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穆法亞站在醫院的庭園裡,賈姬故意伸伸懶腰,沒有立即切入正題的優閒模樣。
穆法亞索性往回走,懶得理會她。
她沒料到他會這麼不給面子,連忙拉住他,"法亞──"
"最好不要假公濟私,你知道後果的。"他冰冷以對。
"究竟是誰假公濟私?"賈姬聲音拔尖了起來。
穆法亞心頭一凜。他的確一直在假公濟私。
"拿去!"她將一份資料塞進他的手中。"這裡有關那個裝病女人的一切事情!還有楓葉!"
"不准你這麼說她!"他動怒了,臉部的線條卻依然不變。
"她就是楓葉的女兒。"賈姬怒道。
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你知道!?"賈姬快抓狂了。
"還有呢?"他沒翻那疊資料,反正有這個播報機,他根本不用費力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她老娘──楓葉已在兩個月前去世!所以那天來飯店的女人是個冒牌貨!我不知道這個心思狡詐的女人在搞什麼名堂,但身為穆林的總編輯,我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聲量之大立刻引來側目。
"賈姬,你好像忘了誰才是老闆。"他的確很驚訝楓葉已經去世的事,但這些天她一直沒有來看自己的獨生女,他已發覺不尋常,只是沒料到會是這樣。
難怪,當日葉兒要說──她如果沒有靈感呢!
因為,她不是楓葉,又怎能代母操刀?
他逕自沉浸在思緒中,緩步往回走。
"法亞!法亞!你聽見我說的話了沒有?你別走啊!"她雞貓子鬼叫起來,高跟鞋的聲音像是極大的噪音一直朝他竄來。
忽然,他一個大轉身,一道森冷劃下。"你聽好,不要跟著我,現在有關楓葉的事,你不准插手。"
賈姬旋即怔在原地。
他……從沒有用這麼冰冷無情的口氣對她說過話,從來沒有!
一定是那個妖精讓他改變的!她一定要討回公道,一定要!
心念一定,她決定改弦易轍,露出討好的笑靨,"好,你是老闆,你說了就算。"但可別後悔今日這麼對她!
轉過身子,她朝停車場走去,在這時撥了一通電話,"喂……"
※ ※ ※
一分鐘後,穆法亞父親身邊的親信突然擋住他的去路。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直覺那是一種陰謀。
"少爺,老爺要你立刻和他聯絡。"男子必恭必敬地立於前方。
他深深吸口氣,"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男子默默地與他維持十公尺的距離。
穆法亞重新開手機,"喂,爹地……"
收線後,他一臉沉重。
"少爺,要我送您到波士頓的家嗎?"停了一秒鐘,那人又說,老爺在那裡等您。"
"你先回去。"穆法亞渾身溢出不可造次的氣魄。
男子本想再搬出老爺,最後還是吞回口中的話,"少爺,請盡快回家。"
穆法亞一語不發,直往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卻不見風葉兒,他突然感到驚恐,一路衝出病房……
她會去哪裡?
她現在的體力雖然可以走,但能走的範圍很有限;若是坐輪椅……也許可以走得遠一點,應該還在這附近才是。
對!他該到醫院的庭院碰碰運氣。
他越跑越慌……原來無法掌握她的行蹤,是這麼地蝕人心魄!
老天!她到底在哪裡?
"葉兒!葉兒!"他不顧一切地大叫,像只無頭蒼蠅到處亂竄……
※ ※ ※
風葉兒此刻卻是被賈姬押到醫院的後山,粗魯地將她置於危險邊緣。
"你想做什麼?"她冷怒地瞪著這一身紅的火雞。
"風葉兒,你憑什麼和我搶法亞?!瞧你一身要死不活的病,法亞是同情你才會帶你來此就醫,也好藉機讓你相信他的真誠,讓你代表楓葉繼續和我們合作!可惜,我已經告訴他真相──你老娘掛了!所以,他讓我來轉告你,你們的'關係'到此結束,他不想和一個死人及不誠實的人合作。你就等著接法院的傳票吧!"
聞言,風葉兒的心漏跳了一拍,但卻不想讓這只火雞看笑話,"讓他自己跟我說。"
"憑什麼?他老爹已經飛來波士頓,就是要你死了這條心,我們馬上就會在這兒結婚。不過,我可不歡迎你這個病西施。"賈姬趾高氣昂地宣告她的勝利。
"恭喜你,作白日夢的火雞!穆法亞和誰結婚都不干我的事,但我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你永遠都不會是他的新娘。因為,你配不上他!別再自討沒趣。"她雖振振有辭,但心已開始搖擺,淚也湧入腹中,卻怎麼也不讓賈姬看扁自己。
她是最佳演員──風葉兒,而不是任人欺凌的可憐女人!尤其面對這只火雞,她絕不示弱。
賈姬聞言,簡直氣炸了!"你去死吧!敢和我鬥,下場就是──哈──"她打開輪椅的保險,用力將輪椅往山下推……
風葉兒在這時站了起來,卻被輪椅打個正著,連人帶椅掉下山坡……
火紅的身影立刻遁逃,恰好和迎面而來的壯碩男子撞個正著,連句道歉的話也沒說,就匆匆離開現場。
男子覺得她有點怪異,卻沒有深思,但好巧不巧,他女兒手中的皮球,竟在這時滑落山下……
"爹地,我的球──我要我的球。"小女娃哇哇叫道。
他往前一看,立刻看見這所醫院病人獨有的粉紅衣衫,癱在青草中!
有人跌下山坡!可能傷得不輕,因為她一動也不動。
男子朝小女娃叫道:"妮妮,爹地下去撿球,你在這裡等我。"
小女娃點了點頭,也靠近山坡邊。"是那個阿姨!"她突然大叫。
男子才發現,一頭長髮及腰的女孩,正是昨天遇見的風葉兒,急匆匆滑下去,一把抱起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葉兒!葉兒!"穆法亞的聲音已漸漸傳來。
男子上了坡地,就聽見穆法亞焦躁的急呼,一對上那雙綠色眼瞳,他立即察覺出穆法亞的震怒。
"你把她怎麼了!?"穆法亞夾棍帶棒地怒問,情緒再次失控。
"我沒把她怎麼了,而是有人疏忽她,讓她遭到危險了!"男子一臉剛毅。
"把她還給我!"穆法亞已失去判斷力,急於搶回人。
"你是她什麼人?誰知道你是否心懷不軌!"男子仍舊往前行,準備立刻回急診室,因為,他發現風葉兒在流血。
"你把她還給我!"穆法亞第一次以震怒的口吻命令人,執意從他手中搶人。
男子這才發現他的真誠,於是讓步了。"快送她到急診室,她流血不止。"
"該死!"穆法亞頭也不回地抱著風葉兒往前跑……
一路都是她的血。
"葉兒,葉兒!聽見我在叫你嗎?回答我!不要離開我!不要──"他的聲音竟然有些咽啞。
恐懼失去的感覺,宛若繩索繞住他的脖子,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原來……他這麼愛她!愛到害怕失去她。
"勞克斯!勞克斯!快點過來!"他大喊著。
急診室的醫護人員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向來優雅的男子,竟然為了手中的女孩失控!
"該死!你們沒看見病人在大量出血嗎?"他怒吼,再次失去冷靜,"去叫勞克斯立刻過來!我說立刻!"
住院醫生這才回神,立刻按下勞克斯的專線。
"還不先做急救處理!"他又命令愣在一旁的醫護人員。
這時一隻小手輕輕地撫住穆法亞的大掌……
仿若電流竄入他的心臟,驚顫不已。
他低下頭,她迎向他的目光,蒼白的容顏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別壞了你的好形象。"氣虛地又道:"你是──紳士。"
小手來回地在他的手背上輕撫著,頓時撫平了他所有的不安與震怒。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他苦笑了。
"因為我是風葉兒。"她虛弱地笑言。
"獨一無二的。"他有感而發地說。
"記住你說過的話哦──"突然她感到好累,而且好冷,眼前似乎開始花白……
不!她不想睡著!不想!
她要看法亞,她想看他。
第一次,她不認命地不想睡著,只因為,她看見一個打動她心扉的男人,為她發狂、發怒了!
她感到……好幸福!
最後,她還是支持不住地昏了過去。
"葉兒!葉兒……"穆法亞狂吼的聲音再次響起,但她卻聽不見了。
隱約中,她彷彿夢見他告訴她,她才是他的新娘,而不是那只火雞!
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往上彎了起來……
※ ※ ※
穆法亞看著病床上的風葉兒,心思不禁飛遠了……他憶起她第一次在風鈴工作室外邊,擔任模特兒的自信模樣。
更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她指賈姬是只火雞!還不忘附耳上來警告他──換一個女人,她配不上他!
對一個初識者,她的大膽行徑真的讓他印象深刻。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她已在他的心田扎根……
忽然,他感到腰間有股振動的感覺──是他的手機響了。
看了看號碼,他緩緩走出病房。
"喂。"
"法亞,讓老爸來催你回家,好像過分了點。"對方傳來半戲謔的聲音。
"對不起,爸。"穆法亞從風葉兒失血至今仍未與父親聯絡,就更別說回到波士頓郊區的別墅了。
"兒子,那個女孩究竟是何方神聖?"穆青山平靜地問。
"難道賈姬沒有向你打小報告?"他冷冷地回道。
"我只想從我兒子口中聽到事實與真相,那個法國妞華而不實,我又不是老糊塗。"
"那你為什麼會來波土頓?"他不完全相信老爸的說辭。
"我的兒子失蹤了,連手機都關了,而賈姬剛好傳來你的去處,我當然得來這裡看看,何況,這裡有我與你母親許多共同的記憶。"談到已逝的妻子,穆青山充滿了懷念。
"對不起。"穆法亞撤去心防。
"我不是要你道歉認錯,只是想知道那個弄得你失去理性的女娃,現在怎麼樣了?"
"她還沒有清醒。"他有些無奈。
"她有血友病?"穆青山又問。
他卻不語。
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父親在想什麼,他沒有兄弟姊妹,父親一直希望他早日成婚,生一窩子的小仔仔或小女娃,讓他穆氏一門熱熱鬧鬧的。
真弄不懂他老人家,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誰還會生一大堆小孩來爭遺產!
"法亞,我想,你一直都明白我對你的期望,尤其是婚姻──"
"別說了,除了她,我不會讓任何女人冠上我的姓!"他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
穆青山頓時一語不發。
父子倆就這麼僵持著,誰也沒有收線,卻又不出聲。
"難怪──難怪算命的說──"穆青山突然語重心長,卻又欲I言又止。
"我不相信江湖術士說的話!"他再次失控。
自從風葉兒住進醫院以來,他發現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冷靜自持、從容優雅的穆法亞;而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一個為心愛女子而焦急的平凡男人。
"好,很好,我也不想相信。那麼做給我看!我想看看我的獨子,是否有改變命運的力量,再見了。"穆青山旋即收線。
穆法亞卻一直握著手機,一顆心宛若被大石重重地壓住,呼吸困難。
他愛她,以生命愛著她。
他也愛他老爸,也曾在母親臨終前承諾,絕不做讓父親傷心的事。如今……她的病,讓他陷入兩難。蒼天若有靈,請告訴他,他該怎麼做!有生以來,他發現自己第一次猶豫不定。
※ ※ ※
穆法亞重新折回病房時,就發現一身火紅的賈姬從裡頭慌亂地走出來。
"你為什麼在這裡?"雋冷的聲音,飽含不易察覺的怒氣。
"這裡是公共場所,我為什麼不能來?"賈姬壯著膽子回話。
他卻一把揪住她的皓腕,"說實話!別逼我動粗。"最後兩個字仿若來自地府的寒冰。
"你、你──我──"賈姬驚悸地瞥著他。
"說!"
"是──是你老爸讓我來這裡探病的。"她扯謊。
穆法亞仍不鬆手,卻以另一隻手準備撥電話,"我們現在就來印證一下,你講的是不是真話!"
賈姬頓時抽了口氣,目瞪如鈴,驚惶不已。
"滾!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知道她扯謊,霍然明白,葉兒絕不是自己跌到山坡底下的!
就在賈姬拔腿就跑的當下,他又喊住她,"如果我知道是你害了她,你就等著進監獄吧!"
"不是我、不是我!"賈姬邊跑邊大叫,像個失去理性的瘋婆子,一路衝出醫院。
她的失常,讓他更確認葉兒的意外,絕對與她脫不了關係。
他會等,等葉兒醒後,告訴他真相,再來懲治這個該下地獄的女人。
沒有人可以動他穆法亞的女人!就算死神也不可以。
吸了口氣,他穩住心神,推開門,卻發現那對眼熟的父女。
"阿姨,快醒醒,妮妮來看你了。"小女娃輕聲地喚著風葉兒。
"誰准你們進來的?"看來他得找保鏢二十四小時守住門口。
小女娃雖然聽見穆法亞不友善的聲音,卻沒有被嚇退,反而勇敢地面對他。
"你就是昨天那個凶叔叔?!"她想保護風葉兒,連小手都展開做出護衛的動作。
穆法亞突然感到好笑。
這個母雞護小雞的動作,好像應該是他來做的,這會兒卻換成這個小人兒!
"我不凶,我只是不讓壞人欺負阿姨。"厲言霍地轉為柔語。
"你才沒有,是我和爹地保護阿姨的!剛才有個紅衣服的壞巫婆準備扯掉阿姨的藥瓶瓶,結果被爹地給趕跑了!"小女娃佩服地看了自己的爸爸一眼。
穆法亞登時不語,最後才說:"謝謝你。"
"舉手之勞。"男子牽著小女娃的手準備離開。
"我不要走,阿姨還沒有醒,如果這個凶叔叔欺負阿姨怎麼辦?"妮妮撒嬌抗議。
"他不會。"他一把將女兒抱上身。
"可是你說你要為我再找個媽咪的,我喜歡這個阿姨,我要她,她好漂漂!"妮妮不依地扭動身體。
"妮妮不要鬧了。"男子顯得有些尷尬。
穆法亞卻走到小女孩身邊,以慎重的口氣說:"阿姨可以是你的乾媽咪,卻不能是你爹地的太太,因為阿姨是凶叔叔的新娘。"這話他不只是說給妮妮聽,也是說給她爸爸聽的。
男子毫不畏懼地迎向他,停頓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愛她就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病。要不,就放她自由,否則──"他突然不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穆法亞知道這男子有更重要的話未道盡。
他卻抱著女兒一逕往門外走。
穆法亞飛快地擋在門邊,"把話說完。"堅定不移的波光,盛載他的堅決。
"妮妮的媽媽也是血友病患者,在執意生下妮妮後──走了,就在我眼前闔眼的。"話落,硬漢的眼中蒙上一層薄霧,接著毫不戀棧地走出門。
"那妮妮呢?"他突然想問妮妮是不是也有……
沮喪與無助的聲音,從漸行漸遠的背影傳來──
"她──也是。"
穆法亞像是被坦克車輾過身子……心痛,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悲鳴。
※ ※ ※
穆法亞準備離開病房時,勞克斯醫師剛好入內。
"穆先生,我正想找你談談風小姐的病況。"勞克斯的臉上有著誠懇的笑容。
"好。我也想和你談談她的問題。"穆法亞迎向他,又恢復往常的優雅。
"風小姐是我見過生命力極強的女性,可是這種病,以目前的醫學能做到的僅是治標,治本還是有技術上的困難。"勞克斯沉重地道出事實。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受傷或是生產,都可能造成她流血不止?"他大膽推斷。
"也可以這麼說。"
"連你也沒有辦法?"穆法亞頓時不見閒逸的氣韻。
"嗯。"無奈爬上勞克斯的臉。
他旋即感到一陣冰冷,無所適從。
"我有句話不知是否交淺言深?"勞克斯瞄了一眼雙眸仍舊緊閉的風葉兒。
"請講。"他力持鎮定地說。
"我看得出你很珍視她,但不要讓她懷孕,這對她非常危險。"他拍了拍穆法亞的肩頭。
"謝謝你。"只覺得喉頭再次被掐緊。
"希望你們──"突然,勞克斯不知如何說下去,於是找了個托辭,"我得去查病房了,告辭,若有任何事,隨時打手機給我。"他伸出右手,準備道別。
穆法亞也伸出手,牢實地握住對方的手,似乎想抓住什麼,卻發現除了掌心傳來的溫熱,什麼也沒有。
勞克斯也感到醫學的無力,苦苦地點著頭道別。
而早已甦醒的風葉兒仍舊緊閉雙瞳,心卻在滴血……
她不能生育,是早知道的事實。
只是這一刻由一個權威的醫者再次說明,而且是在她心繫的男人面前說出,她覺得這比死更難受。
多少年來,她認命這種結局,那是因為她一直沒遇見真正打動她的男人;如今遇著了,卻發現再也瀟灑不起來……
老天真的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這時,她隱約聽見穆法亞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旋即睜開眼睛,淚已氾濫成災。
拖著沉重的身子,她抓起一旁的電話,按下一組號碼。
"皮亞舅舅,請接我出院,我要離開這裡……"沙啞的聲音,再也掩不住她的悲痛。
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麼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