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世清和俊傑躺在炕上說話。世清道:「我想給老張家送一袋白面,你給捎去,好讓他們過年包餃子。」
「一袋白面是五十斤,蹭誰身上都是白,車上人多又擠,不好拿呀。」
「那就拿二十斤,分兩個小袋,包上塑料布就行了。還有件事兒,我一直沒敢告訴你,怕你衝動鬧出事兒,我現在還覺得不告訴你好。」
「我現在什麼都想開了,劉志濤我都不想了,還衝動什麼?什麼事兒讓舅舅覺得這麼麻煩?」
「就是你媽的事兒。在你沒下鄉的時候,我就聽說她沒死,是讓軍人給救走了。當時沒法證實,後來打聽,確實是那麼回事兒。我想了,能讓當兵的救人,只有李部長能做到。他是省軍區後勤部長,是我的老上級,為你媽的事兒我給他寫過信,可他一直沒回信,這肯定有他的難處,所以我也不敢去找他。你下鄉以後,我藉著去玉珠她姥家串門,悄悄去部隊打聽,問了一些老戰友,可他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兒,最可惜的是李部長得了腦溢血去世了,你媽的事兒就成了一個謎。要是這麼看,你媽還活著,就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俊傑坐了起來說道:「我媽要是活著,應該回來找我呀。」
「當時她被整得很慘,精神失常,估計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我去省城,只要我媽活著,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怎麼找?省城那麼大,又沒有線索,找一個人趕上大海撈針了。我托了幾個人,都在幫咱們找呢。現在,運動還不算結束,咱們還不能大張旗鼓地去找,我看你還是先沉住氣,這件事兒還是我來辦,一有消息我就告訴你。」
「那個劉志濤應該清楚這件事兒,要是逮著他就好了,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
「我估計他也不知道底細,如果那幾個軍人能告訴他,李部長就能告訴我。現在清查『五、一六』打砸搶分子,造反派徹底完蛋了。在這兒之前,劉志濤聽著風兒就跑沒影兒了。」
吳俊傑陷於沉思之中……舅舅的話不能緩解他沉重的心情,想早一天見到母親的願望,也不會讓他耐心地等待。他認為舅舅去找的都是機關單位,忽略了母親有病要去醫院這樣的地方,他下決心自己去找母親,但沒有把自己的打算告訴舅舅。
和姑娘們約定回龍灣的那天,俊傑上了火車擠在車廂連接處的角落裡,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只想著找母親這件事兒。姑娘們見他這般模樣,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也不敢打攪他。等到火車臨近高陽鎮時,他對艷霞說道:「你回去告訴你的父母,說我去省城辦點私事兒,估計一個星期就能回來。」
艷霞臉上閃過不安的神色,問道:「什麼私事兒?你也知道我媽的脾氣,她會刨根問底的。」
俊傑皺緊眉頭說道:「確實是私事兒,一下子說不清楚,我回去解釋吧。」
盧潔道:「放心吧,看他那樣兒,肯定不是去相親。俊傑,你帶的面俺捎給隊長,保證送到地方。你可得早點兒回來,千萬別學李波,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沒有影兒,你要是那個德行,可就有人傷心了。」
艷霞生氣地說道:「我就是傷心你又能怎麼樣?」
盧潔笑道:「你真生氣啦?這回我可不怕,你不讓我回龍灣都不行了。」
俊傑說道:「盧潔,你有沒有二十塊錢?先借給我,我回來就還你。」
盧潔又笑道:「有是有,在裡面襯衣裡不好拿,你等一會兒,我去趟廁所。」
「那就算了,要停車了,廁所門都鎖上了。」
艷霞掏出兩張十元、三張五元的票子交給俊傑,說:「我就這些,你都拿著吧。早點回來,別讓我媽擔心。」
盧潔道:「你就是白給他,我回去照數給你送過去,你攢兩個錢不容易。」
車停了,俊傑送姑娘們走出車廂,看見走在後面的艷霞回頭張望,好像有很多話要講,心裡對她的感激突然變成一種莫名的情感迸火花迸發出來,讓他心跳臉發燒,心道:「她是天底下最美麗、最善良的姑娘……」忽然間,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說:「人家美麗善良與你有什麼關係?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是想想自己的事情吧。」他又立刻打了個冷戰,一下子清醒過來,默默地說道:「是啊,真是胡思亂想……」
火車一聲長鳴之後,徐徐離開了高陽鎮。俊傑到七號車廂補了票,並在那裡找到了座位。坐在對面的是兩個中年男子,他們正在閒聊。俊傑從他們談話中知道了禿頂的姓林,戴帽子的姓任,他們都是省城副食商場的採購員。聽老任說道:「我說這趟白跑嘛,你不信,讓我說對了吧?咱們那些頭頭也真是的,商場經營好油鹽醬醋就不錯了,非要搞什麼海蠣子。」
老林說道:「那是我提的建議,不該頭頭們的事兒。以前在這個時候臨海那邊海蠣子成山成堆沒人要,誰能想到現在成了緊俏貨?咱們再早去半個月就好了。那咱們商場年前還能熱鬧點兒。」
「算了吧,省城有四大海鮮店,人家早就訂了貨,現在差不多開賣了,等你上香,佛可就掉腚了。」
「他們是憑票供應,死套子。咱們要是整兩車皮,敞開賣,賺上一筆好過年哪。」
「你想得美,上邊一翻臉,售貨款沒收,再罰一大筆錢,咱們就得喝涼水過年了,不信你試試。」
俊傑帶著笑容問道:「兩位叔叔是省城人吧?」
老任道:「是啊,你是哪兒的?到哪兒去?」
「我叫吳俊傑,是龍原縣的下鄉青年,準備到省城找人。」
「找什麼人?」
「我的嬸娘精神不太好,兩年前到省城看病走失了,我的叔叔找到現在也沒找著,現在病倒了。叔叔家裡又沒有別的人,我趁現在生產隊沒有活兒,想幫叔叔找回嬸娘。可我沒去過省城,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想請教兩位叔叔,有什麼辦法能找回嬸娘?」
老林掏出煙盒,拿出一支遞給老任,自己也點了一支,吸了一口說:「你有嬸娘的照片嗎?」
「有,」俊傑拿出母親的照片遞給他,「名字叫鄭秀蘭,這是沒得病的時候照的。」
老林接過照片,仔細看了看,又遞給老任說:「你好好看看,見沒見過這個人。」
老任邊看邊說:「沒見過。省城那麼大,又丟了兩年……現在也不一定在省城啊。你要是在省城找的話,就到各市區收客站看一看,那裡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人。」
老林說道:「省城還有一家精神病醫院和一家精神病康復中心,」他掏出紙和筆寫字,把寫了字的紙條交給俊傑,「這是兩家醫院的地址和班車路線,我在那裡有熟人,名字我也寫上了,找到他們就說副食商場跑供銷的林長志求他幫忙,他們和我關係很好,辦這點事兒沒問題。」
俊傑接過紙條仔細看了一遍,然後放進衣袋裡說:「謝謝兩位叔叔,我去辦點事兒,過一會兒就回來。」他到列車售貨處買了兩條煙回來交給老林和老任,「兩位叔叔,我就這點兒心意,請你們收下。」
老林拉下臉說:「你這是幹什麼?趁早拿回去退了。」
老任道:「算了吧,買就買了,退貨還得跑一趟。這煙我們收了,也領你的情。」他拿出二十元錢硬塞進俊傑衣袋裡,「我的錢你也得收下。」
「不行不行,兩條煙不到十塊錢,你多給了。」俊傑要掏錢,老任按住他的手說:「給我留點面子吧。你為叔叔幫忙找嬸娘,又因為我們幾句話就去買煙,心地不錯,現在很少見到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了。省城地方大, 坐車吃飯住宿都得花錢,你可不能像剛才這麼胡亂花。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你也別著急,再慢慢打聽,缺了錢和糧票什麼的,還有什麼難處,就到副食商場找我和老林,我們幫你。」
老林拿出十斤糧票塞給俊傑,說:「我先給你這些,用完了再來找我。」
「這怎麼行?怎麼能要叔叔的東西?」
老任道:「你就拿著吧,出門在外不容易,何況你是頭一次到省城,沒有錢和糧票就寸步難行了。」
「謝謝,謝謝兩位叔叔……」俊傑已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感激之情,心想:世上還是好人多……
俊傑來到省城,按照老林和老任說的辦法,用五天時間走遍了所有的收容所和醫院,都沒有找到母親的線索。他來到要找的最後一家省城精神病康復中心門口,遇到一個年輕女護士,急忙問道:「同志,你們這裡有沒有叫鄭秀蘭的女病人?」
護士一怔:「鄭秀蘭?」
「四十二歲,從龍原來的,如果在這兒應該有兩年了。」
「常住病人我都知道,確實沒有叫鄭秀蘭的病人。」
「神經科主任高振儒大夫在嗎?」
「他在這兒,你到二樓辦公室去找吧。」
俊傑來到辦公室前,敲門進去後看見一位五十多歲的人正在看病志,沒等他開口,那個人問道:「小伙子,你找誰呀?」
「我找高主任。」
「我就是。來,坐著說,你有什麼事兒?」
「我叫吳俊傑,是從龍原縣來的,想找一位病人。」
高主任笑了笑說道:「林長志打來電話了,讓我幫你找。我把這裡所有的病志都看了,也查了以前的檔案,沒有叫鄭秀蘭的病人。我還打電話問過市區所有能夠收治精神病的醫院,都說沒有。你叔叔沒說當時去了哪家醫院?」
「聽說是一家婦幼醫院,沒掛號。叔叔去廁所的功夫,嬸娘就沒影了。」
「沒辦手續就不好查了,精神病人行蹤不定,不好找。醫院方面你就不用查了,應該想想別的辦法。」
「高主任,那我走了,謝謝你。」
「不用謝。你如果找到嬸娘,就送到我這來,費用方面我給你想辦法。」
「謝謝,太感謝你了。」
俊傑走出精神病康復中心,心裡一片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回去吧,回去等舅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