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落在地上的樹葉,有一些已經沒有了原來的形狀。
乾枯的,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的標本猶如他為自己編織的美麗的夢境,彷彿泡沫一樣不切實際。
有微弱的光線灑進來,白色的病床上,熾冰燁緩緩睜開眼睛。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一些吃力,有寂寞的哽咽從他的喉嚨傳進他的耳膜。
咯登咯登的腳步聲漸漸明晰,他依然躲在記憶裡,不肯甦醒。
直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停留在他的身後,遮擋了僅存的一絲光明,熾冰燁才後知後覺地回過頭來。
男人的笑容有著歲月沉澱的睿智氣息,他彷彿另一道光明,漾進了他的瞳孔。
童年裡的記憶再一次卷席他的世界。
「君上?」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矜貴的男人,下意識地坐了起來。
君上的笑容顯得格外慈祥,替他枕枕頭,靠在他的背後,「醒來就好了。」他說。
病房外面,熾老爺子的拳心緊緊握了握,終究沒有進入房間。聽見他受傷的消息,他匆匆趕來,然而,一如既往,他只在遠處靜觀著他的一切。
一直在意著,擔心著,卻又無法言說的,究竟是事情本身,還是自己可笑的自尊?
電話響起,打斷了他的沉思,忘了一眼緊閉著的房門,熾老爺子朝著醫院外面走去。
「君上……抱歉不能行禮……」房間裡,熾冰燁的語氣崇敬而疏離。
「免了。」君上笑道:「對了,你母親怎麼都沒有來看你?」
「母親?」熾冰燁有些吃驚地看向君上。
「她看到你受了傷,一定心疼極了。」
熾冰燁垂下眼簾。
意識到氣氛變得沉悶,君上看向熾冰燁,問:「怎麼了嗎?」
「她……早在多年以前,就去世了……」
晴天霹靂!
君上不可置信地撐大了眼睛,「去……去世了?」
「就在,我們離開皇宮的那一年。」
彷彿用了許久才吸收他所說的,許久,君上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直到時間滑過他的指尖,讓他的心臟也感覺到了綿長的痛感,他才回過神來,眼神有些迷濛地呢喃,「原來,她早就去世了……」
一直以來的努力,都只是他一個人在演戲而已。
原來她,早就看不見了。
所以她從來都沒有來找過他。
不管他擁有怎樣非凡的業績,也從來都見不到她一字半句的鼓勵。
她徹底消失在他生命裡,居然,是在離開的那一年……
他以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所以才不肯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他不斷出席會議,不斷製造新聞,只希望她看見他如今美好的生活,會後悔當初的抉擇。
都沒有……
全部都沒有……
就此失去她所有的關於。
他以為成全了她卑微的幸福,卻原來,她早已感覺不到幸福。也從來都不知道他如何努力演繹著幸福,只為讓她看見他的耀眼。
直到不久前看見熾冰燁,他才又重新跌回了記憶的深淵。
他以為時間過去那麼久,一定可以微笑著俯視她了。
可是……
他居然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到……
她依然,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她看不到他……
早就已經,什麼都看不到……
——————
確認過熾冰燁沒有大礙,熾老爺子才離開了醫院。
公司。
「董事長,我們剛談妥的樓盤,昨日突然被一位神秘男子收購了。」
「務必找到那個人!」
「是。」
熾老爺子無力地靠在辦公椅上。
他從桌子緊鎖的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
「玥……」他輕聲呢喃她的名字,再沒有任何言語。
他用了好幾年時間,終於買下她當初最愛的地段……
可以看見七彩橋的地方,櫻花盛開的莊園裡,他彷彿看見她抱著一隻可愛的貓咪,向著他微笑……
——————
談判的時間和地點都商榷完畢。
熾老爺子走向那座他想要收購的樓盤。
站在落滿了櫻花瓣的大樹下,想起當年他一無所有時,她微笑著依靠在他懷裡說的那些話。分明是那麼平凡,為什麼突然彷彿有了千斤萬斤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
——我們以後,住在這裡好不好?
——好。
誓言,真的真的,是殘酷到令人窒息的毒呢。
不遠處,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豪車上走了下來。他的身邊站著許多西裝筆挺的男子,恭敬而警惕,職業習慣讓他們面部緊繃,看不出絲毫情緒。
男人並沒有讓他們尾隨自己。
他朝著樓盤走來。
他走過了那顆茂密的大樹。
就在和他擦身而過的那一秒鐘,熾老爺子的記憶翻江倒海,突然搜索到了那個側臉……
好熟悉……
那個眼神,那個側臉,好熟悉……
當日站在暗處的那個身影……
突然,和他的影像交疊在了一起。
之前一直都在尋找著的印象,一直在回憶的,原來是這個……
君上從他的身邊經過,他幾乎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色,青紫的唇瓣,憤怒而懊悔到極致的眼神。
「居然是你……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居然會是你……」
樹葉茂密的大樹下,熾老爺子的雙拳死死地握在手心,強大的痛感瘋狂湧向他的心臟,他突然發出了兩聲近乎癲狂的笑聲……
——玥,我真該死。一直支撐著自己活了那麼多年的信念究竟是什麼呢?
——玥,我真的,真的好該死啊!
熾老爺子不停剁著枴杖。
悲愴的感覺卻並沒有因此消退。
怎麼能……
怎麼可以……
讓我知道這樣殘忍的真相……
胸口突然傳來綿長的痛感,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耳邊傳來遙遠而空泛的腳步聲,硿硿響著,將他拽回了記憶的深淵。
——————————
……
醫院。
熾老爺子踉踉蹌蹌地爬起身來。
今日遇見的那個側臉,死死地映在了他的腦海。
他的情緒極不穩定。
然而,他還沒有走出房間,熾冰燁就開門進來了。
「有心臟病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熾冰燁的眼底暈上了一層薄薄的冷意。
一想起他被人扛回家裡的情景,熾冰燁的心情就糟糕到了極點。
他還想做什麼?還想讓自己怎樣才會滿意?!
「繼續生病了就好好躺著,你現在還想去哪裡?跟你的『玩具』分開一下子都不行嗎?」
熾冰燁的嘲弄並沒有激怒恍恍惚惚的男人。
他的精神糟糕到了極點。
他依然踉蹌著朝著長廊走去。
「愛怎樣就怎樣吧!」熾冰燁生氣地皺了皺眉,終於扔下他,向著外面走去。
砰——
他的耳畔響起了一聲劇烈的聲響。
緩緩轉過頭,只見熾老爺子倒在了地上。
熾老爺子感覺自己的胸口的疼痛超乎了自己的承受範圍,視線越來越模糊……
「來人啊……」
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畔迴響。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
「燁……燁兒……」他顫抖著向他伸出佈滿皺紋的手掌,手心一片麻木的冰涼。
熾冰燁檢查著他的傷口,試圖在他身上找到突然跌倒的原因。
「不……不要……我沒事……」他吃力地拒絕。
熾冰燁卻彷彿沒有聽見,緩緩挽起他的褲腿,冰冷的假肢映入了他的眼簾。他的眼神滯了又滯,始終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父親無力地看著他,精神恍惚。
他的瞳孔一點點緊縮,又一點點擴張,終究還是未能阻止悲傷。
「為什麼……」
他終於說出了幾個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的字。
父親一如既往地沉默。
熾冰燁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歲月在他英俊的臉龐刻下了專屬印記,「為什麼……」
他再次重複呢喃了一句。
「因為很多原因,假肢,以後不能再用了……」他說。
「為什麼你要按假肢?嗯?!」
他別開視線,「不記得了。」
「為什麼你按假肢我不知道!!!!」他憤怒地嘶吼了一句。
燁兒……
我可以當做,你是在關心我嗎?
關心我這個,沒用的父親。
「我下海經商的那一年,發生了礦難。」他說,「礦難奪走了我的左腿。」
晴天霹靂!
熾冰燁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彷彿第一天才認識他。
「所以,那時候你才不肯讓媽媽證實你是不是把刺青也抹掉了嗎?」
——只要刺青還在,就說明,我依然深愛。
熾老爺子的眼底蘊藏著渾濁的霧氣。
呵呵……
熾冰燁默然搖頭,「不會的……這不是真的!如果是,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媽媽?!你知道她有多愛你,你知道是你活活氣死她的嗎?她為了你拒絕了君上,我和她日日夜夜等著你的歸期,可是你卻帶著另一個女人和孩子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就算你失去了一條腿又怎樣?就算你失去了生命也不能減輕你犯下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