之的愛情不同,大概與植形動物類的生命與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在植形動物類中,生命、個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訴我們,這樣的動物機體是可以觀察的,而我們自己的生命,無論如何已經比植形動物更加進化,就我們從前意想不到而現在應該經歷的狀態的真相而言,並非更加無法肯定,除非我們後來放棄了這種狀態。例如,對於我來說,這種同時將心分到好幾個少女身上的戀愛狀態。一心數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數愛一體,因為最常使我覺得甜美無比的,與他人不同的,對我來說開始變得那麼寶貴,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說便是這一組少女的全體,從懸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風吹拂的數小時的總體中獲敢的全體少女。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的面龐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態,那樣激發起我的想象能力。我無法道出使這些地點對我變得那樣珍貴的是哪一個,我最想愛的是哪一個。一場戀愛開始時,也和結尾時一樣,我們並非一味依戀愛的對象,更確切地說,因這愛的對象而起的愛戀欲望(以後則是愛的對象留下的回憶)帶著肉欲在可相互置換的魅力區域中游蕩——這種魅力有時純屬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種魅力之間相當和諧,使這種愛的欲望在哪一種魅力身邊都不會感到陌生。此外,在她們面前,我還沒有因司空見慣而厭倦,我有能力看到她們,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於她們之間時都感受到深深的驚異。
顯然這種驚異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時又向我們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個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樣龐大,面龐與身體的線條那樣豐富,很少現出同樣的線條。我們剛剛離開這個人的身邊,在我們回憶的絕對簡單化之中,正如同記憶選擇了給我們印象深刻的某一特點,將這個特點孤立起來,加以誇大一樣,我們覺得個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圖中就成了身高異乎尋常;我們似乎覺得金發、皮膚白裡透紅的一位女子,在草圖中就成了純粹的《粉紅與金色之和諧》了1。待到這位女子重新出現在我們身旁,所有構成她的平衡的被遺忘了的其它長處,以其紛亂的復雜性向我們襲來時,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紅的面頰被淹沒了,我們專門前來找尋的東西,被其它的特點代替了。這其它特點,回想起來,第一次時我們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為何竟沒有料到會再度看到這些。我們回憶一下,我們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種不可避免的驚異無獨有偶。還有另一種驚異,從差異而產生,並非回憶的因襲形式與現實之間差異,而是在上一次我們見到的人與今天從另一角度在我們面前出現、向我們顯示了一種新面貌的這個人之間的差異。人的面孔確實與東方某多神教神譜中神的面孔一樣,是從不同角度重疊在一起的一連串面龐,凡人是不能同時完全看見的——
1此題目為杜撰,但畫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這樣的題目,例如《金色與黑色的夜景》,《灰與綠之和諧》,《粉紅與銀色音符》,《金色與栗色之和諧》等等。據說惠斯勒是埃爾斯蒂爾的原型之一。
但是,我們驚異的原因,大部份特別來自別人在我們面前呈現的是同一個面孔。我們必須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創造出我們的身外之物向我們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種水果的味道——我們剛剛得到一個印象,便不知不覺地沿著回憶的斜坡滑了下去,結果是在很短時間內,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距離我們的感受很遠了。於是,每一次重新見面都是一種糾正,將我們帶回我們真真切切之所見上去。我們已經想不起來了,人們稱之為記住某某的,實際上是忘記某某。只要我們還有機會重見,已經遺忘的線條在我們面前出現的那一刻,我們又認出來了,我們不得不糾正在記憶中產生了偏差的線條,就這樣,無止無休而又豐富多彩的驚異使我與這些海濱少女每日的約會變得那樣有益於身心健康,輕動蕩——這種內心動蕩從來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樣——更使得對下一次聚會的期望與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從最後一次交談那尚動人心弦的回憶中,可以明白每次散步,都對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悶棍,而且絲毫不是朝著我在自己房間的孤寂中頭腦冷靜時所能規劃出來的方向。當我象一群蜂一樣頭腦裡轟響著使我心潮翻滾而且久久在我心中回蕩的話語回到旅館時,早已把這個既定方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每個人,我們不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就被消滅了。此後他再次重現,便是一次新的創造,與緊挨在前面的那次出現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這些創造中主導一切的變化,至少有兩個。當我們回憶起精神抖擻的目光,大膽的表情時,到了下一次,不可避免地會是無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氣,這正是我們在上次回憶中所疏忽的地方。到下一次相見時,我們又一定感到驚異,也就是說,幾乎只對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我們的回憶與新的現實對照時,給我們的失望或驚異打上烙印的,正是這個,似乎對現實進行修改,提醒我們記憶不准確的,正是這個。反過來,上一次所忽略的面龐特點,正因為如此,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實,最有糾正意味的特點,又將成為思考和回憶的材料。我們希望再度見到的,又是無精打采、圓乎乎的身影,和氣而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方面的內涵又要重新來糾正我們的願望及其認為與之相符合的對象之間的差距了。當然,此種對初次印象的忠實,而且純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們身邊都重新得到修正的這些印象,並不僅僅與她們面部五官有關系,諸位讀者已經看到,我對她們的嗓音也同樣敏感。說不定她們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亂(因為嗓音不僅僅提供了與面龐同樣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還是不可企及的深淵的組成部份,使人產生無望的親吻那種頭暈目眩)。她們的嗓音猶如一件小小樂器的單音,每種聲音都全力以赴,卻又只屬於它自己。哪個嗓音,我已將它遺忘,當哪一種抑揚頓挫又將它勾畫出來,我又辨認出這嗓音時,它的某一深曲線又叫我驚異。就這樣,每次相見,我不得不進行校正以便回到完全准確上去,就和調音師、音樂教師或制圖員進行的校正一樣。
這些少女在我心中傳播開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種波都對其它波的擴散進行抵制,各種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時候。這種和諧的粘合,一天下午我們玩環坐猜物集體游戲時,終於打破,而傾向到阿爾貝蒂娜一邊。那是在懸崖頂上一片小樹林中。那天我們大概人數很多,那小幫子又帶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屬於這小幫子的兩個少女中間,我滿懷艷羨地望著阿爾貝蒂娜旁邊的一個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個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會再來的意料不到的幾分鍾裡,就可以觸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只要接觸到阿爾貝蒂娜的手,甚至沒有想這樣必然會導致什麼後果,我已經覺得甘美無比。這並不是因為我從未見過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這一小組裡,安德烈的手,修長而又細膩得多,似乎過著特殊、乖乖服從那姑娘指揮而又獨立的生活。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長長的,好似高貴的獵兔狗,懶洋洋地,又好似漫長的夢。突然拉拉某一節指骨,都會使那手變得更長,因此埃爾斯蒂爾還為這手畫過好幾張習作。從一張習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燈光下,她的雙手如同兩片秋葉,為半透明的金色。阿爾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與她握手時,在你的手緊握下,她的手先松弛一下,然後便抵住那握力,給人以一種極為特殊的感覺。阿爾貝蒂娜的手著力時,具有性感的柔和,似乎與她的皮膚那粉紅之中稍帶紫色調的色澤形成渾然一體。這樣的著力似乎使你進入少女體內,進入她的感官深處,如同她那響亮的笑聲與鴿子叫或某些叫喊相似一般,不大得體。某些女子,與她們握手是那樣令人快樂,人們真要感謝社會文明將shakehand1變成了初次接觸的青年男女之間可以允許的行為。阿爾貝蒂娜就在這樣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麼不近人情的施禮習慣以另一種動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每天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望著她那不可觸知的手興歎了。這種迫不及待要接觸她的手的心情,與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頰是什麼味道的心情同樣強烈。如果作環坐猜物游戲時我坐在她旁邊,我期望的將她的手長時間握在我的手裡的那種快樂,並不在這快樂本身:那樣,直到如今因靦腆而憋在心中的那麼多愛情傾訴和表白,就能通過手的某些著力動作傳遞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著力來回答,可以多麼輕而易舉地向我表示她接受這種感情!多麼好的串通,多麼美的感官享樂開端!在這樣在她身旁度過的幾分鍾之內,我的戀愛會比自我與她相識以來有更大的進展!我感到這樣的時刻不會長久,很快就要結束,因為肯定不會長時間玩這個小小的游戲。游戲一結束,那就為時太晚了!我簡直坐不住了!——
1英文:握手。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搶走。一到了圈子中間,那戒指往下傳時,我佯裝沒有發覺,卻用目光瞟著它,等待著它傳到阿爾貝蒂娜身邊那個男孩子手裡的時刻到來。阿爾貝蒂娜放聲大笑,游戲很熱鬧,也很快活,她滿臉粉紅。
“我們正巧是在樹林裡,”安德烈指著我們四周的樹木對我說,眼中含笑。那笑是只為我一個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戲的人,好象只有我們兩個人有足夠的聰明才智,能夠相互窺視內心並對游戲作出具有詩意的評論。她甚至心細到象去特裡亞儂1便不能不在那裡舉行路易十六式的慶祝活動的人,或者覺得在為之寫了曲子的環境裡叫人唱那個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樣,雖然並不特別有情緒,還是唱了起來:
女士們,白鼬從這裡過去了——
1特裡亞儂為凡爾賽宮殿的一部份,分大、小特裡亞儂。大特裡亞儂建於1670年,後來1687年芒薩爾建“大理石特裡亞儂”,代替了原來的大特裡亞儂。關於小特裡亞儂,見第260頁注。
美林白鼬從這裡過去了。
如果我有閒功夫想到這個,肯定要為從這個藝術處理中找不到優美之處而難過。可那時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個上。參加游戲的男男女女,開始對我那麼愚蠢、抓不住戒指而感到奇怪了。我望著阿爾貝蒂娜,她那麼漂亮,那麼毫不在乎,那麼快活。她怎麼也料想不到,待我終於從別人手裡截住戒指時,她就要在我旁邊了。必須借助於她絲毫不會起疑的一計,不然她會惱火的。在玩得熱火朝天之時,阿爾貝蒂娜的長發已經散開,成了一綹一綹的卷發,散落在她的雙頰上。那頭發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紅的膚色。
“你有與勞拉-迪安娜1、埃萊奧諾-德-居榮2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裡昂如此鍾愛的後代一樣的發辮,”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邊說——
1(前)勞拉-迪安娜(1476—1534)為阿爾封索一世的寵姬。有人認為提香的肖像畫《正在梳妝的少婦》(陳列於盧浮宮中)畫的就是她。但證據並不確鑿。此處普氏想的正是這幅畫:一位美麗的少婦對鏡自賞,手中握著半編成發辮的一部份長發。
2(前)埃萊奧諾-德-居榮(1122—1204)也以秀發而出名。但是“受到夏多布裡昂如此鍾愛”的那位女子與她沒有任何親戚關系。此人為德-居斯蒂娜侯爵夫人,她是瑪格麗特-德-普羅旺斯的後代。但是埃萊奧諾-德-居榮的孫子娶了瑪格麗特-德-普羅旺斯的妹妹,而且她的妹妹名字也叫埃萊奧諾。這可能是普氏搞混的原因。
忽然,戒指傳到了阿爾貝蒂娜身邊那個男孩的手裡。我立刻撲上去,粗暴地掰開他的手,抓住戒指。他只好到圈子中央我原來的位置上去了,而我則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阿爾貝蒂娜旁邊。幾分鍾以前,我看見這個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繩上,隨時都碰到阿爾貝蒂娜的手,我非常羨慕這個小伙子。現在輪到我了。可是我太羞澀,不敢去尋求這樣的接觸;太激動,體驗不到這樣接觸的滋味。我感覺到的,只有我的心在劇烈而痛苦地跳動。
有一陣,阿爾貝蒂娜會意地將她那豐滿而又粉紅的面龐朝我湊過來,佯裝手中握有戒指的樣子,以欺騙白鼬,防止他往戒指正在傳遞的方向看。我立刻明白了,阿爾貝蒂娜目光中那暗示是指的這個把戲。當我看見純粹為了游戲的需要而佯作有一樁秘密、有一種默契的目光在她眼中閃爍時,我真是心慌意亂。這秘密,這默契,在她與我之間並不存在。但是從此時起,我覺得這似乎是可能的,而且覺得天堂一般甜美。這個念頭激動著我,就在這時,我感到阿爾貝蒂娜的手輕輕壓在我的手上,她那撫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我看到她同時向我眨眨眼睛,極力叫別人覺察不到。頓時,直到此刻我自己尚看不清楚的一系列希望形成了:
“她這是利用游戲叫我感覺到她很喜歡我,”我高興得上了天,想道。就在這時,我聽到阿爾貝蒂娜惱火地對我說:
“快拿住啊,我遞給你遞了一個鍾頭啦!”
我的情緒立刻跌了下來。
我難過得癡癡呆呆,松開了小繩。白鼬瞥見了戒指,朝她撲過來。我不得不再次到圈子中央去,心灰意懶,望著那發瘋的圓圈繼續在我四周打轉。所有的姑娘都與我開玩笑,詰問我。為了應答,我只好笑,可我一點也不想笑。
阿爾貝蒂娜卻不停地說:
“不想聚精會神就別玩!成心叫別人輸,就別玩!安德烈,以後咱們作游戲的日子再不請他了,不然我就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