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二卷 斯萬之戀(2)
    布裡肖那樣的機智,盡管跟真正的才智並不矛盾,可在斯萬年輕時交往的那些人眼裡會被看成是純粹的愚蠢。而教授才氣橫溢,很多被斯萬認為是有才的上流社會人士是會羨慕的。然而這些人士早已把他們的好惡,至少是與社交生活,甚至是與社交生活相連而其實應該屬於才智領域的東西(例如談吐)有關的好惡都灌輸給了斯萬,因此他只能認為布裡肖開的玩笑既是學究氣十足,又庸俗粗魯得令人作嘔。再說,他習慣於彬彬有禮,對那位狂熱的民族主義的教授對任何人說話時的那種粗魯甚至是大兵式的口吻也大為反感。最後,也許他那天晚上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對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帶來的這位福什維爾表現得那麼殷勤親切,因此失去了平常那種寬容。奧黛特在斯萬面前也顯得有點不自在,來到的時候曾問他:“您覺得我那位客人怎麼樣?”

    福什維爾是他早就認識了的,可這是他第一次發現他居然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好感,而且長得還相當漂亮,就沒有好氣地答道:“真惡心!”他倒不是為了奧黛特的緣故而心懷妒意,不過那天他不象往常那樣高興,所以當布裡肖講起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的母親,說她“跟金雀花朝的亨利生活在一起多年才嫁給他”這個故事時,他想讓斯萬敦促他接著講下去,就對他說:“斯萬先生,是不是?”那口吻倒象是在對鄉巴佬講話,或者是給大兵打氣似的。斯萬說,他很對不起,他對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毫不感興趣,倒是有話要跟畫家說。這就殺了布裡肖的威風,使得女主人大吃一驚。原來畫家那天下午去看了一位藝術家的畫展,那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前不久死了的。斯萬想通過畫家(他的鑒賞力斯萬是很欣賞的)了解一下那位藝術家,他在前幾次展覽中震驚了觀眾的精湛技巧,在最後幾幅作品中是否更進了一步。

    “從這一觀點看來,真是了不起,然而我並不覺得這種藝術形式很‘高級’,”斯萬面帶微笑說。

    “高級……高到九天之上,”戈達爾煞有介事似地舉起雙臂插上這麼一句。

    舉座縱聲大笑。

    “您看,我說得對不對,跟他在一起就沒法子說正經的,”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說,“在誰也預料不到的時刻,他冷不了給你來上一句笑話。”

    然而她也注意到,只有斯萬沒有開顏。相反,他對戈達爾當著福什維爾的面笑他,感到很不滿意。而畫家嗎,如果只有他跟斯萬在場的話,是會幫他說句話的,現在卻寧可就已故的大師的技巧說上兩句,以此來博得席上的人的贊賞。

    “我一直走到畫幅跟前,”他說,“想看看到底是怎麼畫的;我都把鼻子尖頂上去了。嗨!誰也說不上那是用什麼畫的,是膠?是寶石?是胰子?是青銅?是陽光?還是屎巴巴?”

    “再添一得十二!”大夫待了會兒叫道,誰也不明白他插這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看樣子是什麼也沒有用,”畫家接著說,“這兒的謎跟《夜巡》和《攝政王後》那兩幅畫同樣難解,那手法比倫勃朗1和哈爾斯2還要高明。這幅畫真是了不起!”——

    1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將意大利畫家卡拉瓦齊的明暗對比法加以發展,形成獨特的風格。《夜巡》為其傑作之一。

    2哈爾斯(約1580—1666),荷蘭肖像畫家和風俗畫家,筆法流暢,有節奏感,色彩簡樸而明亮,對後來歐洲繪畫技法的改進有較大啟發。《攝政王後》即出其手。

    正如歌唱家已經唱到他所能唱到的最高音而只好改用假嗓子哼下去一樣,他這會兒也只好含笑低語,仿佛那幅畫美得反而有點可笑似的:

    “味兒好聞,上腦,叫你透不過氣來,叫你全身癢癢,可你又說不上那是用什麼畫的,這簡直是巫術,是騙術,是奇跡(說到這裡他放聲大笑),是不老實!”他打住話頭,莊嚴地抬起頭來,以竭力悅耳的深沉的低音找補一句,“可又是如此正派!”

    除了當他說到“比《夜巡》還強”時引起維爾迪蘭夫人的反對(她把《夜巡》跟《第九交響曲》和《薩摩色拉斯的勝利女神雕像》,看成是世上最偉大的三件傑作),提到巴巴這兩個字時引起福什維爾環顧全桌,看他們對這話的反應,並且含蓄地、寬宏大量地微微一笑以外,其余的時間,席上的人除了斯萬以外,全都著了魔似的盯著那位畫家。

    等他說完話,維爾迪蘭夫人眼看德-福什維爾先生第一次光臨在餐桌上就如此興致勃勃,高興極了,她高聲叫道:“你們看,他說得那麼來勁,我真高興。”又對她丈夫說:“你這是怎麼啦?目瞪口呆地待在那裡!你是聽呆子。畫家先生,他倒象是第一次聽您說話似的。剛才您講話的時候,他是一個一個字都記在心間,趕明兒要他復述您的話,他准一個字兒也落不了。”

    “不,我這並不是扯淡,”畫家說,他對他的成功十分得意,“看樣子,你們以為我這是吹牛,是騙局;那我就領你們去看看那畫展,到時候你們再看我是不是誇大其詞;我敢擔保,你們看了比我還要興高采烈!”

    “可我們並不認為您是誇大其詞,我們只是要您別忘了吃菜,要我丈夫也別忘了吃菜。再給比施先生來點諾曼底板魚,他盤子裡的已經涼了。我們不忙,別那麼急著上菜。色拉待會兒再上吧。”

    戈達爾夫人向來謹慎,沉默寡言,可是當她靈感一來,想起一句得體的話,她也不乏自信。她感到這句話會一鳴驚人,這就使她產生了信心,而她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自己出風頭,更多地是為了有助於她丈夫的事業。維爾迪蘭夫人剛提起“色拉”這兩個字,她就趕緊抓住機會:

    “莫非這是日本色拉?”她轉過臉來,朝著奧黛特低聲說道。

    這話雖然說得含蓄,卻顯然是跟最新一上演就轟動一時的小仲馬的那個劇本有關,她為說這既得體又大膽的話感到高興,卻也有點不好意思,象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似的笑了起來,笑聲是那麼輕,然而難以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這位夫人是誰?她可很有機智,”福什維爾說。

    “不,不過各位如果星期五一起光臨,我們給各位准備日本色拉。”

    戈達爾夫人對斯萬說:“先生,說起來也許您會覺得我太土。我到現在還沒看過那膾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1呢。大夫已經看過了,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他是有幸跟您一起看的,我也覺得他不必為了陪我而去訂票再看一次。當然,在法蘭西劇院的晚上是從來不會虛度的,演出總是非常精彩,不過我們有很好的朋友(戈達爾夫人很少舉出具體的姓名,只說“我們的朋友們”或者“我們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調,學著那不屑提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種派頭),他們有包廂,常想著帶我們去看值得一看的新戲;我相信我遲早總會有機會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時候就可以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了。不過我可得坦白承認,我是夠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龍裡,大家都在談論那個倒霉的日本色拉。”看到斯萬對她那件新聞並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樣感興趣,她又加上一句:“大伙甚至已經開始有點談膩了。可也得承認這有時也會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法。譬如說吧,我有一個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說她就叫她家的廚子做過那種日本色拉;小仲馬在劇本裡說要擱什麼,她就叫擱什麼。她邀請了幾位朋友去品嘗。我可沒有被邀請的福氣。不過有一天她跟我們大伙都說了,看來那種色拉難吃得要命,把我們樂得眼淚都笑出來了。當然,關鍵在於你講的可樂不可樂,”看到斯萬毫無笑容,她最後講了這麼一句——

    1《弗朗西伊翁》,小仲馬於1887年發表的劇本。

    她心想也許是因為期萬不喜歡《弗朗西伊翁》的緣故,便又說道:“我想我也許會失望的。我不信它會比得上德-克雷西夫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塞爾施-巴尼娜》。不過總還有些地方可以發人深思;可是在法蘭西劇院的的舞台上講什麼色拉的做法,那可未免太……而《塞爾施-巴尼娜》呢,就跟一切出之於喬治-奧內之手的作品一樣,總是寫得那麼好。我不知道您看過《鐵廠老板》沒有,跟《塞爾施-巴尼娜》相比,我還更喜歡這一部呢。”

    “對不起,”斯萬語帶諷刺地說,“我要坦白承認,我對這兩部傑作,都同樣不欣賞。”

    “那您認為這兩部作品有哪些毛病呢?您的意見就不會改變了嗎?您是不是覺得慘了點兒?是嗎,我總說,小說和劇本是沒法討論的。各有各的看法。我最喜歡的,您可能覺得討厭。”福什維爾這會兒叫斯萬,這就把戈達爾夫人的話給打斷了。剛才當她大談特談《弗朗西伊翁》的時候,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對畫家的演講大為贊賞。

    畫家話剛講完,他就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位先生口才真好,記憶力真強!真是少見。哎呀,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他可以當個優秀的傳教士。他跟布裡肖先生真可說是旗鼓相當;我簡直說不上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能說會道些。他出口成章,不那麼咬文嚼字。雖然他有幾個字眼說得未免太俗,可這也是時下的風尚。說起話來這麼滔滔不絕的人可並不常見,這位先生倒叫我想起當年在團裡一起服兵役的一個伙伴。隨便談起什麼東西,譬如說這只杯子吧,他都可以給你說上幾個鍾頭;不,不,不,干嗎要談杯子呢,我怎麼這麼傻!那就說滑鐵盧戰役吧,或者隨便什麼題目吧,他都會跟你提起一些你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對了,斯萬也跟我在一個團裡,他應該認識他。”

    “您跟斯萬先生常見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

    “不,”德-福什維爾先生說。他為了更容易接近奧黛特,便想得到斯萬的好感,所以要抓住這個機會討他的好,提提他那些顯赫的朋友,不過要以上流社會人士的身分來談,帶上善意的議論的口吻,不能顯得象是慶賀他有這樣意想不到的成功似的,“斯萬,我跟您從不來往,是不是?再說,誰能有辦法見著他?這家伙成天跟拉特雷默伊耶家,跟洛姆親王夫婦這些貴人廝混在一起……”這指責可真是太離奇了,這一年來斯萬幾乎除了維爾迪蘭家以外哪家也不去,可是他們一聽這些他們所不認識的人的名字就氣得默不作聲。維爾迪蘭先生怕這些“討厭家伙”的名字,尤其是當著他那些忠實信徒的面毫無顧忌地吐了出來,肯定會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不良印象,於是趕緊悄悄地向她投過充滿關懷和不安的一瞥,但只見她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氣,對聽到的新聞毫不為之所動,不僅作啞而且裝聾。當我們聽到哪個做了錯事的朋友在談話間吐出幾句辯解的話時,我們不也是寧可假裝沒有聽見,也不願顯得是聽到了而不反駁,顯得是認可了嗎?當別人在我們面前提到一個我們忌諱聽到的忘恩負義之徒的名字時,我們不也寧可假裝沒有聽見嗎?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讓她的沉默不至顯得是表示同意,而只是象無生命的物體那種無意識的沉默,霎時間臉上看不出半點生氣,甚至可說是紋絲不動;她那鼓腦門就象是一件圓雕作品,跟斯萬廝混在一起的拉特雷默伊耶之流的名字是鑽不進去的;她那微皺的鼻子露出兩個鼻孔,也好象是用什麼東西塑出來的一樣。她那微張的嘴巴象是有話要說。全身上下看來就只是一團蠟、一個石膏面具、一個建築用的模型、一個工業展覽館裡展出的胸像——在這胸像面前,觀眾肯定要駐步觀賞雕塑家是怎樣把維爾迪蘭家人壓倒拉特雷默伊耶家人和洛姆親王家人以及世上所有的“討厭家伙”的威嚴表現出來,從而為這尊堅硬的白石像注入了幾乎能與教皇相媲美的尊嚴。不過,大理石終於活了過來,說是只有不愛挑挑揀揀的人才能上那些人家去,因為那邊的女人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無知得把corridor念成collidor。

    “任你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讓這樣的人上我家來,”維爾迪蘭夫人最後說,狠狠地盯著斯萬。

    鋼琴家的姑媽高聲叫道:“你們看!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找到人來跟他們聊天!要是我的話,我准會嚇得要死,准要倒大霉!怎麼還能有人野成這個樣子,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維爾迪蘭夫人當然不敢希望斯萬會那麼順從,來學這位沒頭腦的太太。可他至少可以象福什維爾這樣來回答吧:“天哪!她可是位公爵夫人呢!有些人還是看重這些玩意兒的;”果真如此,維爾迪蘭夫人至少可以這樣回對:“就讓他們大沾其光吧!”然而斯萬卻不這樣,他只是嫣然一笑,那神氣仿佛是說,他根本沒法子把這麼點玩笑認真看待。維爾迪蘭先生還是時不時悄悄地看他的妻子,黯然看著,也完全理解她這時感到一個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未能消除異端邪說時的那種憤怒,而為了試著讓斯萬收回前言(因為一個人堅持自己意見的勇氣在對方看來總是出之於對利害的計較,總是怯懦的表現),他就招呼斯萬:

    “您就把您對他們的看法坦率地說出來吧,我們是不會告訴他們的。”

    “我壓根兒就不是怕公爵夫人(如果你們說的是拉特雷默伊耶家的話)。我敢說,誰都喜歡上她家去。我並不是說她這人很‘深刻’(他把‘深刻’二字讀得仿佛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字眼似的,因為他的言談中還保留著往日說俏皮話這種習慣的痕跡,不過由於最近生活中出現了新氣象,對音樂熱愛起來,這種習慣一時有所消失,所以發表意見時也不乏熱情了),不過,說真心話,她是個聰明人,而她的丈夫是個直正的文人。他們倆都很可愛。”

    維爾迪蘭夫人心想單憑這麼一個不忠實的信徒,她就無法保持小核心內部思想的統一;她對這個居然看不出他的話使她如何痛苦的頑固分子滿腔怒火,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吼聲:

    “您要是這麼看待他們,那是您的事。可至少別在我們面前說出來。”

    “這全看您所說的聰明是怎麼回事,”福什維爾說,他也想一露鋒芒,“斯萬,您所理解的聰明才智倒是怎麼回事?”

    “對了!”奧黛特叫了起來,“這些大問題,我請他給我講一講。他就是不肯。”

    “哪來的事!”斯萬否認。

    “就是這麼回事!”奧黛特說。

    “您是不是認為聰明才智就是能說會道,就是鑽進上流社會的本領?”福什維爾說。

    “快把您的甜食吃完,好撤掉您的碟子,”維爾迪蘭夫人話中帶刺地對薩尼埃特說,他這會兒正陷入沉思,停下了刀叉。維爾迪蘭夫人也許是對剛才她自己那口吻有點不好意思,又找補一句:“沒關系,您盡管慢用。我這話是對別人說的,為了好上下一道菜。”

    “那位可愛的無政府主義者費納龍1給聰明才智下過一個很怪的定義呢,”布裡肖一板一眼地說——

    1費納龍(1651—1715):法國散文作家,其小說《忒勒馬科斯歷險記》反映作者譴責暴君窮兵黷武,為害人民的情緒。

    “聽著,”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和大夫說,“他要把費納龍對聰明才智下的定義告訴咱們了,這真有意思,這樣的機會真是難得”。

    然而布裡肖卻要等斯萬先生講出他自己對聰明才智所下的定義。斯萬不吭聲,維爾迪蘭夫人原想讓福什維爾欣賞的唇槍舌劍也就此告吹了。

    “你們看,這跟對我一樣,”奧黛特賭著氣說,“我倒挺高興的,總算他認為不夠格跟他討論的還不止我一個。”

    “塞維尼夫人這個冒充風雅的婆娘說過,她為能結識拉特雷默伊耶家人而感到慶幸,因為這對她的農民有好處。維爾迪蘭夫人剛才說得那麼不足稱道的拉特雷默伊耶家族莫非就是他們的後裔?”布裡肖一句一頓地問道,“不錯,侯爵夫人還有另一個理由,在她看來,比剛才所說那個理由還要重要,那就是因為她骨子裡是個文抄公,把抄放在首位。拉特雷默伊耶夫人交游廣泛,消息靈通,塞維尼夫人經常寄給她女兒的日記當中有關外交事務方面的消息,都是得之於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不,我就不信他們是一家人,”維爾迪蘭夫人冒說一句。

    薩尼埃特自從急急忙忙把還裝滿了菜的碟子交給侍役長以後,一直一言不發,陷入沉思,現在忽然哈哈大笑,講了一段故事,說是他曾經跟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起吃過一頓飯,發現這位公爵居然不知道喬治-桑是個婦女的筆名。斯萬對薩尼埃特是有好感的,認為應該就公爵的文化修養問題向他提供一些情況,說明公爵會無知到如此地步,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說到半截就打住了,他明白薩尼埃特並不需要這些證明,他自己也明知道那故事並不真實,是他剛剛編造出來的。這位老好人一直苦於被維爾迪蘭夫婦看成是個沉悶乏味的人;那天晚上意識到自己比平常還要無聊,所以不願終晚不能博人一笑。他很快就投降了,為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而神色沮喪,最後懇求斯萬別再繼續進行已經毫無必要的駁斥:“好了,好了;再怎麼說,即使是我錯了,總也不算是什麼罪過吧,”那口吻是如此軟弱可憐,斯萬都恨不得說他講的那故事既真實又有趣。大夫一直聽著他們兩人說話,心想這正是說Senonevero1的機會,但對這成語的意義不太拿得穩,又怕用錯了出乖露丑——

    1Senonevero,ebenetrovato,意大利成語,意為即使這不是真的,至少是挺巧的。

    吃完晚飯,福什維爾主動走到大夫跟前:

    “維爾迪蘭夫人倒也還長得不錯,再說,跟這個女人還可以談得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當然,她已經開始有點兒上年紀了。可德-克雷西夫人呢,這小女子可長得挺機靈的;哈,你一眼就能看出她跟美國人一樣精明。我們正在談德-克雷西夫人呢,”最後這句話是對維爾迪蘭先生而發的,這時他正叼著煙斗過來,“我想,就女人的身段而言……”

    “我倒真想跟她床上見呢,”戈達爾趕緊插上一句。他早就在等待福什維爾喘一口氣,好讓他乘機插進這一句由來已久的笑話,唯恐談話一轉題,錯過了好機會,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拿腔拿調,來掩蓋通常背人家的句子時感情的缺乏和情緒的激動。福什維爾是知道這句笑話的,聽了立即就明白戈達爾的意思,感到很可樂。維爾迪蘭先生也樂不可支,他不久前發現了表達他的歡快的一種方式,跟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可同樣既簡單又明了。他跟一般放聲大笑的人一樣先仰面聳肩,馬上又來一陣咳嗽,仿佛是因為笑得太厲害,給煙斗裡的煙嗆了一樣。他繼續把煙斗叼在嘴角,讓那假裝的窒息和狂笑無限期地保持下去。就這樣,他和維爾迪蘭夫人(她這時正在對面聽畫家講一個故事,先把雙眼閉上,再用雙手捂臉)就象是舞台上的兩個假面具,以不同方式來表示高興。

    維爾迪蘭先生沒有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這可做對了,因為戈達爾這時要出去方便方便,低聲說了他不久前才學到,可每次上同一地方都必說的那句笑話:“我得去找奧馬爾公爵1聊一會,”這就把維爾迪蘭先生的陣咳又引發了出來——

    1奧馬爾公爵(1822—1897):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的四子,將軍兼史學家,在阿爾及利亞殖民戰爭中建有功勳,以“去找奧馬爾公爵聊一會”表示“出去方便方便”,來歷不詳。

    “你就把煙斗拿下來吧,你這麼忍住不笑,會把你憋死的,”維爾迪蘭夫人對他說,她這會兒正來給大伙斟酒。

    “您的丈夫真是討人喜歡,他的機智超群,”福什維爾對戈達爾夫人說,“謝謝夫人。象我這樣當過兵的,是不會拒絕喝一杯的。”

    “德-福什維爾先生認為奧黛特很可愛呢,”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

    “她正想哪天跟您同吃一頓午飯呢。我們來安排,可別讓斯萬知道了。他會潑冷水的。當然,您盡管來吃晚飯,我們希望能經常看到您。美好的季節就要來到了,我們就可以常在戶外吃飯了。您該不至於討厭到布洛尼林園去吃飯吧?好,好,那好極了!”她又向年輕的鋼琴家嚷道:“您今晚不干點兒活嗎?”這是為了在象福什維爾這樣一位要人面前,既顯示她的聰明才智,又顯示她對信徒呼來喝去的威風。

    “德-福什維爾先生剛才說你的壞話呢,”戈達爾夫人當她丈夫回到客廳時對他說。

    他可從晚飯開始到現在,腦子裡始終在想著福什維爾高貴的出身,這時對他說:“我現在正在給一位男爵夫人治病,她叫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家人參加過十字軍東征,是不是?他們在波美拉尼地區有個湖,比協和廣場還大十倍。男爵夫人鬧的是關節炎。她可是個可愛的女人。我想,她也是認識維爾迪蘭夫人的。”

    過了一會兒,當福什維爾單獨跟戈達爾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又繼續發表對她丈夫的評價:

    “他這個人真有意思,看得出來,他交游甚廣。好家伙,大夫知道的事情真多!”

    “我這就給斯萬先生彈那首奏鳴曲的樂句,”鋼琴家說。

    “啊!老天!該不是那支《奏鳴蛇》吧?”福什維爾問道,一心想引人注目。

    戈達爾大夫從來沒有聽過這麼一個用諧音字進行的文字游戲,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還以為是福什維爾先生說錯了呢。他趕緊走到他跟前去糾正這個錯誤。

    “不,沒有什麼叫‘奏鳴蛇’的,只有響尾蛇1,”他熱情急切,得意洋洋地說——

    1奏鳴蛇在原文中為《Serpentasonate》,響尾蛇為“serpentasonnettes”。

    福什維爾給他解釋了一下這個文字游戲的由來。大夫臉紅了。

    “您該承認這挺逗吧,大夫?”

    “啊!這我早就知道,”戈達爾答道。

    他們這就不再吭聲了。這時那個小樂句在小提琴部高出兩個八度的顫抖的震音的陪送下出現了——這就象是在山區,人們在高得令人暈眩、仿佛是凝滯不動的瀑布背面,看到在兩百尺之下,一個正在散步的孤獨的女子的細小的身影。這樂句在那透明連綿、高昂而洶湧澎湃的背景之中,從遙遠的地方款款而來,優美無比。斯萬這時心底裡在跟這個樂句竊竊私語,仿佛它是他愛情的知情人,是奧黛特的一個朋友,來囑咐他不必把這個福什維爾放在心上。

    “啊!您來晚廣,”維爾蘭迪夫人對一位應邀僅僅在餐後“剔牙”時分才到的信徒說,“剛才有位布裡肖先生在這裡,那份口才,真是無與倫比!可惜他已經走了。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我想您這是跟他第一次見面吧。”她說這話是為了提醒斯萬,他之所以有緣認識他,全是憑了她的關系。“咱們這位布裡肖可愛極了,是不是?”

    斯萬很有禮貌地躬了躬身。

    “不嗎?您對他不感興趣?”維爾迪蘭夫人冷冰冰地問他。

    “不,夫人,挺感興趣,我高興極了。不過他也許有點過分專斷,也許有點兒過分嘻嘻哈哈,不合我的口味。我倒希望他有時謙虛一點,文雅一點,不過看得出來,他知道很多東西,看起來也是個好樣兒的。”

    晚會結束得很晚。戈達爾對他的妻子說:

    “難得看到維爾迪蘭夫人有象今晚這麼興頭大的。”

    “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到底是何許人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福什維爾問畫家,一面邀他坐他的車回去。

    奧黛特不無遺憾地眼看著福什維爾離去,她不敢不跟斯萬一起回去,可是在車上她一直很不高興,當他問她,他是不是該進屋時,她說,“當然”,可又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當客人都走光了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問她丈夫:

    “你有沒有注意到,當我們提到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時候,斯萬直傻笑。”

    她可注意到斯萬和福什維爾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好幾次都把“德”字省掉了。她毫不懷疑他們這是為了顯示自己並不拜倒在頭銜之下,她自己也想效法他們那種矜持,然而又拿不穩該用什麼語法形式來表達這份感情。結果還是她那錯誤的語言習慣占了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義情緒的上風,她有時說lesdelaTremoille,有時又學咖啡館裡的歌星或者漫畫作家給漫畫寫說明文字時的樣子,把de字來個元音省略,說什麼lesd’LaTremoille,不過說了以後馬上就加以改正,還是說“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諷地找補一句:“斯萬卻愛管她叫公爵夫人,”臉上那個微笑表明她不過是重復斯萬的話,並不承認這個既幼稚又可笑的稱呼。

    “不瞞你說,我覺得他傻極了。”

    維爾迪蘭先生答道:

    “這位先生不坦率,總是那麼假惺惺,總是那麼吞吞吐吐。老是兩面不得罪。這跟福什維爾是多麼不同!福什維爾有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所說的話。他不象那一位,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奧黛特似乎也更喜歡福什維爾,我覺得她是對的。再說斯萬在咱們面前擺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架子,擺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衛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維爾伯爵,”他的話音是那麼柔和,仿佛他對這個伯爵領地的歷史了若指掌,給予它以極高的評價。

    “我跟你說吧,”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惡毒攻擊布裡肖,其實說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話。當然,那是因為他眼看布裡肖得到滿座歡迎,攻擊他就是攻擊咱們,就是破壞咱們的聚會。我感覺得出來,這小子一出這大門,准把誰都說得一錢不值。”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維爾迪蘭先生答道,“這家伙不得志,看什麼都眼紅,都妒忌。”

    事實上,沒有哪一個“信徒”的心地有象斯萬那樣好的;只不過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的惡意用眾所周知的笑話,用一點兒感情,用一點兒真摯掩蓋起來罷了;而斯萬不屑於用什麼“我這不是想說什麼壞話”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掩飾,所以他的任何含蓄都被看成是陰險惡毒的表現。有一些不同凡響的作家,他們的任何大膽言論都激起公眾的反感,因為他們不屑迎合公眾的趣味,不為公眾提供他們習以為常的老生常談;斯萬之所以激怒維爾迪蘭先生,也是這個道理。跟那些作家一樣,正是斯萬言語中的不落俗套使別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斯萬對他在維爾迪蘭家面臨的失寵的威肋依然一無覺察,他身墮情網,繼續把他們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奧黛特有約會,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會使她感到厭煩,但他卻希望她老念著他,所以隨時都找機會引起她對他的思念,但當然是以叫她感到高興的方式。如果他從花店或者珠寶店的櫥窗面前走過,視線被一棵小樹或者一顆珠寶所吸引,他馬上就會想到把它送給奧黛特,心想當她體會到他在得到這些東西時的樂趣時,就會使她對他更加溫存,他就會馬上叫鋪子派人送到拉彼魯茲街去,因為每次當她收到他什麼禮物的時候,他總感覺他自己就在她身邊一樣。他尤其希望她能在離家外出以前收到這些禮物,這樣當她在維爾迪蘭家看到他的時候,她的感激之情就會化為對他更熱烈的接待,甚至如果送貨的人等不及的話,她還會在晚餐前打發人送封信給他,或者親自到他家來道謝。從前他體會到她的性格當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現在則竭力從她的感激之情中探索她以前還沒有對他流露過的深藏的感情。

    她時常手頭拮據,為債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總是樂於效勞:凡是能使奧黛特看出他是如何愛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對她能產生影響,能有些用處的事,他都是樂於從事的。當然如果有人在開始時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現在對他說,“她之所以愛你是為了你的財產”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既然人們設想她是由於象追求風雅或金錢這樣強有力的東西而跟他關系密切,感覺到他們兩人緊密相連,他對那種說話也並不會過分表示不滿。即使他認為他們所說的是對的,那麼當他發現奧黛特對他的愛除了基於她對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發現的品質以外,還有一個更持久的支柱——利害關系時,他也是不會難過的。這種利害關系足以使她試圖跟他中斷來往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到來。此刻,他不斷送她禮物,為她效勞,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聰明才智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取悅於她的強烈願望外,他還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條件。這種墮入情網的樂趣,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樂趣,他有時也懷疑它是否現實,但他作為精神享受的愛好者而為此付出的代價越多,就越是覺得它的價值高昂——我們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懷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濤聲是否當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間海濱旅館的房間去觀賞,從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們自己超凡脫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嗎?

    有一天,正當他陷入這樣的沉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從前曾經有人說奧黛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那時他再次把“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奇怪的修辭學上的擬人表達法,這個象居斯塔夫-莫羅1畫的幻象那樣,鑲嵌有同寶石纏繞在一起的毒花,由難以識別、惡魔般的成分構成的閃閃發光的混合物跟奧黛特加以對比了:奧黛特,在她的臉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那對不幸者的憐憫之情,對不公正的事情的憤慨,對施恩者的感謝,就如同他從前在他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朋友們的臉上看到的表情一樣;奧黛特,她的話語時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關,譬如他的收藏、他的臥室、他的老僕人。收存著他的股票的那位銀行家,這時,銀行家這個形象忽然提醒他該上他那裡取點錢了。可不是嗎,他上個月給了她五千法郎,如果這個月給她的物質困難的幫助沒有那麼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鑽石項鏈也不給買,那他就不會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對他的慷慨大度的贊賞與感激之情,甚至當她看到這種慷慨的表現越來越少,可能會以為他對她的愛情已經淡薄了。想到這裡,他突然自問,這是否正是“供養”她呢?(仿佛“供養”這個概念可以出之於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屬於日常私生活的范疇,例如那張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他的男僕在為他付了當月家用和房租以後塞在他的舊書桌的抽屜裡,斯萬取出跟另外四張一起送給奧黛特)他也自問,自從他認識奧黛特以來,在他看來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詞能否用到奧黛特身上(因為他一刻也不曾設想在他之前她會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但他不能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懶於思維,這股懶勁也是一陣陣的,說來就來,這會兒正是來到的時候,於是就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滅,就象後來到處用電氣照明的時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燈統統滅掉一樣。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個新的思想時才重見光明——這新的思想就是下個月給奧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給她來個出乎急料之外,感到異常的快樂——

    1居斯塔夫-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

    晚上,當他不呆在家裡等著上維爾迪蘭家去跟奧黛特相會,或者上布洛尼林園特別是聖克魯他們愛去的露天餐廳用餐時,他就上他從前作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家去吃飯。他不願跟那些人脫離接觸,也許他們哪天會對奧黛特有些用處,同時也正是由於有了他們,他才時常得到她的歡心。而且,他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生活早就有了習慣,就在對它產生厭惡之情的同時,也覺得有過這種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們最簡樸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時,他的感官也是對後者是如此習以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時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對那些在六樓套房裡舉行舞會(“請由右門洞登樓,六樓左門”)的小資產者,跟在巴黎舉辦最豪華的節日活動的帕爾馬公主之間,他也有類似的不同觀感,那類似的程度是他們難以相信的;當他在主婦的臥室裡跟那些當爸爸的人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參加舞會的感覺的,而眼看洗臉盆上蓋滿了毛巾,床鋪改為衣帽間,堆滿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難免產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跟用了半輩子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

    在他上街吃飯的日子,他讓車夫在七點半套車;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記著奧黛特,這樣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獨之感;經常想著奧黛特,使得遠離她的時刻也就跟在她身旁時有著同樣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也已經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著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發覺。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當他感到有些郁悶時。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栗,縮起脖子,縐起鼻翅——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時把那小束耬頭菜花插在鈕孔上。一個時期以來,尤其是自從奧黛特把福什維爾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以後,斯萬感到有些難過憂傷,很想到鄉間休息一下。但奧黛特在巴黎,他連離開巴黎一天的勇氣也鼓不起來。天氣溫暖,這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是在穿過這個石頭城到某個圍有柵欄的公館去,可是他在眼前看到的卻是他在貢布雷的那座花園,在那裡,一到下午四點鍾,你還沒有走到種龍須菜的畦田,從梅塞格利絲田野那邊來的微風就陣陣送香,你在綠樹棚下就感到陣陣清涼,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葛蘭花的池塘邊一樣。當他在池塘邊吃飯的時候,桌子周圍全是由他的園丁精心編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飯後,如果布洛尼林園或者聖克魯的約會時間約定得早的話,他就離開飯桌馬上就走,尤其是在濃雲密布,有可能下雨,“信徒們”會提前回家的時候。有次洛姆親王夫人家的晚飯吃得較晚,斯萬在咖啡還沒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辭,趕到布洛尼林園的島上去跟維爾迪蘭家聚會,使得親王夫人說:

    “真是的,要是斯萬大上三十歲,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麼早還情有可原。他真是不把咱們放在眼裡。”

    他心想,他雖不能到貢布雷去享受這明媚的春光,總可以在天鵝島或者聖克魯觀賞觀賞。不過他的腦子整個兒都給奧黛特占著了,連是不是曾聞到樹葉的清香,是不是曾看到皎潔的月光都說不上來。迎接他的是餐廳鋼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鳴曲的小樂句。要是沒有鋼琴的話,維爾迪蘭夫婦不惜費神叫人從臥室或者飯廳搬一架下來,這倒不是因為斯萬已經重新博得了他們的好感,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為別人提供一點別出心裁的樂趣,哪怕這人並不是他們所喜歡的人,即使在進行准備的階段,這想法也會在他們身上引發一些對人親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曇花一現。有時他也想,又是一個春宵要過去了,他強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樹木和天空。可是他一心思念著奧黛特,難以安下心來。一些時間以來,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又無法擺脫,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象所必需的寧靜和安逸的心境。

    有天晚上,斯萬應邀和維爾迪蘭夫婦共進晚餐,在進餐時說他第二天要參加當年同在一起股兵役的老戰友的聚會,奧黛特在飯桌上當著福什維爾(他現在已經是忠實信徒之一了),當著畫家,當著戈達爾的面說: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會;那我就只能在我家裡見到您了,可別來得太晚啊!”

    雖然斯萬從來沒有因為奧黛特對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當真感到不快過,但當他聽到她當著所有的人的面,毫無顧總,若無其事地承認他倆每天晚上有約會,承認他在她家裡的特殊地位,承認她對他的偏愛時,心裡感到特別溫暖。當然,斯萬也常想,奧黛特根本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他對她處於無比優越的地位,當他看到她當著眾信徒的面洋洋自得時也並不感覺有任何特別得意的地方;但自從他發現奧黛特在許多男人眼裡是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子,一個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後,她的身子在他們身上產生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喚起了一種折磨人的渴望,要對她的心的每一個細胞都徹底加以控制。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裡度過的時刻看作千金難買的時刻,讓她坐在他的膝上,講講她對這樣那樣事情的看法,自己則歷數在這世上現在還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財富。因此,在那頓晚飯以後,他把她拉到一邊,一個勁兒對她表示謝意,力圖讓她知道怎樣按照他所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為他提供的各種樂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樂趣是當他對她的愛繼續下去而可能招致情敵的時候,能得到無需吃醋的保證。

    第二天宴會結束時,大雨傾盆,他卻只有那輛四輪敞篷馬車;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轎式車送他回家。奧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會等待別人,斯萬原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睡覺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並無意堅持每天毫無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過後半夜的話,那就有可能當他特別要同她一起歡度良宵的時候,她卻另有約會了。

    他過了十一點才到她家,當他連聲抱歉沒能早些來時,她卻抱怨時間實在太晚,又說剛才風狂雨暴,她不舒服,腦袋疼,只能陪他半個鍾頭,到十二點就要請他回去;過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覺了。

    “那麼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他對她說,“我倒真想好好擺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經質地說:

    “不,親愛的,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嗎!”

    “也許擺弄一下對你倒有好處,不過我也並不堅持!”

    她請他在走以前把燈滅掉,他親自把帳子放下再走。可是當他到了家裡,他忽然想起奧黛特也許今晚在等什麼人,累是裝出來的,請他把燈滅了只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就要睡著,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點上,讓那人進來在她身邊過夜。他看看表,離開她差不多才一個半小時,他又出去,雇上一輛馬車,在離她家很近的一條跟她住宅後門(他有時來敲她臥室的窗,叫她開門)那條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從車上下來,街上是一片荒涼和黑暗,他走了幾步路就到了她門口。街上所有的窗戶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從那象葡萄酒搾床裡壓擠神秘的金黃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樣的百葉窗縫裡溢出一道光線。在如此眾多的別的夜晚,當他走進街口老遠就看到的這道光線,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著你”,而現在卻告訴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個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萬分。他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沿著牆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從百葉窗的斜條縫裡什麼也瞧不見,但聽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談話聲。

    當然,看到這道光線,想到在窗框後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動的那一對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後來到的那個人暴露了。奧黛特的虛偽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這陣竊竊私語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還是為他來了而高興:促使他從家裡出來的那份折磨心情,由於越來越明朗而不再那麼強烈,因為奧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當時對它突然產生了懷疑而又無可奈何,現在卻明擺在他的面前,被那盞燈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這屋裡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興,就可以進去把它捉拿歸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來時一樣,去敲敲百葉窗;這樣,奧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經掌握情況,看到了那道光,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他呢,剛才還在設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裡,現在卻要眼看他們當場認錯,上了被他們認為遠在千裡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許,他在這幾乎是令人愜意的時刻所感到的並不是什麼懷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種屬於智力范圍的樂趣。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後,他以前對事物的濃厚的興趣有所恢復,但這也限於跟對奧黛特的思念有關的事物,而現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卻是他在好學的青年時代的另一種智能,那就是對真情實況的熱烈追求,但那也限於跟他與他的情婦之間的關系有關的真情實況,僅僅是由她的光輝所照亮的真情實況,一種完全是與個人有關的真情實況,它只有一個對象,一個具有無限價值,幾乎是具有超脫功利之美的對象,這就是奧黛特的行動、跟她有連系的人、她的種種盤算、她的過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時期,他總認為別人的日常言行沒有什麼價值,誰要是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總覺得沒有意義,即使聽也是心不在焉,覺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個最無聊的庸人。可在這奇怪的戀愛期間,別的一個人竟在他身上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他感到在他心頭出現的對一個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讀歷史的時候一樣強烈。凡是他往日認為是可恥的事情:在窗口窺看、巧妙地挑動別人幫你說話、收買僕人、在門口偷聽,現在就都跟破譯文本、核對證詞、解釋古物一樣,全是具有真正學術價值的科學研究與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葉窗那片刻,想到奧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這裡來過,在街上守候過,不禁產生了一陣羞恥之心。她曾經對他說過,她對醋心重的人,對窺探對方隱私的情人是多麼討厭。他就要干的事情確實是笨拙的,她從此就要討厭他了,而在他沒有敲百葉窗之前,盡管她欺騙他,可能還是愛他的。人們為圖一時的痛快而犧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實況這種願望卻更加強烈,在他看來也更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價去核實的這個真情實況在這露出道道光線的窗戶背後就能讀出,這就好比是一部珍貴文獻的燙金封面,查閱文獻的學者對它底下的手稿的藝術價值是不會不動心的。他對這以如此溫暖、如此美麗的半透明的物質制成的這個獨一無二、稍縱即逝、寶貴異常的稿本的真情實況,急切地渴望著要了解。再說,他所感到自己高出於它們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這樣的感覺——也許與其說是他知道它們,倒不如說是他可以在它們面前顯示他知道它們。他踮起腳。敲窗戶。人家沒有聽見,他敲得更響,談話戛然而止。只聽得有個男人的聲音,他竭力去辨認到底這是他所認識的奧黛特的哪個朋友的聲音:

    “誰啊?”

    他拿不穩是誰的聲音。他再一次敲百葉窗。窗開了,接著是百葉窗也開了。現在可沒法後退了,因為她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為了不至顯得過分狼狽,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歡快地叫道:

    “別費事了,我路過這裡,看見有光,想問問您是不是已經好些了。”

    他抬頭一看,只見兩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舉了盞燈,這就把房間照亮了——一間陌生的房間。平常在很晚的時刻到奧黛特家來時,他總是憑著在所有一模一樣的窗戶當中唯一有光這一點來認出她的窗戶,這次卻弄錯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連聲道歉著走開,回到家裡,直為好奇心得到滿足,又無損於他倆之間的愛情而感到高興,同時也為在如此久長的時期內假裝對奧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後,現在並沒有使她通過他的醋心的發作,發現他的愛情過分強烈,從而今後會對他降溫而感到高興。

    這段經歷,他沒有跟她說起過,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時腦子一動,就把這潛伏在腦海深處的對這件事情的回憶勾了起來,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這時他就突然感到強烈的痛苦。這仿佛是一種肉體的痛苦,斯萬的思想無法使它減輕,然而如果這是一種肉體的痛苦的話,它至少與思想無關,思想總還可以仔細端詳它,發現它已經減弱,已經一時消失。可是他那種痛苦,每當思想念及的時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現。想要不去想它,實際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當他跟朋友們談話的時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別人不經意間講出的一句話會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個傷員被冒失鬼觸到了傷處一樣,當他離開奧黛特的時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寧靜,他回憶她在談起別的男人時的帶有諷意的微笑,和對他的充滿溫情的笑容;回憶她怎樣把頭低垂下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雙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馬車中時那樣;回憶起當她在他懷中時象是怕冷一樣怎樣把腦袋緊緊靠在他的肩上,兩眼向他投來無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卻和他的愛情仿佛是如影隨形,馬上就出來為她今晚向他投來的微笑提供一個副本,來了一個顛倒,變成是對斯萬的嘲笑而充滿著對另一個人的愛;她的腦袋低垂下來也是俯向別人的雙唇,而她對他的一切溫情的表現也都以別人為對象了。他從她家裡帶回的一切令人銷魂的印象現在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室內裝飾師提供的一些草圖,一些方案,使得斯萬據以設想她可能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熱烈的、狂喜的舉止。這樣,他都為在她身邊體會到的每一個樂趣,為他自己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愛撫的動作(他還如此有欠謹慎,告訴她這些動作是如何使他歡快),為他在她身上發現的每一個優美之處感到後悔,因此他知道,過一會兒,這些又都會成為她手中用來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當斯萬想起幾天以前,他突然初次發現奧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這一回憶使得那個折磨顯得更加殘酷。那是在維爾迪蘭家晚飯之後發生的。福什維爾也許是感覺到他的連襟薩尼埃特在他們家並不得寵,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風頭:也許是因為薩尼埃特剛對他說了些什麼傻話而感到惱火,盡管在座的旁人都沒有聽見,更不會知道說話的人在無意中刺傷了什麼人;也許是早就蓄意要把對他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有時一見面就感到不舒服的這個老好人轟出這個家門,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薩尼埃特的笨拙的話,居然把他罵將起來,而由於對方害怕、軟弱、哀求,他越罵越加大膽,弄得這個可憐蟲在問了維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呆下去而得不到答復時,只好熱淚盈眶,嘟嘟嚷嚷地走開了。奧黛特無動於衷地看著這個場面,但當門在薩尼埃特背後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她臉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幾檔,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維爾媲美。她的眸子裡閃現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對福什維爾的大膽行動是個祝賀,對它的犧牲品則是嘲諷;她向他投過同謀作惡的一瞥,仿佛是說:“要是我看得不錯的話,他這下可完蛋了。您看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沒有?他都哭了。”福什維爾看到她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裝出來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學得討人喜歡一點,還是可以來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個教訓總是有好處的。”

    有一天斯萬下午出去訪客,那人沒有在家,他就想去奧黛特家,雖然他從沒有在這時候去過,但他知道她這時准在家裡,或者午睡,或者寫信,然後用午茶;他想在這時候去看她該很有意思,也不至於打擾她。看門人說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門鈴,仿佛聽到有聲音,有人走動,卻沒有人來開門。他又著急又氣惱,就上那宅子後門那條小街,走到奧黛特臥室的窗口;窗簾擋著,裡頭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叫喚;沒有人來開窗。他只見有些街坊探出頭來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其實並沒有什麼腳步聲;然而他總是放心不下,腦子沒法想旁的事情。一個鍾頭以後,他又回來,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按鈴的時候是在家的,只是睡著了;鈴聲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趕緊跑上前去,可他已經走了。她也聽到了敲後窗玻璃的聲音。斯萬馬上就在她這話裡聽出那些被人當場抓住的撒謊的人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們所編的謊話當中插進去的一點真情實況,他們心想這點真情實況編進去了就可以使謊言顯得逼真。當奧黛特做了什麼要瞞著別人的事情,她當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當她一旦面臨她所要瞞著的那個人時,她的心就亂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編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癱瘓了,腦子裡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須說點什麼,能想得起來的卻正好是她再隱瞞的,因為這需要隱瞞的事情是真實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腦際的東西。她從中取出一點本身並不重要的細節,心想這個細節經得起檢驗,不象虛假的細節那麼危險。她心裡想:“再怎麼說,這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優點,他盡管去打聽,結果總會承認這是真的,是不會使我露餡的。”她錯了,正是這個使她露了餡;她沒有意識到,這個真實的細節有一些稜角只有跟經她任意閹割了的相關細節才能接合得天衣無縫,而不管她把那個真實細節插在怎樣的編造出來的細節中間,這些細節總會以其過分誇大其詞,或者由於還有一些沒有補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個真實的細節跟它們並不構成一體。斯萬心想:“她承認聽見我按門鈴,聽見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見到我。可這跟她沒有叫人開門這個事實不協調啊。”

    可是他並沒有把這個矛盾點出來,心想讓奧黛特說下去,她也許又會撒什麼謊,可能為真情實況多少提供一點線索;她一個勁兒說,他也不去打斷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的心情聽著她對他講的那些話,感覺到它們象聖殿前的幕布一樣,模模糊糊地掩蓋著,依稀地勾畫出那個無限寶貴,然而可惜又無法探得的真情實況(她在說話時確實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剛才在他三點鍾來到的時候,她到底在干些什麼。這個真情實況,他也許永遠只能掌握一些謊言,一些不可思議、無法判讀的歷史遺跡了,它僅僅存在於捉摸它而無法估量其價值的那個人的隱秘的記憶之中,可她是不會洩露給他的。當然,他有時也想,奧黛特的日常活動也未必值得那麼熱切地關注,她可能跟別的男人之間的關系,一般地說,也不至於使一個有思想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憂傷,以至想去殉什麼情。他這就認識到,他身上那種關注、那種憂傷只不過是一點小毛病,一旦過去了,奧黛特的一舉一動,她給他的那些吻,依然會跟別的那些女人的動作和親吻一樣,不至勾起他傷心的回憶。然而當他認識到他的這種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時,這卻並不能使他覺得把這種好奇心看成至關重要,竭盡全力去滿足它就是什麼違反理性的事情。這是因為,象斯萬這樣歲數的人,他們的人生哲學已經和年輕人不一樣了;尤其是斯萬,受到當代哲學的影響,也受到洛姆親王夫人那個圈子的影響,在那裡,大家認為一個人的才氣跟他對一切事物的懷疑成正比,認為只有在每一個人的個人愛好中才能找到真實的和不容爭論的東西。象他這樣歲數的人生哲學是實證的,幾乎是醫學的哲學,他們不再顯露他們追求什麼目標,而試圖從逝去的歲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們認為是他們身上的特征性的、恆久的習慣和激情的殘余,而他們首先關注的是他們現在的生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習慣和激情。斯萬認為承認由於不知道奧黛特干了些什麼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認潮濕的天氣會加劇他的濕疹一樣;他也認為在支出中撥出一大筆錢來收集與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有關的情報(缺了就會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對那些有把握得到樂趣(至少是在墮入情網之前)的其他愛好,例如收藏藝術和美味佳餚,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那天當他要跟奧黛特道別回家時,她請他再呆一會兒,在他要開門出去的時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熱烈挽留他。可是他並不在意,因為在一次談話裡眾多的手勢、言語、細微的事件當中,我們不可避免地對隱藏著我們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實況的那些手勢等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發現不了有什麼足以引起我們注意的東西,而對沒有什麼內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貫注。她一再對他說:“你從來都不在下午來,難得來一次,我又沒有見著你,你看多倒霉!”他明知道她對他的愛還不至於深到對他的來訪未晤感到如此強烈的遺憾的地步,不過,她的心腸還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歡心,當她引起他不快的時候,他時常也確實難過,所以這次沒能使他得到同她相處一個小時的樂趣,她心裡難過也是很自然的,但這個樂趣在他看來會是一個很大的樂趣,在她心目中卻未必如此。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起,她卻一直顯得很痛苦的樣子,這就使得他不勝詫異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畫家1筆下的婦女們的面容。她這時就有著她們在讓孩提時的耶穌玩一只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馬槽中倒水時那副沮喪傷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著不堪承受的痛苦。她這種憂傷的表情,他以前是見過一次的,卻忘了是什麼時候。突然間,他想起來了:那是她有一次為了跟斯萬在一起吃飯,第二天對維爾迪蘭夫人撒謊說是頭天有病才沒有上她家去。說實在的,哪怕奧黛特是世上對自己要求最嚴格的女人,也用不著為了這麼一點並無惡意的謊話感到如此悔恨。不過奧黛特常撒的謊並不是那麼無可指責,它們是用來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間的一些麻煩事兒的。因此,當她撒謊的時候,心裡是膽怯的,感到自己難以自圓其說,對所撒的謊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簡直要象有些沒有睡好的孩子那樣哭將起來。此外,她也知道她的謊言通常是要嚴重傷害對方的,而謊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對方的擺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謙卑,又感到有罪。而當她撒的是社交場合中毫無所謂的謊的時候,通過一些聯想,一些回憶,她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壞事的悔恨之情——

    1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這時對斯萬撒的倒是怎樣折磨人的謊,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佛是在求饒,仿佛都要難以自持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陣鈴聲。奧黛特還在說下去,可她的話語已經成了一陣呻吟:她為沒能在下午見到斯萬,沒能及時為他開門這種遺憾之情簡直成了一件終身憾事了。

    只聽得大門又關上了,還有馬車的聲音,看來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個不能讓斯萬見面的人,剛才別人跟他說奧黛特沒有在家。斯萬心想,僅僅在通常不來的時刻來這麼一次,他就打亂了她那麼多不願讓他知道的安排,心裡不免有些洩氣,甚至是苦惱之感。然而他還是愛奧黛特的,腦子裡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對她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說:“可憐的小寶貝!”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幾封信交給他,問他能不能須便為她投郵。他把這些信帶走,回到家裡才發現還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郵局,從衣兜裡掏了出來,在扔進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寫給供應商的,只有一封是寫給福什維爾的。他把這一封留在手裡,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裡說的是什麼,就能知道她怎麼稱呼他,用什麼口氣說話,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關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許倒是對奧黛特不關心的表現,因為我這疑心也許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難過,把信看一看是消除這個疑心的唯一的辦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難過下去了。”

    他離開郵局,身上帶著那封信回家。他點上一支蠟燭,把信封挨到燭光邊(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信封很薄,用手摁在裡面的硬卡片紙上還是可以看出最後幾個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結束語。如果不是他來看她寫給福什維爾的信,而是福什維爾來看她寫給斯萬的信的話,那他是會看到一些無比親熱的話語的!信封比裡面裝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動,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沒有夾層的那一部分,這是唯一能透出裡面的字跡的那一部分。

    盡管如此,他還是看不太清楚,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系,反正他已經看到了足夠多的文字,明白信裡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跟什麼戀情根本不沾邊;這是跟奧黛特的舅舅有關的什麼事兒。斯萬在有一行的開頭看到了“我怎能不”這幾個字,可不明白奧黛特怎能不干什麼,可忽然之間,剛才沒有能辨認出來的幾個字看清楚了,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原來當斯萬按門鈴的時候,福什維爾在她家,是她把他打發走的,所以他聽到了腳步聲。

    這時他就把全信都讀完了;在信末她為對他如此失禮而致歉意,還告訴他,他把煙盒丟在她家了,這也是斯萬第一次來時她信上的那句話,不過那次還加了一句:“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而對福什維爾則沒有這樣的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當中有什麼勾搭。說真的,福什維爾比他受騙受得還更厲害,因為奧黛特在給他的信上說來客是她的舅舅。總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萬,占有更多的地位,也是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發走的。然而,要是奧黛特和福什維爾之間沒有什麼的話,為什麼她沒有馬上開門,為什麼要說:“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會兒沒做什麼不好的事,福什維爾又怎能相信她不馬上去開門的道理?斯萬愣住了,既難過,又惶惑,然而面對奧黛特放心大膽地交給他的這個信封,卻又感到高興,因為她絕對相信他是個正派人,然而通過信封那個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的那個秘密之外,也向他洩露了奧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為未知的王國打開了一道透亮的窄縫。這時候,他的醋意為這一發現而大為興奮,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獨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強,對一切足以滋養它的東西全都貪而食之,甚至是損害斯萬自己也在所不惜。現在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萬也就每天都為奧黛特在下午五點鍾左右接待什麼人而操心,想方設法去打聽福什維爾這個時候在什麼地方。這是因為,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還保持著開始時那樣的特點,他既對奧黛特如何度過她的一天一無所知,腦子又懶於用想象去填補這個空白。首先,他不是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僅僅對她一天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有某種情況(也許是經過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奧黛特會對他不忠。他的這種猜疑就象章魚一樣,最初伸出一只觸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著於下午五點鍾這個時刻,其次,是另一個時刻,然後又是另一個時刻。然而斯萬是不會無中生有地編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無非是來自外界的某種痛苦之情的回憶和繼續。

    而外界的一切卻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奧黛特跟福什維爾隔離,把她帶到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館裡的男人都會追求她,她也會追求他們。他自己過去在旅途中也總是追求新歡,到人頭攢動的地方,而現在人家卻覺得他有點離群索居,回避社會,仿佛曾經慘遭社會的傷害似的。當他把每一個男人都看成是奧黛特潛在的情人的時候,他又怎能不厭惡人類呢?就這樣,斯萬那份醋勁兒就比當初他對奧黛特的歡快強烈的欲念更進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變,使得他在別人眼裡徹底變了樣,連表現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特征也都完全變了。

    就在他讀了奧黛特給福什維爾的那封信的一個月以後,斯萬去參加維爾迪蘭家在布洛尼林園設的一次晚宴。正當大伙要散席的時候,他注意到維爾迪蘭夫人跟幾個客人交頭接耳,看來他們是要提醒鋼琴家第二天參加夏都那個聚會;而斯萬呢?他可不在應邀之列。

    維爾迪蘭夫婦壓低嗓門說話,用詞也含含糊糊。那位畫家卻粗心大意,高聲叫道:

    “到時候什麼燈也別點,讓他在黑暗中彈《月光奏鳴曲》,咱們好好欣賞欣賞月色。”

    維爾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就在跟前,臉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說話的人住嘴,又要讓聽話的人相信這事與她無關,然而這個願望卻被她那木然無神的雙眼淹沒了,在她那目光中,無邪的微笑背後掩蓋著同謀的眼色,這種表情是發現別人說漏了嘴的人都會采取的,說話的人也許不會馬上認識到,聽話的人卻立刻就心裡有數了。奧黛特突然變了臉色,仿佛是覺得做人實在太難,只好聽天由命。斯萬心急如焚,盼著趕緊離開餐廳,好在路上向她問個明白,勸說她明天別上夏都去,或者想法讓他也應邀前往,同時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的懷中得以平靜下來。總算到了叫馬車的時刻。維爾迪蘭夫人對斯萬說:

    “再見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試圖用親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來避免他注意到她不象往常那樣說:“明兒個復都見,後天上我家。”

    維爾迪蘭夫婦讓福什維爾登上他們的車,斯萬的車停在他們的車後面,他在等著讓奧黛特上去。

    “奧黛特,我們送您回家,”維爾迪蘭夫人說,“福什維爾先生旁邊還有個位置呢。”

    “好的,夫人,”奧黛特答道。

    “怎麼?我一直以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萬高聲叫道,也顧不得挑選委婉的詞語了,因為這時車門已經打開,他早已等得不耐煩,決不能就這樣單獨回家。

    “可維爾迪蘭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獨自回去吧,我們讓您送她的次數夠多的了,”維爾迪蘭夫人說。

    “我可有要緊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說呢。”

    “您給她寫信好了。”

    “再見,”奧黛特向他伸出手來說。

    他想微笑,可臉色實在難看。

    “你看見沒有?斯萬現在居然對咱們這麼不講客氣,”當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對她丈夫說。“咱們送奧黛特回家,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實在是太不禮貌了!他干脆把咱們說成是開幽會館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奧黛特怎麼能受得了他那種態度。他那副神氣完全是等於說:‘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奧黛特,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怒氣沖天地找補了一句:“哼!這畜生!”她不自覺地(也許也是出之於為自己辯解的需要)用了一頭垂死的無辜牲口在最後掙扎時激起宰殺它的農民用的話語,就象弗朗索瓦絲當年在貢布雷宰那只硬不肯咽氣的母雞時那樣。

    當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走了,斯萬那輛向前挪動時,他的車夫瞧著他問他是不是病了,或者發生了什麼禍事。

    斯萬把他打發回去,他寧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園。他高聲自言自語,那語調就跟他一個時期以來歷數維爾迪蘭家那個小核心的妙處和這對夫婦的寬宏大量時一樣,多少有些做作。奧黛特的言語、微笑和吻,他從前覺得是如此甜蜜,現在如果以別人為對象的話,他就會覺得是何等可憎,同樣,維爾迪蘭家的客廳,他剛才還覺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發著對藝術的真正愛好,甚至是一種精神貴族氣派的風味,現在則因奧黛特去相見,去自由地相愛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了,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無恥了。

    他帶著厭惡的心情在腦子裡設想他們明天在夏都舉行的晚會。“首先是挑了夏都這麼個地方!那是剛打了烊的綢布商光顧的地方!那些人滿身都是市儈氣,簡直不象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拉比什1劇本中的人物!”——

    1拉比什(1815—1888):法國劇作家,一生寫有一百七十三部喜劇。

    去參加的人多半有戈達爾夫婦,可能還有布裡肖。“這些小人物攪和在一起,也真夠滑稽的,他們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會,簡直覺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哪!還有那位畫家,那位愛拉皮條的畫家,他會邀請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的。斯萬想象奧黛特會穿上對郊游來說是過分時髦的服裝,“她這個人就是庸俗,這可憐蟲實在是太傻了!!!”

    他仿佛聽到維爾迪蘭夫人飯後開的玩笑,不管這些玩笑以哪一個討厭家伙為目標,在過去總是能逗他樂的,因為他看到奧黛特為之發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聲簡直跟他自己的笑聲融為一體。現在他感到人們會以他作為笑料來引奧黛特發笑。“這是何等令人厭惡的歡快!”他說,嘴撅得簡直叫他感覺到脖子上緊張的肌肉都蹭到襯衣領子了。“怎麼?一個按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人竟能從這麼令人惡心的笑話中找到笑料?任何一個鼻子稍為靈一點的人都會皺起眉頭躲避這樣的熏天臭氣的。一個人怎麼能不懂得,當她居然恥笑一個曾經正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來的同類時,她就墮落到了萬劫不復的泥坑?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那些家伙是在九泉之下嘰嘰喳喳,口吐無恥讕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維爾迪蘭那婆娘拿我開的玩笑是濺不到我身上來的!”他昂首挺胸,高聲喊道。“上帝可以作證,我是誠心誠意地想把奧黛特從那腐惡的泥坑裡拉出來,把她帶到高貴些、純潔些的環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經到頭了,”他說,仿佛要把奧黛特從這挖苦人嘲諷人的環境中解救出來的這個使命產生已經為時已久,而並不是僅僅幾分鍾以前的事情似的,仿佛他賦予自己以這樣一個使命,並不是在他認為那些挖苦嘲諷的話可能以他為對象,而且旨在把奧黛特從他身邊拉走那個時刻才開始似的。

    他看到鋼琴家准備演奏《月光奏鳴曲》,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害怕貝多芬的音樂可能刺激她的神經時裝出的那副嘴臉。

    “笨蛋!騙人精!”他高聲叫道,“這還叫什麼熱愛藝術!”她會在奧黛特面前巧妙地說福什維爾的好話(就跟她從前時常說他的好話一樣),然後對她說:“您在您身邊給福什維爾先生騰點地方好嗎?”“在黑暗中!這拉纖人!這皮條客!”“拉皮條的”——他也把那種催一對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對而視,拉起手來的音樂叫做“拉皮條的”。他覺得柏拉圖、博敘埃1以及法國的老式教育對待各種藝術的嚴峻態度不無道理——

    1博敘埃(1627—1704):法國作家、宣道者。

    總而言之,維爾迪蘭家那種生活,原來被他稱之為“真正的生活”的,現在在他心目中成了再糟也不過的生活;他們那個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場所。他說:“一點兒也不錯,那是社會階梯中最低的一層,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個境界。毫無疑問,但丁那段令人敬畏的話就是針對維爾迪蘭夫婦的!說來說去,上流社會的那些人,盡管不無可以指責的地方,卻跟這一幫流氓不一樣,當他們拒絕結識這一伙,不屑於玷污自己的指頭去碰他們的時候,還是很明智的。聖日耳曼區的那句箴言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1是何等富有真知灼見!”他這時早就離開了布洛尼林園的小徑,差不多已經到家了,然而他還沒有從痛苦中醒悟過來,還沒有從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過來,他說話時那種不真實的語調和造作的鏗鏘還在不時加強他的這種醉狂,他依然還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有他們的缺點,這我比誰都看得清楚,然而他們畢竟還是有所不為的。我交往過的一個時髦女子遠不是完美無缺,然而她骨子裡還是有細膩的感情的,所作所為講求正直,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她都不會背叛你,這就足以在她跟維爾迪蘭這個潑婦之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維爾迪蘭!這是怎麼樣的姓氏2!嘿!他們簡直是那一號人當中登峰造極,無與倫比的樣板!謝天謝地!現在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不再跟那一伙無恥之徒,那一伙糞土垃圾廝混在一起。”——

    1耶穌復活時,首先看見他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即《路加福音》中原為妓女,後被耶穌感化改惡向善的馬德萊娜)。耶穌對她說:“不要摸我,因為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的父。”後來用來指不強接觸的人或物。

    2維爾迪蘭原文為Verdurin,與purin(糞尿)音相近。

    然而,斯萬沒有多久以前還認為維爾迪蘭夫婦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們當真具有,但如果他們不曾促成並且保護他的愛情的話,還是不足以在斯萬身上激起那種為他們的寬宏大量所感動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時這種境界如果是通過別人的感染而得的話,這個人也只能是奧黛特;同樣,如果維爾迪蘭夫婦沒有邀請奧黛特跟福什維爾一起去而把他斯萬撇開的話,那麼他今天在這對夫婦身上發現的背德行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怨,嚴厲指責他們“無恥”。毫無疑問,假如斯萬在說話的時候避免使用對維爾迪蘭這個圈子充滿厭惡,對擺脫這個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說的時候又不是那麼裝腔作勢,不是為了發洩怒火而是為了表達思想的話,那麼他的話語是會比他的頭腦更富有遠見的。當他沉溺於那番謾罵的時候,他的腦子裡想的多半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剛把大門關上,就拍了一下腦門,吩咐把大門重新打開,這回卻是以很自然的語調叫道:“我相信我已經想出了明天應邀去夏都參加晚餐會的辦法了。”可是這辦法並不靈,斯萬並沒有接到邀請。原來戈達爾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個重病人,已經多天沒跟維爾迪蘭夫婦見面,那天也沒能到夏都去,晚餐會的第二天他到他們家入席時問道:“那麼咱們今天晚上就見不著斯萬先生了?他不是有個密友在當……”

    “我相信他是不會來了!”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上帝保佑,別讓我們再見到這個又討厭,又愚蠢,又沒有教養的家伙。”

    戈達爾聽了這話,既是大吃一驚,又是俯首聽命,仿佛是聽到了始料所不及卻又明擺在面前的一個真理;他只好既激動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盤裡,連聲說道:“噢!噢!噢!噢!噢!”中氣一點點地衰竭,嗓音一聲比一聲低沉。從此斯萬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就根本沒有門兒了。

    就這樣,原來把斯萬和奧黛特撮合在一起的這個客廳現在卻成了他們約會的障礙。她再也不能象他們初戀時那樣對他說:“反正明兒晚上能見面,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而是:“明兒晚上見不了面了,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要不然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要把她領到喜歌劇院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斯萬就會在奧黛特眼裡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她別去,而在不久以前,當這樣的神色掠過他情婦的臉時,他是禁不住要賜她一吻的,現在它卻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當我看到她想去聽這種臭大糞似的音樂時,我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悲哀,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她;每日相會已六個多月,她竟還沒有脫胎換骨,主動地拋棄維克多-馬塞1的音樂!特別是居然還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個感情比較細膩的人是應該能夠應別人的要求,放棄某種樂趣的。哪怕只是從策略上考慮,她也應該說“我不去了”,因為別人是根據她的回答來評定她的心理素質,而且“一旦作出結論就永遠難以改變。”他先說服自己,他只是為了能對奧黛特的精神素質作出較有利的評斷,才希望她那晚陪著他而不去喜歌劇院,然後拿同樣的道理來說服奧黛特,說話時跟剛才說服自己時同樣的言不由衷,甚至更有過之,因為他這時還想利用她的自尊心來打動她——

    1維克多-馬塞(1822—1884),法國音樂家,《黃玉王後》,《克莉奧佩特拉之夜》的作者。

    “我向你發誓,”他在她臨動身上劇場去的時候說,“當我請你別去的時候,如果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的話,我倒希望你拒絕我的要求,因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應我不去的話,我倒會自找麻煩的。不過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樂趣並不就是一切,我得為你著想。也許會有那麼一天,你離開了我,你那時就有權利責備我,說當我感覺到出之於我對你的愛而應該向你提出嚴厲的意見的關頭,卻沒有及時提醒你。你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這是怎麼樣的標題!),跟這個問題毫無關系。我必須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沒有頭腦,甚至是最沒有魅力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拋棄一種樂趣的一個可鄙的人。如果你是這樣的話,別人怎麼能愛你呢?因為你連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的,雖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來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沒有一定形體的水,沿著別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條沒有記憶,不會思想的魚,在魚缸裡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認為那也是水。我並不是說聽了你的回答我馬上就會不再愛你,不過當我明白你不象人樣,人頭太次,不求上進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迷人,你明白不明白?當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污了自己的嘴來說出這個骯髒的名字的)的念頭看成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心裡卻仍然希望你去,不過我還是決定要象我剛才那樣來考慮問題,要從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樣的嚴重後果,所以我覺得還是提醒你為好。”

    奧黛特早就顯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猶豫了。雖然她不明白這篇演講的意義何在,卻知道這是屬於指責或祈求的“空論”和演戲一類的東西;看男人來這一手看慣了,用不著去注意話語的細節,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他們不愛你,就不會講出那番話來,而既然他們愛你,那就無需照他們的話去做,事後他們只能更加愛你。因此她原本是會泰然自若地聽斯萬說下去的,只不過時間在流逝,他要再多說幾句,她就不免要誤了序幕——她帶著一個溫柔、執著而曖昧的微笑把這意思對他說了出來。

    從前他曾對她說過,最能導致他中止對她的愛的,就是她不肯拋棄撒謊這個惡習。他對她說:“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單單從嬌媚的觀點來看,你要是墮落到撒謊的地步,你會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實實講真話,你又可以補贖多少過失!說實在的,你真沒有我原來想象的那麼聰明!”斯萬把她為什麼可以不必撒謊的理由一條一條列舉出來,可是毫無用處:奧黛特心裡如果有一整套關於撒謊的理論的話,斯萬那些理由也許可以把它摧毀掉,然而奧黛特又沒有這麼一套理論: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萬知道的事情時不告訴他就是了。因此,對她來說,撒謊是一種特定的手段;她是用這一手段還是說實話,也完全取決於一種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萬發現她沒有說實話的可能性是大還是小。

    就體態而言,她正經歷著一個糟糕的階段:她發胖了;過去那種富有表情而引人憐愛的嫵媚,那帶著驚詫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隨著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萬卻正是在發現她沒有從前那麼好看的時候覺得她更足珍貴。他時常把她久久凝視,想捕捉過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嫵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這新的蛹殼下跳動著的還是奧黛特那顆心,她那變化不定、難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這就足以使他繼續以同樣的激情來力圖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兩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當時是何等的秀色可餐。這就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為她操那麼多心並沒有白費。

    當維爾迪蘭夫婦把她帶到聖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時候,如果天好,他們時常臨時提出在那裡過夜,到第二天再回來。鋼琴家的姨媽在巴黎,維爾迪蘭夫人總設法勸說他別為老人擔心:

    “您一天不在她身邊,她會感到高興的。她知道您跟我們在一起,怎麼會擔心呢?再說,有什麼事都有我在擔戴呢。”

    如果她此計不成,維爾迪蘭先生就問問他身邊那些忠實的信徒,有誰需要向家裡送個信的,然後邁過田野,找個電報局發封電報,或者找個人捎封信回去。奧黛特總是謝絕,說是沒有什麼人需要通知,因為她早就跟斯萬說過,當著眾人的面給他送這種信,就等於是暴露了自己。有時她一連外出好幾天,維爾迪蘭夫婦帶她上德勒去看墳場,或者按畫家的建議,上貢比涅森林去觀賞日落,然後一直走到比埃爾豐城堡。

    “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參觀這些真正的歷史建築物的;我學了十年的建築,隨時總有一些最有身分的人求我陪他們上博韋或者聖盧—德—諾去,但我只願意跟她一起去,可她卻跟那些再粗野也不過的人先後在路易—菲利浦和維奧萊—勒迪克的臭大糞面前心醉神迷!我認為用不著是個藝術家就能做出那種東西,而且即使判斷力不是特別強,也不至於選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聞聞大糞啊。”

    當她到德勒或者比埃爾豐城堡去了以後——糟糕的是她不答應他跟她一起去,說是那樣可能給她帶來“不良後果”——他就埋頭讀最令人陶醉的愛情小說,查火車時刻表,想辦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當天早上就趕去和她相會。辦法?這不是什麼辦法不辦法的問題,而是要得到批准。火車時刻表跟各趟列車並不是為狗編制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訴廣大公眾,有一趟列車早八時開往比埃爾豐,四時到達,這就是說上比埃爾豐是件合法的行為,無需奧黛特的同意;這也是一個可能以與奧黛特相會的願望完全無關的事情為目的的行為,因為每天都有不認識奧黛特的人登上車廂,人數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機車升起火來。

    總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爾豐去,她可也沒法阻攔。他也當真感到有上比埃爾豐去的欲望,而如果他不認識奧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來,他就想對維奧萊—勒迪克的復原工作有一個更精確的概念。天氣這麼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貢比涅森林裡去散散步。

    真是倒霉,唯獨這個地方今天對他有誘惑力,而奧黛特卻偏偏不讓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顧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見著她。如果她在比埃爾豐碰上的是別人的話,她會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怎麼?您也來了!”就會邀她到她跟維爾迪蘭夫婦下榻的那個旅館去看她,可如果是斯萬他,那她就會生氣,就會以為他在盯她的梢,對他的愛就會有所減弱,也許會在見到他時氣得扭頭就走。等到回來的時候也許會對他說,“那我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而事實上倒是他自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貢比涅和比埃爾豐而不顯得是去找奧黛特,那就要讓他的朋友福雷斯代爾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別墅。當斯萬把這個打算告訴他的時候(可沒說出他的動機),他喜不自禁,這是十五年以來斯萬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斯萬不願意在那裡長住,只答應在那裡呆上幾天,一起散散步,游覽游覽。斯萬都已經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爾到了那裡了。哪怕是在那裡見到奧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裡見不著她,他也將是多麼幸福;能在這一塊土地落腳,在那裡,即使還不知道她將在哪一個確切的地點,在什麼時候出現,他就已經到處都感到她驀然出現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動:在那由於是為了她才來參觀而顯得美麗的城堡的天井裡,在他覺得如此充滿浪漫氣息的城市的每一條街上,在被濃厚柔和的落日染紅了的森林中的一條路上——這些是無數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飄泊無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懷著希望的並不可靠的分身之術前來躲藏。“千萬別碰上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婦,”他會對德-福雷斯代爾先生說,“我剛聽說他們今天恰好就在比埃爾豐。在巴黎有的是時間見面,何必離開巴黎來證明彼此寸步不離?”他的朋友也會納悶,為什麼一到那裡他就不斷改變計劃,走遍貢比涅所有旅館的餐廳卻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實哪家都沒有維爾迪蘭夫婦的蹤跡,而他那副神色卻象是在尋找他口說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還要躲避,因為如果他當真碰到那一幫人,他是會裝模作樣地避開的;只要他看到了奧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讓她見到他並不在牽掛她,他就心滿意足了。不,她是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到那裡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爾當真來找他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卻說:“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爾豐去了,奧黛特正好在那裡。”斯萬可還是感到幸福,因為在芸芸眾生當中唯獨他一個人那天沒有上比埃爾豐去的自由,那是因為他跟奧黛特的關系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她的情人,而對他的行動自由的這種限制只不過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種奴役、那種愛情的形式之一。肯定還是別冒跟她吵嘴之險為妙,還是耐心一點,等她回來。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仿佛那是一張愛情國的地圖,身邊全是比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來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車時刻表打開,計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邊多耽擱一些時間,又還有哪幾班可乘。他呆在家裡不出門,唯恐來電報時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覺,怕她乘末班車回來,為了給他來個意外而在半夜裡來看他。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按門鈴,可是很久沒人去開,他想把門房叫醒,同時到窗口去叫奧黛特(如果是她的話),因為哪怕他親自下樓囑咐他們十次,他們還是可能對她說他不在家的。原來是個僕人回家。他聽到馬路上馬車不停地飛馳過去,這他以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他只聽得每輛車從遠處過來,越來越近,駛過他的門口而不停下,帶著不是屬於他的信息奔向遠處。他等了整整一夜,毫無結果,原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提前回來,奧黛特打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點什麼好,就獨自一人上戲院看戲,這會兒早就回家上床睡著了。

    她連想都沒有想他。象這樣連斯萬的存在都忘卻的時刻對奧黛特卻更有好處,這比她的全部風情更有助於把他的心系住。因為這樣斯萬就生活在如此強烈的痛苦的激動之中,就象那晚他在維爾迪蘭家沒能見著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樣,結果促使他的愛情在他心中萌生開花。我童年在貢布雷時,有過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苦,而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間才又回來。斯萬不曾有過這樣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奧黛特身邊過的;有時他想,讓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單獨出去未免太不謹慎,這就跟把一只裝滿珠寶的盒子擺在馬路中央一樣。因此他對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憤慨,把他們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們的面貌是集體的,也是無形的了,他怎麼也想象不出來,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萬絞盡腦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們在殫思竭慮來弄清外部世界的現實性或者靈魂的不朽性這樣的問題以後,總是要求助於老天爺來緩解緩解疲憊不堪的腦子的。然而對不在身邊的那個女人的思念跟斯萬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動——吃飯、收信、上街、上床睡覺,通過由於這些動作都是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這種遺憾之情而不可分離地連結在一起,就跟瑪格麗特-德-奧地利在為紀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貝而修建的勃魯教堂1中,為了表示對他的懷念,到處都把他們兩人姓名的開頭字母交織在一起刻下來一樣。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裡而上附近一家餐廳去吃飯,這餐廳的烹調曾得到他的賞識,而現在他去則完全是出之於既神秘又荒謬,被人稱之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為它(現在依然存在)冠有奧黛特住的那條街的名字:拉彼魯茲。有時,當她短期出外,總要在回到巴黎幾天之後才想起通知他。她干脆就說她是剛乘早車回來的,再也不象從前那樣費神去多少找點真情實況來掩飾。這些話都是謊話,至少對奧黛特來說是謊話,站不住腳,不能象真話那樣在她到火車站的回憶中找到支持;她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甚至懶得在腦子裡編造一幅她聲稱是在下火車時干了些什麼的景象。而在斯萬的腦子裡,她那些話卻順利通行,毫無障礙,扎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實性是如此堅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對他說,他也是乘那班車來的並沒有碰見奧黛特,那他就會深信是那位朋友記錯了日子或者鍾點,因為他的說法跟奧黛特的話不相符合。奧黛特的話,他只有在她未說之前就懷疑她要撒謊時才顯得是謊話。要讓他相信她在撒謊,事先的懷疑是個必要的條件。這同時也是一個充分的條件。這時奧黛特所說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聽到她說一個男人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個情人;這個假設一旦成立,他得花幾個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偵探去打聽一個不相識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動,直到這個人外出旅行他才會松口氣,可後來才知道,此人卻是奧黛特的一個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

    1美男子菲利貝(1480—1504)是薩瓦公國的大公。勃魯在安省首府布雷斯堡,地處巴黎東南422公裡,教堂建於1506年至1536年間。

    雖然她一般不同意他跟她一起在公共場所露面,說是會遭人閒話,可是有時候他也跟她一樣同時應邀參加某個晚會,如在福什維爾家、在畫家家、在哪個部舉辦的慈善舞會上,那時他就跟她在一起了。他見到她,可不敢呆下,唯恐顯得是在窺看她跟別人在一起時的樂趣,在他的想象裡,這種樂趣是沒有窮盡的,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它終了時的情況,因為他自己只能獨自一人回家,惶惶不安地上床睡覺。幾年以後,當他到貢布雷我們家去吃晚飯的那些夜晚,我也有這樣的經歷。有這麼一兩回,他通過這樣的夜晚,也體驗到一種可以稱之為平靜的歡樂(如果不因不安情緒突然消除而產生過分強烈的沖擊的話),因為它使我們的心得到寧靜:他有天到在畫家的畫室中舉行的晚會上呆了一會兒,正准備要走,奧黛特這時化裝成一個光彩照人的外國人,向周圍的男人(而不是向他)含情脈脈,興高采烈,簡直象是預告就在這晚會上或是別的什麼地方(也許是狂亂舞會,一想到她要去,他就不寒而栗)將有什麼風流艷事發生,而這種高興勁兒比看真正的肉體的結合更能激起斯萬的妒意,因為他對後者比較難以想象;他都已經准備邁過畫室的大門了,忽然聽到奧黛特叫他:“您能不能等我五分鍾,我馬上就走,咱們一起回去,您把我送到家。”這幾句話砍掉了晚會那叫他驚恐不安的結局,使得晚會在他回想當中竟是那麼純潔無邪,也使得奧黛特的回家不再是一件難以設想的可怕的事情,而成了甘美的現實,而且就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樣擺在他的面前,擺在他的車中;這幾句話也剝去了奧黛特那過分光耀奪目,過分歡快的外貌,揭示出她剛才只不過是一時化了裝,而且是為了他的,並不是為了什麼神秘莫測的樂趣,而對這種化裝,她也已經厭倦了。

    確實有那麼一天,福什維爾要求坐斯萬的車回去,當車到了奧黛特家門口,他又要求讓他也進去,奧黛特指著斯萬對他說:“啊,這可得聽這位先生的。您去問他吧。要就進去坐一會兒,可別太久了,我要提醒您,他喜歡安安靜靜地跟我談話,不喜歡在他來的時候來客人。啊!您要是象我那麼了解他就好!Mylove(親愛的),誰也沒有我那麼了解您,您說是不是?”

    斯萬見她當著福什維爾的面對他說出這樣表示偏愛的親切話語,心裡自然感動,不過如果她也能說某些批評建議的話,那就更好了,例如:“星期天的那個晚宴,您准還沒有給人回音呢。您要不愛去就別去,可別失禮”;或者是:“您有沒有把您關於弗美爾的那篇論文留在這裡?明天不是可以多寫一點嗎?真是個懶骨頭!我得督促督促您才是!”這樣的話就表明奧黛特了解他在上流社會的應酬,了解他藝術論文進展的情況,表明他們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生活,說這話的時候,她向他投來一個微笑,通過它,他感覺到她是整個身心都屬於他的。

    在這樣的時刻,當她為他們沖橘子汁的時候,象調得不好的反光鏡先在牆上一個目標的周圍投上一些古裡古怪的大影子,然後慢慢收縮,最後集中消失於目標那一點那樣,他對奧黛特的那些變幻無定的可怕的看法也逐漸消失,最後跟站在斯萬面前的她那迷人的身體結合起來了。他忽然起疑,在奧黛特家中燈下度過的這個時刻也許並不是擺上道具,搬上蠟果,專門為他彩排的時刻(其目的在於掩蓋他不斷想著然而又得不出明確概念的那個可怕的微妙的東西,也就是當他不在那兒的時候,奧黛特到底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的真正的生活),而當真是奧黛特的真正的生活;如果他不在的話,她可能把這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維爾跟前,倒給他的也不是別的什麼特殊飲料,而就是這種橘子汁;奧黛特生活於其中的世界並不是他成天在確定其位置在何方面也許僅僅存在於他想象之中的那個可怕的超自然的世界,而確確實實是這現實的宇宙,它並沒有什麼特殊淒慘的氣氛,而是包括他就要去就座寫字的那張桌子,他將有機會品嘗的飲料,包括所有那些他既懷著好奇和贊歎又懷著感激之情去觀賞的事物,因為這些事物在象海綿吸水那樣吸收他的夢幻,把他從夢幻中擺脫出來的同時,它們自身也得到了充實;它們也向他指出他的夢幻的看得到摸得著的現實性,引起他的思想的注意;這些事物的形象在他眼前越來越鮮明生動,它們同時也使他困惑的心越來越安定下來。啊!要是命運能允許他跟奧黛特兩個人只有一個住處,在她家裡就是在他自己家裡;在問僕人午餐吃什麼時,得到的回答就是奧黛特的菜單;如果奧黛特早上想到布洛尼林園大道散步,他作為丈夫,盡管不想出去,也得陪著她並且在當她太熱的時候給她拿著斗篷;晚飯以後,如果她想穿著便服呆在家裡,他就得呆在她身邊做她要他做的事情;那麼,他生活中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現在看來是那麼乏味,到時候就同時也成了奧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家常的那些細節,例如包括著那麼多的夢幻,體現了那麼多的意願的那盞燈、那杯橘子水、那張扶手椅等等,到時也會變得無比的甘美,分量也會大得出奇!

    然而他又心想,他這樣就要惋惜失去的安謐和寧靜,這兩者對愛情可不是有利的氣氛。當奧黛特對他來說不再總是一個不在身邊、隨時懷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時;當他對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鳴曲的樂曲激起的那種神秘的慌亂,而是深情,而是感澈;當他們兩人之間建立了正常的關系,結束她的熱狂和憂傷時;那時候,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活動在他心目中就不會顯得那麼重要——他已經多次起過疑心,透過信封看她給福什維爾的信那天就是一例。他冷靜地觀察自己的病痛,仿佛是在自己身上進行預防接種,以便進行研究;他心想,當他病愈以後,奧黛特做什麼事情就與他無關了。然而在他的病態中,說實在的,他對她的病愈的害怕不亞於死亡,因為這樣的病愈就等於是宣告他現在的一切的死亡。

    經過這樣的安靜的夜晚,斯萬的疑心平定下來了;他為奧黛特祝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把最好的首飾送到她家,因為她在前夕的那些好意的表現,在他身上激起的是感激之情,或者是看到這些表現能再現的願望,或者是需要有所宣洩的愛情的高潮。

    可是,也有時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奧黛特是福什維爾的情婦,想象他自己沒有被邀請的那次夏都的活動的前夕,他們兩個從維爾迪蘭家的馬車裡看著他帶著連他的車夫都發現了的那種絕望的神色請她跟他一起回去,結果自己單獨一人垂頭喪氣地回家那會兒,當她叫福什維爾看他那副神色,對他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她的眼神准跟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中趕走薩尼埃特那天一樣,閃閃發光、不懷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那時,斯萬就討厭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錢為別人買樂趣。她還是留點兒神為妙,別把繩子繃得太緊,等我急了是會一個子兒也不給的。無論如何,額外的優惠得暫時停付了!可就在昨天,當她提到想上拜羅伊特度音樂節時,我卻傻得對她說什麼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亞國王的漂亮城堡,兩個人去住。幸好她並沒有顯得過分興奮,也沒說是去還是不去;但願她拒絕吧,我的老天爺!她對瓦格納的音樂就跟魚對蘋果一樣,沾都不沾,一連兩個星期跟這麼個人聽音樂會,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愛一樣,需要發洩,需要行動,他都樂於把他那往壞處想的想法推得更遠,設想奧黛特已經背叛他,這就更加討厭她了,而如果他這些想法一旦得到證實(這是他力圖信服的),就會找機會來懲罰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發洩。他都快要設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錢把拜羅伊特附近那個城堡租下,同時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為她已經應承了福什維爾和維爾迪蘭夫婦,要邀請他們前往。啊!他倒真希望她能有這麼大的膽子!到時候給她來個回絕,給她來封報復性的回信,該是多麼痛快!他都已經在挑選字眼,甚至高聲念了出來,仿佛當真收到了她那封來信似的。

    這封信第二天果然來了。她說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表示有意去聽瓦格納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經常在他們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給她送這筆錢的話,她就也將得到接待他們的樂趣。她只字沒有提到他;不消說,有他們那些人在場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頭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這封信當真用得上),現在他卻有派人把它給她送去的樂趣了。糟糕的是,憑她手頭現有的錢,或者很容易就找來的錢,只要她想租,在拜羅伊特還是租得起房子的,雖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1之間有什麼區別。不過,憑她這點錢,她的生活就得偷省著點兒。他這回要是不送她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她就沒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裡組織豪華的晚餐會,會後也許她還會心血來潮(可能以前還不曾有過),投入福什維爾的懷抱。反正這次見鬼的旅行,他斯萬是決不出錢的!——啊!要是有辦法阻止,那該多好!要是她在動身前崴了腳,要是能出高價買通送她上火車站的馬車夫,把四十八小時以來在斯萬眼中的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雙眼裡含著投向福什維爾的同謀的微笑的女人奧黛特送到一個地方關些日子,那該多好!——

    1克拉比松(1808—1866):法國作曲家。

    可是她這副形象從來都不會保持很久;過了幾天那閃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輝和欺騙性,那對福什維爾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可惡的奧黛特的形象開始淡化,開始消失。這時,另一個奧黛特的臉龐逐漸重新出現,在一片光明中緩緩地升起;這個奧黛特雖然也向福什維爾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萬投去的微笑中才含有柔情;當她說,“可別太久了,當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是不大喜歡來客人的。啊!您要是象我那麼了解他就好了!”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當斯萬對她體貼入微時,當在重要關頭唯有他可以信賴而向他求教時,她的微笑不也就是這樣嗎?

    這時,他就會自問,他怎麼能對這樣一個奧黛特寫那麼一封侮辱性的信;毫無疑問,她是從來也不信他會寫出這樣一封信的,而這一封信就使他通過他的慷慨忠誠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占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來。她對他的愛就將不似往日了,正是因為他身上有福什維爾和任何別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質,所以她才愛他。正是由於這些品質,所以奧黛特才時常對他體貼入微;這些表現,當他心懷妒意時是不把它們當作怎麼回事的,因為它們不是情欲沖動的表現,所代表的與其說是情愛倒不如說是柔情,可是當他的疑心逐漸消除(時常得力於閱讀美術著作或者跟朋友談話後的心平氣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麼要求回報時,他就開始感到這些表現是何等可貴。

    在經過這番動搖以後,奧黛特自然回到了斯萬的妒意把她一度撥開的那個位置,進入他覺得她動人的那個角度,他就在腦子裡設想她是多麼溫情,眼睛裡露出一副心甘情願的神色,長得又是那麼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雙唇向她伸去,仿佛她當真在場,能夠接受擁抱似的;而他對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報之以感激之情,仿佛她剛才當真看了他一眼,仿佛剛才這一瞥並不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繪出來的似的。

    他該給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當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對她不滿,但如果他不是那麼愛她的話,這些理由還不足以使他對她不滿到如此程度。他對別的一些女人不是也曾抱怨得厲害麼,而今天既然已經不再愛她們,對她們也就沒有什麼憤怒可言了,當她們找上門來時,不是照樣可以樂於為她們效勞嗎?如果有朝一日他對奧黛特采取這樣不關痛癢的態度,那他就會理解,當初純粹是出於醋意才使得他覺得她那想法如此惡劣,如此不可原諒,而那種想法骨子裡還是十分自然,倒也顯出一番好心,只是未免幼稚,無非是想在機會來臨時能向維爾迪蘭夫婦還一還禮,盡一盡地主之誼而已。

    他又從與愛情和醋意的觀點相對立的觀點來評斷奧黛特,在想問題的時候力求公平,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他假設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別的女人都一樣,她的生活並不因為他不在場而兩樣,並不是背著他,沖著他編織起來的。

    為什麼要認為她在那邊會跟福什維爾嘗到她在他身邊從未嘗到過的令人陶醉的樂趣呢?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憑空編造出來的嗎?無論是在貝羅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維爾想到他斯萬的話,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奧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萬一他們兩人在她家相遇,他得為他斯萬讓路。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之所以能不顧他的不樂意而在那裡洋洋自得,那是由於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對她的計劃表示贊成的話(這計劃原也是無可非議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會有被派去的感覺,被安頓在那裡的感覺,而得到對那麼經常接待她的人們予以回報的樂趣,也就得感謝斯萬了。

    如果不讓她生著他的氣,沒有跟他見面就走,如果給她把那筆錢送去,鼓勵她作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會高高興興地,滿懷感激之情跑向前來,而他也就會得到差不多一個星期來沒有得到的跟她見面的那種歡樂,這是任何別的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只要斯萬不帶嫌惡之情去想象她,他就會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的善良的心,把她從任何別的男人手中奪回的願望除了出之於愛情以外並不再含有醋意,那麼這份愛情又恢復了對奧黛特的容貌身體給予他的種種感覺的愛好,恢復了對把她的一顰一笑,聲調升降當作戲劇來欣賞,當作現象來探究這種樂趣的愛好。這種與眾不同的樂趣結果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對奧黛特的需要,而這種需要也只有她親自光臨或者收到她的來信才能滿足;這個需要跟斯萬當年邁入嶄新的生活階段時那另一個需要幾乎是同樣不計功利,幾乎是同樣富於藝術色彩,而且是同樣反常,那時斯萬在度過多年枯燥沉悶的生活後忽然來了一個精神上充溢得泛濫的階段,而他並不知道他的內心生活這種出乎意外的充實豐富從何而來,正如一個身體衰弱的人忽然逐漸健壯發胖,一時仿佛要走上徹底痊愈的道路一樣——當年這個需要也是脫離外部現實世界而在他心中發展起來的,這就是欣賞音樂和了解音樂的需要。

    就這樣,通過他的病痛的化學機理,他在以愛情制造了醋意之後,又開始制造對奧黛特的溫情和憐憫了。奧黛特又恢復成為動人、善良的奧黛特。他為曾對她如此狠心而感到內疚。他希望她來到他的身邊,而在她來之前先給她一些樂趣,好在見面時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來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奧黛特拿得穩再過幾天他准會前來請求和解,溫柔馴從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覺得時機合適也會拒絕賜予他最彌足珍貴的那種特殊優遇。

    也許她並不知道,當他跟她吵架的時候,當他對她說不再給她錢,要給她點苦頭吃吃的時候,他並不是說著玩的。也許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場合,當他為了他倆的關系的長遠利益,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離開她,破裂隨時可能發生而決心在一段時間內不上她家去的時候,他也是真心實意的,如果說對她不見得是這樣,至少對他自己是如此的。

    時常是事後一連幾天,她不再給他增添什麼新的煩惱;他也明知道最初幾次見面不會得到多大的歡樂,也許倒會招來點不愉快的事情,攪亂他心底的寧靜,所以寫信給她,說他忙得不可開交,原定去著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剛發出,卻接到她的來信,不約而同,正好也是請他推遲原定的約會。他心裡不免納悶,這倒是怎麼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亂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剛才在心境平靜時許下的諾言,他趕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隨後幾天裡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給他來信,即使她回信說是同意幾天不見面,他在家裡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這是因為,跟斯萬的預料完全相反,奧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裡的盤算亂了套。有些人占有一種東西,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時失去了這樣東西,有什麼情況可能發生,他就把這樣東西從他腦子裡排除出去,讓腦子裡的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然而少了一樣東西並不僅僅意味著這樣東西的不存在,並不只是一個部分的缺乏,這是整個其余部分的大動亂,這是一個無法從舊態中預見的一個新的狀態。

    另外一些時候則與此相反:奧黛特正准備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個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後,決心在她回來以前,既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這就使得一次暫別看來象是一場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從中得到好處,而她也許以為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不和),而這次暫別的大部分時間由於奧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過是促使它早開始幾天罷了。他都已經在設想奧黛特怎樣為既不見他人又不見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惱萬分,而奧黛特的這個形象平息著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習慣於不跟她見面了。他同意的這次暫別長達三周之久,腦子裡一出現跟奧黛特重見這個念頭就被他打將下去,然而也有時候,在他思想深處也為能在她回來時見到她而感到高興,不過他也多少帶點焦急地自問是否自願把這如此易於熬過的禁欲時期更延長些日子。這段時期迄今還只過了三天,他以前也時常有不見奧黛特的面達三天以上,但都不象現在這樣是事先安排下來的。然而有時心裡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現在這個時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規的時刻,是通權達變的精神容許他去接受一種樂趣帶來的安撫,容許他給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復)的時刻;這種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動,不再起什麼強制作用;有時他忽然想起有點什麼事情忘了問奧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經想好,她的馬車要漆成什麼顏色,或者買的股票是要普通股還是優先股(有機會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見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錯,然而如果日後馬車要重漆一次,股票沒有股息,那就糟了),這時候去看她這個念頭就跟剛撒手的橡皮筋或者從剛打開蓋的氣壓機中出來的空氣一樣,猛一下從遠處闖進現在這個領域,來到立即有可能實現的領域。

    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又回到心間,不再遇到什麼阻力,而這念頭也變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萬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挨過跟奧黛特分離的十五天還比較容易,而等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鍾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裡,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在回到他的心間。這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找不著想方設法抵制這個念頭以制造障礙這樣一種願望;這種願望在斯萬身上已經不復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別的嘗試推遲進行並沒有什麼不便之處,反正他現在覺得只要他願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延續了多久,而應該按預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產生了他無法抵御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後,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伴隨著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將發現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麼顏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借口,她無需把他經歷的這些情緒的發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根據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了解它的來龍去脈,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局。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癮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於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愈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適,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生所理解,認為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於即將恢復正常或者即將得到痊愈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事實上,斯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內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有可能。

    確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並沒有直接的意識。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仿佛已經衰退了,幾乎已經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並不鮮艷的臉色並不怎麼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在有些日子也會發生這種情況。“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二天心裡就會這麼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現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丑。”的確,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經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域。奧黛特的身體已經不占很多的地位。當他抬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號。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並不相象一樣。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是有點象愛情,象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那是我們經常對之表示懷疑,經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後的遺願是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話,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再動手術了。

    由於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系就跟奧黛特不能確切知道其價值的鑽石的精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系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她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麼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有閒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裡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的聖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夫人1的菜單,以及了解呂裡2謹慎的吝嗇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著和僕役們的號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些屈指可數的地方。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現在最樂於具備的性格。有一天,帕爾馬公主過生日(她能弄來盛大的節日歡慶活動的入場券,所以間接地對奧黛特也有用處),他想給她送點水果,可不太清楚該上哪裡去訂,就托他母親的一個表妹去辦理。這位姨媽寫信告訴他,她給他買的水果不是在一個地方買的,葡萄購自克拉波特水果店(這是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別采自饒雷和謝費水果店(那裡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經我一一檢驗。”果然,公主在謝函中說草莓是多麼的香,梨是多麼的可口。特別是“所有的果子都經我一一檢查”這句話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帶到了他很少光顧的領域——在富有的相當有地位的資產階級家庭中,對“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訂購商品這套知識是世代相傳的,他作為這樣一個家庭的繼承人,這套知識是隨時會為他效勞的——

    1德-曼特農夫人(1635—1687):法國作家斯卡龍之妻,孀居後,進王宮負責路易十四子女的教育,於1684年與路易十四秘密結婚,對王國政治頗有影響,著有《書信集》。

    2呂裡(1632—1719):法國作曲家,法國歌劇的奠基人。

    的確,他早已忘了他是那個“小斯萬”了,所以當他一時間內重新成為這個“小斯萬”時,竟感覺到這個樂趣比他平常感到的並也早已無動於衷的那些樂趣都要強烈;資產者(對他們來說他從來都是那個“小斯萬”)的殷勤要比貴族的親切稍遜一籌,然而卻更討人喜歡,因為資產者的殷勤跟對人的尊敬之情是結合在一起的,所以無論哪位親王殿下給他來的信,請他參加的什麼招待會,在斯萬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親的老朋友請他擔任證婚人或者僅僅參加婚禮的邀請信更彌足珍貴;他父母親的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還跟他見面,臂如我的外祖父頭年還曾請他參加我母親的婚禮;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對已故斯萬先生這位可尊敬的繼承人還是彬彬有禮的。

    但由於他跟上流社會人士年代久遠的親密相處,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處、僕人和家庭的一部分。當他想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時,他覺得他們也跟上代傳給他的美好的地產、精致的銀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樣,都是一種依靠,一種提供舒適的設備。當他想到,萬一他在家裡忽然病倒時,他的僕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羅伊斯親王、盧森堡公爵和夏呂斯男爵1,想到這裡,他就象我們家的弗朗索瓦絲知道她來日將用繡了她自己的姓名,沒有打過補丁的細布(或者縫補得如此精巧,顯示出那雙巧手的高超技藝)裹了入殮時同樣感到安慰——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屍布,雖不值錢,但已經足夠體面,可以心滿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與奧黛特有關的行動和思想當中,斯萬總有一個沒有明確說出來的占主導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認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比任何人,比維爾迪蘭家最討厭的忠實信徒都要親些,然而並不是她最樂於相見的一個——當他想到那麼一群人認為他是鑒賞趣味最高的一個,是他們竭力要拉攏,為見不到他而感到遺憾的一個人時,他就相信這世上是另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的,幾乎已經感到嘗試嘗試這種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個臥床多月,飲食受到嚴格控制的病人,從報上看到正式宴會的菜單或者到西西裡島的旅游廣告時一樣躍躍欲試——

    1都是斯萬的朋友,其中夏特勒公爵(1940—1910),是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之孫,巴黎伯爵之弟。

    如果說他是為了不去拜訪他在上流社會中的朋友們而為自己辯解的話,他在奧黛特面前竭力為自己編造種種理由卻是千方百計為了要去看她。而且他還得為此而掏腰包(到了月底時常還得想一想,是否太打擾她,去看她的次數是否太多了,給她四千法郎是否太少),每次還得找個借口,帶點禮物送去,想出點她要聽的消息,或者去找德-夏呂斯先生(有回在上她家去時在半路上碰到,硬要斯萬陪著他去)。要是沒有任何借口的話,他就請德-夏呂斯先生上她家去,讓他跟她在漫談中,說是突然想起有話要跟斯萬說,請她打發人去把他馬上請來她家;大多數時候是斯萬在家裡白等,德-夏呂斯先生晚上來跟他說,他這一計沒有成功。結果呢,她現在時常離開巴黎,即使在巴黎時也很少跟他見面,而當年愛他的時候,卻老說:“我總是有工夫的”,或者說:“別人的閒言碎語我才不管呢”,現在可好,每當他想跟她見面的時候,她要麼提什麼人言可畏,要麼推說有事。當他說到要同她去看什麼義演,參加美術預展,觀看劇本的首場演出時,她就說他想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他把她當作姑娘家看待。事情發展到了這等地步,為了免於哪兒也找不著她,斯萬有天就上貝爾夏斯街我外叔祖父阿道夫住的那套套房去找他,請他對奧黛特施加影響;他知道她是認識並且很喜歡我外叔祖父的,他從前也是她的朋友。當她在斯萬面前談起我外叔祖父時,她總是象吟詩一樣說話:“啊!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樣,他對我的友情是多麼純潔、偉大、高尚!他可不會這麼小看我,想跟我在隨便什麼公共場所一起露面。”斯萬感到有點為難,不知道在我外叔祖父跟前談奧黛特時該把調子定得多高,他先說她人品是如何優秀,她的人情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語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括。“我想跟您談一談。奧黛特是怎樣一個可愛的人,怎樣一個高出於所有女人的人,怎樣一個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麼回事。您跟我所認識的那個奧黛特,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的。所以麼,有些人就覺得我在扮演一個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應我在外邊,在劇場碰見她。她對您是那麼信任,請您在她面前為我說幾句話,告訴她別以為我在街上給她打個招呼就會給她帶來什麼災難。”

    我外叔祖父勸斯萬過些日子再去看奧黛特,她只會因此而更加愛他,又勸奧黛特,斯萬愛在哪兒跟她見面,就讓他在哪兒跟她見面。幾天以後,奧黛特對斯萬說,她大失所望,原來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他不久前想對她強行非禮。斯萬一聽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帳,奧黛特把他勸阻了,可是當他碰見我外叔祖父時還是拒絕跟他握手。斯萬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談談,弄清他跟她當年在尼斯時的生活有關的一些流言蜚語,因此就更加後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鬧了不和。我外叔祖父當年是常在尼斯過冬的。斯萬心想:他也許正是在那裡認識奧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點話鋒,是關於某個人的,這個人可能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這就使得斯萬大為震驚。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聽起來可能覺得再可怕也不過,再難以置信也不過,一旦知道了,就永遠跟他的愁思結上不解之緣,他承認它們,而且不再能相信它們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對他情婦的看法作出一點修正,從此難以改變。有一陣子,他都認為,以前他沒有料到奧黛特會那麼輕佻,現在她的輕佻卻幾乎盡人皆知,而當她在巴登和尼斯度過的幾個月當中,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幾個褲-子弟接近接近,向他們打聽打聽;可他們知道他認識奧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擔心這會使他們重新念叨她,又來纏她。直到那時之前,一切與巴登或者尼斯這兩個五方雜處的城市生活有關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麼都無聊乏味,可忽然聽說奧黛特從前曾經在這兩個游樂城市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後,他卻怎麼也鬧不清那僅僅是為了滿足她對金錢的需要呢(現在有了他,這個問題就不再存在了),還是只因為一時心血來潮(這可還會出現的)。現在他帶著無能為力、莫名其妙的強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視吞沒了“七年任期”1最初幾年的那個無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們在尼斯的英國人大道上過冬,在巴登的椴樹蔭下度夏,而他卻覺得這些年月是個雖然痛苦然而輝煌的深淵——詩人是會這樣說的:他會把當年蔚藍海岸報紙上的瑣聞回顧一番,只要它們能幫助他對奧黛特的微笑或者眼神——依然還是如此善良樸實——有所了解,他會比他作為美學家,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麗的伐娜》、《維納斯的誕生》而研究十五世紀佛羅倫薩的資料時還要熱心。他時常一言不發地瞧著她,陷入沉思之中;這時她就對他說:“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不久前,他還把她看成是個很好的人,跟他認識的最好的女人一樣的一個女人,現在卻想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與此相反,有時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專門吃喝玩樂的褲-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們廝混在一起的奧黛特-德-克雷西,然後他又看到了這張表情如此溫和的臉,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認得奧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語都是別人編出來的;”他心想那種傳說就算是確有其事吧,也是外在於奧黛特的東西,並不象怙惡不悛的本性那樣是內在的東西;終於被勾引干了壞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長著一對漂亮的眼睛,有著一顆對別人的痛苦充滿憐憫之情的心,還有一個他曾摟在懷裡,任意擺弄的順從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為她須臾不可缺的人的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把她整個身心完全占有。她現在就在那裡,時有倦容,臉上這會兒倒顯不出她在全神貫注於折磨著斯萬,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雙手把頭發往後一掠,額頭和臉面都顯得更寬了一些;就在這時候,一個平淡無奇的念頭,一個善良的情感突然象一道金光一樣從她眼裡迸發出來,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陣以後都會這樣的。象籠罩著雲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時分突然開朗一樣,她的臉也頓時露出喜色。奧黛特這時的內心生活,她憧憬的那個未來,斯萬是但願能夠與她共享的;看來這沒有受到任何倒霉的騷動的影響。這樣的時刻是越來越難得出現了,可每次出現都不無裨益。斯萬通過他的記憶,把這些斷片連綴起來,刪去兩次之間的間隔時間,鑄就一個善良的、寧靜的奧黛特的金像;為了這個奧黛特,他後來作出了犧牲,這是另一個奧黛特所沒有得到的(我們在這部作品的第二卷裡將要談到)。這樣的時刻可真是難得了,連見她面的機會都不多了!就是他們晚間的約會,她也總要到最後一分鍾才說出她能不能答應,因為她認為他反正總是有空而她得拿准了除他以外沒有別人提出要來才行。她總推說她得等待一個對她至關重要的回音,而即使當她派人叫斯萬來了,晚間的聚會也已開始,只要有朋友請奧黛特陪他們上劇場或者去吃夜宵,她也總是不勝雀躍,匆匆忙忙地著裝。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個動作都加快斯萬離開她,並使她一溜煙地跑開的那個時刻到來;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後一次把聚精會神、熠熠生輝的目光投向鏡子,在嘴唇上抹點口紅,在前額上做個發髻,然後叫人把那件綴了金流蘇的天藍色晚大氅拿來。斯萬滿面愁容,她都無法抑制她的不耐煩的心情,說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後一分鍾,敢情你就是這樣來謝我!我想我對你夠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麼傻了!”有時他冒著惹她生氣的危險,決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兒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維爾結盟,心想也許他能為他提供情況。再說,當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過晚間時,那就不大可能會在他所有的朋友當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間接地知道)她是跟哪個男人出去,同時探得某些情況的人。當他給某個朋友寫信,請他設法弄清某一點時,他就如釋重負,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而把四出打聽之勞卸卻給別人。其實當斯萬多了解一點情況的時候,他也並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並不等於阻止一件事情發生,不過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我們總可以把它們掌握住,雖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腦子裡,在那裡,我們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這種情況給了我們一個幻覺,仿佛對它們能有所為。每當德-夏呂斯先生跟奧黛特在一起的時候,斯萬就高興。他知道,在德-夏呂斯先生和她之間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而德-夏呂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於他對斯萬的友情,他也會把奧黛特干了些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有時她斬釘截鐵地告訴斯萬,說她某一晚沒有可能跟他會面,看她那樣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萬就想盡辦法讓德-夏呂斯先生騰出時間來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呂斯先生提很多問題,只是假裝沒有太聽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說一遍,在每句答話後他感到越來越寬慰,因為他知道奧黛特一晚參加的都是無傷大雅的游樂。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們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蠟人館的。你們先上別的地方去了。沒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著又上‘黑貓’,真是個怪念頭,這主意是她出的嗎?不?是您。那就怪了。這倒果然不是個壞主意,她在那裡准有許多熟人?不?她跟誰也沒有講話?這就神了。你們倆就這麼著呆在那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來。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歡您。”斯萬感到松了一口氣。他有時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檔子事的朋友聊天,偶爾聽到象“我昨天看見德-克雷西夫人來著,跟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句子馬上就在斯萬的心裡化為固態,硬化成為水垢,劃破他的心,從此不再離開,而象“她誰也不認識,跟誰也沒有講話”這樣的語句在他心裡又是流動得何等順利,何等潤滑,何等通暢,又是何等易於吸收!不過再過一會兒,他又心想,奧黛特大概覺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樣寧願去找那樣的樂趣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樂趣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固然使他安了心,卻也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賣了似的——

    1指麥克——馬洪擔任總統的七年期間(1873—1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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