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一卷 貢布雷(1)
    贈迦斯東-卡爾梅特先生:

    謹致深深的、衷心的感激。

    馬塞爾-普魯斯特

    第一卷 貢布雷

    一

    在很長一段時期裡,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半小時之後,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裡的書放好,吹滅燈火。睡著的那會兒,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只是思路有點特別;我總覺得書裡說的事兒,什麼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斗勝呀,全都同我直接有關。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後還延續了好幾秒鍾;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象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時覺察不到燭火早已熄滅。後來,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經過還魂轉世來到我的面前,於是書裡的內容同我脫節,願不願意再掛上鉤,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我的視力得到恢復,我驚訝地發現周圍原來漆黑一片,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許更使我的心情感到親切而安詳;它簡直象是沒有來由、莫名其妙的東西,名副其實他讓人摸不到頭腦。我不知道那時幾點鍾了;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象林中鳥兒的囀鳴,標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他走過的小路將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因為陌生的環境,不尋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談,以及在這靜謐之夜仍縈繞在他耳畔的異鄉燈下的話別,還有回家後即將享受到的溫暖,這一切使他心緒激蕩。

    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的鼓溜溜的面頰上,它象我們童年的臉龐,那麼飽滿、嬌嫩、清新。我劃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時近子夜。這正是病羈異鄉的游子獨宿在陌生的客捨,被一陣疼痛驚醒的時刻。看到門下透進一絲光芒,他感到寬慰。謝天謝地,總算天亮了!旅館的聽差就要起床了;呆一會兒,他只要拉鈴,就有人會來支應。偏偏這時他還仿佛聽到了腳步聲,自遠而近,旋而又漸漸遠去。門下的那一線光亮也隨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時分。來人把煤氣燈捻滅了;最後值班的聽差都走了。他只得獨自煎熬整整一宿,別無他法。

    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家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家具、臥室、乃至於一切之上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還有的時候,我在夢中毫不費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體驗到我幼時的恐懼,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頭發。有一天,我的頭發全都給剃掉了,那一天簡直成了我的新紀元。可是夢裡的我居然忘記了這樣一件大事。直到為了躲開姨公的手,我一偏腦袋,醒了過來,才又想起這件往事。不過,為謹慎起見,我用枕頭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然後才安心地返回夢鄉。

    有幾次,就象從亞當的肋叉裡生出夏娃似的,有一個女人趁我熟睡之際從我擺錯了位置的大腿裡鑽了出來。其實,她是我即將品嘗到的快感的產物,但是,我偏偏想象是她給我送來了快感。我在她的懷抱中感到自己的體溫,我正打算同她肌膚相親,正巧這時我醒了。同我剛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普天之下無論是誰都似乎不及她更可親,我的臉上還感到她的熱吻的余溫,我的身子還感到她的肢體的重量。假如有時候也確有這種情況,夢裡的女子趕巧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哪位女士相貌一樣,那麼我必全力以赴地達到目的:非同她夢裡再聚不可,就象有些人那樣,走遍天下也要親眼見見他們心目裡的洞天仙府,總以為現實生活中能消受到夢境裡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淡漠;我已忘卻夢中人的倩影。

    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游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醒來時他本能地從中尋問,須臾間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據了什麼地點,醒來前流逝過多長的時間;但是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發生混亂,甚至斷裂,例如他失眠之後天亮前忽然睡意襲來,偏偏那時他正在看書,身體的姿勢同平日的睡態大相徑庭,他一抬手便能讓太陽停止運行,甚至後退,那麼,待他再醒時,他就會不知道什麼鍾點,只以為自己剛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飯後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更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速地遨游,待他睜開眼睛,會以為自己躺在別處,躺在他幾個月前去過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實,精神處於完全松弛的狀態,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裡睡著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時只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掛。可是,隨後,記憶象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只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麼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鍾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首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後是翻領襯衫的隱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征。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狀態,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東西,而不是別的玩意兒;也許,由於我們的思想面對著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作靜止不動。然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麼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起來。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只能根據疲勞的情狀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牆的方位,家具的地點,進一步了解房屋的結構,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一連串我曾經居住過的房間。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隨著想象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位置,象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動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各種情況核實某房的特征,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個房裡的床是什麼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采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麼。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麼方向,譬如說,想象自己躺在有頂的一張大床上,面向牆壁側臥。這時我馬上就會想道:“唷!我總算睡著了,盡管媽媽並沒有來同我道晚安。”我是睡在已經死去多年的外祖父的鄉間住宅裡;我的身軀,以及我賴以側臥的那半邊身子,忠實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應忘懷的那一段往事,並讓我重又回想起那盞用鏈子懸在天花板下的照明燈——一盞用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制成的甕形吊燈,以及那座用西埃納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爐。那是在貢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裡,我居住過的那個房間;離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卻猶如身臨其境,雖然我的睡意朦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後,我能回憶得更細致些。

    後來,新的姿勢又產生新的回憶;牆壁迅速地滑到另一邊去:我睡在德-聖盧夫人家的鄉間住宅裡。天哪!至少十點鍾了吧。他們一定都吃過晚飯了!我這個盹兒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總要陪德-聖盧夫人外出散步,回來後先上樓打個盹兒。自從離開貢布雷,好多年過去了。住在貢布雷的日子,每當我們散步回來得比較晚,我總能在我住的那間房間的窗戶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艷紅的反照。如今在當松維爾,在德-聖盧夫人的家裡,過的卻是另一種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間出去,沿著我從前在陽光下玩耍過的小路,踏著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種愉快。歸來時,遠望我住的那個房間,只見裡面燈火明亮,簡直象黑夜中獨有的一座燈塔。回去後我並不急於更衣用餐,而是先睡上一覺。

    這些旋轉不已、模糊一片的回憶,向來都轉瞬即逝;不知身在何處的短促的回憶,掠過種種不同的假設,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設與假設之間的界限,正等於我們在電影鏡1中看到一匹奔馳的馬,我們無法把奔馬的連續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但是我畢竟時而看到這一間、時而又看到另一間我生平住過的房間,而且待我清醒之後,在聯翩的遐想中,我終於把每一個房間全都想遍:——

    1電影鏡:美國發明家愛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遜於1891年發明的一種放映影片的設備,狀如櫃,供一人觀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間。睡覺時人縮成一團,腦袋埋進由一堆毫不相干的東西編搭成的安樂窩裡:枕頭的一角,被窩的口子,半截披肩,一邊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壇》雜志,統統成了建窩的材料,憑人以參照飛禽築窩學來的技巧,把它們拼湊到一塊,供人將就著棲宿進這樣的窩裡。遇到冰霜凜冽的大寒天氣,最愜意不過的是感到與外界隔絕(等於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溫保暖的深土層窩裡)。況且那時節壁爐裡整夜燃著熊熊的火,象一件熱氣騰騰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沒有燃盡的木柴畢畢剝剝,才滅又旺,搖曳的火光忽閃忽閃地掃遍全屋,形成一個無形的暖閣,又象在房間中央挖出了一個熱烘烘的窯洞;熱氣所到之處構成一條范圍時有變動的溫暖地帶。從房間的旯旯旮旮,從窗戶附近,換句話說,從離壁爐稍遠、早已變得冷嗖嗖的地方,吹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涼風,調節室內的空氣。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間。那時人們喜歡同涼爽的夜打成一片。半開的百葉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拋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開時在輕風中搖擺的山雀,幾乎同睡在露天一樣。

    有時候,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房間。它的格調那樣明快,我甚至頭一回睡在裡面都沒有感到不適應。細巧的柱子支撐住天花板,彼此間的距離相隔得楚楚有致,顯然給床留出了地盤;有時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間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間。它簡直象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牆面覆蓋著堅硬的紅木護牆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我認定紫紅色的窗簾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鍾厚顏無恥,居然不把我放在眼裡。一面怪模怪樣、架勢不善的穿衣鏡,由四角形的鏡腿架著,斜置在房間的一角。那地方,據我慣常所見,應該讓人感到親切、豐碩;空洞的鏡子偏偏挖走了地盤。我一連幾小時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開,讓它伸展到高處,精確地測出房間的外形,直達倒掛漏斗狀的房頂,結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幾個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憂心忡忡地豎起耳朵諦聽周圍的動靜,鼻翼發僵,心頭亂跳,直到習慣改變了窗簾的顏色,遏止了座鍾的絮叨,教會了斜置著的那面殘忍的鏡子學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氣味尚未完全消散,但畢竟有所收斂,尤其要緊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習慣呀!你真稱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動遲緩,害得我們不免要在臨時的格局中讓精神忍受幾個星期的委屈。不管怎麼說吧,總算從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額手稱慶,因為倘若沒有習慣助這一臂之力,單靠我們自己,恐怕是束手無策的,豈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當然,我現在很清醒,剛才還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經遏止住我周圍一切的轉動,讓我安心地躺進被窩,安睡在自己的房內,而且使得我的櫃子、書桌、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邊的房門,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夢回,在片刻的朦朧中我雖不能說已纖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過的房間,但至少當時認為眼前所見可能就是這一間或那一間。如今我固然總算弄清我並沒有處身其間,我的回憶卻經受了一場震動。通常我並不急於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追憶往昔生活,追憶我們在貢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爾、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過的歲月,追憶我所到過的地方,我所認識的人,以及我所見所聞的有關他們的一些往事。

    在貢布雷,每當白日已盡黃昏將臨,我就愁從中來,我的臥室那時成為我百結愁腸的一個固定的痛點,雖然還不到該我上樓睡覺的鍾點,離開我同媽媽和外祖母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獨自呆著的時間還差一大截。家裡的人發覺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臉,便挖空心思設法讓我開心。他們居然別出心裁地給我弄來一盞幻燈,趁著我們等待開晚飯的當口,把幻燈在我的房內的吊燈上套好,這東西跟哥特時代初期的建築師和彩畫玻璃匠那樣,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變幻和瑰麗多彩的神奇形象來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繪上了傳奇故事的燈片,就等於一面面彩畫玻璃窗,只是它們光彩不定,忽隱忽現。可是我的悲愁卻有增無減。因為我對房內的一切早已習慣,一旦照明發生變化,習慣也就受到破壞。過去除了睡覺使我苦不堪言之外,其他一切倒還過得去,因為我已經習慣。如今房內被照得面目全非,我一進去,就象剛下火車第一次走進山區“客棧”或者異鄉旅館的房間一樣,感到忐忑不安。

    心懷叵測的戈洛1從覆蓋著小山坡的綠蔭團團的三角形的森林中,一蹦一跳地騎馬走來,又朝著苦命的熱納維耶夫-德-希拉特2居住的宮堡,一躥一躍地走去。橢圓形的燈片鑲嵌在框架中,幻燈四角有細槽供燈片不時地插換。弧形的邊線把燈片上的宮堡的其余部分切出畫外,只留下宮堡的一角;樓前是一片荒野,熱納維耶夫站著發愣。她系著藍色的腰帶,宮堡和荒野則是黃澄澄的。我不看便知它們必定是黃顏色,因為幻燈尚未打出之前,單憑布拉邦特這一字字鏗鏘的大名,就已經預示了這種顏色。戈洛駐馬片刻,愁眉苦臉地諦聽我的姨祖母誇張其辭地大聲解說。他看來都聽懂了,他的舉止神情完全符合姨祖母的指點:既恭順又不失莊重。聽罷,他又蹦跳著繼續趕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不慌不忙地策馬前行。即使幻燈晃動,我照樣能在窗簾上分辨出戈洛繼續趕路的情狀:在褶凸處,戈洛的坐騎鼓圓了身體;遇到褶縫,它又收緊肚子。戈洛的身體也象他的坐騎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對付一切物質的障礙,遇到阻擋,他都能用來作為賴以附體的依憑,即使遇到門上的把手,他的那身大紅袍、甚至他的那副蒼白的尊容,便立刻俯就,而且堂而皇之地飄然而過;他的神情總是那麼高貴,那麼憂傷,但是對於這類攔腰切斷的境遇,他卻面無難色,臨危不亂——

    12 戈洛和熱納維耶夫是中世紀歐洲傳說中的人物。戈洛是傳奇英雄齊戈弗裡特的宮廷總管,熱納維耶夫是齊戈弗裡特的妻子。齊戈弗裡特聽信謠傳,冤枉其妻與戈洛通奸,戈洛便乘機誘使熱納維耶夫充當他實現野心的工具。但熱納維耶夫忠於齊戈弗裡特;可惜冤情大白時她因悲痛過度而死。

    當然,我從這些光采奕奕的幻燈畫面中,感受到迷人的魅力,它們象是從遙遠的中世紀反射過來的昔日景象,讓一幕幕如此古老的歷史場面,在我的周圍轉悠著重現。但是,這種神秘、這種美,闖進了我的臥室,究竟引起我什麼樣的不安,我卻說不清楚。我已經慢慢地把自我充實了這間臥室,以至於對房間本身早已置諸腦後,我總先想到自我,然後才會念及房間。如今習慣的麻醉作用既然停止生效,我於是動起腦筋來,開始有所感觸,真要命!我的房門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門把手不同之處,仿佛就在於它看來不需要我去轉動便能自行開啟,因為對我說來,把手的運行已經成為無意識的舉動,它現在不是在權充戈洛的星體嗎?晚飯的鈴聲一響,我趕緊跑進飯廳;飯廳裡的大吊燈既不知有戈洛其人,也從未結識過藍胡子1,它只認得我的父母和列位長輩,以及桌上的罐悶牛肉;它每天晚上大放光芒,把光芒投入我媽媽的懷抱。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不幸遭遇,更使我感到媽媽懷抱的溫暖;而戈洛造下的種種罪孽,則觸動我更誠惶誠恐地檢查自己的意識——

    1藍胡子: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他殺死了六位妻子,第七位妻子在他尚未下手前發現了他前面六位妻子的屍體,駭極;後來幸虧她的兩位兄弟及時趕到,殺死藍胡子;救了她的性命。

    用罷晚飯,唉!我得馬上同媽媽分手了;她要留下陪大家聊天。遇到好天氣,他們在花園裡閒談;若天公不作美,大家也只好呆在小客廳裡了。我說的大家,其實不包括外祖母。她認為,“人在鄉下,居然閉門不出,簡直是罪過。”每逢大雨滂沱的日子,她都要同我的父親爭論,因為父親不讓我出門,偏要把我關在屋裡讀書。“你這種做法,’她說,“沒法讓他長得身體結實,精力充沛;而這小家伙尤其需要增強體力和鍛煉意志。”我的父親聳聳肩膀,聚精會神地審視晴雨表,因為他愛研究氣象。而我的母親呢,這時盡量躡手躡腳地少出聲響,唯恐打擾了我的父親。她溫柔而恭敬地看著他,但並不盯住看,並不想看破他自鳴清高的秘密。我的外祖母卻不然,無論什麼天氣,她都愛去室外,即使風雨大作,即使弗朗索瓦絲深怕名貴的柳條椅被淋濕,忽忙地把它們往屋裡搬,外祖母也會獨自在花園裡,聽憑風吹雨淋,而且還撩起額前凌亂的灰白頭發,好讓頭部更加領受到風雨的保健功用。她說:“總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氣!”她還沿著花園裡的小路,興致勃勃地踩著小步,連蹦帶跳地跑起來。那些小路新近由一位才來不久的園丁按照自己的設想拾綴得過分規整對稱,足見他毫無自然感;我的父親今天居然一早就請教此人,問會不會變天。外祖母的跑步動作,輕重緩急自有調節,這得看暴風雨癲狂的程度、養生學保健的威力、我所受的教育的愚昧性以及花園內對稱的布局等因素在她心中所激起的各不相同的反應來決定。她倒根本不在乎身上那條紫醬色的長裙會不會濺上泥水,她從來沒有這樣的顧慮,結果她身上泥點的高度,總讓她的貼身女僕感到絕望,不知如何才好。

    倘若我外祖母的這類園內跑步發生在晚飯之後,那麼只有一件事能讓她象飛蛾撲火一樣立刻回來。小客廳裡亮燈的時候,准是牌桌上已經有飲料侍候,這時姨祖母大叫一聲:“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在園內轉圈兒跑步的外祖母就會爭分奪秒地趕回來。為了故意逗她著急(外祖母把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帶進了我們的家庭中來,所以大伙兒都跟她逗樂,存心作弄她),我的姨祖母還當真讓我的外祖父喝了幾口他不該喝的酒。可憐的外祖母走進小客廳,苦口婆心地求他放下酒杯;外祖父一賭氣,索性仰脖喝了個涓滴不剩。外祖母碰了一鼻子灰,傷心地走開了,不過她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因為她待人向來寬厚,從不計較面子得失,這種對人對己的胸懷在她的目光中化為微笑,同我們在別人臉上見到的微笑絕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無嘲諷的意味。這一笑對我們大家來說,等於是用目光代替親吻;她的那雙眼睛,見到她所疼愛的親人,從來都只以目光傳遞她懷中熱切的愛憐。姨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勸說外祖父不要貪杯,偏偏她又心腸仁慈,落得自討沒趣。這種場面我後來是習以為常了,甚至還當作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猶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流瀣一氣笑話她,還硬讓自己相信這不算作弄。可是,當初我是氣得要命的,恨不能去打姨祖母。然而那時我已經學得象個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樣,聽到“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這樣的叫聲,我采取了我們長大成人後的慣常態度,也就是見到苦難和不平,扭過臉去以求得眼不見為淨。我爬上書房隔壁緊挨著屋頂的那個小房間,躲在那裡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房間裡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還傳來牆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樹的芳香,有一枝開滿鮮花的樹梢居然伸進了半開半掩的窗戶。憑窗遠望,能一直望到魯森維爾宮堡的塔樓;這間小屋原來派的用場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裡長期成為我的避難所,大概是因為它地處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鎖在裡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獨處,不容他人打擾的事要做時,我就躲到這裡來,有時讀書,有時胡思亂想,有時偷偷哭泣,有時自尋歡樂。唉!我當時哪裡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節地出點差錯,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體嬌弱,以至於一家人對於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這些事兒著實讓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沒完沒了地跑個不停,我們只見她跑來跑去,偏著腦袋仰望蒼天,她那清秀的臉龐,鬢角下膚色焦黃,皺紋密布,年復一年地變得象秋後翻耕過的土地泛出紫色。她出門時,半遮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腮幫,上面總掛著幾滴由於寒風或憂思的刺激而不自覺地流下的眼淚,又慚漸讓風吹干。

    我上樓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後媽媽會來吻我。可是她來說聲晚安的時間過於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當我聽到她上樓來的腳步聲,當我聽到她的那身掛著幾條草編裝飾帶的藍色細麻布的裙子——走過有兩道門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來的時候,我只感到陣陣的痛苦。這一時刻預告著下一個時刻媽媽就會離開我,返身下樓,其結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滿心喜歡的那聲晚安來得越晚越好,但願媽媽即將上來而還沒有上來的那段空白的時間越長越好。有幾次,媽媽吻過我之後,開門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來,對她說:“再吻我一次吧。”可是,我知道,這樣一來她馬上會一臉不高興,因為她上樓來親我,給我平靜的一吻,是對我的憂傷、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讓步,已經惹得我的父親不高興了。父親認為這類道晚安的儀式純屬荒唐。媽媽也恨不能讓我早日放棄這種需要,這種習慣。她決不會讓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會允許我等她走到門口之後再請她回來親親我,況且,只要見到她面有慍色,她在片刻前給我帶來的寧靜也就受到徹底破壞。她剛才象在領聖體儀式上遞給我聖餅似的,把她的溫馨的臉龐俯向我的床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並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總的說來,比起客人太多,媽媽不能上來同我說聲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內呆上一會兒,哪怕時間很短,也總算不錯了。所謂客人,平時只限於斯萬先生。除了幾位順路來訪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幾乎是貢布雷屈趾捨間的唯一的客人。有時候,他以鄰居的身分與我們同進晚餐(自從他同門戶不相當的女子結婚之後,他很難得來了,因為我的長輩們不願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候,他在晚飯之後不請自來。晚上,我們在房前那棵高大的板栗樹下,圍坐在鐵桌的四周納涼,忽聽得花園的那一頭傳來聲響,倒不是不打鈴就進門的自家人弄響的那門鈴聲,丁丁當當地鬧個不休,象劈頭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暈頭轉向;這回我們聽到的是專為來客設置的那種橢圓形的鍍金的門鈴聲,它怯怯地丁冬兩響。於是大家面面相覷:“有客人?會是誰呀?”其實大家心裡明白,除了斯萬先生,沒有別人;我的姨祖母以身作則地大聲數落開了,她力求說得自然:她教誨我們不該竊竊私語;讓來人以為我們在議論他不該聽到的事,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接著,我們看到,最愛找茬兒到花園裡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經走上前去偵察。她總乘機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樹的支架拔掉,讓枝頭的花朵顯得更自然些,就象當媽媽的用手撥弄撥弄孩子的頭發,把被理發師梳理得過於服貼的頭發弄得蓬松自然些。

    我們全都屏息靜氣,等待外祖母回來報告偵察到的“敵情”,好似我們身陷敵眾我寡的包圍,一時進退不定,難下對策。接著外祖父開口說話了:“我聽得出,是斯萬的聲音。”確實,只有他的聲音最好辨認,他那張臉卻難以看清;因為怕招蚊子,我們在花園納涼時盡量少點燈。斯萬長著鷹鉤鼻,綠眼珠,腦門兒很高,頭發黃得發紅,剪成勃萊桑那樣的發式1。這時,我正要不動聲色地吩咐僕人拿果子露來;我的外祖母認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為它不顯得那麼特殊,才更顯得得體。期萬先生雖說比我的外祖父年輕得多,卻同他關系密切。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親的好朋友;他的父親為人善良,就是古怪,據說,有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沖動中斷,思路改變。我在飯桌上每年都要聽我外祖父提到好幾次有關他的軼事,而且每次都一樣,都是說斯萬爺爺對他的妻子的死所采取的態度。他妻子病重時,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那時,我的外祖父已經好久沒有同他見面了;聽到斯萬夫人的死訊他連忙趕到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為了不讓他見到妻子入殮的場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淚人兒的他從靈房勸走。他們倆在陽光慘淡的花園裡走了幾步。斯萬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聲說道:“啊!老兄,這樣好的天氣,咱倆一塊兒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覺得美嗎?這些樹,這些山楂花,還有你從來也沒有對我誇過的那片池塘。你干嗎愁眉苦臉?你沒有感到這微風吹得人多舒服?啊!我說歸說,總還是活著有意思呀,我親愛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間,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聽任愉快的心情湧現出來?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許過於費事,所以他只拍拍自己的腦門兒,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每當遇到撓頭的難題,他經常以此打發。然而,他並不能忘懷喪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後又活了兩年,他常對我的外祖父說:“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憐的妻子,只是不能一次想許多。”於是,“象可憐的斯萬老爹那樣細水長流”,成了我的外祖父愛說的一句口頭禪,即使提到毫不相干的事兒,他也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決對我來說等於量刑的准則,有些過錯我本來傾向於嚴加譴責的,後來根據他的意見改為從寬發落。倘若外祖父不接著說,“怎麼?他心眼兒好!”那我簡直要把斯萬爺爺看成混世魔王了——

    1勃萊桑發式:一種把頭發剪成刷子一樣長短的發式,類似我國的“小平頭”,因著名演員勃萊桑留這種發型而得名。

    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一連好幾年——尤其在結婚以前——常來貢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斯萬已經不再同父輩的故舊世交們來往了,而且我們並不覺得斯萬這個姓有多顯赫,所以我的長輩們接待他簡直象接待微服察訪的貴人,完全不知道這位客人的真實地位,等於老實正派的旅店老板,無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應該說不知者不罪。我的長輩們哪裡想得到他們接待的這位斯萬先生其實是跑馬總會裡數一數二的闊綽的會員,巴黎伯爵和高盧公爵所寵信的密友,聖日耳曼區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大紅人呢?

    我們對斯萬在交際場中的豪華生涯一無所知,顯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還有部分原因是由於當時的布爾喬亞對整個社會抱有一種印度種姓式的觀念,總以為社會是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的,一個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永遠屬於他父母所在的階層,除掉某些偶然情況外——譬如在某個行業中出人頭地,或者同門第不相當的家庭聯姻,此外再沒有別的途徑能躋身到高一等的階層中去。斯萬老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注定一輩子屬於那個貧富由收入決定的階層,釘是釘鉚是鉚,就跟劃分納稅等級一樣分明。只要知道他父親跟什麼人交往,就可判斷他同什麼人交往,以及跟什麼人交往才算地位相當。倘若他自己另結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們家的老世交們,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對此都能寬宏地視而不見,尤其是他在父親死後,仍忠心耿耿地來看望我們,我們更應不予計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決不會當著我們的面同他們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給他一個同他的個人情況相符的社會商數,那麼,在地位同他父親相當的其他經紀人的子弟當中,他的這個商數肯定是偏低的,因為他不講排場,而且對古董和油畫“著迷”之極。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裡,家裡堆滿他收藏的寶貝。我的外祖母總想去參觀參觀,不過那座房子位於奧爾良濱河街,我的姨祖母認為住在那個地段有失身分。“您是行家嗎?我這麼問是為您好,因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轉手的次貨。”姨祖母曾這麼對他說過;她也確實認為斯萬是個草包,沒有什麼高明之處,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這種人在交談中往往對正經的話題避而不談,卻在瑣細的小枝小節上精確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僅提到菜譜時他不厭其詳,而且同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議論藝術問題時,他也同樣不知趣。她們要他談談見解,講講他認為某一幅畫好在哪裡,他居然閉口不談,簡直不顧禮節。要麼——如果可能的話——他就提供一大堆具體細節,諸如這幅畫由哪家博物館收藏的,作於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復地說段故事,來給我們解悶;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誰遇到了什麼事兒,他倒是總選擇我們認識的有關人物,比如,貢布雷的藥房老板,我們家的廚娘或車夫。不用說,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聲來,但是,她弄不清是什麼引她發笑的,是因為斯萬總在那些故事中當尷尬角色呢,還是他的故事講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萬先生!”我們家唯獨姨祖母有點俗氣,所以每當有人提到斯萬,她都不憚費神地要提醒不諳內情的人,說斯萬本來可以在奧斯曼大街或者歌劇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萬老先生的兒子,父親起碼給他留下四五百萬的家當,可是他偏偏乖張任性。我的姨祖母認為,一個人乖張任性,在別人眼裡一定顯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萬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當時不少人在場,姨祖母不失時機地問斯萬道:“哎!斯萬先生,您還住在酒庫附近嗎?您就是為了一旦去裡昂不至於誤了火車鍾點嗎?”說著,她從夾鼻眼鏡的上面,用眼角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實情告訴我的姨祖母,她會更感到出奇的:這位斯萬先生,作為斯萬老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受到“上層資產階級的淑女名媛們”的款待(這類特權斯萬似乎有意讓女士們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證人或法律事務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擔保,但是他卻悄悄地過著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時候,他說是要回家睡覺去,但一旦離開了我們的家,出門之後才走幾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別的經紀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顧的沙龍裡去玩。這種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准會覺得非同小可,異乎尋常的程度相當於一位學識淵博的婦女同阿裡斯泰1交情頗深,後來聽說這位阿裡斯泰同她促膝談心之後,接著就鑽進了忒提斯2管轄的汪洋王國,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無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據維吉爾3描述,他在那裡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或者,簡單點說,象一幅異乎尋常的畫,這倒更容易使我的姨祖母產生聯想,因為,在貢布雷,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那樣的畫,阿裡巴巴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當阿裡巴巴一旦發覺周圍已無人在場時,他會鑽進珠寶輝映的山洞裡去,誰也想不到洞裡竟有那麼多耀眼的寶貝——

    1阿裡斯泰: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是教會人們養蜂的神仙。

    2忒提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海神。

    3維吉爾(公元前70年—19年):拉丁詩人。有關阿裡斯泰的描述,見於他的詩作《農事詩》。

    有一天——那時我們住在巴黎——他在晚飯後來看我們,他為自己穿了一身夜禮服而連連致歉。他走了之後,弗朗索瓦絲說,據車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進晚餐”的。“對,”我的姨祖母繼續織著毛線,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是聳聳肩膀,不動聲色地挖苦說:“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對他相當不客氣。她認為,我們請他來作客,是給他面子;夏天,他每回來我們家,總提著一筐自己園子裡出產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從意大利旅行回來,總要送給我好幾張美術名作的照片;這些,我的姨祖母認為都是理所當然的。

    遇到要大擺筵席的日子,偏偏手頭又沒有制作風味醬汁或鳳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就托他想辦法弄,但又不請他來赴宴;她居然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妥,反而認為他還不夠體面,不宜請他在招待首次光臨的貴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談話的內容涉及到法蘭西王室的幾位親王,我的姨祖母就對斯萬說:“這幾位大貴人,您跟我一樣,咱們都永遠高攀不上,還是不談算了,您說是不是?”她哪裡知道,也許當時斯萬的口袋裡偏巧正裝著一封從特威克漢姆1寄來的信呢。趕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麼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她那種不知深淺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識貨的孩子,拿著古董當不值錢的東西玩,根本不知道愛惜。當時在俱樂部會員中那樣赫赫有名的斯萬,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創造出來的斯萬,說不定有天壤之別。晚上,在貢布雷的小花園中,鈴鐺怯怯地響過丁冬兩聲之後,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關斯萬家的一切陳年掌故,來充實她所創造的那個默默無聞、毫無主見的人物,並使他生動起來,於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顯現,我的外祖母則緊跟在他的後面。他只要一開口,我們就認出他是誰。但是,即使從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來看,我們誰都不能構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樣的物質的整體,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別人的思想創造出來的。甚至例如被我們稱之為“看望熟人。那樣簡單的行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質。我們用我們所掌握的有關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人的音容笑貌。我們的心目中有關他的全貌,不用說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終,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頰豐滿起來,而且貼切地勾畫出他鼻梁的輪廓,進而把音量區分得那樣纖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我們每次看到這張臉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就又遇上那些概念,並聽從那些概念。也許,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們在勾畫斯萬的形象時,由於無知而刪略了他在社交場中所具備的許多特點,而在別人看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一股風流倜儻的英俊氣息,只是這股瀟灑之氣,遇到他的鷹鉤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樣駐足留連;但是,他們也能在斯萬那張失去了魅力的臉盤上,在那片空蕩蕩的、開闊的眉宇間,在那雙已經貶值的眼睛的深處,堆積起半是記憶半是遺忘、模糊而親切的殘跡,那是我們在鄉居期間與芳鄰每周一次共進晚餐之後,在牌桌邊或花園裡一起度過的閒暇時光所留下的殘跡。我們的朋友的體態外貌,於是象有關他的父母的記憶一樣,變得十分充實,當年的斯萬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動的人。今天,當我在回憶中由我後來認識得相當准確的斯萬,進而聯想到早年的斯萬,我簡直好象是離開了一個人,去接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萬的身上,我發現了我少年時代的可愛的錯誤,而且早年的斯萬同後來的斯萬相似之處很少,倒是更象我當年所認識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無非同博物館一樣,其中同一個時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種家庭特征,一種相同的色調——早年的斯萬,整日閒暇,散發出大栗樹、覆盆果和蒿草葉的芳香——

    1特威克漢姆:倫敦西南郊的一個住宅區,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後,不少流亡英國的法王室貴族僑居在那裡。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聖心教堂認識的太太幫忙(由於我們的門第觀念,我的外祖母後來不願意再同她來往了,盡管她們彼此都覺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兒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對我的外祖母說:“我想您同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兒洛姆親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時心情很興奮。她對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勸她租一套房間住住的那幢門前有悅目園景的大樓贊不絕口,對在大樓院子裡開鋪子攬活兒的織補匠父女倆尤其滿意。她有一條裙子在樓梯上掛破了,求織補匠修補。她說織補匠的女兒簡直象顆珍珠,而那位父親則是她生平所見到的最高雅、最無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會地位絕對無關。她最賞識織補匠的答話,她跟我的媽媽說:“塞維尼1都說不到那樣高雅得體!”相反,當她說到她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時,她的評語卻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1塞維尼(1626—1696):法國女作家,有《書簡集》傳世,文筆清麗,感情細膩,措辭委婉典雅。

    至於侯爵夫人關於斯萬的那席話,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萬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們根據外祖母的信仰,在給予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評價中,為她定下一項義務:她不得做出違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認識斯萬其人,甚至允許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這是有失體統的行為。“什麼!她認識斯萬?你不是說她同麥克——馬洪元帥還沾點親嗎,她怎麼能這樣?”我的長輩們對於斯萬的社交活動抱有的這種看法,後來更因他同聲名狼藉的社交圈內的一位女子結婚而得到進一步的確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際花一類的人物,斯萬倒從沒有打算把她介紹給我們認識。結婚之後他依然單獨來我們家作客,只是來得不那麼勤了。我的長輩們認為,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論,便足以推想斯萬通常在什麼圈子裡鬼混;他們對那個圈子的內情並不知曉,但估計斯萬是在那裡遇到她的,後來又同她結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從報上得知斯萬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實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親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當政時顯赫的國務要員。外祖父一向對小道消息很有興趣,因為那些細枝末節能使他的思想潛入莫萊、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萬同那些國務要員的熟人經常來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卻相反,她對那條新聞的解釋於斯萬極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種姓”之外,在自己的社會“階層”之外另行選擇交往對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於亂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討厭的。她認為,這是貿然放棄長輩們辛苦建立的實惠;有遠見的家長們總為自己的兒孫體面地奠定下親朋關系的基石,讓他們日後坐享同牢靠的人親密交往的成果,豈可輕率地擲置不顧(我的姨祖母甚至不再接見我們家的一位公證人朋友的兒子,因為他同一位親王家的小姐結了婚,我的姨祖母認為,等於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證人兒子的身分,下降到據說有時會受到後妃們青睞的冒險家、貼身侍從或馬夫之流的卑賤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萬來吃晚飯的時候,向他打聽那幾位要人的情況,因為我們新近發現原來他們都是他的朋友。姨祖母狠狠地批評了他的這種打算。另外,外祖母的兩位妹妹——這是兩位雖具備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卻不具備她那份聰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稱,姐夫居然有興致涉及這類無聊的話題,她們萬萬不能苟同。她們都是潔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為如此,所以決不能對飛短流長的閒話感興趣;即使具有歷史意義的傳聞,她們也從不過問;一般地說,凡是同審美與操行無直接關系的話題,她們從不答腔。對於直接或間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談論,她們打心眼兒裡不感興趣。只要飯桌上出現輕薄的談吐,或者僅僅是實惠的話題,而兩位老小姐又無法把話題引回到她們所熱衷的內容上來,她們就干脆暫停聽覺器官的接受功能,讓它處於開始衰竭的境地。那時,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須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醫生對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連擊玻璃杯的同時,大喝一聲並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這類粗暴的方法來對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許是由於職業養成的習慣,也許他們把人們都看作有點瘋病。

    老太太們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譬如說,斯萬來我們家吃晚飯的前一天,親自給她們送來一箱阿斯蒂出產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著一份登有“柯羅畫展”消息的《費加羅報》,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邊,注上了“夏爾-斯萬先生所藏”這幾個字樣。姨祖母說:“你們看到沒有?斯萬居然露臉,名字登在《費加羅報》上!”

    “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是很有鑒賞力的,”外祖母說。

    “你當然了,”姨祖母接過話來說,“你的看法總跟我們不一樣。”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從來跟她不一致,至於我們會不會贊成她,她並沒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們一起來反對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見解把我們統統納入反對外祖母的陣營。但是我們偏偏誰都不接話,我的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表示要跟斯萬提到《費加羅報》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勸她們千萬免開尊口。每當她發現別人身上有個她所缺少的長處,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堅決否定,認為不是長處,而是一個缺點;她不僅不會羨慕人家,反而覺得人家可憐。

    “我認為你們這樣做並不會使他高興;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這樣顯眼地登在報上,會覺得很掃興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這種事,我決不會沾沾自喜。”

    不過她倒沒有硬要說服我的兩位姨祖母,因為她們倆最怕俗氣,所以她們在影射到誰的時候,總能把話說得婉轉曲折,達到不露痕跡的地步,甚至連當事人都察覺不到。至於我的母親,她力求我的父親答應不跟斯萬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鍾愛的女兒,因為據說斯萬是為了女兒才同他的妻子結婚的。

    “你可以只問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過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親不樂意:“我才不呢!你盡胡思亂想。這麼說不招人笑話嗎?”

    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把斯萬的來訪當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為每當有外人來訪,或者只有斯萬一人作客,晚上媽媽就不到樓上我的臥室裡來同我道晚安了。我總比別人先吃晚飯,然後坐在桌子旁邊;一到八點鍾,我就該上樓了。我只能把媽媽通常在我入睡時到我床前來給我的那既可貴又纖弱的一吻,從餐廳一直帶進臥室;我脫衣裳的時候,還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壞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縱即逝的功效輕易消散化為烏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樣的晚上,我受媽媽一吻時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當著眾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過那一吻,搶走那一吻,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必要的空閒對我的舉止給以專心致志的關注:好比頭腦不健全的人在關門的時候盡量不去想別的事情,以便疑惑襲來時用關門時留下的回憶來戰勝它。

    門鈴怯怯地響起丁冬兩聲,那時我們都在花園裡休息。我們知道是斯萬來訪;但是人人都帶著疑問的表情面面相覷,並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偵察。

    “別忘了,用明確的話感謝他送了酒來。你們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囑兩位姨祖母說。

    “你們又說悄悄話了,”姨祖母訓斥道,“要是上誰家去,聽到人家在竊竊私語,多不自在!”

    “啊!敢情是斯萬先生吧!咱們呆會兒問問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親說。

    我的母親認為,她若一開口就會把我們全家自從斯萬結婚以來可能在態度上使他感到的難堪統統消除。她找了一個空檔,乘機把斯萬領到一邊。但是我跟在她後面,我捨不得離開她一步,心裡想,呆會兒我要把她留在飯廳裡了,我上樓去睡覺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樣得到她親一親的慰藉了。

    “哎,斯萬先生,”母親說,“您女兒好嗎?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樣。已經能鑒賞出色的藝術作品了。”

    這時我的外祖父走過來,說:“快來呀,同我們一起坐到游廊裡來。”

    母親只得把話打住,但是她從無可奈何中又萌生一個微妙的念頭,好比優秀的詩人讓蠻橫的韻律逼出最美的詩句,“呆會兒咱們倆單獨說說您女兒的近況吧,”我的母親悄聲對斯萬說,“只有當母親的才體會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媽媽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們全都圍坐在鐵桌的四周。我真不願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將無法入睡,獨自熬過苦悶的長夜;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時刻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明天一早我就會忘記得干干淨淨;我盡量讓自己想到未來,這樣,我就能象踏上橋梁似的越過令人心寒的深淵。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點的目光那樣被心事繃得很緊,我全神貫注在母親的身上,容不得半點無關的印象鑽進我的心房。各種思想確實都能闖進我的腦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動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轉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頭,統統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藥的病人,醫生給他動手術時他心裡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樣能背誦我喜愛的詩,照樣能觀察到我的外祖父為了誘導斯萬談及奧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種種努力,但是背誦的詩句並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觀察外祖父的舉止也不能使我開心。外祖父的努力終於毫無成效。他剛向斯萬提到一個與他有關的問題,我的一位姨祖母馬上覺得提得不合時宜,等於造成冷場,而她認為只有打破冷場的尷尬局面才是符合禮貌的行為,於是就對另一位姨祖母說: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1,我認識一位瑞典女教師,她把有關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細節,向我作了詳細的介紹。咱們應該請她哪天來吃頓晚飯。”——

    1此處原文為“賽裡娜”,似有誤,應為“弗洛拉”,故從企鵝版的英譯本改為“弗洛拉”。

    “對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也沒有白浪費時間。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詳談了創造角色的過程。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本來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禮。”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禮的芳鄰,”我的姨祖母賽莉納高聲接口道。由於她膽小怕羞,所以聲音特別尖;更由於她深思熟慮,語氣顯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說,一面——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意朝斯萬那邊望了一眼,與此同時,我的姨祖母弗洛拉聽出賽莉納的弦外之音是對斯萬送來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謝,所以也望了斯萬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謝之意,又帶點挖苦,也許她不過是想強調她的妹妹的措辭巧妙,也許她嫉妒斯萬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開竅,善於辭令,更也許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萬幾句,因為在她看來斯萬已窮於對答了。

    “我看,咱們可以請那位先生屈趾光臨,來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說,“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馬特納夫人,他准能一氣兒連談幾個鍾頭。”

    “那才動人吶,”我的外祖父歎了一口氣說;他心想,大自然已經不幸地、徹底地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創造角色之類的問題產生濃厚興趣的可能性,因為它忘了為我的兩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點佐料;若要把莫萊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講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說到這裡,”斯萬對我的外祖父說,“我下面要說的倒跟您問我的問題很有關系,雖然表面上看並不相干,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並無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讀了聖西門1的著作,其中有幾句話您或許會覺得有點意思。那是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寫得並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記罷了,但作為日記,至少寫得非常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論,就同我們認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報紙有所區別。”——

    1聖西門(1675—1755):法國作家,公爵,政治活動家,所著《回憶錄》是路易十四當政後期以及攝政王時期的重要的歷史見證。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去注意那些無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於看報,那麼他們就應當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容,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1《思想集》之類的文章!(他故意調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說得誇張其辭,以免顯得學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裡咱們又讀到些什麼?無非是希臘王後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妝舞會,好象只有這樣才合乎規矩。”說到這裡,他又後悔失言,把正經事說得過於輕佻。他解嘲似地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咱們要談論這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身對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聖西門吧。書裡說莫萊夫裡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於這位莫萊夫裡埃,聖西門是這麼說的:‘他簡直象只厚壁酒瓶,裡面只有起碼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1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作家,對現代實證主義、直覺主義哲學很有影響。

    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裡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她想乘機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聖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發覺,沒有讓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對於“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於聖西門這麼一位文學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痺狀態,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什麼?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麼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麼關系?您的聖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惡心!您居然敢引為經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麼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於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麼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1唉,說得真好啊!”——

    1原詩應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龐貝之死》。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象我在臥室裡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所以,在餐廳裡,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准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於我在精神上已經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准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剎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幾次,畫家在准備調色板之前,早已根據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致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苟地信守協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我想過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剎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於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余可笑。快點,上樓去!”

    我等於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回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發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淒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我們沉入夢鄉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裡。我們拚命把她從水裡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麼一句莫裡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於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登樓時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內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鑽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臥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後像裹屍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夏令,由於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照料。我想,家裡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於求劇院門房給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干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於上流社會的復雜規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村女僕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聖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1——

    1泰奧菲爾和埃蒙四兄弟均為傳說中的人物,相傳公元六世紀時僧侶泰奧菲爾曾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後追悔莫及,遂祈求聖母救助,終以誠心感動聖母,顯靈勾銷了賣魂契。十三世紀時游吟詩人呂特貝夫曾把這一傳說編成詩體說唱,廣為流傳,後來壁畫和浮雕等美術形式也采用這一主題。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見諸十二世紀法國英雄史詩《勒諾埃德-蒙多邦》。相傳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諾、阿拉爾、吉夏爾和裡查,統稱“埃蒙四子”(“埃蒙”為“埃美”的暱稱或賤稱),他們在同查理大帝作戰時,勇武異常,有坐騎名巴雅爾,一躍千尺。

    至於我當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發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發生火災,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區小兒去驚擾正陪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常教訓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聖的禮儀,結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於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並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務必給她一個答復;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征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鍾,好似單憑審察紙質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裡的內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後,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於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轉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在席上正在用冰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方才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論我;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不高興(而且由於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鍾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可現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象一只熟得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注,象蜜汁一般從那裡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並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後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來就注定屬於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鑽進象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動著,並無一定的鍾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期所領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裡參加舞會或者觀看首場演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發現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裡有何貴干。我們就胡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進門廳,答應五分鍾之內一定送她下樓。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於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裡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堪設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盅惑人心的旋風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於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裡面會享受到什麼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系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占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並無本質的差別,並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並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後來我經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游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麼?他不理?怎麼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裡了麼?那好!我再等等。”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裡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就發覺時間不早,打發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我鑽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裡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鍾,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雲散,象服了一劑強烈的鎮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於期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仿佛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淨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象一幅一直卷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致入微,又恢宏壯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並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別;它獨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象是從市區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麼微弱又那麼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象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象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於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裡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後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於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沖動。不過當時誰都沒有這麼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不過對於錯誤的來龍去脈我並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後,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於同一性質,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裡而一直沒有睡覺,那麼,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裡了。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鍾之後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現在我的全部願望是見到媽媽,同她說聲晚安。為了實現這一願望,我已經走得太遠,再想回頭已不可能。

    我聽到大人們送斯萬出門的聲音;門鈴告訴我斯萬已經走遠。我伏到窗前,聽媽媽問父親:龍蝦的滋味是否可口?斯萬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媽媽還說:“我覺得龍蝦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別的香料來做。”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總覺得斯萬的模樣變多了,”我的姨祖母說,“他都成老頭兒了!”

    姨祖母一向慣於把斯萬看作一成不變的小伙子,一旦發覺斯萬比她想象中的年紀要顯老些,她就大驚小怪。而其他人則開始議論說斯萬的這種老相不正常,太過分,有失面子,只有單身漢才這麼老氣橫秋呢;對於那些單身漢來說,不是覺得大白天得過且過,沒什麼盼頭,就是覺得大白天長得要命,因為他們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晝,沒完沒了的鍾點自天亮之後就開始增多,他們卻沒有子女來共同分享這些時間。

    “我相信,他那位愛賣俏的妻子夠他操心的。在貢布雷誰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呂斯先生同居呀?傳得滿城風雨。”

    我的母親倒發覺斯萬先生近來臉色開朗多了:“他一不順心,就跟他父親當年一樣,揉眼睛、摸腦袋。不過他近來這種動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實已經不愛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經不愛她了,”外祖父說,“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說到這件事。我盡量不把它當真,不過他在信裡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情已經淡漠下來,哎!你們倆呀你們倆!怎麼不謝謝他送來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轉身問他的兩位小姨子。

    “怎麼?我沒有道謝嗎?說句良心話,我還以為自己轉著圈兒已經對他委婉地表達了謝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說。

    “不錯,你轉彎抹角地說得很得體,我真欽佩你,”姨祖母賽莉納說。

    “你也一樣,說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鄰的那段話,連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麼?你們這也算感謝人家!”外祖父失聲叫道,“這些話我倒都聽到了,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你們是說給斯萬聽的。你們不必懷疑,我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出你們的弦外之音。”

    “看你說的,斯萬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領會到了。我總不能跟他提到幾瓶酒、多少錢吧?”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花園裡單獨地坐了一會兒,後來父親說:“咱們上樓睡去吧,好嗎?”

    “你願意上樓咱們就上樓吧,親愛的,雖然我現在一點都不-;倒不是冰淇淋裡的那點兒咖啡弄得我這樣精神,我發覺傭人的房間裡燈還沒滅,可憐弗朗索瓦絲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請她幫我解開緊身上衣後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親打開了安著鐵花條的門,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門廳。我很快就聽到她上樓關窗的聲音。我躡手躡腳走進過道,心怦怦亂跳,激動得幾乎寸步難移,不過這至少不是難過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膽,是過分興奮。我看到樓梯井下燭光搖曳,那是我母親秉燭上樓,接著我看到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隨後她顯出怒容,一聲不吭,事實上過去為了更微不足道的過錯她都能一連幾天不理我。如果那時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雖然意味著她不會不理我,但對我來說也許是更可怕的征兆,因為比起嚴厲的懲罰來,不理我、生氣畢竟只能算不足掛齒的小事。她若開口,那就象辭退傭人似的,雖說得平心靜氣,但是下了決心的;送兒子出門的母親,給兒子一吻是為了告別;而只想跟兒子生幾天氣就了事的母親是不肯吻兒子的。然而這時媽媽聽到已經換好衣裳的父親走出更衣室上樓來了,為了避免父親訓我一頓,她急得呼哧呼哧對我說道:“快跑,快跑,別讓你爸爸看到你象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

    可是我還是反復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我一面說,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燭光已經照到樓梯邊的大牆上。不過父親越來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來作為一種訛詐的手段,我希望媽媽為了避免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先回到房裡去,我呆會兒來看你。”

    來不及了,父親這時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我不覺念念有詞地說了句誰也沒有聽到的話:“完了!”

    然而我並沒有遭殘。父親向來不象媽媽和外祖母那樣對我寬容,允許我這樣那樣;凡她們允許的,父親總不允許。他根本不顧什麼“原則”,也談不上什麼“人權”。譬如例行的散步,別人是不會不讓我去的,即使不讓,起碼也得給我許個願。父親卻隨口說個理由,或者干脆毫無理由,就在將要出發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權利。要麼就象今天晚上那樣,明明離開晚飯的時間還早,偏打發我快走:“上樓睡覺去,不必多說!”但是,也正由於他如外祖母所說沒有原則,也就無所謂堅持了。

    他繃著臉奇怪地看我一眼。後來媽媽尷尬地解釋幾句。他說:“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說還沒有睡意嗎?你就呆在他房裡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應。”

    “可是,親愛的,”母親不好意思,回答說,“這跟有無睡意無關,總不能慣孩子……”

    “談不上慣,”父親聳聳肩膀,“事情明擺著,這孩子心裡不痛快,臉色那麼難看,做父母的總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來,你更要遷就他了。他的房裡不是有兩張床嗎?吩咐弗朗索瓦絲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們那麼好激動,我可要睡了。”

    我還不能夠感謝父親;他凡是聽到他稱之為感情用事的話,只會惱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還沒有走開,已經在我們跟前顯得那麼高大,他穿著一身白色睡袍,頭上纏著淡紫和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士米頭巾;自從得了頭痛病之後,他睡覺總以此纏頭。他的動作就象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那幅版畫中的亞伯拉罕1,那幅版畫是根據伯諾索-戈索裡2的原作復制的,畫中亞伯拉罕要薩拉狠心捨棄伊薩克。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燭光漸升的那面樓梯旁的大牆早已蕩然無存。有許多當年我以為能在心中長存不衰的東西也都殘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繼而興起,衍生出我當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歡;同樣,舊的事物都變得難以理解了。我的父親也早已不會再對我的母親說:“陪他去吧。”出現這種時刻的可能性對於我來說已一去不復返。但是,不久前,每當我側耳傾聽,我居然還能聽到我當年的哭泣聲。當著父親的面我總竭力忍著,等到與母親單獨在一起時我才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事實上這種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因為現在我周圍的生活比較沉寂,才使我又聽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鍾聲白天被市井的嘈雜所掩蓋,人們誤以為鍾聲已停,直到晚上萬籟俱寂時才又遐邇可聞——

    1亞伯拉罕:聖經中的人物,據說是希伯萊人的祖先。上帝為了考驗他,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伊薩克祭神,他同意了。薩拉是他的妻子。

    2伯諾索-戈索裡(1420—1497):意大利畫家。上面說到的那幅畫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舊約故事”中的一幅,作於1468—1484年,原存比薩“康波-聖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毀於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親就在我的臥室裡過夜;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准備受到讓我離家住校的懲罰,不料父母卻對我恩寵備加,過去我做了好事都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獎賞。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恩寵備加,他的舉止言談仍具有專制武斷、獎罰不當的成分,這已成為他行為的特征;在一般情況下,他辦事多憑興之所至,難得深思熟慮。他打發我睡覺去的時候,那種態度我稱之為嚴厲恐怕太過分,其實趕不上媽媽和外祖母嚴厲。他的天性在許多方面雖說同我很不一樣,但同媽媽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別。他八成直到現在都沒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傷心,而這一點媽媽和外祖母卻了如指掌,只是她們太疼我了,不忍心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她們要我自己學會克服痛苦,以此來減輕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練我的意志。至於父親對我的疼愛,那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她們那樣的勇氣:他只要一發現我心裡不痛快,就對我的母親說:“去安慰安慰他。”

    媽媽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裡了。弗朗索瓦絲看到媽媽坐在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訓斥我,她看出必定發生了什麼非同小可的事,便問媽媽:“夫人,少爺怎麼啦,哭成那樣?”我本來是有權盼望媽媽來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況那樣不同,媽媽看來不想以任何懊惱之情來損害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便這樣回答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絲,他神經太緊張;快給我鋪好大床,然後上樓睡去吧。”就這樣,破天荒頭一回,我的憂傷沒有被看作應該受罰的過錯,而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媽媽正式承認了,這是一種精神狀態,我是沒有責任的;我松了一口氣,我不必在苦澀的眼淚中攙進什麼顧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於犯下過失。在弗朗索瓦絲面前,我深為這種人情的復歸而自豪。一小時前,媽媽拒絕上樓到我的房間裡來,還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達理的話,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脫離了幼稚的境界,達到成熟,我的眼淚由此獲得解放。我應該感到高興,然而我不高興。我覺得母親剛才對我作出的第一次讓步,她一定很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為我所設想的理想面前退縮;她那麼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認失敗。我覺得,我取得勝利是跟她作對;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過是因為她憐恤我有病,怕我傷心過度,顧念我年幼。我覺得那天晚上開始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將成為一個不光彩的日子留傳下來。倘若當時我有勇氣開口,我就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我這兒。”但是,我深知媽媽有審時度勢之明,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很現實主義。這種明哲的態度,使她的理想主義天性有所收斂,不象外祖母那樣熱得象團火。我心裡有數,現在既然毛病發作,媽媽寧可讓我起碼得到些慰藉,免得驚動父親。當然,在媽媽那樣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想方設法止住我眼淚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臉龐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認為不該這樣。她若怒容滿面,我或許還好受些;我童年時代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溫情脈脈,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覺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靈魂中畫下第一道皺紋,讓她的心靈長出第一根白發。想到這裡,我就哭得更凶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來沒有依我親暱撒嬌的媽媽,突然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麼下去,弄得媽媽也要像你一樣犯傻勁兒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別這麼哭哭啼啼地呆著,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書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間裡沒有書。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准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書先拿給你,你不會不高興吧?想好了,等到後天你什麼禮物也沒有,你不會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興極了。媽媽去拿了一包書來,從包裝紙看,那些書又短又寬,僅憑這初步印象,(雖然是籠統的,而且還隔著一層紙)它們的吸引力就已經大大超過新年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師》。後來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選的是繆塞的詩,盧梭的一本著作,還有《印第安娜》1;因為,外祖母固然認為無聊的書同糖果點心一樣對健康有害,但她卻並不否認天才的恢宏氣魄甚至對一個孩子的思想都能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不見得比曠野的空氣和海面吹來的風更有害於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當我的父親得知她送我那幾本書時,幾乎把她看成瘋子,因而她只好再次親自出馬,光顧舒子爵市的書店,免得我不能及時拿到禮物(那天的天氣熱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時難受極了,醫生警告我母親說:以後切不可再讓她累成那樣)。外祖母一下就選中了喬治-桑的這四本田園小說,“我的女兒,”她對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存心給孩子買幾本文字拙劣的書看呀。”——

    1《印第安娜》也是喬治-桑所著的小說。

    確實,我的外祖母從不湊合買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補益的東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們在物質享受和虛榮滿足之外尋求愉快的優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實用的禮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樣既然過時,實用性也就隨之消失,它們的功用也就與其說供我們生活所需,倒不如說在向我們講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裡掛幾張古建築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風景圖片。可是當她去選購時,雖然照片上的內容不乏審美價值,她總覺得照相這種機械復制方式,讓平庸和實用過於迅速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辦法做點手腳,雖說無法完全排除商業性的俗氣,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藝術來取代它,給它引進一些藝術的“厚度”:譬如說,不要實景照片。她問斯萬:有哪位大畫家畫過夏爾德爾大教堂、聖克魯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她寧可送我油畫照片:柯羅的《夏爾德爾大教堂》,於貝爾-羅貝1的《聖克魯大噴泉》和透納2的《維蘇威火山》;雖說仍是照片,藝術檔次畢竟高了一級。但是,倘若攝影師不拍古建築,不拍自然風景,這些都由大藝術家去描繪,攝影師只拍藝術家畫下來的景物,那麼,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順了。一觸及流傳甚廣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計稽古溯源,她請教斯萬,某某作品有沒有版畫復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舊版畫,因為在版畫本身之外另有一種價值,例如那些臨摹傑作原貌的版畫,而傑作原貌今天我們已經無幸拜識了(就象莫岡在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原作變樣以前臨摹刻制的那幅版畫)——

    1於貝爾-羅貝(1733—1808):法國版畫家、油畫家。

    2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是印象派的先驅者之一。

    應該說,用送禮物來理解藝術,這種方法並不總能收到輝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畫,畫的是威尼斯,據說背景是環礁湖,我從那幅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給予我的印象准確。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對,開一份清單,一一列舉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給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麼這筆帳無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家具結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有昔日的一點風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象,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們已經不習慣的某個方面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語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只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代語言中已經被習慣磨損得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象一件舊家具那樣,裡面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村,別處已經聽不到還有人這麼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正等於她更樂於贊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發思古的幽情,可以領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實現的漫游。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發紅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書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象《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裡,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我並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而把它們當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於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見慣的情節裡,短而又短的字裡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別具一格的抑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裡都在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果造成連貫情節的中間出現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與那小伙子之間各自的態度發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發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願地設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只覺得聽來受用;我不明白那個小伙子為什麼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艷、絢麗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於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麼藝術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的聲音、舉止和言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想到自己已屆風燭殘年,她不提節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者感到興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裡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喬治-桑筆下充滿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誨早已使媽媽學會把這兩種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後來我才讓媽媽明白它們在文學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讀時細心地從聲音中排除掉一切狹隘情緒和矯揉造作的腔調,以免妨礙感情的洪流湧進字裡行間。喬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專為媽媽的聲音而寫的,甚至可以說完全同媽媽心心相印。為了恰如其分,媽媽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先於文字而存在的語氣;由它帶出行文,而句子本身並不能帶出語氣;多虧這種語調,她在朗讀中才使得動詞時態的生硬得到減弱,使得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在善中有柔、柔中含憂,並引導結束的上一句向開始的下一句過渡;這種過渡,有時急急匆匆,有時卻放慢節律,使數量不等的音節服從統一的節奏,給平淡無奇的行文注入持續連貫、情真意切的生氣。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媽媽伴我過夜的溫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願莫過於在夜間如此淒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願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裡。但是只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並不會給我帶來更大的神通,因為事情畢竟不由我的願望決定;只是現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布雷的時候,就只看到這麼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在茫茫黑暗之中,象騰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築物一角的電光,其余部分都沉沒在黑夜裡。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成這個不規則稜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干;頂部是我的臥室、臥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裡進來的。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鍾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的,就是這麼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等於一般老式劇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布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布雷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鍾這一個時辰。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並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願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1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後,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過某一棵樹,而樹裡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於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1凱爾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中歐形成的一個印歐語系的種族。他們自青銅時代起,從萊茵河及多瑙河之間的地區向西擴展,進入高盧中部。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二世紀,是他們擴張的極盛時期;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為羅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於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後來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准備泡軟後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顎,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並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裡湧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那麼,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麼?哪裡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並不在於茶水之中,而在於我的內心。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並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復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麼,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內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現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都將無濟於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並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麼?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卻枉費力氣,毫無收獲。我於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後一次拚搏前休養生息。爾後,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系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伙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在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後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並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系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麼規整、那麼一絲不苟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得等到以後才發現——為什麼那件往事竟使我那麼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台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於灰樓的後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裡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游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裡,碎紙片著水之後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裡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裡的奼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裡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並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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