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春陽高掛。
在吳國都城的大校場上,集中了吳國的文武重臣,自闔閭而下,全部到齊。
校場邊搭了一個高台,闔閭、夫概王、白喜、伍子胥、卻桓度冒充的孫武等,一齊伴著晉國來的專使巫臣和其他一眾武將文臣百餘人,在高台上排列坐好,觀覽校場下正要進行的晉國車戰示範。
校場四邊圍滿了吳兵,雖然有上萬兵員,卻是鴉雀無聲,顯示出精良的訓練一陣馬蹄聲和車輪聲,從校場東面的入口響起,一隊戰車衝出,井然有序,轉眼在大校場空地的東面打橫一字排開,共有七乘。
這些戰車每乘都以四匹披甲的戰馬拉動,獨轅,兩輪,方形車輿,長谷,寬約十尺。
每乘車上有三人,主要的戰士站在左面、全身甲胃,以皮革為主,再綴以青銅護器,千執長達丈八的鉤戟,地位較次的戰士居右,兩個戰士中間的是御手,負責駕御戰車。
戰車上除了甲盾外,還有中間橫懸的戰鼓,隨風飄揚的戰旗則斜掛在車尾,有軸的頂端安有尖刺,大大增強了殺敵的能力。
七乘戰車在校場上列出陣形,好不威風。
吳國一向多湖和沼澤,對車戰運用可說一竅不通,見到這樣的架勢和裝備,均覺心顫神蕩。
巫臣環顧吳國君臣,見到除了闔閭、伍子宵和卻桓度等有限幾人外,餘人顯然都為戰車的氣勢所懾,心下大感滿意,向闔閭道:「大王、此次小臣來此目的,是希望能把北方車戰之術的精華引進貴國,以能發揚光大,在戰場上一殺楚人的威風。」
闔閭呵呵一笑道:「貴國好意,本王怎會不知,還望巫專使詳細介紹,令我等野外之民一開眼界。」
巫臣微笑道:「在他們示範不同的車戰技術前,我首先要約略述說一下這種戰術的大概。戰車是平原會戰的無敵武器,機動性大而靈活,戰鬥的過程,主要是分遠射、錯谷格鬥兩個部分,通常都是以一線橫列作戰,就像現下的陣勢。」
說到這裡,忽地一聲暴喝。
校場上七輛戰車上的戰鼓一齊響起,七名御者揚聲大喝,七乘戰車一排衝出,車輪和校場的沙石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塵土揚上天空,衝到看台前。
戰車上的武士手中的丈八鉤戟,一齊向前急剌幾下,煞是好看。
戰士們在戰鼓聲裡,運氣揚聲,便像千軍萬馬縱橫殺,使人熱血沸騰。
銅戟在陽光下閃爍生輝,觀者幾不能睜目。
晉國車戰之術,果然不同凡響,難怪能與楚國分庭抗禮,平分春色。
夫概王雙目閃著興奮的光芒,道:「巫專使,貴國車戰的確高明,我國若能學上一二,那還怕楚國不低頭。」
巫臣仰天大笑,意氣風發。
其他吳國大臣紛紛點頭,只有卻桓度和伍子胥默然不語,毫無贊同的神色。
這時戰車越過看台,到了校場的另一邊,又轉了回來。
七車二十八匹馬,踢起滿場塵土。
全場響起一陣陣驚歎的聲音。
眾人紛紛向巫臣發問,由戰車的製造到戰士的訓練,無不在詢問的範圍內,夫概王更是發問最多的一個,顯示了各人的濃烈興趣。
反而卻桓度這兵法大家,微笑不語,只像是個陪客,不時和其他文臣閒聊。
吳王闔閭看在眼內,心中一動,也不言語。
白喜走近卻桓度身旁道:「孫將軍,今晚由夫概王親自宴請巫專使,我倆身為陪客,最好早一點到達。」
卻桓度道:「這個當然。」
白喜道:「橫豎順路,不如我的座駕經過孫將軍的府上時,和將軍一同赴會,豈不有伴。」
卻桓度怔了一怔,白喜與夫概王一向合得來,和伍子胥則不大和睦,這次相邀同往赴會,看來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況且今晚夏姬必會出席,到時也不知是什麼一番局面,再加上夫概王的美麗刁蠻女兒舒雅,卻桓度一想起頓時頭也大了好幾倍。
他想了想,口上連忙應道:「能得白將軍作伴,那就最好不過了。」
自喜欣然而去。
闔閭這時走到卻桓度身邊,低聲道:「孫卿似乎對這戰車另有看法,木王說得對不對?」卻桓度連忙恭身道:「小將豈能瞞過大王法眼,不過這時並不適合談這方面的問題,小將和伍將軍近年來銳意在武器和戰術上加以改革和發展,大王若能抽空,請隨時審核。」
闔閭雙目精光一閃道:「就明天如何?」卻桓度道:「謹遵王命。」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卻桓度知道最重要的時刻將要來臨,若能在明天令闔閭對他們訓練的戰陣武器生出信心,才可使這雄心勃勃的吳王敢向稱強天下的楚國挑戰。
即將來臨的困難,卻是這麼多和不易解決,包括了私人恩怨、兒女之情、權力之爭和戰場上的生死勝敗。
黃昏時分,白喜果然驅車前來和卻桓度齊赴由夫概王作東道主,宴請晉國來使巫臣的晚宴。
這個宴會有卻桓度最想見但又是最不欲見的絕代尤物夏姬。
自從長江一別,卻桓度一直將此夢縈魂牽的美女,埋藏心底,這刻再要相見,卻須視同陌路,令人心碎。
還有那既刁蠻又動人的夫舒雅,不知又會弄些什麼把戲。
剛好這時白喜望向車外,欣賞風景的眼光收了回來,注視卻桓度道:「孫將軍,聽說你每天清晨都起來練劍,想必是此道高手。」
卻桓度心下一震,暗忖自己練武之事極端密,這白喜居然隨口道來,自然含有警告自己他的耳目靈通,不知自己的事他還知曉多少?口中若無其事的答道:「小將自幼身體多病,所以遵照先嚴吩咐,每天早起舒展一下筋骨,那當得起練劍兩字。」
白喜莫測高深地一笑,不再追問。
一時間兩人沈默了一會,好在白喜態度從容,二人間的氣氛相當輕鬆。
卻桓度心想自從得到孫武的十三篇兵法後,這幾年一直致力於把兵法融入劍術內,最明顯的變化,就是精神愈趨內藏不露,所以連伍子胥這武學的大行家,亦當自己是普通好手,為舒雅向自己挑而擔心,估量白喜雖然知他每天練劍,也不放在心上心下稍安。
白喜話題一轉,談起巫臣來,道:「這次若能藉著這個機會盡得晉國車戰奇技,吳國之興,應該是指日可待。」
卻桓度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自喜神色怪異,問道:「孫將軍難道不認為晉國車戰之術,足可與楚國分庭抗禮嗎?」
卻桓度正容道:「恰恰相反,我認為晉國車戰之技,比之楚國,只高不低。」
白喜道:「若是如此,為什麼你今天在校場檢閱晉軍的操演時,似乎毫不感興趣」卻桓度心想這才是你要問的問題。今日自己的態度,當然瞞不過這經驗老到的白喜。
卻桓度答道:「楚國國力十倍於我,在車戰上有極優良的傳統,如果以車戰對車戰,不啻以己之短,對別人之長。況且一輛戰車的製造,耗時良久,動輒要多月的時間,方今我國國勢大盛,若不能把握時機!實令人扼腕長歎。」頓了一頓又道:「戰車沈重笨拙,只適合馳騁平原荒野之地,兼且轉動不便,在多湖泊沼澤叢林之處,等同廢物。況且駕御極端困難,輪大輿短,轉動不靈活,又是單轅;而用縛在衡上的軛駕馬,全靠馬來控制四匹奔馬,只是「御者」的訓練,便不是一蹴可就的事,如何可與有數百年傳統的楚國在這方面爭雄?」白喜一時沈吟不語。
卻桓度不期然有點欣賞此人。他雖然一向和夫概王結成陣線,卻絕非只爭意氣之徒,若他身形雄偉,面相非凡,亦令他惺惺相惜。
白喜抬頭道:「然則孫將軍又有何制勝之道?」卻桓度剛要回答,馬車倏然而止。原來到了夫概王的府第。
兩人停止對話,一同下車。
踏出車門,卻桓度眼前一亮。
夫概王府遠在北郊,卻桓度忙於練兵,還是第一次來此。以往多次經過,都是在高檔外遠遠觀看,這樣身在其中,當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王府依山建成,面積廣闊,有內外兩道城垣,團團圍住。
外城牆的四角,建有鐘鼓樓,每個高達六丈,監視著城外每一個方向。
城牆厚達一丈,可供駿馬住城牆上馳跑。
卻桓度暗忖:只是這王府的建設,便可以推斷夫概王野心不小,這人手下家將多達五千之眾,佔了吳國總兵刀一成有多。這王府又憑險而,易守難攻,異日必為吳王闔閭的心腹大患。
進入內城牆後,一道近百級的石階沖空而起,直伸往山腰的王府主宅。位在整個建群的中央,是一座建造於兩文的高台上的建物,由前、中、後三座宮殿組成。
王府前又有門殿數座,左右樓亭隱隱,氣象萬千。
卻桓度心內讚歎,這樣的建,儘管齊、楚諸地素以文明見稱的國家,也屬罕見,這夫概王絕不能輕忽視之。
日落西斜,王府左側的天際萬道紅霞,把夫概王府襯托得如神仙宅第。不知為什麼,卻桓度忽然想起找自己麻煩的舒雅。
怕只有追樣的地方,才配得上這樣秀美嬌靈、武藝出眾的美女。
卻桓度和白喜兩人,在四個侍衛引導下,緩緩踏上直通王府大門的石階。
忽地一陣馬蹄聲從左側傳來,以極高的速度,直向兩人立身處奔來。
兩人自然回首側望。
數騎從王府側的樹林奔來,當先一名女於,全身緊裹在銀光閃閃的武士服內,英氣迫人裡帶著無限嫵媚,不是夫概王的掌上明珠舒雅還有誰?
背後是四名年輕俊偉的男子,當日早上從背後襲擊卻桓度被奪去長戈的寧聲,赫然在內。
眾騎士背上都掛著長弓箭筒,一看便知是狩獵歸來。
舒雅領著眾人奔到卻、白兩人身前丈許,才驀地一抽馬,整只駿馬人立而起,示威似地作兩人面前立定。
後面數騎亦立時顯示出御者的精湛技術,同將急奔的健馬勒定,一陣馬嘶和噴氣的聲音,頗具威勢。
舒雅一陣嬌笑,雪白的俏臉掠過得意之色。伸手一拍背後,原來馬股上縛了一隻中箭的黃鼠狼,向白喜道:「白將軍,你看舒雅的收穫。」她眼尾也不望向卻桓度,像是他並不存在那樣。
白喜大笑道:「恭喜小姐的箭術更上一層樓,這一箭剛好透頸穿過,吳國箭術之精,除了夫概王外,當數你了。」
舒雅又是一陣嬌笑,像朵盛放的鮮花,她身旁的其他男子,無不看得發呆。
舒雅精靈的目光,一溜轉到卻桓度身上道:「原來是這位只懂兵法卻不懂自保的大將軍,今天肯駕臨寒舍,真是令蓬蓽生輝。」語氣充滿譏嘲。
她身旁的男子發出笑聲,唯有那寧聲笑得很是勉強。
卻桓度豈會和她一般見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白喜望向卻桓度,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表示他拿這個刁蠻公主沒辦法。
卻桓度心下暗讚白喜一聲,白喜這表情勝過千古萬語,既不會觸怒舒雅,亦使他卻桓度難以發作,不禁對他作出更高的估計。
舒雅被卻桓度從容自若的神情激起怒火,面容一沈道:「孫將軍,你若非整日只顧著講千軍制勝之道,就不至於今早無能自保了。」
卻桓度一愕,旋又釋然。
原來他看到寧聲面容尷尬,垂首不語。恍然明白寧聲為了在舒雅面前保存顏曲,將今早的事情扭曲,指敗為勝。
白喜眉頭一皺,覺得舒雅言與過重,正要發言。
卻桓度一伸手,阻止白喜為他出頭道:「夫小姐名震男方,末將技低位微,何能自保。」他的口氣似乎謙遜,神態上卻是毫不在乎,把正要發作的舒雅弄得苦無藉口。
舒雅眉頭皺了起來,黑剿鋤的大眼睛在俏面上轉了兩轉,忽地一抽馬頭,兩條修長的大腿一夾馬腹,駿馬一聲急嘶,放開四蹄筆直的朝卻桓度衝來,一把鋒芒四射的長劍,握在手中。
卻桓度精神集中在她手上的長劍,這就是著名的「越女劍」。據說出於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的妙手,精鐵打成,更勝他以前得自父親的銅劍「銅龍」。
「越女劍」破空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隨著駿馬衝近,向卻桓度面門刺來。
這一劍來勢兇猛,但在卻桓度眼中,卻知道舒雅留有餘力,非是要一劍將自己幹掉,當然他也不可以排除夫概王藉著女兒把自己宰了的可能性,事後只要夫概王親自請罪,吳王也莫奈他何。
他可以詐作驚怕,例如滾下台階避過,但只要這是傳了出去,必然大損自己在軍內建立的威信,目下唯有押他一注。
卻桓度卓立不動,眼前寒芒一閃,長劍在眼前一寸滑開,健馬在身邊擦過,馱著舒雅奔上台階。
舒雅的聲音遠遠傳來道:「孫將軍若要求自保之數,可拜我為師。」連人帶馬,衝入了大門內。
卻桓度環顧眾人,看到白喜面上一絲驚容,剛正逝去。心下一凜,知道高明的白喜看出了自己驚人的眼力和膽量。
其他一眾青年面上現出了尊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