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玲瓏玉碎長很晚(心雨)
春夏之交,天際多雨。
窗外雨聲淅瀝,窗裡美人淚。屋簷細雨,彷彿停在初見季節的美好。一開始的相遇只是別有目的的心不在焉,九轉閣中的日子不安卻快樂,入駐玲瓏苑的自己盛寵不衰,幾乎忘了自己的目的。
時至今日,玲瓏早就分不清自己對慕容寔寰是怎樣的情意。若說一開始是因為他是寰帝,能夠助她報她報不了的仇,那麼如今自己依舊在這兒,又算什麼?
或是從一開始就走了一條不歸路,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離人峰一役寰帝大獲全勝,她才恍然明白自己的無知。以芊孝的能力,若是留在軍中或許離人峰一戰也不會那般慘敗,而自己一心撲在局中,竟然沒有察覺寰帝連她也利用。
如此一來分明斷了她所有的後路,連和芊孝只之間那所剩無幾的交情,如今也徹底清空,將她捆在身邊了。只是這樣的愛太沉重,快樂和痛苦究竟哪個多一點呢?
甩開自己的思緒,她起身出去。
油紙傘上細雨啪嗒作響,伴著她羅裙飄蕩,一路行至主帳,或是該攤開來講了。
「參見雪妃娘娘。」門口的守衛雙雙跪地請安。
玲瓏揚手將傘遞給右邊的守衛,道了一聲「起來吧」。
守衛恭敬地為她打起帳簾,她款步而入,只見寰帝正伏案疾書,濃眉緊鎖,想來也真的是忙得焦頭爛額。
心頭一處不知名的柔軟微不可查地升起,玲瓏輕聲走近他。
「你來了。」寰帝抬眸掃過她,又繼續看案上的東西。
玲瓏終是不忍開口煩他,上前為他研墨。
寰帝處理著一封封告急書,迅速做出回復,盡力以其他沒有受殃的城中的存糧救濟一時。如今也只能撐一時算一時,若要真正解決這樣的困境,怕是終究只有將此事的地下操縱者逮出來,解救災民,或者……繳械投降讓姜陵王來救濟。
當然,後者是下下策。
兩人無聲地相處,忙碌而沉靜。這樣的相處對玲瓏來說著實難得,倒也不算難受。
忽然一人進來,打破了二人難得的安靜。
「陛下,有探子來報今早百姓在對面山頭發現了囤積的糧錢,數量之多可以維持鳳萊一月的用度。」諸鏡文也顧不得玲瓏在場便開口道。
寰帝抬眸,此事聽起來不簡單。
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
諸鏡文沉吟片刻,終是啟齒道,「從我軍到對面山頭需要經過一個峽谷,尚有一繩索木橋。百姓們一早就往對面山頭去了,只是奇的是橋頭豎著一塊軍隊止步的牌子。」
「軍隊止步的牌子?」寰帝重複著他的話,這事兒蹊蹺得很。
玲瓏娥眉微鎖,頓了頓,對寰帝道,「皇上,不如我們去看看再下決定。」
寰帝頷首,這話整合他意。
如今已經夠亂,這個節骨眼兒上忽然找到了丟失的糧錢,實在有些非比尋常。
「封鎖消息,帶一小隊的人隨朕去看看。」正是軍中糧餉吃緊的時候,若是這消息在軍中傳開,恐怕軍令也抵不過人的本能。到時一片混亂,怕是更要亂了。
「是。」諸鏡文領命而去。
少頃,寰帝便攜玲瓏、諸鏡文以及一小隊人馬到了諸鏡文所說的繩索橋前。
只見不少聞訊而來的百姓已經一哄而上,有的甚至就地生火吃了起來。
繩索橋看起來甚長,遙遙將兩座相隔甚遠的山脈連在一起。木製的繩索橋看起來倒也堅固,只是低頭便可見萬丈深谷,浮雲飄在腳底下,竟是望不到底。
而繩索橋頭果真如諸鏡文所說,赫然立著一塊陳舊的木牌,上書「軍隊止步」,看起來年代久遠,卻不知究竟有何玄機。
「陛下,我看根本就是有人故弄玄虛,你看那麼多百姓過橋都沒有任何事發生,偏軍隊止步,分明是針對我們。」右將軍李杭是個粗人,瞧著對面堆積成山的糧食和金銀珠寶,說不想過去實在太假。
「皇上,我看此事蹊蹺,還是小心為上。」玲瓏眸色凝重地望著風中搖擺的繩索木橋,雖然不知其中玄機,但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諸鏡文則是派了幾個小將過橋去,確實沒有什麼事。至此應是無妨,想必是故弄玄虛罷了。
「什麼軍隊止步?這幾個小將已經安然度過,根本沒事!」軍中有人浮躁地大大咧咧道。
騷動,開始在軍隊中無聲蔓延。滿山的金銀就在眼前,卻要因為這莫須有的木牌而停步,這實在有些滑稽可笑。
寰帝沉吟許久,也猜不透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玄機。若說是真,可剛剛幾個小將已經安然度過,分明就安然無事;若說是假,卻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是自己看不透的。
玲瓏四處走了走,深思許久,若是不從那橋過山,只是老老實實地下山再上對面的山頭,雖然耗些時間,卻算是萬全之策。
這橋怎麼看都透著詭異,她不想看著寰帝輸。樓主深知寰帝和諸鏡文多疑,最後必然不讓將士們過橋,那麼軍中必生怨言,到時軍心散亂,這仗也就沒法打了。而矛頭若是對著她一介女子,或許寰帝冷落她幾天也就過去了。
當即回到寰帝身邊,「啟稟皇上,臣妾看過了這兒的地形,此橋不是唯一的路,為防萬一,不如下山,再行登上對面的山頭。」
寰帝寵雪妃是眾人皆知的事,幾乎她所有的要求,不論多麼荒謬怪誕的要求都是有求必應。如今看著只是一橋之隔,卻要下山重新從那座山下上山,這不用想也知道是多麼多餘的事。
分明有路,卻非要繞道而行。如此怯懦只是婦人之見,這些馳騁疆場的大老爺們兒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只是寰帝終究是不顧眾人的反對,同意了玲瓏的說法。當即眾人只道寰帝被雪妃所惑,竟然下如此荒謬的決定。
更有甚者一路上辱罵雪妃,一介後宮居然隨軍而行,干涉朝政,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雖然心有不甘,但眾人終究是領命繞道而行。
回眸望那橋最後一眼,玲瓏心中卻是沒底,這橋究竟有什麼玄機?
天色已晚,夜路登山畢竟不方便,寰帝下旨明日一早攀山。
介於玲瓏一語成眾矢之的,寰帝倒也順應民心,兼之軍中事務繁多,也就沒有回玲瓏的軍帳。
傍晚的天際雨後初晴,萬里無雲,甚是好看。
玲瓏閒來無事,倚在窗前看書。忽聞一陣風動,卻見一個道姑靜立面前。細看容顏,大約只是個三十多的少婦。雖是半老徐娘,卻也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乾淨利落,明顯是個武功高深的前輩。
瞧著有些眼熟,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不解來意,玲瓏也不知是敵是友。
「前輩來此,不知有何貴幹?」玲瓏放下書,倒也無懼。她從眼前這人身上感覺不到一點殺氣。
靜水的眸光閃過溫柔,這便是她的女兒,明明那日早就見過,卻沒有認出來。無邪死了,她的心卻無法靜下來。想知道這些年,關於他的一切,還有……那個失散多年的女兒的消息。本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去找無邪的徒弟,卻沒想到她竟知道女兒的消息。
而這個消息,剎那間讓她心如刀絞。苦笑,她止不住的笑,終究……無邪竟然是死在自己女兒手中……是了……以他的本事……區區一個女娃怎麼能殺得了他?卻不料……事實竟是這樣。
她急不可耐地來找她,卻聽聞寰帝冷落她的傳聞。軍中轉了一圈,卻發現她真的獨守空閨,不免又是心疼又是心急。而此刻女兒站在面前,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認她。
靜默對視,玲瓏倒也想起眼前這個道姑了。
是那日抱著無邪,又無聲離去的道姑。莫不是找上門來,替他報仇的?
「是他罪有應得,怪不得我。」玲瓏如一個怕被母親責備而急於狡辯的孩子般開口,剛說完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解釋。
好半天,靜水才明白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
美目微垂,掩去來不及收起的心痛。無邪……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
玲瓏倒是被她這般相視無語的行為弄得滿頭霧水,摸不清來意,卻也不安起來。
「你……對你的父母可有印象?」靜水忍不住開口。
玲瓏愣了愣,自打懂事起,她就沒有見過父母,哪裡來的印象?誠實地搖了搖頭,玲瓏不明所以地看著靜水。
微微刺痛,靜水別過頭去苦笑。早就該知道是這樣,自己還在奢望什麼?
「你……叫我一聲娘好不好?」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靜水一面忐忑,一面期盼。
望著道姑祈盼的目光,玲瓏眨了眨眼,娘?這個字眼從來不曾出現在她的字典裡。小時候摸爬滾打在人販子手中,她多麼希望有一個家,每每午夜夢迴,總是夢見她的父母若從天而降,救她脫離那些人的轄制。
可是夢醒了,卻只剩眼角淚漬。夢碎淚濕枕巾,不過是自己的奢望罷了。希望越來越渺茫,最後變成絕望。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的爹娘……定是不要她……定是不要她。
玲瓏一時出神,神色黯然。忽而如一隻受驚的刺蝟般,目光凌厲地看著靜水,彷彿要將她千刀萬剮,為什麼要提起……這個傷疤總是被人揭起……反反覆覆多年,血淚混著疼痛,終於被自己壓制……卻為何今日要讓她想起?
想到這兒,玲瓏不由得怒聲道,「你算什麼……趁我還沒喊人,還不快滾?」
靜水的眼底終究藏不住了傷痛,無語淚先留。
孩子……是娘沒有保護好你……是娘不好……
玲瓏察覺到她的傷感,窗外夕陽的餘暉反射著她臉上的淚光,竟是在哭麼?莫名一陣心悸,她不知道該如何啟齒趕她。
靜水無聲地流淚,一滴淚滑落臉頰,熨燙在玲瓏心上,忽然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竄上來,玲瓏斂去了凌厲的氣息,鬼使神差地啟齒,發出一個十幾年來都不曾學過的音節,「……娘……」
這一聲幾乎敲碎了靜水的偽裝,終究忍不住上前去攬她入懷,哭泣出聲,「孩子……我的孩子……是娘沒有保護好你……是娘沒有保護好你……是娘……」
玲瓏腦海中盤旋的念頭隨著這一陣哭訴轟然炸開,她心心唸唸的家……她奢望多年到最後成了絕望的娘……終於還是出現了……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抬手輕輕拍著靜水的背。
夕陽餘暉,映照著兩人相擁的輪廓,在牆上勾勒下那動情的剪影。
「……玲瓏……隨娘走吧……那人對你並不好。」靜水開口,女兒在這兒過得不開心,她感覺得道。
沉吟許久,玲瓏握住靜水的手,「娘……明日午時,你來接我好不好……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靜水點頭,慈愛地撫著她纖細的十指,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