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葩道:「莊易自以為得捨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寶哪裡是他消受得起的?他只顧拚命將珠子望自己額上鑲嵌,企圖將之與眼睛合而為一。不想那捨衍蒂之珠上含有極強的麻痺作用,到了一定時候就能讓人暈蹶。莊易拿著在自己的額頭上揉捏,不老不死倒是沒有,卻將自己生生弄暈了過去。」她冷笑了兩聲,繼續道:「而後我將他綁住右腳踝,通過桿頂安好的轉輪,吊上桿頂,再用力往海裡一摔。那個蠢貨就跟斷線的風箏一樣,從幾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面上,一下就骨肉盡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為了掩飾腳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們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凶器。而這件凶器就日夜擺在你們面前,卻無人發覺——就是大海!」蘭葩指著海面,爆出一陣得意的大笑。
卓王孫絲毫不為意,笑道:「幾十米高的海面,已比泥地更加堅硬,懂得這個道理的人並不算太少,但是卻都沒能和這個案子聯繫起來。姑娘真是心思慎密,非我所能想像。至於第二次命案屏風之挪移,相思第一次進的是玄二,第二次進的才是玄一,畢竟地字房和玄字房還是略有區別,而兩間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身既然在此,卻如何能令那具屍體跟姑娘一模一樣呢?這個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蘭葩笑道:「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的身體了?沐浴那次麼?那只是因為我早就見過空蟾的身體。上船之前,她曾被幾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們曼荼羅教的人。他們在她腿上留下了這個傷痕。然後,我上船後找機會徹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體,再照樣做了一個。我在沐浴時展露出來,是故意讓你們都看見。當時你們注目於我背上的曼荼羅,自然不會想到細查傷痕是真是假。日後你們看到血泊中的屍體,那卻是如假保換的真傷,卻哪裡能看得出破綻?你們想不到這空蟾假扮蘭葩,其實卻是蘭葩假扮空蟾吧?」
卓王孫苦笑道:「早知如此,當姑娘沐浴時,在下就應該多看幾眼的。」
蘭葩笑道:「我也巴不得公子多看幾眼。」
卓王孫道:「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盜取屏風,並在用屏風邊莫名暈蹶,也是姑娘的妙計了?」
蘭葩道:「我們交給她用來剝取屏風的藥物本來也就是一種迷藥。她昏迷中被我查看身體之後,誤以為被人所污,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尋死覓活,那夜差點在郁夫人面前露出馬腳。她曾對郁夫人講『這艘船上不僅有惡鬼邪魔,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其實她想說的是還有『衣冠禽獸』,只可惜這四個字正要出口,卻被莊易給打斷了。」她微微一笑,道:「若說我的所行都只是順從濕婆大神的旨意而已,不知諸位相不相信?」
卓王孫微笑道:「天意雖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還是要歸功於蘭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蘭葩道:「的確不太晚。郁小鸞小姐誤進玄一房,那裡其實已是按空蟾房間的樣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羅外,房中完全是一個晝伏夜出的女賊住處,這個郁公子難道就沒有看出來?」
卓王孫歎道:「要一眼在蘭葩姑娘手下看出些東西來談何容易。比如那個更漏。」
蘭葩冷笑道:「郁公子想得不錯。那個更漏的確已經被我改造。說來容易,只不過是在更漏中間加上一個透明漏管,一頭大些,一頭小些。小的那頭要算好每個時辰只會少漏六分之一個時辰的沙,於是六個時辰之後,就會正好晚了一個時辰。郁夫人自以為午時出發,實際上已是未時。只要計算得當,更漏自動翻轉後,另一頭的改大的漏管回將漏沙漸漸補充來。這時,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間內是很難發覺的。一切的痕跡,都在這一翻一轉中掩蓋的無影無蹤!」
卓王孫歎道:「姑娘真是心細如髮,小小更漏上也費了如許功夫。而想來那些從房間中憑空生長出來的棺材,也是姑娘的傑作了?」
蘭葩道:「棺材早已運到船上,只是被我一一拆開,又將一面漆成地板的顏色,到時候再分別釘起。那天我正在釘第一尊棺木的時候,被楊盟主和尊夫人聽到,我只有臨時躲入棺材中,好在當時尊夫人阻擋了楊盟主,沒有開棺來看。」
卓王孫點頭道:「這些設計,無不精妙絕倫,不過在下最佩服的還是姑娘找出來的那盤大舜選賢棋。」
蘭葩搖頭笑道:「廣州萬花樓這一局,蘭葩實在不敢邀功,最後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則一切絕不會完美至此。」
卓王孫道:「曼荼羅教護教魔為尊天、陰、欲、死四魔,姑娘既然司職情慾,那位陪我下棋曼陀羅姑娘自然就是傳說中的死魔了。」
蘭葩淡然道:「你們既然已經見過了又何必問我?」
卓王孫道:「敖廣呢?」
蘭葩格格笑道:「這個恐怕說出來你們也不能明白!」
卓王孫道:「姑娘不妨說了聽聽。」
蘭葩道:「關鍵之處就是敖廣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縷玉衣。其實他上船不久,這身金縷玉衣就被偷走了。」
卓王孫道:「那自然是空蟾的妙手神技了。」
蘭葩道:「關鍵不在這裡,而是我又給放回去了。」
卓王孫道:「放回去?」
蘭葩笑道:「是的!只是小小的動了點手腳。敖廣一見之下,大喜過望,也沒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腳其實很小,只是將他的金縷玉衣引了些線出來而已。船艙之中滿鋪了真絲地毯,他身上也披著絲袍,絲與金線互相摩擦,就會生出一種奇異的能量,金縷玉衣質性特異,能夠慢慢累積這種能量。越積越多,到後來若是跟鐵器相碰,就會產成出極大的力量來。我本意是讓敖廣碰到鐵器,疼痛之下,嚇得跑入我布下的埋伏。卻不料敖廣多在海上行走,篤信鬼神,金縷玉衣上累積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刺痛他的皮膚。敖廣不見四下有人,皮膚卻一陣陣的疼痛,頓時大驚失色,更受了幾起命案的影響,以為真的是有鬼神來降,慌亂中跑上了甲板。卻不料大威天朝號的船舷正是鋼鐵鑄就,一觸之下,劇痛非常,他本已是驚弓之鳥,只剩了半條命,這一觸之下,當即暈倒在甲板上。只是岳先生的手下實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暈是死,就搬到了停屍間去,卻正好歪打正著,給了我另一個殺他的絕好機會。後來敖廣當然是死了,而且死的非常徹底,無比乾淨。」
卓王孫皺眉思想,道:「姑娘所言,實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廣行江湖,卻從未聽說過這等力量。」
蘭葩狂笑道:「我們曼荼羅教的種種神功秘法,哪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窺知的?」
卓王孫道:「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之武功,難道真能憑一支箭射殺方大人?」
蘭葩搖頭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
卓王孫皺眉道:「他自己?」
蘭葩道:「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隨,箱子中的才是方天隨。提箱子的是我。」她慢慢道:「那艘幽靈船所有的幽靈當然都是我造的。」
卓王孫道:「那些船員一到就已遭了姑娘的毒手,看來姑娘早已等候多時。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達的世間和方位呢?」
蘭葩道:「當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訴我的,就連帶著箱子和寶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給他出的。」
卓王孫點頭笑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無情也動人,難怪方大人情不自禁。」
蘭葩冷哼道:「此人貪財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靈船上劫了他,將他裝在箱子裡,進房後佈置好一切,然後再脫身而出。那只箱子被我裝入青銅燈架,沉入海中,也就再無破綻了。」
卓王孫道:「這青銅燈架的用途我也猜出來了,姑娘本來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蘭葩冷冷道:「只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讓我不得不折斷他的手足。而我拳腳上的功夫又實在初淺的很,不慎將箱子裡染上了血跡,才不得不將它沉入海底。」
卓王孫歎道:「那時方大人還沒有死?」
蘭葩道:「自然。屏風上預示殺人是黎明之時,我怎會失信於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才將他殺死。拿你們的話講,這叫仁至義盡。」將一個人手足折斷,放在身邊慢慢等死,是何等殘忍。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
卓王孫搖頭道:「可是後來我們進去時房子門窗緊閉,姑娘是怎麼出去的?」
蘭葩笑道:「難道在房子外面就不能關上窗子麼?郁公子難道不能?」
卓王孫沉吟道:「我是能,可那要借助內力。」
蘭葩道:「內力我沒有,但我有機械相助。關鍵就在於那個由內向外射出的箭洞。它不僅僅是造成箭從海上發出的假相,而且可以成為一個支點,幫助我在房外關上窗閂。我將一根普通的絲線纏繞在窗閂上,另一頭依次穿過窗閂的入槽和箭洞,然後躍出窗外,拉住絲線緩緩下到二樓。這時,窗欞會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腳到二層空房的窗台後,窗閂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絲線,這樣就不會留下痕跡。有機會我一定為郁公子演示一下。」
卓王孫微笑道:「希望會有機會。聽姑娘這麼一說,我也明白為什麼相思會突然消失了,因為房子中有機關。」
蘭葩道:「這個你雖然猜對了,但你到那房中檢查,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機關在哪裡。你信不信?」
卓王孫道:「自己找多麻煩?不如姑娘直接說了。」
蘭葩道:「其實那間房子整個地板就是一個大的翻板,機關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面,然後另一塊板子翻上去,依舊是一塊地板。翻板的邊在牆壁下面,整艘船都是木板所制,根本看不出絲毫破綻來。」
卓王孫道:「小鸞所在的床呢?」
蘭葩道:「床卻嵌在牆壁上。」
卓王孫歎道:「實在高明,郁某拜服。現在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蘭葩道:「海妖?那只是一面鏡子,虛無之鏡。」
卓王孫皺眉道:「虛無之鏡?」
蘭葩道:「我在霧氣中撒了一些極細的銀色粉末,讓霧氣形成一種光韻,能夠反射倒映出人影。這和信徒們看到的所謂佛光實際是一種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預先佈置好,在很短的一段時間中,這層霧氣能夠恰好將某個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卻不會映到別的人。」
卓王孫苦笑道:「於是我們看到你往海裡走,其實你是向甲板的另一側走了?」
蘭葩展顏道:「我輕輕鬆鬆的走下去,殺了神志模糊的唐岫兒,然後擄走郁夫人。我往箱子下每走一步,你們看到的海妖,就會從腳到頭,消失一斷。當我的身影被箱下完全擋住,海面上的倒影也就完全無影無蹤。有當今天下兩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兇,倒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卓王孫歎道:「也難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腳下有一團黑雲而我看不到,原來馨明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像,經過霧氣曲折後,彷彿黑雲;而我身材略高,就沒能看到。」
蘭葩笑道:「正是如此。說穿了不值一文,當時卻必定嚇君一跳。」
卓王孫道:「這下全盤貫通,只是……姑娘如此做,又為了什麼?」
蘭葩面容突轉獰厲:「這個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間的每個人!我恨不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掉!」
卓王孫輕歎道:「我說過一個人若太注重一件事,往往就會為這件事迷惑。姑娘誠然設局精緻,神思超絕,卻還是太沉溺其中,終於為其所困。」
蘭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為什麼要沉溺其中?我殺了這最後一個祭品,天祭就完全完成,我也再不用煩惱什麼了!」
花心飛斷紅脂濕
卓王孫歎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應該這麼得意,也不應該說這麼多話的!」
一句話說完,蘭葩突覺不對!
卓王孫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略帶譏嘲的看著她,蘭葩卻知道某件事情已經起了徹底的變化——小晏跟楊逸之已經不見了。
這番話實在說的太長了,蘭葩也太得意於自己的傑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會為之所惑。這道理當真有理。
蘭葩腦中閃過一絲悔意,一咬牙,刀疾揮而下,斬向帆繩!
甲板突然格的一響,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個洞,從洞中展出無數寒絲,將相思裹住,瞬間已然不見。
蘭葩手上一緊,已被握住。蘭葩猝然回頭,就見楊逸之靜靜站在她身邊。「你這又是何苦?」
楊逸之神情淡然,但卻忍不住聲音中的一絲顫動。
蘭葩掙脫出來,短刀向楊逸之刺了過去。她嘶聲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說著,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楊逸之靜靜看著她,似乎沒有閃避,但卻沒有一刀能夠及身。
楊逸之歎道:「往日之事,已成夢寐,你何必如此掛心?」
蘭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亂顫不止。她搖了搖頭,冷哼一聲道:「你當年都可以棄我如敝履,如今更何必掛心!」
楊逸之皺眉道:「當年之事,我已發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號上濫殺無辜,卻讓我如何幫你?」
蘭葩看著他,突然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話。她猛然止住,轉頭對卓王孫嘶聲道:「你們看到沒有,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濁世佳公子,正義的最高執言者,依然站在這裡滿口的仁義道德,說要幫我。可不知道楊盟主敢不敢對大家說說當年是怎麼幫我的?」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當年你的確對我有恩。」
蘭葩冷笑道:「當年你流竄苗疆,寄身為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從皮鞭下將你救出,然後冒著聖主的責罰將你收留入聖教。但我知道,你心中從來沒有一天感激過濕婆大神的恩典。」
楊逸之淡然道:「楊某生在禮儀之幫,信奉的是仁義道德,詩書教化。」
蘭葩冷笑連連,道:「楊盟主只怕信奉的是本教的神功寶典吧?」
楊逸之神色一慟,不再答話。
蘭葩輕蔑的一笑,抬頭仰視著遙遠的夜空,似乎在回憶什麼。她緩緩道:「當年我不過是曼荼羅分教教主姬雲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為人伶俐,特許四處遊歷。救了這位楊盟主之後,我看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於是求師父收他為徒。據師父說,楊盟主資質之高為她平生未見,前途當不可限量。然而楊盟主出生官宦之家,過的是走馬牽鷹的富貴生活,體質極弱,又從未修習過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許多磨練。只要循序漸進,過了內力這一關,四十歲後便可無敵於天下。我知道師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獎還要開心,從此對他事事照顧,親如兄妹。師父看出我們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許日後讓我們結成夫婦。然而沒想到我這位師弟、將來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楊盟主已經等不及了!」
蘭葩將臉轉向一邊,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低聲道「他練功心切,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礙於基礎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滿身傷痕,於是在夜裡偷偷爬上百丈懸崖,偷下教中神物萬芒金果,騙他吃下,只怕日後事發牽連於他……」蘭葩仰了仰頭,假作整理鬢邊散發,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頓了頓道:「這樣一次又一次,我也記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罰,吃了多少的苦,但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甚至,我根本沒有向他提過這一切是我為他作的。我不要用這些來換取他對我的感激,我要他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做的事……他依舊對我不冷不熱,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練功的時候,遠遠的看著他,我就滿足了。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強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她突然重重的歎息了一聲,道:「因為我早就知道一個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絕對不是武功、才華、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孫歎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蘭葩姑娘這麼聰明就好了。」
蘭葩全身如被針刺,猛地一顫,似乎在用力把話從蒼白的唇邊擠出來:「我蘭葩當然是聰明絕頂,聰明到可以設計混入本教聖地,默記下聖教法典,回來後再將數萬字的梵文一字不差的默寫給他!他拿到這本秘笈的時候就宛如平時接過我給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點喜悅,卻也不問這是從何而來。但我知道,其實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東西終於拿到了!」蘭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視著楊逸之,臉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實他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願受他的騙!」
良久,她幽幽的長歎了一聲,繼續道:「我後來才知道,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後悔的事。」
卓王孫道:「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被姬雲裳發現了?」
蘭葩搖頭道:「發現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後悔的是……以前他對我還可以說是半理不理,自從得到那本秘笈之後他就對我就冷如冰霜,就連在遠處看他一會,也會被他趕走……我甚至對他保證無論日後有什麼罪責我都一個人承擔,我不會連累他,可是他根本不聽我說話。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蘭葩痛苦的搖搖頭,周圍的海浪翻滾糾纏者,一如她凌亂的思緒。
楊逸之靜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閃過一絲隱痛。
可惜蘭葩沒有看到。
她靜靜的站了一會,讓夜風吹乾了眼淚,道:「當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聖教之時!事情敗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經不知去向。我被師父捉回,綁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時我才十六歲。我一個人在天台上呻吟輾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當時逃得不遠。我知道,他聽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他回來救我,只要他遠遠的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沒有出現過……後來師父可憐我,將我放下來÷,命我將他捉拿歸案,將功贖罪。然而我直到那時也沒有恨過他,我腦子裡一心只想設下種種計謀暗中幫助他逃脫。否則以他當時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羅叢林中逃出聖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最後只有我追他追到了邊境上,我騎在聖火獸上目送他離去。我知道他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因為,從今天起,無論何時何地,聖教教眾只要見到他就要立刻將他碎屍萬斷!
他當時就在離我一尺之外,卻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我就這麼等,流著眼淚等。我以為我會在這裡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有兩支冷箭向他飛來,那是教眾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沒有想,飛身去幫他擋落毒箭。然而這個時候……「蘭葩的聲音突然哽在喉中,雙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抬起頭一字一句的道:」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突然一柄長劍,穿透了我的身體。我頓時倒在地上,我無法回頭,心中卻無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轉頭之時,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劍!刺了一劍!「她雙目睜得極大,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
楊逸之目光隱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於緘口,轉向大海深處,避開了她眼中的神光。
蘭葩看著他,冷笑了一會,又啜泣了一會,最後輕聲歎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間,我還在尋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過來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讓我在失去知覺前,在看一眼他的樣子。讓我能在那和神一樣睿智堅忍的眼睛裡看到一點不忍,一點悔恨,一點傷心……哪怕是一點點,我就原諒他了。可惜,沒有!他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蘭葩淚眼裡突然透出凌厲的冷光,她嘶聲道:「後來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邊總教神壇,本來是受萬蟻挖心而死。然而總教聖主垂恩,不僅赦免了我,還將我重加栽培,三年之後,更破格授予了護教欲魔之職。在授了聖痕刺青之時,我咬著牙發誓,如果我再見到這個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讓他飽受聖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後痛苦而死。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好幾年了,我每天夜裡根本無法入睡,我望著房頂一遍遍設計這份獻給濕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們知道麼,就算這次的天朝號上有一萬種變化,最後的結局還是和如今一樣,因為這些變化,我都想盡了!」
楊逸之轉過頭,注視了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緩緩道:「你設計六支天祭本不是為了折磨我。」
蘭葩一怔,道:「那是為了什麼?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陣狂笑,眼淚卻淌滿了整個臉頰。
眾人都默然無語,蘭葩把絕世的智慧用在復仇之上,她想盡了所有的可能,卻在面對仇人的時候不能自已,功虧一簣。毫無疑問,這六支天祭在折磨楊逸之的同時,也深深的折磨著她的靈魂。
楊逸之等她笑夠了,緩緩闔上雙眼,突然長歎道:「我與你毫無關係,你不必為我贖罪。」
蘭葩的身體宛如被電猛擊了一下,似乎瞬間就被抽空。她雙唇微微張開著,雙手僵硬的停留在夜空中,身體緩緩向地面滑去。
楊逸之袍袖似乎動了動,或許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卻猛地跳了起來,厲聲道:「不錯,我和你毫無關係!我根本不是為你贖罪,我只是要你死!」
楊逸之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我發過誓,永不提起當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辯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讓你不再恨我。但現在還不能。三個月後,如果我還沒有死在這位郁公子的劍下,我必定會回來做你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
蘭葩退了兩步,看著他一陣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後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為帶罪之人,而只有最純潔、最善良、最美麗的人才能得到濕婆大神的歡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選。本來從一開始起,我就將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間特殊的房間之中了!」
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
蘭葩看著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來世上也並非沒有你關心之人。如果剛才躺在這裡的是郁小鸞,不知公子又會怎樣?」
卓王孫眼中冷光閃爍:「如果剛才是她,你就要擔心你自己現在會怎樣了!」
蘭葩臉上毫無懼色,突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笑道:「郁小姐看來睡醒了,也來湊這份熱鬧。」
卓王孫一回頭,只見步小鸞擁著披風,怯生生的站在他身後。卓王孫立刻上前將她抱在懷裡。
蘭葩冷笑道:「郁公子如此疼愛令妹,卻不知有沒有興趣聽聽在下是為什麼要放過這最純潔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孫沉下臉,一字字道:「你閉嘴。」
蘭葩爆出一連串尖銳的狂笑,道:「只因為,六支天祭不殺必死之人!」
卓王孫剛想要將步小鸞抱開,已經來不及了。蘭葩瘋狂的笑聲宛如尖刀一般刮刺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你騙了她一輩子,為什麼還不肯告訴她,她根本活不過明年的春天?」
她的聲音劃破雲天,夜色猛然沉重下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生命一般,靜靜的在寒風中瑟縮。無邊無際的凌厲殺氣宛如已經成形,沉沉壓在眾人頭頂,讓人幾欲窒息!
步小鸞怔怔的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滴下一粒清淚。
突然,卓王孫頭髮如雲似的飛揚而起,袍袖疾風流雲一般,一揮而出。
甲板上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
兩面幾十米高的巨帆轟然折斷,直壓下來。呼呼風聲讓眾人幾乎立不定腳步,齊齊向後退去。
狂風中,蘭葩笑聲不斷。她猛然抱住楊逸之,臉上儘是瘋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楊逸之默默注視著她的雙眼,卻沒有推開她。
蘭葩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他推出去。巨帆轟然落地,隆隆巨響將她最後的歎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只有楊逸之一個人聽得到:
「我還是不能殺你。」
「天祭已竟,你無罪了。」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著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又重新鮮亮起來。在甲板上徐徐鋪開,仿如一面緋紅的喜幛。
楊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羅靜謐的在他的身旁盛開,一如多年前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
並且,漸漸滋生蔓延。
但楊逸之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如時空的旅者,已永遠被它們遺棄。
鷗鳥歡鳴,一彎淡藍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線!」小晏臉上忍不住浮起一絲笑容,眾人卻已歡呼起來。這最最常見的物事竟然有種令人無比慰藉之感,海上三個月詭異而恐怖的旅程,畢竟還是結束了!
而曼荼羅教領地,青綠陰森,宛如張開了一幅遠古的巨圖,已遙遙在望。
對岸叢林的陰翳裡,一位全身唐裝的紅衣女子,正懸坐在一株古樹上。她懷抱斷弦的箜篌,正低頭彈奏著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巨大的樹蔭發出一陣輕響,她輕輕抬起頭,遙望海天之際。一個小小的黑影越來越近,卻正是劫後餘生的大威天朝號。
她輪指一撥,箜篌發出一聲淒厲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齊斷裂,永遠沉寂了下來。那張永遠如女童一般天真秀麗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陰森的笑意。
天陰欲死,輪迴不休。曼荼羅教復仇的輪盤,已經傳到了她的手中。
她將箜篌掛上樹枝,自己輕輕躍下,向莽蒼叢林中走去。林中大叢曼陀羅花,正開到荼靡。
這是一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遠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構成的秘魔法陣。千百年來,這裡由神魔共同守衛,擅入者死。
在這裡,六枝天祭也不過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