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似一層薄紗飄渺風揚,晃晃悠悠地隨風落照在宮殿的紅牆青石階上,翠綠的瓦片珵亮折射著簷角廊下的晨露,天擎宮中的宮人便開始忙碌起來。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看不到的,我看到的,只是有序循進的宮人魚貫而入,輕紗挽動,威風拂動床前的紗帳,若隱若現地勾勒著人影姣好曼妙的身姿。
「公主,該起床了。」宮人輕柔悅耳的聲音小心翼翼。
睜開眼,皓腕輕揮,我推開錦衾,坐起身。
宮人為我打起簾帳,搬來梨木雕花屏風。
春深時節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花香,甜美清新。
抬手由著宮人為我更衣,九重百鳥朝鳳長裙在身,裙擺上搖曳生姿的牡丹百合褶皺,外罩輕薄的綵鳳棲梧羅衫,高貴雍容的朝天髻,金色的珠花恰到好處地掩映著烏黑順滑的青絲,發間珠釵金步搖,銀屏扇形耳墜。
梳洗完畢,宮人傳膳。
冬暖夏涼的小苑,是父王特地為我修築的。看著滿目花團錦簇,春色旖旎,我用著上好的精緻早點,早茶溫熱,身邊的宮婢小扇輕搖,絲絲涼風。
面前花開荼蘼,常常讓我產生錯覺,彷彿,花開不敗,彷彿我的歲月,也是永遠如此花開荼蘼。如那些精緻美好的花兒一樣,我——寧鳳秋,便是最美的女子,最高貴的女子,更是安哥哥心目中最愛的女子。
這樣的認識從小扎根在心底,直到……第一次遇見紫籐花海中從天而降,落在安哥哥懷中的少女時,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恍見一團火紅從天而降,未等我反應過來,只見安哥哥一蹬馬鐙,借力從馬上飛身而起,一道紅色的身影與之交疊,然後緩緩旋轉而下,花飛花落。
他低眉,正對上懷中人的臉,然後……微微一怔。
我才看清落下來的竟是一個紅衣少女,一雙白皙的纖手環住安哥哥的頸項,就那樣融進了那張畫面中,笑靨晏晏,而我……只是旁觀者。
「原來剛剛的紙鳶是你放上去的?」我回過神,不甘心看著他們倆之間微妙的氣氛,插足道。
沒等到那少女答話,便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
「你們在幹什麼?」我心頭一喜,是父王……
「參見寧王。」
「參見父王。」
「暖玉,快見過寧王。」安哥哥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
那女子卻只是斜眼睨了他一眼,沒有動作。我暗暗竊喜,以父王的脾氣,這女子必死無疑。說不清問什麼,我討厭他們之間的密不透風,沒有一點我插足的位置。
「大膽,見到寧王竟敢不跪!」如我所料,魏公公出聲呵斥。只是沒想到的是,父王卻沒有發作。
「父王——」我甜甜地一喚,心裡摸不清他的意思。
父王象徵性地斥了幾句,我亦放下心來,卻只聽安哥哥的聲音響起,「寧王恕罪,這是賤內。」
我愣在那兒,腦海裡只剩下他的那句,「這是賤內……」
「這是賤內……」
「這是賤內……」
怎麼會?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卻見那少女根本沒有反駁的意思……
他們說的什麼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最後只能任由父王帶著我離去。
沒幾日,我收拾了心情,重新去找安哥哥。
只是,他依舊溫文爾雅,只是語氣中卻是比以前更明顯的疏離……我派人搜遍了玄府,連父王也在時候怪我胡鬧,而我……卻終究沒能找到那女子的藏身之地,明明就是被他帶回來了,可我卻怎麼也找不到。
再見到那女子,是在上元宮宴。玄哥哥帶著那女子赴宴,兩人淡淡的互動讓我袖中的手指絞在了一起,卻又無能為力。
宮宴進行了一般便殺出了十幾個刺客,我驚恐地縮在父王懷中,不敢睜眼看。
刀劍碰擊聲,金鐵皆鳴。
然後,父王決定論賞,可他卻又一次提起了娶那女子。
「玄愛卿果然英明神武,少年英雄,風流不假,今日救駕有功,本王便將梧桐公主賜婚給你,如何?」
「多謝王上美意,青安不過是行分內之事,不求賞賜。」他頓了頓,朗聲道,「王上恕罪……青安只求與髮妻相偕到老。」
話畢,他與那女子的手十指相扣,刺痛了我的眼。
又一次,我丟盔卸甲,狼狽地落荒而逃了。
聽聞安哥哥生病,我擔心地上門去探望,卻幾次三番被拒之門外,愣是說那病可怕得很,甚至是會傳染的。忐忑一個月,終於在壽宴上看到了久違的他。
春風滿面,溫潤如玉。那樣幸福的神采是我不曾熟悉的,他熠熠閃爍的眸光中滿是甜蜜,卻不是屬於我的。正暗自神傷,父王忽然下令要他畫一幅丹青相贈。
自小相識,我卻從來不知道他擅丹青。
雖然父王和他的對話我並不懂其中玄機,但卻著實開心。
看著他提筆在紙上輕描淡寫,那樣從容自得的神色讓我著迷……畫上的女子眉眼間透著甜蜜,是一張淡淡的笑顏。
我欣然地察覺,那畫中的女子更勝我的模樣。緋紅了臉頰,我收起那畫,抱在懷中。
三月飛逝,安哥哥出征西影,而那女子有了身孕的消息也讓我痛心疾首。
一個月後,他凱旋而歸的同時,也傳出了那個叫暖玉的女子與雲少將苟合私奔的消息,我雖然心疼安哥哥被那女子背叛,卻也在暗暗竊喜中迎來了父王的賞賜,下嫁玄家。
欣喜若狂地準備著最盛大的婚禮,我日日沉浸在火紅的顏色中,嫁衣上金線飛揚的鳳凰交頸而眠,我怯怯地想,這一次,我要抓住他,好好地愛他。
婚宴當晚,西苑走水。
他終究是掙開我的手跳入火海……那一刻,水火交融,我只覺得心寒,渾身顫慄。有那麼一瞬,我甚至惡毒地想就算要死,也決不能讓他們死在一起。
當晚的婚禮終究是結束了,而我……如願成為了他,玄青安的妻子。
沒有喜慶,只有爛醉如泥,沒有愛語,只有另一個女子的名字。
他睡在暖榻上,沒有碰我。
而接下來的日子,更多的痛與心寒慢慢麻木了我的心,我才知道,原來愛情……真的勉強不來。
他看著我的目光連從前的溫和也沒了,沒有愛情,甚至不如一個陌生人,更像是一個仇人,冷得讓我不敢接近他。
愛情,約莫快死了罷。
他似乎永遠都在忙,沒有閒情為我畫畫,沒有心思陪我賞花。所有他陪著那女子做過的那些讓我羨慕又嫉妒的事,他一件也不肯做。
甚至……沒有夫妻之實。
又那麼一夜,我趁他喝多了,便偷偷跑進他的書房,這是我不曾進來過的房間,他從不允許我進來。
牆上掛著一幅美人琵琶圖。細看那女子的眉眼,只覺得眼熟。而我驚異地發覺,那畫中的女子與那日壽宴上他畫的我的畫像竟是如出一轍,唯一的不同是……那女子穿著的是我的衣服,而眼前的……正是那個叫暖玉的女子。
我癱坐在地上,瘋狂地撕碎了那畫。眼淚流進嘴角,鹹澀難嚥。哭喊……我從來不曾那樣委屈得哭過,彷彿就要將我所有的眼淚都流乾。
他踉踉蹌蹌地從桌邊起身,看著我手中的碎片,舉起酒壺砸碎在我面前,迸濺的碎瓷片扎進我的手臂,卻比不上心痛。
他冷笑,「知道嗎?你永遠也代替不了她……永遠都不可能!」
我錯愕地抬起淚眼看他,卻只見他滿目嗜血的猩紅,那樣可怖。
「王上要我娶你……我娶了……但你永遠也不要奢望我會要你……我要讓你……」他喃喃著走出門,踉蹌不穩。
他的身影沒入陰影中,彷彿走入地獄的修羅。
我驚恐地爬起身抱住他的腰,「不要……安哥哥,不要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要我?」
他停下步子,卻沒有回頭。
我爬起來,揪著他的衣擺,站到他面前,「你不能不要我……我是你的妻……你的妻子……」
說罷不顧身上的傷口,我胡亂地解開腰帶,衣裳落下,肌膚觸及空氣的沁涼。我抬手環上他微醺的身子,酒氣熏得我有些迷醉。
不過剛剛觸及他的腰身,我就被人從身後拉開。
我掙扎著要抓住他,卻不料身後的手愈發使力。
轉身只見一個黑衣中年人站在身後,對我的身體沒有一絲興趣與異動,彷彿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畫面。
他終究是拂袖絕塵而去,那黑衣中年人守了一會兒,也離開了,臨走幽幽地道,「若公主實在寂寞,屬下可以找幾個清倌兒來。」
涼涼的夜風,冰冷地吹拂,心痛,涼的無法自制。
我愛得那樣用心,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七月中旬,他帶著揮軍起兵,逼宮賜死了父王。我只想得到他的寵愛,哪怕假裝的琴瑟和鳴也是好的。對著父王說他交待的說辭,掩護他的所有行動,一切都那麼木然地進行著。
烽煙中,我再熟悉不過的銀色戰甲變得那樣陌生,我木木地任由身後的士兵抓著我,站在城樓上看著宮牆內鮮血綻開,仿若黃泉溪畔的彼岸花,那樣妖冶……那樣淒絕……
父王喝下鴆酒,顫聲道,「我千算萬算……卻獨獨漏算了你……」
其實沒有我,他也一樣會成功。玄家從來就有那樣的實力,只是父王猜忌疑心太重,逼急了玄家。玄青安是怎樣的人,這一年是我真正認識他的時間。
他只是為了那樣一個下落不明的女人反了寧家,反了天擎。
而我,也只是為了一個男人……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心裡沒有一點屬於我的位置的男人……做了這禍國妖精……
滿目淒涼,禍國妖精……
回眸記不起往昔的流年似水,那些花下春睡的午後,那個被父王捧在手心的公主,親手毀了自己的國家……
悲涼不及心頭的滿目瘡痍,他明明就是這麼輕易地走入了我的心房,推翻了我的心牆,卻終究是這般決絕地離去,連頭都不回地留我獨守孤城。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