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想過今生可能無法瀟灑的立於白日之下,終其一生,猶如井底之蛙,困在枯井之中,接受枯井就是天下。可他不甘心,一個預言決定他的一生,這何其可悲,他想掙脫強加己身的命運。因此,他想方設法,一計接一計,如今他可以揭去面紗,以真面目示人。這不過是一步之距,卻有如走過千山萬水。
曾經,他是六歲那一年得了怪病,從此幾乎與世隔絕的德和公主—— 端意寧;而今,他是皇城百姓眼中俊美有如天外飛仙,卻也麻煩不斷的誠王爺—— 端正曜。
皇上一道口諭,當了快十五年的誠王爺永永做回德和公主;他不再是德和公主,而是誠王爺,只是關於「誠王爺」的惡名,他不願意概括承受。誠王爺是俊美如天外飛仙的人物,誠王爺更是尊貴的皇家子孫,皇城的百姓應該認清楚真相。因此找回身份的他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奉香樓。
奉香樓是皇城最有名的酒樓,有名的原因不在於美酒,也不在於佳餚,而是此地乃皇城蜚短流長的集散地,來自四面八方的閒言閒語在此彙集,也在此散播出去。換言之,想打聽皇城各路消息,想知道達官顯要之間的勾當秘辛,來這兒準沒錯,不過,是真是假,也沒人說得準。
端正曜一身雪白,頭上用金冠束髮,俊美翩翩之姿真的只能用天外飛仙來形容,可是週身透著尊貴清冷氣息。乍見如此絕世公子,人人瞬間屏息直視,不過瞧清楚來人是皇城最不像話的誠王爺時,熱絡的氣氛又回來了。
別怪皇城的百姓不將這位皇上最看重的弟弟放在眼裡,過去誠王爺在皇城可謂劣跡斑斑,沒有人想跟他沾上丁點兒關係,不過,對奉香樓的掌櫃來說,他是來送銀子的貴客,可要好好招呼。
「王爺……」掌櫃熱情如火的迎上前,差點教人誤以為來者是他失散多年的至親。「真高興見到王爺,王爺許久沒來了。」
視若無睹,端正曜沒有停下腳步踏上二樓的階梯,挑了倚欄俯視一樓的位子。
掌櫃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氣襲來。誠王爺今日怎麼像一口寒潭?
「掌櫃的,一壺茶,還有一道桂釀醉雞。」端正曜的貼身侍衛趙士英低聲交代一句,便快步跟上二樓。
端正曜自從六歲那年慘遭先皇后宮的陳美人下毒,慶幸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之後,對來路不明的食物就很忌口。這會是迫不得已,再者,德和老愛提起奉香樓的桂釀醉雞,不如趁機品嚐其滋味。
掌櫃吩咐店小二,趕緊跟上樓。「王爺今天不來胡椒醋子魚、羊肉包子……」
「掌櫃的,話太多了。」趙士英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他的話再多能夠比得上喋喋不休的誠王爺嗎?不過,今兒個誠王爺好像變了一個人,像個啞巴似的,不禁教人懷疑,他只是貌似誠王爺,其實是另一個人。
掌櫃左看右瞧,明明是誠王爺,只是多了一股冷冽,更有王爺的尊貴氣質……對了,聽說皇上認為誠王爺過於輕浮,將誠王爺關在府裡一個月,派了一群侍衛磨練調教……啊,他怎麼沒發現呢?今日跟在誠王爺身邊的侍衛也不是那個像姑娘家的侍衛。
「掌櫃的,用不著在這兒伺候。」
「是是是,小的下去忙了。」掌櫃剛剛告退下樓,店小二就送上一壺茶和那道桂釀醉雞。
趙士英舉箸嚐了一口桂釀醉雞,點了點頭。「王爺可以嚐嚐看,味道不錯。」
端正曜拿起筷子夾一塊放進嘴裡,細細的品嚐。桂花酒香盈滿唇舌,卻不濃烈嗆喉,雞肉肉質鮮嫩,入口就像要化掉似的……莫怪德和喜歡這一味。
「你們說,皇上怎麼會將德和公主許配給左相大人?」
「左相大人和誠王爺鬧出斷袖之癖,皇上再不想個法子制止流言,左相大人如何在朝堂立足?」
「可是,德和公主長年臥病在床,這豈不是太委屈左相大人?」
「左相大人與誠王爺鬧出斷袖之癖,皇城沒有一家姑娘願意嫁給左相大人,皇上只好將德和公主嫁給左相大人。」
「左相大人可是帝師,怎麼可能好男色?若說是誠王爺,這還有可能。」
「誠王爺看起來就像個女娃兒,聽說他天天夜裡溜到祈府糾纏左相大人。」
「這是真的嗎?」
「有人親眼瞧見了。」
「誠王爺太不像話了,左相大人真是可憐。」
這些人越說越不像話,完全無視於他這個當事人的存在。端正曜頓時胃口盡失,放下手上的筷子,德和公主真正喜歡並非他口中的這一味,而是眾人口沫橫飛的「那一味」。
趙士英按捺不住的站起身,端正曜淡然的掃去一眼,他只得不甘心的又坐下。
雖然對於飯館酒樓的閒言閒言無須太過認真,可是無風不起浪,總要有個影子才會生出風波……端正曜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德和冒充他出去惹事?
「左相大人還不可憐,工部侍郎的千金更可憐。」
「皇上怎麼會將工部侍郎的千金許配給誠王爺?」
「對啊,工部侍郎可是好官。」
「工部侍郎是好官,可是皇城再也沒有一家姑娘比顧家小姐刁鑽難纏,誠王爺娶了她,應該不會再對左相大人糾纏不清。」
「這可難說,誠王爺向來我行我素,連皇上都拿他沒辦法,要不,怎麼敢對帝師糾纏不清?」
「皇城兩個最麻煩的人物湊在一起,以後誠王府可就熱鬧了。」
「熱鬧好啊,城裡的說書不會老是說那幾個故事,可以來點新鮮的。」
「你們說,誠王爺和顧家千金,誰比較厲害?」
「我賭顧家千金。我可是親眼見過她,一張嘴巴有夠刁鑽,連橫行霸道的禮王爺都怕她,禮王爺還因為得罪她,遭皇上下旨禁錮家中三年。」
「我也賭顧家千金。你們有所不知,顧家千金還是神醫玄遙的義女,雖然沒有承襲神醫的醫術,可下毒整人的功夫倒是頂尖的。」
「不不不,我賭誠王爺。這裡有誰沒有見過誠王爺呢?說起製造麻煩的本事,皇城他排行第一,顧家千金在他面前只能當老二。」
「我也賭誠王爺,連皇上見了他都要搖頭歎氣,誠王爺不但喜歡製造麻煩,還任性衝動沒腦子。」
「我賭顧家千金……」
「我賭誠王爺……」
此起彼落的喧鬧將整個奉香樓吵得沸沸揚揚,而他們口中的正主兒之一—— 端正曜那張尊貴清冷的面孔正在分崩離析。經過近十五年的時間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對自個兒的聰明才智深感佩服,可是「誠王爺」這個身份已面目全非……德和是任性衝動,不過「沒腦子」是言過其實。看看四周,他暗忖,以後誠王府再熱鬧,也比不上這裡吧!
果真人言可畏,他和顧家千金顧尹兒的未來已經被皇城百姓視為一場災難,不過,他可是很期待迎娶佳人入府呢!
「王爺有一天會洗刷冤屈的。」趙士英低聲安慰。從先皇將他安排在王爺身邊,至今有十年了,還沒見過王爺將怒氣顯現在臉上。
是啊,來日方長,終有一天他會還「誠王爺」清白,但在此之前,必須確保德和不會再冒充他出來作亂。
位於皇城西郊天鳴寺的梅樹林,其實是一座迷宮,迷宮深處藏了一座院落,此地屬於神醫玄遙所有,當他四處行醫累了就會回到此地,而此時各方人馬就會湧進這裡—— 有人是來求醫,有人是來省親,有人是來湊熱鬧……無論理由為何,不入梅樹林,就沒戲唱。
顧尹兒從小到大走過無數回,可是沒有一回走得出來。這原本是為了防止外人擅自闖入,破壞這片有若世外桃源的淨土,不過,也老是困住她這個自己人。
累了,腳步漸沉,顧尹兒索性靠著一棵樹席地而坐。
今日她不是來找義父,而是想從這兒逃出去,一發現她不見了,啞伯就會立刻出來尋她。
可是,天色漸漸暗了,梅樹林刮起陣陣冷風,幽香鑽進骨子裡也只能化成一陣哆嗦,而殷殷期盼的啞伯連個影子都沒瞧見,她餓得肚子不爭氣的咕嚕叫。不是說「冷香凝到骨,瓊艷幾堪餐」嗎?怎麼這會看著梅花的倩影芳姿,更教她想念烤肉的香味?
啞伯天天都會在這裡巡上兩回,就怕有人誤闖此地,凍著了,餓著了,睡著了,鬧出人命,擾亂了這片淨土。
怎麼還不來呢?難道是義父想藉此教訓她,刻意不讓啞伯來巡視梅樹林?
「義父,既然對小點兒如此狠心,當初何必救我?」顧尹兒拉緊身上的斗篷,回想自己的出生。
她是在娘隨爹回京述職的途中搶著出世,因為早產,身子瘦弱難以存活,幸好遇到雲遊四方行醫的義父保住她的小命。爹認為義父對她有再造之恩,堅持讓她認他為義父以盡孝道—— 這一點義父肯定反對,至今沒盼到她盡孝道,倒是讓他的日子變得不太安寧。
「肚子好餓……難道我要餓死在這兒嗎?不要,我不想嫁人,也不想餓死……我想吃烤雞,香噴噴的烤雞……」
說著說著,怎麼聞到烤雞的香味?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真的是烤雞的味道。她激動的跳起來,像狗兒似的循著味道而去。
很快,她就找到那只香味四溢的烤雞,而正在烤雞的人是—— 「仙子姊姊!」
顧尹兒口中的仙子姊姊一身雪白,白色面紗教人無法窺探相貌,可是那對眸子深邃幽靜,不難猜想她必是個絕世佳人,可是,為何不願以面示人?
她認為人人都有難言之隱,如她,琴棋書畫不太通,遊記、傳記之類的雜書倒是看遍了。就她這樣的閨閣千金而言,這種事當然不宜說出去。所以,人家不說,又何必追根究底?娘說她是個缺心眼的人,她倒認為這是玲瓏心。
仙子姊姊抬眼瞧她,舉起用枝子串起來燒烤的烤雞,示意她過去飽餐一頓。
「仙子姊姊來得可真是時候。」顧尹兒開心的跑過去坐下,立即得到一隻香嫩多汁的雞腿,大口一咬,飢腸轆轆的身心瞬間暖了。
仙子姊姊用樹枝在地上寫下—— 困。
「是啊,我又被困住了,不管怎麼走,就是走不出去。」這不禁教她想起初次見到仙子姊姊時正如今日……不,應該說,每次見到仙子姊姊都是此情此景,這麼想來,她們之間的緣分還真是奇妙。
仙子姊姊笑了。
不過是一會兒工夫,顧尹兒就將手上的雞腿都吃下肚,仙子姊姊接著又拔了一隻雞腿給她,她連忙搖頭道:「仙子姊姊也吃吧。」
地上很快出現三個字—— 我不餓。
不餓,怎麼會在這兒烤雞呢?拋開腦海的疑惑,她接下雞腿,這回倒是變得斯文了。連續吃了兩隻雞腿,她終於滿足了。「我吃飽了。」
仙子姊姊體貼的遞上手絹。
顧尹兒將嘴巴和雙手擦拭乾淨,笑盈盈的感謝,「仙子姊姊真是我的福星,每次我落難,仙子姊姊都會適時的出面解圍,仙子姊姊是不是能未卜先知?」
這會地上的字變成了—— 聽說神醫回京。
這是說她們的相遇純粹是巧合嗎?是啊,不是巧合,難道是有意嗎?她又不值得人家圖謀。「仙子姊姊找義父有什麼事?」
地上的字換成了—— 藥。
「原來仙子姊姊是來給義父送銀子啊。」
仙子姊姊似不解的揚起眉。
「世人都道義父要不要救人,端看此人與他是否有緣,其實不然,最重要的還是看銀子,沒銀子,就看緣分。義父也是人,沒銀子,如何過日子?」
仙子姊姊再一次笑了,地上接著出現兩個字—— 挨罵。
「若是教義父聽見了,肯定為我招來一頓責罵,是嗎?」知道仙子姊姊擔心自己,她笑瞇了眼。「我只是在背後議論,不敢當著義父面前說嘴,仙子姊姊無須為我擔心。」
地上接著出現了—— 是嗎?
頓了一下,顧尹兒不好意思的一笑。「是啦,我一衝動就會失言,不過,聽義父訓示個幾句也不打緊。」
地上的字換成了—— 跟我來。仙子姊姊隨之站起身。
顧尹兒連忙起身跟上去,當然,順手帶走剩下的烤雞。
左轉右拐,顧尹兒走得暈頭轉向,終於走出梅樹林,卻是回到想逃離的院落。
「仙子姊姊,我……」此時院落的門打開來,她趕緊轉身尋求庇護,可是仙子姊姊不見了。咦?不是來找義父取藥,怎麼不見了呢?
「我還以為你要夜宿梅樹林,怎麼回來了?」神醫玄遙一頭白髮,可是並不像個虛幻不實的仙人,生得風采俊秀,很難相信他已過了耳順之年。
顧尹兒真想拿塊石頭砸自個兒的頭,竟然錯過逃跑的好機會。
「你走得出梅樹林又如何?難不成你真敢抗旨逃婚?」他還會不清楚這個丫頭嗎?她只敢鬧得大夥雞犬不寧,不至於真有膽子幹出轟轟烈烈的大事。顧大人將她送至此地,實是無心應付她的花招,只好在出閣之前,藉梅樹林約束她。
一盆冷水澆下來,她滿腔的熱情瞬間都熄滅了,可是,真的很不甘心!
「你去哪兒弄來烤雞?」玄遙搶過她手上的烤雞,咬了一口。香啊!
「義父救救我,我不要嫁給那個不男不女的誠王爺。」
這個丫頭明明機靈聰明,怎麼面對此事如此愚拙?「聖旨已下,皇上都不能收回成命了,我有什麼法子救你?」
「義父可以配出那種讓我病重不能出嫁的藥。」她興奮的提議。
他都忘了,這個丫頭機敏過人,可心思總是用在錯誤之處。「我一生的清譽可不想毀在你手上。」
「我不會說出去。」
「你不說,我不說,你就以為沒人瞧得出來嗎?」
「我相信義父的醫術天下無人能及。」
「正因為我的醫術天下無人能及,我就不可能讓你病重到無法出嫁。」他涼涼的回嗆一句。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呢?顧尹兒絕望的垮下雙肩。
「是誰說誠王爺不男不女?」玄遙突然問了句。
「這是皇城人人皆知的事。」
「凡事眼見為憑,莫要人云亦云,你不懂嗎?」
莫要人云亦云……她不由得想起那天自己被誠王爺利用,藉此逮住藏有謀逆之心的禮王爺,當時見到的誠王爺,確實與她印象中的誠王爺有所出入。不過,匆匆的一面之緣,能夠看出什麼?她寧可相信皇城百姓所言。一人所言很可能有失公允,眾人皆如是說,難道還能冤枉他嗎?
「義父就幫幫我,我還不想嫁人。」
「皇上賜婚,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恩賜,以後在夫家,也沒人敢欺負你。」
沒有皇上賜婚,她也不會由著別人欺負啊!顧尹兒不悅的撇嘴。
「夜深了,明日一早還要隨我去後山採藥草,進來吧。」玄遙舉起手上的烤雞繼續大快朵頤,同時轉身走回院落。
她可沒有「以天為錦被地為床榻」的豪情,還是尾隨義父進了院落。
丹鳳王朝立國至今第四代了,四代君王皆勤於政事,尤其當今皇上端天穆更是一心一意想成為英名流芳的明君,即便休沐之日,還是兢兢業業的待在文華殿處置各式奏章。
不過,皇上終究年輕,又不貪戀後宮環肥燕瘦的美人,「微服私訪」就成了這位帝王的最愛。美其名,藉此瞭解民情、傾聽民聲,事實上是想任性一下,走出皇宮那座沉悶的大牢籠。
見到皇上微服造訪,端正曜不但不驚訝,還當作沒瞧見,繼續端坐臥榻上下棋。雖說面見九五之尊,臣下沒有高呼萬歲,也該恭敬起身行禮,可是不請自來,就是不速之客,而他最不歡迎的就是「不速之客」。
對於他的失禮,端天穆試著放下帝王的驕傲,一笑置之。其實,老三從小我行我素慣了,規矩不曾學通,今日若是禮數周到,反教人擔心其中有詐。
端天穆走到臥榻另一邊坐下,狀似專注的觀看棋盤。「三弟總是有這般雅興,喜歡一個人下棋。」
「德和下了一手臭棋,臣弟不敢領教,只好跟自個兒下棋。」雖然不願意將悠閒的時光虛擲在不速之客身上,可端正曜還是招來大丫頭沏茶待客。
端天穆端起茶碗,掀開碗蓋,先聞茶香,再放到唇邊抿了抿,才放下茶碗。「朕陪三弟下一盤如何?」
「皇上百忙之中抽空微服私訪,應該不是為了陪臣弟下棋。」有事快說,有屁快放,何必將人家的心吊在半空中?他這個人可是很記恨,忍不住會反咬一口哦。端正曜縱使有滿腹牢騷,但臉上始終掛著淡然柔和的笑意。
朕來這兒不是為了陪臣弟下棋,只是想跟臣弟說說話。端天穆終究沒有說出如此隨興的話,說出口,這個小子也不會相信。他們之間早就不是兄弟,而是君臣。
「三弟是不是埋怨朕給你賜婚?」
「皇上如此關切臣弟的婚姻大事,臣弟怎麼會埋怨?」他都要成親了,才來關心他是否心裡有怨,這未免太矯情了,難道他說有怨,皇上就會收回聖旨嗎?
「朕一路走來,深感這偌大的誠王府實在太過冷清。成親之後,朕給你半月的婚假,好好陪王妃談情說愛,生個娃娃,再回到朝堂上。」
半月……皇上應該不樂意他太早回到朝堂,怎麼不給一個月?給他半月,他如何收服刁蠻王妃的心?顯然皇上不願意見到他們夫妻鶼鰈情深……這是不是會觸痛皇上的心?內心百轉千回,但表面上仍微笑以對。「謝皇上如此體貼臣弟。」
「以後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三弟要好好保重身子。」
「雖然臣弟的身子不若常人健壯,可是上馬射箭還難不倒臣弟,皇上無須再為臣弟掛心了。倒是皇上應該選秀了,充實後宮,皇上需要子嗣啊!」皇上對他如此關切,當弟弟的怎能不「禮尚往來」?
怎麼會提起選秀?端天穆眼角掠過一絲冷冽。登基至今兩年多了,也有大臣提起選秀一事,可是為免人家說皇上貪戀美色,這事他堂而皇之的壓下來了。是啊,後宮應該充實,朕也需要子嗣,只是……
「皇上不貪戀美色,是百姓之福,不過,除了皇后為皇上誕下一位公主,後宮至今未有任何喜訊傳來,這不利於穩定皇權。」
現今後宮的一後兩妃兩美人都是皇上還是太子之時,當今太后為他迎娶的,每個背後代表的都是一方勢力,是要鞏固太子的東宮之位,也就是說,她們當中沒有一位是皇上喜歡的女人。
早年立妃全把持在別人手上,終於戰戰兢兢坐上龍椅了,怎能不在後宮添上自個兒喜歡的顏色?除非好男色,皇上不可能沒有心儀的女子。
他一年前聽德和說過,皇上看上右相大人的千金—— 皇城第一才女,渾身散發一股恬靜淡雅的書卷之氣。當真如此,皇上為何不將此女納進後宮?難道在後宮添上一位佳人,以明君自許的皇上就會落個好色之名嗎?
依他之見,皇上不是畏懼好色之名,而是無法將心儀的女子納入後宮……
「這是朕的事,三弟不用費心。」
「這不是皇上的事,這是丹鳳王朝的事。」
是啊,關於帝王的事,不只是家事,還是國事、天下事。端天穆半垂著眼眸,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小子是想藉此試探什麼……難道他察覺到了嗎?
斂住心裡波濤洶湧的思緒,端天穆淡定一笑,目光狀似不經意的掠過房門口。「朕是應該選秀了……不願意朕陪你下棋,你陪朕下棋好了。」他將視線移至棋盤,好像真的很想下棋。
唇角微挑,端正曜笑道:「臣弟不如請德和過來,德和近日迷上蹴鞠,臣弟看德和踢鞠球很有意思,皇上要不要瞧瞧?」
端天穆微蹙劍眉。「德和再過不久就要成親,不好好待在屋裡繡嫁妝,怎麼會迷上蹴鞠?」
雖然貴為千金之軀,府裡也有針線房,可是要出嫁的姑娘,無論身份何其尊貴,多少要親自繡嫁妝,像是用來打賞的荷包。
皇上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德和當了近十五年的誠王爺,哪懂得針線女紅?端正曜腹誹了幾句,掛在臉上的笑容仍沒有一絲波動。「皇上還不清楚德和嗎?德和哪能安安分分待在屋裡?『德和公主』越來越健康,適時玩樂,對德和也是好事。」不讓德和玩蹴鞠,難道放任她頂著誠王爺的皮囊到處亂瘋嗎?
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端天穆,在外人印象中,過去德和一直臥病在床,若不適時讓她在眾人面前亮相,嫁到祈府,看到她活蹦亂跳,總是教人奇怪。「三弟就讓德和過來玩蹴鞠吧。」
端正曜招來大丫頭跑一趟澄湖軒,請公主為皇上表演一段蹴鞠,這才終於走下臥榻行禮。「請皇上移駕百花池的園子。」
百花池位於誠王府的中央,湖中心有座八角亭,名為湖心亭。百花池並非真有上百種花卉,只是四周花團錦簇,美不勝收,四季各有顏色,將百花池渲染得天天都是好風光。
臨近百花池有一座茅草亭子,奴才們已經在居中的石桌上擺了茶水和各式點心,石桌四邊鋪著厚厚的坐墊。
他們剛剛坐下,就看見德和公主端意寧飛奔而來。雖然身著緊身衣,看起來身輕如燕,可是手執鞠球,又不看路,一路跑得險象環生,而在後面苦苦追趕的幾個丫頭為了確保公主的安全,好似隨時會摔倒的樣子,真教人為她們捏一把冷汗。
端意寧衝到亭子外面停住,端天穆搶在她下跪之前道:「不用行禮了。朕聽說德和踢鞠球很有意思,今天就讓朕瞧瞧吧。」
「是,臣妹遵旨!」端意寧輕盈的將手上的鞠球往空中一拋,一個鷂子翻身接住了,再一轉眼間,就看著她彈踢舞起鞠球,人控制球,球繞人,看得眾人不時發出讚歎,皇上更是拍手叫好。
舞了一段蹴鞠,端意寧香汗淋漓的上前行禮。「臣妹獻醜了。」
「朕都不知道四妹蹴鞠技藝高超。」
「臣妹蹴鞠的時日不長,稱不上技藝高超,只是鞠球比馬兒更聽臣妹使喚。」當誠王爺的時候,老是被皇上抱怨,
「莫侍衛應該也會蹴鞠吧。」端正曜瞟了一眼如影子般守候在皇上身後的莫啟兒。「護衛營不是經常有蹴球競賽嗎?」
沒料到會發生這種狀況,莫啟兒一時手足無措,看起來再也不是不苟言笑、冷漠疏離的莫侍衛,而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莫侍衛只負責朕的安危,不參與護衛營的練武和競技。」
端天穆輕飄飄的瞟了弟弟一眼,其他人瞧不出其中有一絲不悅,端正曜卻很清楚皇上生氣了。
果然如他所料,莫啟兒之於皇上不只是貼身侍衛而已……而莫啟兒對他不也是另有意義嗎?
「臣弟都忘了皇上離不開莫侍衛。」這句話落在他人耳中不覺如何,可是話中的兩位主角,心情就難以平靜了。
穩住混亂的思緒,端天穆輕巧的轉移眾人的目光。「德和要成親了,可不要成天沉迷蹴鞠,別忘了你是姑娘家,琴棋書畫不通,總要懂得針線女紅,至少給左相大人繡個荷包。」
「……臣妹遵旨。」端意寧很委屈的撇嘴,又不能當著眾人面前抗議。自己當了近十五年的誠王爺,連個花邊都繡不來,怎麼可能繡出個荷包?
「朕在這兒待太久了,該回宮了。」端天穆站起身,眾人連忙恭送聖駕,他不許眾人相送,以防將微服私訪搞成天子出巡。
轉眼之間,皇上就帶著幾名侍衛離去。
端意寧懊惱的衝到端正曜面前。「哥哥為何要為難莫侍衛?」
端正曜輕輕揚起眉。「你與莫侍衛是什麼關係?」
「我……我與莫侍衛哪有什麼關係?」她支支吾吾。
「沒關係,何必心疼?」他意有所指的睨著她。
「是沒關係,可是莫侍衛幫了我不少忙。」她與莫侍衛毫無瓜葛,但在冒充誠王爺期間,若非莫侍衛經常向她透露皇上的心情,她恐怕要受到更多折騰。
「我不是有意為難莫侍衛,護衛營平日都會進行操練。護衛營一年舉辦一次蹴鞠大賽,原本就是祖上傳承下來的定制。皇上繼位之後,有監於政權不穩,一直沒有舉辦蹴鞠大賽。如今朝堂上那些老臣安分多了,也該恢復護衛營一年一度的蹴鞠大賽。」
對哦,她都忘了父皇在世的時候,護衛營不但每年在近郊西苑舉辦蹴鞠大賽,還會開放民間百姓觀賽。因為蹴鞠大賽,皇城有數天熱鬧如元宵,近畿不少百姓湧入皇城,想一睹護衛營驍悍的英姿。直到父皇賓天前一年,因父皇身子不適,這類的技藝競賽就停辦了。
「哥哥可以在朝堂上提出建言,請皇上恢復一年一度的蹴鞠大賽。」
「今日時機正巧合,我就快成親了,可無心管朝堂上的事。」
「哎呀,我都忘了哥哥要成親。」端意寧不好意思的笑了。
端正曜忍不住搖頭歎氣。「你不覺得害臊嗎?天天數著日子期盼嫁給心上人,旁人的事都不管。」
「我……我哪有天天數著日子?我天天都在練蹴鞠。」
「這還不是為了阻止你在出嫁之前惹出麻煩。」
哥哥真是討厭!端意寧氣呼呼的道:「不知道顧家小姐是什麼樣的姑娘,我可要提醒她,哥哥最愛欺負人了。」
端正曜一笑置之,起身踏著春色回逸安居。
雖然不想嫁,還是要嫁,皇上賜婚,她若抗旨逃婚,顧家可是會被滿門抄斬。不過她暗自下定決心,那位不男不女的誠王爺休想碰她一根頭髮!匪夷所思嗎?是,娘說她可以平安長大,本就匪夷所思,也不願意用禮教管束她,所以,無論她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都不匪夷所思。當然,她不會像個傻子惹火那位尊貴的王爺,她決定偽裝自己,裝出膽小可憐討人厭的模樣,讓他嫌惡。
可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她都還沒有向誠王爺暗示自個兒多不想當上誠王妃,他就在拜完堂之後暈過去,全身好像一團火似的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