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看他眼睛紅了!」
「叫你再偷我東西!」
「打死他!」
「看什麼看?老子就是欺負你怎麼樣?」
……
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地上的男孩子卻始終不發一言,他蜷縮著,盡量保護自己的頭部,他的表情甚至都沒什麼變化,彷彿這樣的挨打已經是家常便飯。
腳步聲由遠及近,明知有人來了,幾個打人的男孩卻絲毫沒有停手的打算。
離的老遠就聽到幾個男孩子的謾罵聲,盧院長神色一凜,一腳踏進房間,眼睛一瞪:「你們幾個臭小子!又在欺負小五!給我滾!」
為首的男孩子也是個頭最高的,他神情拽拽的走到院長面前:「老頭!他偷我東西你怎麼不管管?」
「你這個臭小子!什麼東西是你的?」院長正欲發火,另一個男人走進了房間,他只是淡淡的看了那個男孩一眼,就見那個孩子面露驚恐之色,回頭對另外幾個男孩使個眼色,幾個人很快跑遠了。
「沐先生,讓您見笑了,這真不是我們監管不利,這些個臭小子一個比一個難纏。」他說著,走上前,將蜷在地上的男孩子拉起來,「小五,有人來看你了,去洗洗再來。」
來看他?男孩子慢吞吞的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灰塵,這才看向來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沐豐華,眼前的男人不過三十上下,穿著優雅,長得卻極美,美的近妖,美的不像會存在於這個人世間,還有他的那雙眼睛,只是輕輕掃過來,他就心頭狂跳,趕緊低下頭。
沐豐華也在打量他。
男孩看起來非常瘦小,衣服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完全不像是六歲的男孩該有的身板,而且這般怯懦,資質大概也普通,想到這裡,他的臉色便沉了沉,他沐豐華的兒子,怎麼可以是這副模樣?
「叫什麼名字?」
「小五!」院長忙答道。
「我問他。」沐豐華頭也不抬,「盧院長,您可以出去了,放心,我答應你的五十萬資助不會食言。」
「好!那太好了!」院長滿臉放光,喜滋滋的走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不用害怕,抬頭。」沐豐華放緩語氣,微微一笑。
男孩抬頭,雖然他的身子在輕輕顫抖,但他還是努力與他直視。
沐豐華笑了。
「他們經常打你?」
「是。」男孩開口,聲音嘶啞。
「為什麼不反抗呢,我的孩子?」沐豐華忽然走近,不顧他滿臉的骯髒,輕輕撫上他的額頭。
「……因為反抗沒有用,我打不過他們。」他平靜的說道。
「所以就任他們欺負?」
「他們現在比我高,比我壯,我只能等,等到有一天長的比他們更高。」他雙手背在身後,一雙眼睛極有光彩。
沐豐華心中暗讚一聲!儘管這孩子看起來狼狽,但是單單看這雙眼睛,或許,這個男孩就是他一直要找的接班人也說不定。
他笑起來,笑容足以讓天地為之黯然失色:「好孩子,你想不想過更好的生活?」
「想。」男孩盯著他的眼睛,「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沐豐華更是驚訝,他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別擔心,我不要你為我做什麼,我是你的父親,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他豁然睜大了眼睛,黑色的雙眸一時光芒大盛。
沐豐華笑得溫和。畢竟還是一個孩子,見他抿緊唇,極力抑制激動的模樣,沐豐華將手放在他的頭頂:「只是,我的孩子,還要委屈你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我會在合適的時候讓人將你帶走。」
「……你要帶我走?」
「當然,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手續要辦。」他笑著,丹鳳眼微微瞇起,彷彿想到了什麼令人高興的事,那樣溫柔的笑容,讓人生出無限的希望。
年幼的他心臟怦怦直跳,強烈的喜悅讓他想要大聲尖叫,但是敏銳如他非常明白,眼前的男人喜歡他的沉穩。
所以他垂眸,恭敬道:「謝謝您,父親。」
「真好,我的孩子。」溫熱的大掌從他的額頭撫過,他背在身後的手暗暗握緊拳。
是的,他很高興,但是殘存的理智讓人非常明白,以後的生活確實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究竟是福是禍,還很難說。
雖然他才六歲,但是孤兒院裡曾經有幾個孩子被他們的親生父母找了回去,他們的父母激動異常,絕不是眼前的男人這樣的表現。男人在評估,在考量,絕不是單純的想找回自己的孩子。
很多年以後他才意識到,原來存在於他們兩人之間的較量,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開始了,雖然那個時候他才六歲,但是,正是因為他的年幼讓沐豐華忽略了很多東西。
男人走後,他在孤兒院裡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院長處處維護於他,並對別的男孩說,正是因為有小五,你們才有飯吃。原本看他不順眼的幾個大一點的男孩也開始小心翼翼的說話。
因為他們知道,最瘦弱年紀最小的小五,馬上就要被一個有錢人領養了。
原來趨炎附勢並不是在世俗中摸爬滾打的人才有,對某些人來說,這大概是一種本能。他心中冷笑,表面上卻表現的非常大度,甚至偶爾可以和他們玩在一起,跟他們一起去欺負女孩子們,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女孩們看他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樣,她們喜歡和他說話,也喜歡給他送各種小禮物。
他恍然,他的父親長的那麼好,他自然也遺傳了一星半點。原來一副好的皮囊可以得到這麼多的好處。也難怪之前他會被孤兒院裡的所有男孩排擠。
他等了很久,沒等到他的父親,卻等到另外一對夫婦,他們幾乎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毫不猶豫的提出要領養他,院長非常爽快的給他辦了手續,他原本疑惑,卻隱隱約約聽到院長說,這對夫婦就是沐豐華安排的。
不管怎樣,能夠離開這裡,他總是高興的,這對夫婦是打心眼裡喜歡他的,他能感覺出來,很快,他來到了他的家。
家,這個字讓他覺得胸口有些酸酸的疼,或許可以稱為幸福,在這樣的環境裡,他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不用擔心挨打,不用費勁心思與那些看他不順眼的人周旋,只要他表現的乖巧,這對夫婦就會滿足他的一切要求。這樣的生活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恍如在夢中。
他有了一個名字,季辰鑫,不是小五,不是代號,而是真正的有意義的名字。
因為生活條件的大大改善,他長的很快,原本還稚嫩的五官逐漸長開,連他的養父母都連聲驚歎,也異常驕傲,但是讓他意外的是,他的養父母似乎並不知道沐豐華的存在。
本能告訴他,他的親生父親比這對普通夫婦要危險的多,他想,假如再也不見到那個男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某一天他放學,剛剛走到轉角處,就看到一輛奢華的轎車,黑色的車身泛著冷光,明明是極漂亮的車型,卻仿若一隻正在休憩的怪獸。
一個男人從車裡走了下來,站在他的面前,高貴俊美彷彿神祇,笑容溫和而慈悲,卻毫無溫度。
僅僅是一瞬的愣神,他立刻驚喜喊道:「父親!」
沐豐華微微頷首,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辰,我的孩子,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非常喜歡。父親,為什麼不讓我和你住在一起?」
「哦,因為父親太忙,不能每天陪著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會寂寞的,現在不就很好嗎?我會常常來看你。」
「嗯,父親,我聽你的。」他乖巧的回答,額頭上,那隻大掌依然不曾放下。
沐豐華滿意的笑了:「隨我來吧,孩子。」
第一次坐這樣豪華的車子,他的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放,沐豐華見狀,微微一笑道:「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再奢華的東西也是讓人享受的,不必侷促,總有一天,你會習慣於這樣的生活。」
「真的嗎?以後,我也可以有這樣漂亮的車?」他的聲音微顫,沐豐華的笑容更加愉悅。
「是的,只要你努力,所有的一切,你都唾手可得。你會喜歡這種感覺的。」
物質的享受確實很容易讓人沉溺,沐豐華帶著他見識所有豪華奢侈的東西,並在不經意間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將要擁有的。
年幼的他確實激動了。
他不知道,他所有的表情,羨慕的,渴望的,貪婪的,都不曾逃過那個人的眼睛,那人帶著篤定卻憐憫的笑容,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深淵。
他本能的感覺到危險,卻無法抵擋誘*惑。
更容易讓他大意的是,沐豐華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教給他享受,也教給他謙遜,優雅,忠誠,憐憫,似乎在對待一個真正的紳士。而他沉浸於這個新奇的世界,卻不知早已落入狡猾的獵人設下的陷阱。
沐豐華的計劃差一點就成功了。
獅子之所以可以成為百獸之王,不僅僅是因為強壯,更因為其警覺性,一種身為野獸的本能。
對那個人的不信任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埋下了,所以在最初的新奇過後,他開始不安,這種不安,在沐豐華第一次帶他來到他的城堡時,終於到達頂峰。
沐豐華告訴他,他是他最優秀的孩子,只要他足夠努力,並服從他的命令,他所有的一切都將屬於他。
這句話讓他豁然開朗,他終於明白,男人費勁心思,甩給他一個誘餌,要的就是他的服從。
同樣是在這個城堡,男人當著他的面,命令僕人將一個廚師帶出去,只因為廚師將牛排煎的太老了,幾天之後他聽說,那個廚師已經不再人世。
那種恐懼的感覺從腳底傳到四肢百骸,他無法保持淡定,沐豐華不曾避諱,他微笑著告訴他,無用的人,他從來不留。
無用的人。
原來是殺雞給猴看,他身體輕顫,沐豐華卻始終帶著慈悲的笑容。
他沒有選擇。
「我的孩子,你怎麼了?」男人的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彷彿神降世人。
「父親,我將永遠效忠於你。」
他低聲說著,然後,單膝跪地,虔誠的親吻他的戒指。
溫順的表情遮住了一雙已開始暗藏機鋒的黑眸
那一年他十二歲,然而,和這個男人的較量,這個時候才正式開始。
自此之後,沐豐華便極少來國內,更多的是通過視訊,而他也逐漸懂得這個男人的心思,適當的表現出對他又敬又怕,對他的命令言聽計從。好在這個時候,那人並沒有提過什麼過分的要求。
他還太過弱小,完全沒有跟那個人抗衡的力量,何況,他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個人所給的。除了隱忍,他別無選擇。
學業不曾難倒他,然而在學校裡,他始終低調,收斂著鋒芒,儘管如此,還是有太多的目光常常落在他的身上,他也逐漸學會視而不見。認識裴君逸卻是一個意外,原本性格南轅北轍的兩個人竟非常合拍,而沐豐華知道後,卻沒有阻止,反而鼓勵他要多交朋友。
裴君逸遲早要繼承家業,他很清楚沐豐華這麼吩咐的目的,所以他微笑著應下,眼神誠懇。
和沐豐華視訊的時候,他和小時候一樣,優雅溫和,臉上始終帶著笑容,然而事實上,他卻越來越沉默寡言。時間一長,連他自己都會恍惚,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再後來,他按照沐豐華的吩咐進入F大,三年後,他聽從沐豐華的建議,找了一個女孩,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
這個時候,他根本無心去經營一場感情,然而那個女孩畢竟無辜,所以他盡力對她好,表現的溫柔而深情,他不敢保證女孩子會不會因他而遭受災難,在這件事上,他猜不透那人的心思。
一切變故都在那一年。
某天他第一次來到湖心小島上,灌木叢的另一邊,他聽到了兩個女孩的談話聲。
「曉依,你別傻了,季辰鑫多麼冷清的一個人,卻對喬若妍那麼好,感情肯定不一般,你還想怎樣?當小三兒嗎?」
「我沒有!我雖然喜歡他,可是我從來沒想到要拆散他和喬若妍!」另一個人急急的反駁,聲音極清脆有質感。
原來又是一個愛慕他的女人,他覺得可笑,很多女人根本連話都不曾和他說過一句,卻可以輕易說出愛或者喜歡,要麼輕浮,要麼膚淺。
所以,這段對話他很快就忘記了,然而,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能經常碰見那個名叫曉依的女孩,他記得她的聲音,所以他很快就認出了她。
只一眼,他就知道這是一個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女孩子,單純的彷彿是一張白紙,然而單純的另一層意思,或許是無知,他不知道,如果讓她脫離了她的生活環境,被丟進社會的大染缸,這雙眼睛是否還可以保持這樣的純淨。
女孩的眼中滿滿的都是對他的愛慕,彷彿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他只覺得厭煩,他沒有時間陪一個富家千金玩一場名為浪漫的遊戲,讓他意外的是,就是這個女孩子,卻有能量讓他的養父母逼迫他娶她。
這麼多年一直冷靜沉穩的他第一次狂怒,常年與沐豐華虛以委蛇的憤怒和不甘也在這一次全面爆發,季氏夫婦低聲下氣的求他,說來說去,中心思想不過是那個女孩子真心愛他,家裡有錢有勢,娶她絕不吃虧。
伴隨著憤怒而來的是深深的無力,他可以對沐豐華冷酷無情,卻無法對他的養父母不聞不問,沐豐華知道這件事,微笑著勸他說,如果心是自由的,婚姻絕不會成為枷鎖。
他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的目的,段家在F市的勢力不容小覷,沐豐華不會放過這塊肥肉。
而這個時候,喬若妍接到了英國某所高校的入學通知書,他本來想或許這對她是一個安慰,卻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喬若妍去英國留學的事情是沐豐華一手安排的,而喬若妍也很快與沐豐華有所接觸。
沐豐華以為喬若妍是一步好棋,準備在合適的時候拿出來用,卻不知他從來不曾動過感情。
心裡再一次被深深的無力感淹沒,他想,他的人生真是可悲,唯一親近的幾個人紛紛背叛了他。婚禮,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笑話。
他本來打定了主意不去理會那個名叫段曉依的女人,沒想到的是,那個女人竟然如此固執,即使他對她非常冷漠,她也永遠會對他擺出最真誠的笑臉。
這樣的笑容讓他厭煩,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可以單純到這樣的地步,彷彿沒有任何煩惱,她的人生似乎只圍著他一個人轉。而那個時候,在沐豐華不經意間的指使下,他明白,他身為工具的命運這個時候才正式開始。他註冊了季氏國際,開始在商場打拼,剛剛起步時的艱難是常人難以想像的,而他因為自尊心,堅決不肯接受裴君逸的幫助,也不肯利用段氏的根基。
當他殺出一條血路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個時候,那個傻女人給了他多少慰藉。
她會變著法子做合他胃口的飯菜,將他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屋子裡永遠溫馨,她會想盡辦法和他說話,如果他不理她,她便自言自語,讓他的耳邊不得清淨,卻莫名的讓他安心,最重要的是,她的雙眸始終燃燒對他的愛戀,就是這雙熱切的眸子,永遠追隨著他,而他無處可躲。
這個女人在床上也極其溫順,他因為巨大的壓力,和她親熱時便經常失控,變著法子折磨她,她卻不曾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滿,哪怕事過之後,她已經滿面淚痕。
看到她的淚水,他往往更加暴躁。
無數次,他想質問她,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他這麼對她,她依然甘之如飴?為什麼她的愛不曾消磨一星半點?他究竟有什麼好?只是因為一個愛字,便可以這樣作踐自己?是不是無論他怎麼對她,她都不會放棄?
他不明白,卻再也無法忽視這個女人帶給自己的影響力。
後來他曾無數次想過,或許是因為從她身上,他看見了他自己所有不堪的一面,他沒有她這樣的勇氣,也沒有她這樣可以不顧一切的執念,他的人生和她比起來,多麼貧乏。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他曾陰暗的想要看到她徹底破碎的模樣。他想知道,到那個時候,她是否還可以保持這樣的心境。
可笑的人依然是他。
某一天溫存過後,他沐浴後走進臥室,床人的人已經累極睡著,床頭的燈光柔和的照在她的臉上,如嬰兒般嬌憨的模樣,睫毛微微顫動,唇角翹起,彷彿在做什麼甜美的夢。
那一瞬間,他的心狠狠一動。他恍然意識到,他差點錯過了什麼。
在他此前二十多年蒼白的人生中,她是上天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可是卻因為他的無知和遷怒,他一直毫無顧忌的傷害她。
他走過去,輕輕攬她入懷,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或許,他早已動心,只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
對現在的他來說,愛上一個人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他還沒有資格,也沒有那個能力保她無虞。喬若妍已經被沐豐華利用,假如讓那人知道她對他的重要性,她極有可能會遭受更可怕的命運,沐豐華不會允許 他的身邊有任何變數的存在,所以他讓他結紮,不允許他有子嗣。
反抗是遲早的事,只是現在他的準備還遠遠不夠,除了等待,他別無他法,對她的感情,也只能深埋於心底,不敢也不能表露分毫。何況,假如他不能一擊即中,他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