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畢,擦乾淚水,款移輕步,走出大門,沿攤尋找好松鶴,大街上有永新來的田八字,三江李八字,石角的羅八字,蒲河的趙八字,三角王八字,唯獨這好松鶴生意興隆。好松鶴本姓張,通惠人,因出名,本姓早已無人知曉,因其過於神算,竟無後人,孤家寡人,已是風燭殘年,好松鶴不單能稱命算八字,還會星卜之術,星卜是觀天象,以星為導向,判斷吉凶,卜是耆龜之術,以神龜推算禍福,因其理論太深,好松鶴也是僅通皮毛,攤子離觀音閣一箭步之遙,只見路邊一個金封肆,青布帳幔,一張風幌迎風招展,上書「好松鶴」的正楷大字,左右一副楹聯:
子平推貴賤,鐵筆判榮辱。
遠看鋪子裡面正襟危坐一個能寫快算鬚髮皆白,清風瘦骨的老先生-好松鶴。店舖門口熱鬧非凡,突然來了一輛小車在店舖門口嘎然停下,走出一位國軍軍官,車內坐著一位嫩花花似仙女般美麗而風騷的女人,好松鶴雖已年老,戴著一副深度水晶老花眼鏡,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繫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年約七旬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訣,審格局,訣一事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好松鶴端坐於正堂卻從門中直勾勾地盯著街上一靜一動,軍官急飛般跨進堂內,年紀約四十上下,卻依舊風度不減當年,朗聲說: 「久聞老先生大名,今日特慕名而來拜會。」
「長官請坐!有何請教?」
長官坐在太師椅上,一個小生端上茶來,好松鶴假裝不在意的樣子,其實在冷冷觀察軍官舉動神色,好松鶴順手端出一竹筒,軍官迅速捻了一根紙卷,好松鶴打開一看,是個「好」字,好松鶴便故作笑顏說: 「恭賀長官燕爾新婚!」 軍官微微點頭,默認了。好松鶴馬上變色搖頭,蹙然不悅道: 「長官有些不妙,可惜有子不在身邊。」
此話也可說死了,也可說不在跟前,軍官皺眉道:「老先生實話相說,犬子已死二年了。」
好松鶴見興頭一起,請軍官再捻一紙,軍官信手一捻,是個「孝」字,好松鶴娓娓道來說: 「吉兆不好,孝字去子,換成與字便成考,看來長官父親健在,母親已逝。」
「老先生說得對!」
好松鶴見好即收,又請長官拈紙,打開一看,「宏」好松鶴故作驚歎,大呼:
「哎呀呀!宏運來了,長官定是連升二級,官運亨達。」
「老先生神算,神算呀!實話相告:下官在台兒莊一戰,本部人馬殺得鬼子丟盔棄甲,李宗仁親自為我請功……」
臨行軍官豪爽地從軍用皮包裡掏出一把大洋,不加清點,放於案上,仰天大笑不已,隨手取一紙,借用已沾墨的毛筆,手書:
「妙算如神!」
四字贈與,好松鶴彎腰致謝,軍官滿面春風昂首跨步地出了門,鑽進汽車一溜煙地走了。淑華滿面憂愁地進了門,好松鶴見淑華穿著樸素,卻儀態非凡,慈祥端正,使收斂笑容不敢怠慢地說:
「太太!算一掛?」
「先生先稱天命。」
「請報貴庚?」
「乙丑年,丁寅月,子丑日,午時生。」
好松鶴拿出鐵算盤,噠噠跌跌,命相一加,把頭連連擺搖了三下,他到是在平日裡把袁天罡《稱命經》讀得滾瓜爛熟,蕩蕩說來:
「此命生來大不同,忙忙碌碌苦中求。
苦盡甘來不一般,終到壽年享天福。
太太天庭飽滿,地腮方圓,鼻如懸膽,主貴兩眉緊鎖,額間有槽絞,可懸針當天,雖有凶煞,終須是啾唧不寧之事。太太為人一生有仁義,溫柔和氣,任勞任怨,行為端正,性格寬宏,喜怒有常,心慈好善,看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道不足,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就在堂屋轉,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虧你這心好,人緣好,你還要活六十年,剛好一個甲子,九十歲以上收老,兒女宮上有些不實,不過也招個兒來收老,終有壽。」
誰知淑華聽罷哎聲歎氣,好松鶴驚問:
「太太!這等妙齡青春,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憂愁思慮,何因不順而有些鬱結不足之氣呀?」
一席話道出淑華真病,竟自痛苦流涕,表情失控,哭訴道:
「先生有所不知,我男人與小女為結髮夫妻,結婚後恩恩愛愛,誰知男人外出謀生,便另找小老婆,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昏君禍亂,貶子休妻,把我落得一邊,請先生仔細用心,替我詳解詳解,指點迷津,我不求別的,只願得小人離退,夫妻愛敬便罷了!」
說罷將霍仁帆的八字也遞去,好松鶴看罷說:
「夫主一生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陞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合氣春風,怒則是迅雷烈火,一生發福發財,臨死有一子送終,妻妾無數,終有結髮之妻伴老。可惜太太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甘為幽悶,一心只為夫好,一心撲在丈夫的兒子身上,真乃女中楷模,仁慈忍讓,換著他人,又不知做出多少壞事。」
「先生明示?」
「太太也不須煩惱,真所謂貪富非關天地,禍福不是鬼神。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命安排,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凡事都應仇將恩報,常言道: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陰溝裡就是棺材,凡事寬宏些!」
一席話,淑華茅塞頓開,猶如睛空開了天眼,豁然開朗,一身輕鬆。辭別了好松鶴。出門沿街找幫共。這幫共一出現在觀音閣一帶,那些滿街的拖神,打秋風,漂葉子,跑流差,打濫仗,叫花子等等早已認識了小幫共——霍少爺,自是成群結隊跟到追,一個說:
「少爺!押人人寶,好耍得很!」
「少爺!單雙福更好耍!」
這些拖神們都是無知無識無手藝,無依無靠無根脈,不是賭場站拐,就是煙館靠燈。不過他們也是人,要生存,各自在社會的縫隙中,投師入幫,專事人人寶,紅黑寶,單雙寶等賣假技倆,不過師傅傳技,也是必須遵守規矩的。一是找碗吃碗,不准賺大錢,有個帽兒頭足矣。二是必須出縣跨省,不准在本場內活動。這叫岸鷹不打窩下食,寧可打濫仗,不准偷雞摸狗,為首的人四十來歲,身穿長衫,大披頭,破雨傘一把,拿出一副撲克牌,抽出三塊使用,以缽簸為灘,一塊是大鬼,另兩塊是紅桃,梅花點子,攤子擺好,圈子一拉,向四周邊揖邊說:
「喂!左右幾堂,仁義幾社,兄弟來到貴龍碼頭,諸事多望哥子們維持,俗話說得好:山不轉水,水不轉路相連,今天請哥弟伙們多多包涵包涵!」
於是手上開始玩牌,規矩是賭注栽壓在「人」上就贏,壓在點子上就輸,為了分散注意竟小唱:
「嘿!看到盯到,人人寶兒打開了,人人寶,人人寶,栽到人人就贏了。全得寶來寶換寶,捨得珍珠換瑪瑙。」
只見三張牌在他手上左右交換如孔明燈般飛快旋轉,眨眼間換了好幾個位置。左右媒子唆使道:
「小兄弟押得了喲!」
幫共拿出全部銅角子,看準人牌一押,就在人人掬錢押注的一恍眼瞬間,攤主已飛快換了牌,翻開,輸了,賭客大都輸了,攤主贏了錢連忙將錢收了,心中有數,足夠一天的伙食,意欲收場,攤主便眨眼三下,拖神會意:
「哎呀!鄉丁抓賭來了,還不快跑呀!」
「快點!快點跑……」
於是急急忙忙,扔掉缽簸,收起三塊牌,撥腿就跑,大伙才回過神來:
「幫共!幫共……」
幫共聽見大媽喊他,才從人群中鑽出來,章淑華見到霍幫共,一陣埋怨,把他手牽著回城,回到恆昌裕時分,已是掌燈時分,霍仁帆與廖素容,仁廉,奐明,冷作雲,喬志,蘭青雲等在吃飯,喝酒划拳,一股酒香迎面撲來,只因去了一次昆明,煤油生意賺了大錢,霍仁帆問:
「到哪裡去了?」
「爸!到觀音閣去了!」
「少爺!可千萬別去,那裡拖神們利害得很,有多少錢也會被他騙了去。」
「來來先吃個雞腿再說,小學畢業後,下重慶中學去讀。」
「好嗎!」
「免得一天東跑西跑!」
「……」
霍仁帆自從回來也從來沒有進她的臥室,她在廚房裡吃了飯,便提水進自己的房間,洗漱畢,便上床,幫共一般要玩很久才回房,反正獨守空房已成習慣,突然晃噹一聲打開,幫共衝進屋來嬉說:
「鬼!鬼來了。」
「鬼啥子!你瘋了,快上床!」
幫共嬉皮笑臉爬上床,蒙頭大睡。小兒家一注香的功夫便酣然入睡了,淑華孤寂地攬著幫共睡覺,一覺醒來還是半夜時分,聽見杜鵑鳥的啼鳴,更使她倍感寂寞,憤怒和憂愁。她睜眼望著窗外,天已大黑,幫共一天到晚只知玩耍,臉腳也懶得洗就上了床,身上汗味,體香味撲鼻而來,她不由親切溫存地去親他的臉,摸他手,她輾轉不能入眠,春天的夜也是不平靜的,充滿了各種生命的細微聲響中,她敏感地聽到了一個女人嬌媚的呻吟,在夜空中忽遠忽近地飄蕩,懷中的幫共正睡得香甜,她輕輕地從幫共的頭下抽出她有些酸痛的手臂,悄悄地下床來,出了門,春天裡的大院,一切都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院中花園的水池,小金魚在水草間穿嬉,池水平靜猶如一塊明鏡,把她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她顧影自盼了一陣,苦澀和甜蜜交織在心頭……,水中映出豐腴而還充滿青春活力的身軀,她悵惘地呆住了,突然間一種涼冰冰的感覺從心頭擴散到四肢,不由哆嗦了幾下,如玉般的牙齒咬著有些蒼白的嘴唇,鼻子一酸,覺得無限的委屈,洋樓裡似來一對狗男女的喜悅吟叫,把兩隻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她真想衝上樓大鬧一場,但她終於克制住了,她知道除了白生氣之外,又有什麼用呢?便失魂落魄似的在花徑中遊走,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明亮的月光像水銀般傾瀉在百花爭艷的花園裡,她毫無睡意,整個花園沉浸在祥和的月光中,花園深處樹叢中一片蔥籠和寂靜。徑邊種植的麥冬草已凝結上晶瑩的露珠,露珠沾濕了她的褲腳,她癡癡地坐在一條石凳上,石凳此時是最為冰涼的,她也沒有絲毫的感覺,無意中她看見那扇窗子裡透過亮光清楚可見那個女人倒騎在男人之上,來回自動搖擺,口中呻吟不已,她不願看下去,嫉火在她胸中燃燒,她氣得快要發瘋了,快步離開,咬牙切齒說:
「騷貨!騷貨!爛鞋!」
她顯得有些迷惑而不知所措,心靈深處也不願就此罷休。無意地說:
「難道我就不能偷男人?」
隨即她被這個邪惡的想法給驚住了,害怕地望著深遂的天空,眼角的淚花在月光的清輝裡閃爍發光,她真想痛痛快快地仰天大哭,忍俊不住跑回自己的房裡,牢牢地關上門,脫下衣服鑽進了被窩裡,緊緊抱住幫共,可是那偷情念頭如揮之不去的烏雲在她心裡時隱時現,一次比一次猛烈來襲,偷誰呢?奐明,對,只有奐明那英俊的面容,健壯的身軀,誠實的性格,是她童年所見父親形象,是她少女時最喜歡,最崇拜的男人,有時覺得奐明也被她的溫情所感動,他的眼神裡隱含著一股潛在的熱情,如利箭刺向她的心……。
半夜時分,天色一陣陰黑下來,窗外簌簌下起靡靡細雨,真是:
簫簫庭院黃昏雨,點點芭蕉不住聲。
房簷四庭皆流水,洗濯滿園花草木。
瀟湘夜雨斷愁腸,彭澤曉煙歸宿夢。
至今情緒幾惶惶,蓋棺不作橫金婦。
第二天,奐明,王善夫,冷作雲早早地來吃早飯,王胖子,呂梅,秋蓮,羅芳早已將荷包蛋端於大廳桌上,幾人連吃邊閒談,淑華將幫共穿衣畢,送他出門,回到大廳,看見了奐明,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動,今天覺得奐明有一種她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帥氣,英俊的面孔顯得異常的端正,不由臉上發紅髮熱,一種莫名複雜的感情完全浸潤了她的心。
霍仁帆與廖素容打扮得整潔光鮮說:
「司爺!奐明今天也沒啥事,改天司爺也去昆明,爭取多拉幾車煤油,哼!想不到竟搞了個頂對,黎縣長今天走,李白英今天赴任,怎麼說今天也要去一下。」
王善夫早去開車,奐明說:
「晚上我來接?」
「來也起碼九、十點鐘了。」
霍仁帆手挽素容,進了車內,一溜煙開車而去。冷作雲、奐明、王胖子、霍仁廉便在一起打起天地人的川牌,秋蓮,羅芳自在廚房收拾。淑華今天突然怕見奐明,但又忍不住不看,越看越覺奐明既可愛,又可怕,遲凝,徘徊,心在恐懼和希求中顫慄,便那嫉妒的怒火如爐中火心越燒越熾,漸漸泰然且無所懼怕了,奐明與其她迎面相遇,他不再含羞低頭,而是用奔放,熱烈的目光迎上去。
打了一天的川牌,吃完晚飯,王胖子,冷作雲還想打,飯桌自是由兩個丫環收拾,奐明贏了錢,晚上不想打,淑華說:
「奐明!」
奐明也異樣感覺到大太太異樣的目光,不覺有些心花怒放,他凝視她灼熱的目光時有些不知所措說:
「大太太!,你病了,不舒服嗎?」
奐明的伺候如涓涓細流浸潤她已是傷透的心,猶如枯木逢春潮再發,甜絲絲的感覺油然而生,隱約瞥見他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鬆弛的全身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憂鬱的眼睛頓時發出熱情奔放的光芒,心不由已地說:
「奐明!奐明……」
她忘情地伸出雙臂,奐明被這一舉動嚇得驚慌失措,倒退一步,驚惶地左右顧盼,幸虧人都在大廳,這側房無人,他稍感放心地鬆了口氣,低聲提醒說:
「大太太!你要是累了,回房休息!」
淑華不由嬌嗔而又哀怨地說:
「哼!你的膽子比耗子還小。」
「左右有人,我也是對你好呀!對了!我得去接大哥了!」
「奐明!打牌!」
「不來了!」
淑華見奐明毫不理會她的熱情匆匆而去,如一桶冰涼的井水從頂而傾,不由失望地垂下手,奐明臨出門也回首嫣然微笑。一窪春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小幫共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下子撲在她的懷裡。
「大媽!我餓了!」
一種母親的愛充滿了她的胸懷,心痛地說:
「到處亂跑,一身都是浹浹,走,我把飯菜放在鍋裡溫起的。」
廚房裡新添了一個丫環,專門給王胖子打雜,淑華一天也輕鬆了許多,丫環長想乖巧,口齒伶俐,名叫王翠花,剛滿十六歲,豆蔻年華,被逼無奈,來到霍家當了丫環,家中本是有街房的,無奈父親王印鴻吸食鴉片,一年功夫,把街房也賣了幾百塊大洋,租房住,老婆出去幫人洗衣做飯,小女王翠花可憐巴巴一天到晚在街邊長大,王印鴻是吃屎的狗斷不了那條路,沒有幾年,又溜進煙館去抽鴉片,欠一溝子債,債主追上門來,王印鴻老婆哭天呼地,也無濟於事,俗話說得好,文錢逼死英俊漢,況且王印鴻這個煙灰,債主帶著打手,氣勢洶洶,嚇得王印鴻只得認了限期還錢,叫來人偏二,把王翠花賣給霍家當傭人,霍仁帆見廚房少人,便給二百塊大洋買下,第二天與冷作雲,王善夫,廖素容上成都,一則,川中慶康行莊老闆劉師亮有要事相請,順便素容也想回娘家,王翠花來到恆昌裕,張淑華見她一說一笑,幫共也要上重慶讀書去了,便格外喜歡她,王翠花見大太太整日鬱悶,討好地說:
「太太,我看你整日不言不語,不如去北街參加同善社,我爹自從進了同善社,人也精神了,也戒了煙,也不打我母了,他口中常說,被佛主感化,超度了。」
「你爹叫啥子呢?」
「叫王印鴻,你說我的名字,他準保舉你入社。」
何母也來插嘴說:
「淑華呀,你去看一下嗎!俗話說:忍氣家不敗,忍口不拖債……」
這老太太近來保養得白白胖胖,與霍壽泉一樣,穿著也像一個大紳糧婆了。整日裡佛經中求超度,第二天,淑華早早地起床,吃了早飯,來到北街,原來的火神廟已改為慈善堂,門首昂首站立兩位青衣人說:
「女施主!你找何?」
「師傅!我找王印鴻。」
「喔!找王師兄,請稍等。」
一人進去通報,一哈兒功夫,王印鴻出來說:
「太太你是?」
「王師傅!王翠花叫我來的。」
「噢,主人家稀鹹,主人家有何事呢?」
「我是來皈依的。」
「好好,我向號首引薦!」
「噹!噹!……」
「掛一個紅燈了,敵機已進川了。」
一個青衣人脫口而出。原來城牆上的防空監視哨已接到了敵機入川電話,便叫人敲鐘,掛起緊急警報,掛三個便是敵機臨空,有人在城牆上高喊:
「各位先生!女士!注意,敵機已快臨空,盡快迅速疏散,不准隨意走動!不准包白帕子!穿白衣服!禁止燒火煮飯!」
「放你她媽的狗臭屁!」
王印鴻將門關上,罵了一句。引至內室,裊裊香煙充滿著糊味,化紙的香味,大堂裡坐著幾十位虔誠的男女在那裡誦經,正堂上寫著一個大大的「佛」字,兩邊點著油燈,案上擺著供果,佛字的上額書寫柳體「同善社」,又叫普仁嗣善堂,同德善堂,有仁總社,原本屬方便門分出的一個支脈。袁光明被殺後一度消滅了,其創始人本是方便門舊五號的中號致和祥號首,即永川紅爐廠彭汝遵與石壕羊叉鄉沼泥池的主正師慈音佛胡惠珍之子——李坪成,民國初年在永川紅爐廠正式成立的,二人均為十七代祖師,道號溯古老人,在重慶的葡萄院,發展號首周中華,譚蔚蒼,蘇美渡,民國二十年,蘇美渡來到綦江發展,提爬陳叔凡在東溪當號首,陳叔凡退出團練局,在東溪創建同德堂,這蘇美渡仍在縣城主持總號,陳叔凡原本是團練局長,他一信教,於是跟叢者甚眾。總號下分乾,坤兩社,內部分工也有六捨,即道德捨,文書捨,節流捨,宣講捨,視察捨,仁堂捨。各捨均有道首負責。這蘇美渡五十上下年紀,身著道袍,長髮飄然,目無斜視,在蓮花座上盤腳打坐,表情莊嚴肅穆說:
「王兄弟,你今日引薦何人來啦?」
「凜告號首,本人時刻牢記號首的教誨,誠心敬佛,發展道友,這位姐妹是小女的主人家,也是來皈依的。」
「王兄弟真是進步了,不過還差一個引進師,你就作她的拳保師,你去把張星斗叫來。」
「謝!號首!」
淑華便坐在號首跟前,王印鷗去找張星斗,號首蘇美渡便飄著一雙淫眼,把淑華上下打量,見其穿著不凡,知是殷實之家的婦人,可多得道金,在她身上打主意是不太可能。
「號首!張星斗來了!」
這張星斗是個精骨人,膚黑,身材矮小,本是一個拉船的力夫,平常與王印鷗想好,蘇美渡口中唸唸有詞,單手立於胸前,上指天,下指地,引進師,保舉師,淑華等都面朝「佛」字,蘇美渡朗聲說來:
「蓋聞法初不滅,故歸空。首本無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而顯法身,朗朗惠燈,通開世戶,明明佛鏡,照破昏衡,百年景類,殺那間,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塵勞碌碌,終朝業試忙忙,豈知一性圓明,徒逞六根貪慾,名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道友報上姓名來!」
「章淑華!」
「章姐妹徹悟了嗎?」
「徹悟了!」
淑華覺得一下子震住,王印鴻說:
「主人家只須跟到念就行了!」
「是!」
「在無極天尊和佛祖神前,誠心入道,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決不洩漏天機,決不欺師滅祖。倘有違紀,天譴人誅,五雷轟身!」
淑華立於佛字前跟著念了一遍,道友們在旁邊燒起了符紙,號首蘇美渡說:
「章道友,從今而後,你便點竅入道,便是同善社的姊妹弟兄,我同善社有個規矩:凡入道者,需繳納道金,你可帶來?」
「帶了!」
淑華早已隨身帶上平日裡的積蓄交與引進師,號首蘇美渡教誨淑華道:
「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無上至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釋迦佛,梵王子,捨了江山雪山去,剮肉喂鷹鵲巢頂,修成九龍吐水混全身,成就南無大乘大覺釋迦遵。章道友入道後,要堅持坐功,修身,這樣才能成正果。」
「號首這些我都能夠做到!」
「本道信俸無極天尊,每月三個會期,三月十五日為一渡龍華會,五月十五日為二渡龍華會,九月十五日為三渡龍華會。」
「號首這些都記得到。」
「我同善堂內凡入道者便可超七玄,撥七祖,又能超生了死,去病廷年,還能免脫刀兵水災劫難,若堅持吃長素,淡淫色,死後便可不墜地獄,女不坐血河,時時坐力修道,心誠感悟方可修成金剛不販之身,將來了道,方可上天堂……」
「嗚嗚……」
號首話未說完,只聽見警報聲響起,眾道友甲已驚慌失措,有的已準備撥腿外出。
「不要怕,有佛主保佑,何懼他飛機……」
一哈兒,幾架日軍飛機飛臨上空。炸彈便傾瀉而下,兩顆炸彈不偏不斜落在積善堂,轟隆隆地引擎聲嚇得眾人全身打抖,號首卻裝橫作樣,強作鎮靜,勒巴苦掙地說:
「王道友,張道友你二人出去看一下。」
王印鴻,張星斗領命出去,轟隆一聲,二顆炸彈接連落於四方井的院子正中,當場炸死王印鴻,張星斗,守門人羅文玉,一時火光四起,硝煙瀰漫,彈片橫飛,眾道徒只好爬在地下。日軍飛機飛得矮矮的,分別向石佛崗,馬家坡,長石塔投下炸彈,然後揚長而去。城裡的大街小巷的居民象被搗捅破了蜂巢的馬峰,亂哄哄的到處亂竄,兩邊街房的瓦塊,磚頭天上橫飛中彈處有的炸死,炸傷,有的身軀被炸成了肉醬。沿街血跡斑斑,呼兒喚女聲,淒歷呼救聲,相互交織,一婦女躲在黃桷樹下,一顆炸彈墜地,彈片飛起,炸斷右臂,她咬緊牙關,強忍劇痛,到處亂跑。同善堂的道友回過神來,哭聲一片,紛紛跑出大門,淑華跟著人群,見引進師,保舉師倒於血泊,已顧不上他們了,衝出大門見大街上一個女娃兒倒在地下,已被炸成肉醬。另一人的腸子,飛掛在黃桷樹上,到處是哭喊聲,血流滿地,縣衙門監獄也被炸,有些犯人,當場炸死,有的犯人,袒胸露背,披頭散髮,乘機逃跑,一片混亂。
章淑華回到恆昌裕,大家象沒事一般依舊平靜,王翠花迎上來問:
「太太見到號首沒有?剛才有日機轟炸……」
淑華一言不發,心悲可憐翠花,從此無父相依。回到房中早早睡覺。
淑華從此神思不安,身心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