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21日 星期三
凌晨 零點35分
「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
希姑冷冷地盯視著余葉玲。她的聲音不高,但對余葉玲來說,每個字都像冰錐一樣,打進她的耳朵裡。她的眼神使周圍的一切都結了冰。
此時,余葉玲脊背筆直地坐在希姑對面沙發上,雙手握著,夾在兩腿之間。她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在公司裡,任何人都不准僭越。這種後果,可能是十分可怕的。更別提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危險了。
趙建雙手抱在胸前,斜倚在門框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們。他臉上也隱約透出對余葉玲的不滿。
余葉玲吸了一口氣,「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他有那枚戒指,所以……」
「這話你說過了!」希姑立刻截斷她。「你自己說說看,這幾天裡,我提醒你幾回了?你是不是該清醒一下了?」
余葉玲垂下眼睛,「是的,我知道我做錯了,請你原諒。」
希姑起身走到窗前。這件事太出她的預料了。一個警長,竟然也是黑手黨中的一員。他不是奉命來調查安東尼&·福倫查的嗎?竟是這個安東尼的同夥。最使她感到意外的是,他手裡竟然有那枚戒指。
在昨天晚上的核心會議上,她已經拒絕了馮振德的要求。但在此時此刻,她不得不重新考慮。在這一天裡發生的事,使許多情況有了新的變化。
她坐下來,看見放在沙發上的手提包。她打開手提包,從裡面拿出磁帶和那張紙。她展開那張紙,不由有些失望。原件顯然已燒得殘缺不全,缺的又恰是最主要的部分。從複印件上仍可看出被火燒焦的邊緣。她把這張紙放在一邊,暫時,她還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才好。
她拿起那盤磁帶,在手裡掂了掂。她最痛恨告密的人,而這個人使公司損失了幾百萬,這是不可饒恕的。
她向趙建點點頭,「這個你拿去聽聽,查出這個人來。」
趙建走過來,拿著磁帶走了。
希姑回頭看著余葉玲,許久才說:「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了。去把那個人帶上來吧。」
余葉玲急忙站起來,「好,我這就去。」她匆匆離開房間,下樓下去了。
幾分鐘後,余葉玲領著威廉&·鮑厄斯進了希姑的書房。
鮑厄斯默默地打量著這個房間。四周都是到頂的書櫥,裡面擺滿了書和一些藝術品。窗前有一張綠色的安樂椅,對面是一台大屏幕電視機。書房的中間,是一張兩公尺長的書桌,桌面上蒙著綠呢子,上面除了一個煙盔缸之外,什麼也沒有。
希姑已經坐在長桌的一端了,瞇著細長的眼睛看著走進來的鮑厄斯。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說:「請坐。」
鮑厄斯疑惑地看著她,他沒想到她會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看上去確有不容置疑的權威,他只是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余葉玲盯了他一眼,急忙用英語說:「她叫你坐呢。」
鮑厄斯看了她一眼,說一句不該想的話,她們都很漂亮。但她們又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她們之間的地位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覺得這事確實有一點滑稽,他竟會和兩個女人打交道。
希姑向余葉玲點點頭,然後轉向鮑厄斯說:「你想幹什麼?」
鮑厄斯聽了余葉玲的翻譯,點點頭,聲音很輕地說:「我到這裡來,是希望你能給我們一個幫助。我想你很清楚我們需要的是什麼。」
希姑盯著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有些事是很難決定的,譬如眼前這件事。她忽然意識到,她時時都在用鄭光楠的眼光來看待事情。他是希望她千萬謹慎一些的,他說最終的結果遲早會出現的,你千萬要小心才好。眼前她就感覺到了危險,陌生的事情總是使她感到危險的。
坐在旁邊的余葉玲有些緊張地盯著她。現在對她來說,希姑是否答應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是希望早點結束今晚的事。她心裡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
這個時候鮑厄斯動了一下,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希姑,他只是輕輕地把那枚戒指小心地放在她的面前,然後向她點點頭。
希姑盯著那枚戒指,她說不上有一種什麼感覺浮上了心頭。那就是父親留下的戒指呀!父親的影子很模糊地在她的眼前浮現出來。海爺講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人在絕境之中得到的幫助,是刻骨銘心的。她想起她躺在遣送站樓梯下的破竹床上的情景,是海爺把她連同蓋在身上的破棉絮一起抱起來,把她接走的。那個時候,她哭得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一樣。
她小心地拿起戒指。它很小,但她仍能感覺到它的份量。她隱約感覺到林家世世代代的靈魂,都凝聚在這小小的戒指上了。她深為慶幸的是,林家已經有了一個還沒有出世的後代。
她看著鮑厄斯說:「你們今天上午出了事。」
「是的,我很遺憾。這件事牽涉了不少人,絕對保密是不可能的。」
「一年前警方就知道了,童振遠是專為此事而來的。」
鮑厄斯聽著余葉玲的翻譯,眼睛卻在希姑那美麗冷靜的臉上逡巡。他拿不準她們還知道一些什麼,但他確實已經對她們刮目相看了。童振遠承認他是被派到這裡來的。
「不過我想,這仍是一個好生意。童振遠知道的東西也很有限,否則的話,他已經找到黃金了。幫我們這個忙,你們也可以賺一大筆錢的。」
這是唯一能觸動希姑的地方。公司現在正需要錢。
鮑厄斯接著說:「我想事成之後,你們大約能得到四百萬到六百萬,是美金。」
希姑點點頭,「一共有多少貨?」
「一萬多兩。」
「是一萬一千多兩。」
「是的。」
「貨在哪兒?」
鮑厄斯沉默了。許久才說:「很抱歉,我不知道。事實上現在誰也不知道。知道的人都死了。一個是馮振德,另一個是克裡斯蒂安,他去看過貨。但是很不幸,今天上午,他們全都被一個警察打死了。」
「那麼我們怎麼才能幫助你們呢?」
「這正是我們請求你們幫助的地方,找到這批黃金。我們只知道它是在一間地下室裡,由一個老太婆看守著,就是這些。」
希姑沒有說話,她在想那張燒殘的紙條上提供的情況。這些都已吻合了,黃金是確實的,這一點已經沒有疑問了。只是沒人知道準確的地點。真要把手下的人都派出去,他們能找到這個地方嗎?
這個時候,趙建悄悄地走進來。他把一張紙條放在希姑的面前。希姑向紙條上掃了一眼,頓時變了臉色,目光就像刀一樣揮到余葉玲的臉上。
余葉玲吃了一驚,「怎麼了?」她疑惑地問。
希姑盯著她,慢慢地把紙條推到她的面前。
余葉玲向紙上看了一眼,紙條上寫的是:「海上洩密是黃立德。」她立刻明白是指什麼事了,她被嚇得臉都白了。她想起今天早上黃立德的反常表現。他會幹這種事嗎?他有這麼大的膽子嗎?他簡直是瘋了,這個雜種!
她看了希姑一眼,毫無把握地搖著頭,「不,不會的,他沒有這個膽子,不會是他的。你聽我說,他不會幹這種事的,他沒有理由幹這種事。」
希姑目光尖銳地盯著她,臉微微地向後側了一點,問:「會錯嗎?」
趙建向前跨了一步,「沒錯,核對過了。」
她擺了一下頭,趙建無聲地向門口走去。
余葉玲猛地跳起來,尖聲喊叫起來,「你們不能這樣!你怎麼敢肯定就是他,」她費力地搖了一下頭,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差不多是乞求地看著希姑和趙建,「你們不能這麼幹,好歹,他也是我的丈夫呀!」
趙建有些冷漠地看著她,但希姑並沒有改變主意的表示,他等了幾秒鐘後就離開了房間。
余葉玲慢慢地坐下來,她知道這已無法改變了。她有些怨恨地看著希姑。
鮑厄斯也愣住了。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能看出來肯定是發生了十分嚴重的事。他看見余葉玲向希姑喊叫,他看出來這沒有起任何作用。他注意到了希姑的表情,他感到自己也被她鎮住了。她身上滲出的寒氣使房間裡的空氣都凝固住了。余葉玲正慢慢地在桌旁坐下來,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的表情正由憤怒變成恐懼。她坐下來的時候,就像烈日下的花朵一樣,失去了生氣。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把希姑當作一個首領來看待。
房間裡有一陣十分寂靜。兩個女人表情複雜地互相注視著。希姑首先平靜下來,她把目光轉向鮑厄斯。她說了一句話,余葉玲沒有給她翻譯,她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希姑低聲向她喝斥一聲。
余葉玲咬著嘴唇抬起頭,她帶著情緒向鮑厄斯說:「她要和你談生意,你他媽的快出價吧,雜種!」
鮑厄斯明白,他不能計較最後那句罵人的話,那肯定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錢夾,從中抽出一張支票,放在桌面上,推到希姑的面前。支票上的面額是二十萬美元,開戶銀行是香港維多利亞銀行。
他聽到余葉玲的嘴裡發出「嗤」的一聲,他看了看希姑的表情,略一遲疑,又從錢夾裡抽出另一張支票推過去,收回了第一張。第二張支票的面額是四十萬美元。
余葉玲尖刻地說:「狗雜種,你還是把兩張支票都放下吧,她正缺這個數呢!」
鮑厄斯牽著嘴角笑了一下,他把第一張支票又放了回去。
希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成交了。」
這句話不等余葉玲翻譯,他就已經猜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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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2點40分
南方的夜,到了這個時候,就可以稱作夜色如水了。
綿延的潮氣,從地下,從空中漫延出來,無聲的聚集著。不僅能在植物的葉片上,還能在石牆上、鐵柵上,聚成許多晶瑩的露珠。人走在這樣的夜裡,就真像走在水裡一樣了。
楊懷軒騎著摩托車駛過大街,潮濕的風吹得他渾身冰涼。他抹了抹臉,讓自己更清醒一些。
他剛剛和藍子介分手。海爺的貨全部損失後,公司裡的幾家企業必須重新安排生產,這耽誤了他不少時間。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快一點才行。
他在一個小巷口停了車,熄了發動機,推著摩托車悄悄地走進巷口。他在一扇門前停下來,掏出鑰匙打開門,把車推進去。
這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子,房子朝南。他回身鎖上院門時,屋裡的燈亮了。不一會兒,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披衣出現在門口。她看清了楊懷軒,什麼也沒說,閃身讓他進屋。
他們一起走進臥室。楊懷軒回頭說:「攪了你的好夢了。」
女人攏攏頭髮,「這算什麼,早習慣了。你現在就開始嗎?等著,我給你拿鑰匙去。」她從枕頭底下取出一串鑰匙,轉身走到牆邊打開壁櫥。她把壁櫥裡的衣服推到一邊,伸手在櫥頂摸索了一會兒,又一推,壁櫥的背板無聲地向後退去,她探身進去打開裡面的電燈。她回頭說:「你進去吧。」
楊懷軒點點頭,抬腳跨進壁櫥裡。女人在他身後關上櫥門,並上了鎖。
裡面其實是一個夾層,大約一米寬,三米長。夾層的一頭是一個高達屋頂的物品架,上面整齊地放著武器、匕首、相機和望遠鏡,還有一些說不同名目的工具和器材。另一頭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是一部超短波電台。楊懷軒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來,他看了看表,還有三分鐘,便略等了一下。
屋裡的空氣不太流通,他感到有點氣悶,他每次來都有這樣的感覺。他接通電台的電源,機器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嗡聲,面板上的霓虹指示燈照亮了儀表盤。他戴上耳機,慢慢地調整著一個刻度盤,霓虹指示燈急促地閃亮著。他開始調整第二個刻度盤,閃耀開始變慢,最後慢到隔一會兒才亮一下。於是他撳動了一個紅色的開關,機器發出嘶嘶的載波聲。這時,耳機裡出現一個清晰的聲音,那聲音木然地念著:「八十──八十──八十──」緩慢而又持續不斷。
楊懷軒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皮盒,打開皮盒,從裡面取出一片指甲蓋大小的明膠片,明膠片上標有「八十」的字樣。他把明膠片插入電台側面的一個溝槽裡,撳了一下下面的按鈕,示波器上出現兩條正弦波。他緩緩地調整著一個旋鈕,直至兩條正弦波完全吻合。
那個一直在念著八十的聲音說:「很好,請打開混頻器。」楊懷軒按下混頻器開關,他知道這個混頻器會把他的聲音打碎後再發出去。示波器上的正弦波消失了,耳機裡的人說:「好了。」
他正要開口,耳機裡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是老楊嗎?」
他說:「是我。」他聽出說話的人是譚軍生。譚軍生是他的直接上級。楊懷軒知道他的來頭要比他的職務大得多。他們的關係很熟,十年前他們就在一起工作過。他轉業到這個城市來工作,就是譚軍生一手安排的。他們在一起仔細研究了每一個細節,使他的轉業顯得普通而又自然。
「我正等著你呢。」譚軍生在耳機裡說。
「我估計你也急於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這邊可是夠熱鬧的,發生了許多想不到的事。」隨後,他詳細地匯報了這一天裡發生的每一件事。他盡量讓自己客觀一些,不加任何感情色彩。但事實上,他仍然很欽佩童振遠所幹的事,他只是有些替他惋惜而已。
譚軍生問:「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很順利,」他回答說,「他們已經幫我和香港那邊的一些人建立了聯繫。」他說的他們,是指他所在的公司。他接著說:「我下個月去香港,然後從那裡去台灣,那邊的鉤也已經掛好了。走之前我還會和你聯繫的。」
「有把握嗎?」譚軍生問。
「現在還不好說。到時候我會見機行事的。」
譚軍生考慮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後才說:「有一份材料我會盡快轉給你的,是一份老材料。我先簡單說一下,你多想想。材料上說,台灣的獨立運動主要分三派。第一派是民族獨立派,這一派中年以上的人較多,政治力量相當強,但有親日傾向。他們和日本的一些極右分子有聯繫,但現在其中的新成員反對親日,而是向亞洲其它國家求援。第二派是人民解放派,過去有些傾向於我們,但現在正向蘇聯靠攏。東南亞個別國家也和這一派有聯繫,並且向他們提供援助。第三派是中間派,以山區少數民族為主,力量並不大,但高山族的老年人仍有親日傾向。這份材料不是很準確,你要注意修正。我想,你的主要目標,第一是人民解放派,第二是民族獨立派,中間派可以不管。」
「我明白。我在這邊也做了一些調查。」
「你工作的重點是瞭解他們,掌握他們。這件事我請示過上面,他們也是這個意見。你得設法把根紮下去,扎深一點。你要記住,你沒有行動的任務。」
「是的,我明白。」
譚軍生沉默了一會兒說:「老楊,你的工作很特殊。你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萬一出了事,我們可幫不上你。」
「是的,我有精神準備。」
「另外,你要自己想辦法,讓林希湘的公司生存下去。看來童振遠是把好手,是嗎?我正在設法再給你幫一點忙,不知能不能起作用。總之,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這個公司是你的根。」
楊懷軒想起昨天上午,他騎著摩托車猛追林希湘的情景。冷靜地想一想,他不僅是想讓公司生存下去,他還希望能保護林希湘這個人。說不清為什麼,他對她就是有一種好感,或者是一種敬意。他為她走上了這條路而感到惋惜。他問: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能不能說?」
「什麼?你儘管說吧,和我你還客氣嗎?」
「你說,我們能不能招募她,讓她為我們工作?」
「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他想了一下,加重語氣說:「不,絕對不行。讓水自己流吧。你的工作很重要,決不能輕舉妄動。我們需要你專心致意地做自己的工作,十年後你的工作會更重要,你明白嗎?」
「是的,明白了。」
「那麼,就這樣吧。你要多保重,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會沒有聯繫,但我會時時想著你的。」
「謝謝,我也會的。」
「再見。」
「再見。」
楊懷軒摘下耳機,關了電台。他坐在凳子上默想了一會兒,這才站起來去敲壁櫥門。
他出了夾層,女人手裡拿著鑰匙站在壁櫥的旁邊。他想了一下說:「下個月我要去香港,你準備好護照和必要的器材,在後面跟著我,然後去台灣。你要做好留在那裡的準備。」
女人笑了笑,「沒問題。」
楊懷軒點點頭,「好,細節咱們以後再說,我走了。」
她把披著的衣服扔在床上,「你走的時候鎖好門,我就不出去了。」她在床邊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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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3點55分
這一晚上寧佩雲都是在不安和懊悔中度過的。她懊悔的是昨天晚上她的浮躁,她真不該那樣和他爭吵,說一些不該說的話。說到底他是個警察呀,她連這一點還不明白嗎?
她說不好她如果不吵著回北京,童振遠不送她去機場,情況會不會好一些。下午,童振遠正在會議室開會的時候,她在地下指揮中心看了白雲飯店門前的錄像,這種懊悔就更加強烈了。她覺得那可能會完全不一樣的。
童振遠晚上回來吃飯的時候,她已準備好了晚餐,既可口又不過於豐盛。吃飯的時候,總是說一些可笑的家庭瑣事,想讓自己的快樂感染憂鬱的丈夫,但效果並不明顯。
他們很晚才上床睡覺,睡得都不安穩。到後半夜的時候,兩人都醒了。時間還不到四點鐘。他們互相觸摸著,不用開口就明白了對方的情意。他們覺得,有愛就能說明一切了。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使童振遠吃了一驚。他拍了拍妻子,讓她別動。他起身去接電話的時候,心裡就有些不安起來,他知道這個時候來電話,從來就沒有什麼好事情。
寧佩雲打開檯燈,欠起身看著他。
他拿起電話聽了一下,又放下,回頭說:「準是『部長』老頭來的。讓我用安全電話。」他披衣下床,進了書房。
寧佩雲也下床,跟他進了書房。
童振遠從辦公桌下面拿出安全電話,把耳機貼在耳朵上,靜靜地等著。不一會兒,耳機裡就有了聲音,是「部長」:
「童振遠嗎?」他問。
「是我。」
「你發來的電傳我收到了,剛剛看完。」
電傳是他下午開完會後草擬的,然後交省廳機要處發出去。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部長」手裡。
「部長」接著說:「一句話,你失敗了。」
童振遠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是,出了些意外。」
「不要找理由!」乾脆地說,「蠢就是蠢,對蠢人來說才有意外。」
「是,我疏忽了。」
寧佩雲站在他的身後,輕輕撫摸他的肩膀。
「這才像句話嘛。有問題先找自己的原因,才能有進步。好了,誰也不是常勝將軍,這件事過去了。你那裡暫時也幹不了什麼了,到我這裡來。我現在在哈爾濱,我要你來幹點正事。」
童振遠咬了咬牙,「部長,我能不能暫時不走?」
「你說什麼?」老頭有些意外。
「是這樣,部長,我這裡的事還沒有完。我請求您給我一點時間,把這裡的事幹完了,你叫我下地獄都行。」
「部長」笑了起來,「不要這麼認死理,還是要服從工作需要。這樣吧,兩個職務你可以選一個,要麼回特刑處接著幹你的處長,要麼到我這裡來,當省廳廳長。不管是哪一種,一兩年內我要你到部裡來。我想我還能再干個三四年。」
童振遠的膝蓋有些顫抖起來,「部長,我還是想留在這裡,把這裡的事幹完。省廳廳長誰都能幹,您有得是人選。特刑處您為什麼不讓譚軍生接手?他完全能幹好。」
「部長」說:「你不要為譚軍生操心,他另外有職務,現在的職務是對外的。我說你到底是來還是不來?」
「部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有牢騷。」
「有牢騷就發!」
「您老是把我當個棋子扔來扔去,這些年我就沒有安定過,在這裡呆了一年是最長的。嘴上說服從組織調動,服從工作需要,可是心裡總是惦著我幹過的工作,特別是那些沒有完成的工作。在您眼裡,我恐怕不過是個軟木塞子,哪裡有洞就塞在哪裡。有時我真想……」
「住嘴!」「部長」在電話裡喝道,「別以為我叫你發牢騷你就可以發!你再多說一句我就叫你回家種地去!」部長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聲說:「我們都是棋子,懂嗎?」
「是,懂了。」童振遠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太愚蠢了。
「部長」接著說:「給你兩天時候考慮。」他停了停又說:「好吧,我給你一點補償,你可以挑選一個人接替你的職務,要挑就現在挑,說吧,挑誰?」
童振遠略一遲疑,說:「我挑王庭臣,市局刑警隊隊長。」
「好,就是他了。我猜他也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是不是?」
「是。」
部長砰地一聲掛斷了電話。童振遠放下電話,他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妻子。
她輕聲地問:「你準備去哪兒?」
童振遠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妻子,說:「回北京。」
寧佩雲什麼也沒說,只是從身後摟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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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4點30分
那姑娘快受不了了,眼淚溢出來,掛在她的耳邊。她呻吟起來。這個時候,正是黃立德最快樂的時候。
他不敢回家。他從賭場裡出來後就到了這裡。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禍,心裡懷著一絲僥倖,希望沒有人能查出這事。但晚上到賭場裡接班的時候,他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氣氛。他問向他交班的小經理出了什麼事,小經理說他也不知道。但他又補充說,上面來人查這一兩天裡有沒有人突然離開,或者其它什麼異常情況。他說他猜測公司裡準是出了什麼大事了。
黃立德慶幸自己沒有蠢得躲起來,但此時真的有點嚇壞了。
賭場裡煙霧騰騰。來賭博的人都是懷揣巨款的暴發戶,他們摟著女人,喝著人頭馬,在賭桌上一擲千金。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在這裡擺出不可一世的派頭。也有一些人是到這裡來談生意的,他們坐在牆邊的沙發上低聲交談,所談的大都和走私有關。
他的幾個手下人像幽靈一樣,在燈光暗淡的賭場裡飄來飄去,無聲地接送客人,提供煙酒甚至女人。
這樣的賭場,他負責三個,分佈在附近密如蛛網的小巷裡。交完班後,他用手提電話逐一和外面的警衛取得聯繫。賭場的安全全靠這些警衛了。他的警衛放得很遠,有的一直放到派出所的門口。可以說,警察們稍有動作,用不了幾秒鐘他就可以知道。
凌晨三點半,是賭場停止營業的時候。手下人把今天收的份子錢送給他。他清點了一遍,把總數和開支記在筆記本上,然後按規矩給每個人發了今晚的勞務費,留出百分之二十作為明天的開銷,剩下的一萬多元,都被他緊緊地塞進自己的腰包裡。這些錢中的大部分都要交給公司,沒人敢打這筆錢的主意。
他覺得他不會出問題的,但他仍然不敢回家。他最後決定躲過這一晚,等明天公司裡的人來收錢的時候,打聽打聽消息再作決定。
這姑娘是他的秘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半年前他找了這個姑娘,並給她租了這間房子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許多。
這姑娘叫余玲,這是他最滿意的一點,和余葉玲只有一字之差。這姑娘從一個極其貧困的山區,到這個繁華的大城市來上大學,卻沒想到這個大城市裡的花花世界會像炸彈一樣,在她的眼前爆炸。她完全被這個花花世界征服了,俘虜了。黃立德第一次在她手裡放下一千元錢的時候,她幾乎暈過去。要知道,她們全家人吃苦受累干幾年也掙不了這麼多錢呀。她第一次寄回家的一百元,竟在那個小山村裡引起了轟動。
這個瘦弱的,臉色蒼白的姑娘,無論如何都得忍受眼前這個男人。他就像個瘋子似的侮辱她,罵她,打她。
今天晚上,黃立德沒有感到快樂。他下身的傷口還沒有好,一陣陣的疼痛破壞了他的情緒。他想起余葉玲失去知覺的情景,嘴裡嘟嘟囔囔地說:「婊子,你也有今天呀,你也會有今天呀!我讓你也知道我的厲害。」
姑娘的身體像一把合起來的折刀一樣,被他擠壓得折疊起來,兩手被他抓著按在頭頂上,她的臉上和胸前佈滿了汗珠。
這時,他們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黃立德停下來,他問:「誰會到這裡來?你他媽的把這地方告訴人了!」
姑娘搖搖頭,「我沒告訴過人,我不知道誰會來。」
敲門聲沒有再響起,代之響起的是用鑰匙開門的聲音。一把不行,又換了另一把。他明白了,外面的人正在用萬能鑰匙開他的門。他罵了一句,從姑娘的身上爬起來。這時,他聽到了門鎖轉動的聲音。
門開了,他吃了一驚,進來的是趙建和另外兩個他不認得的人。他見過趙建,只是沒說過話。他知道趙建在公司裡的身份,要比他高得多。
「你果然在這兒。」趙建笑著說。
「你,你有什麼事?」黃立德變得有些口吃起來。
「沒什麼大事,上頭有點急事找你辦一下,讓我來接你。」他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遞給黃立德,「趕快穿衣服吧,咱們現在就走。」
他穿衣服的時候,開始哆嗦起來,手腳都軟了。剛才的力氣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甚至連恐懼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穿好衣服後,另外兩個人走過來,一邊一個攙住他的胳膊,拉著他向門外走。
「你等等,」那姑娘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虛弱地說:「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還沒給錢呢。」
黃立德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失神落魄地看了看那個姑娘,然後解下腰包放在桌上,「都在這裡了,你拿去吧。」
趙建揮揮手,「你們到車上去等我。」黃立德被帶走後,他從桌上拿起腰包,走到姑娘的面前。
姑娘恐懼地看著這個臉色陰冷的年青人,向床裡縮去。
「你別怕。」趙建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向四面看看,找到姑娘的襯衣遞給她,「把衣服穿上。」
姑娘穿衣服的時候,他把腰包裡的錢掏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了一遍,「一共是一萬六千三百多塊錢,我想你要的就是這個。這些夠了嗎?」
姑娘沒有說話,只是警惕地看著他。
「包裡其它的東西我就不給你了。」他接著又從懷裡掏出一疊錢,放在那一疊錢上面。這時只聽卡的一聲脆響,他的手裡出現一把打開來的彈簧刀,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他的臉上露出更加冰冷的微笑,「這兩樣裡你可以選一樣。我知道你叫余玲,也知道你的家在哪裡。我想說的是,你必須忘掉這個人,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承認見過他。否則的話,你就死定了,還有你的全家。聽明白了嗎?」
姑娘木然地點點頭。
他點點頭,「很好,你是個聰明人。」他盯著那姑娘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離開房間,並隨手關上門。
趙建上了外面的汽車,坐在方向盤後面。黃立德已坐在他的身旁,有些惶恐地看著前面。他發動汽車,向碼頭那邊駛去。
幾分鐘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磁帶,插進錄音機裡。那裡面傳來沙沙的響聲,接著是一個嚴肅的聲音問:「喂,你有什麼事?」又問:「你是誰?請說話。」不一會兒,傳來一個斷斷續續,結結巴巴的聲音。錄音放完後,趙建關了錄音機,看了黃立德一眼,問:「是你嗎?」
黃立德早已被恐懼攫住,呆呆地點點頭。幾乎是同時,一條尼龍繩從後面套在他的脖子上,驟然勒緊。黃立德的全身向上挺起,兩眼暴出來,幾分鐘之後就不動了。
汽車拐了一個彎,向碼頭深處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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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5點40分
余葉玲神情沮喪,斜靠在沙發上,雙手怕冷似的揪緊自己的領口,淚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她的聲音象游絲一樣軟弱:
「他是我的丈夫呀。」
希姑從窗前轉回身,低沉而嚴厲地說:「你已經夠大意的了,不要再提什麼他是你的丈夫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了!」她在余葉玲臉上看了一會兒,給她倒了一杯烈性酒,遞到她的手裡。她拍拍她的肩,「明天,叫藍伯幫你把離婚手續辦了。」
余葉玲仰脖把酒倒進嘴裡,哈了一聲,「我跟誰離婚,跟鬼離嗎?」
希姑瞪她一眼,「別說傻話了!」
電話鈴響了,她伸手拿起電話聽了一下,「哦,是老羅呀,有什麼事嗎?」
羅漢山顯然對自己要說的話沒有什麼把握,他說話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啊,是這樣,我剛剛聽到一點消息,我聽說海爺的船出了一點事,是嗎?」
「是,貨全丟了。」
「天,」他在電話那邊呻吟一聲,「實在是太糟了。」
「確實太糟糕了。」她平靜地說。
「希姑,」羅漢山猶猶豫豫地說,「也許你能夠理解,我的處境挺尷尬的。我打這個電話總有點討債之嫌,其實我一點這個意思也沒有,我只是想問一下情況。」
「我知道。」她淡淡地說。
「我說,那個還款期……也許,也許短了一點。我想,長一點也沒什麼。你的信譽一向是最好的……」
「不,不必了。」
「可是,我不明白,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老羅,我可以按時付清。」
「那,那就太好了。另外,我也不想瞞你,我手頭上總是有幾百萬港幣的,所以……」
「我知道你的賬上有多少錢。」
「老天,」那邊又是一聲長歎,「什麼也瞞不過你。所以我想後加的那筆款的利息,也許高了一點,我願意把它拉齊。」
「不必了,這是生意。不必改了。」
羅漢山越發顯得不安起來,「希姑,我完全是好心,請你理解我的意思。」
「我理解,我很感激。但是,還是讓一切照舊吧。我們會按時清償的,請你放心好了。」
「不,不,我完全放心。」
「那就好。順便說一句,馮振德出了一點意外,他已經死了,我想你可能也知道了。」
「是,知道了。」他低沉地說。
「所以,他以後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希姑,」羅漢山幾乎是在乞求了。希姑能在電話裡感覺到他的緊張和不安,也許額頭上正在出汗。「我說希姑,我是有點唯利是圖。不過我們相處的一直不錯,我這個小買賣,今後還是要靠你多照顧的。我們以後肯定還會有很多生意要做的,您說是不是?」
「我想是這樣。好了老羅,請不必擔心,我會注意的。那麼,咱們改天再聊好嗎?」
「好的,好的。再見。」
希姑放下電話回頭對余葉玲說:「羅漢山到底回過味來了。」
余葉玲挖苦說:「沒人能逃出你的手掌心。我也應該早知道這一點才好。」
希姑凝神盯了她一眼,「你確實應該收斂一點了。」余葉玲急忙把臉轉到一邊去。希姑在她身邊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那張複印件,燒殘的短信就像一幅藏寶的地圖。「這個給你。」
余葉玲接過殘信,「這是什麼?」
「那個打死馮振德的警察留下的短信,這上面的地址,就是馮振德藏黃金的地方。」
「可是這上面燒得什麼也看不清了。」
「對,這正是我要交給你辦的事。我要你找出這個藏黃金的地方來。別忘了,是你把那個美國人帶來的,那麼就由你來完成這個任務吧。行嗎?」
余葉玲對著地圖看了一會兒,「你真的相信有一萬多兩黃金嗎?」
「我信。」
她抬頭對著希姑看了一會兒,「好吧,我去找,我會想辦法把這些黃金找出來的。」說著,她從沙發上站起來。
希姑送余葉玲出門的時候,趙建從另一個房間裡閃出來,站在陰影裡看著她們。希姑送她到樓梯口,輕聲說:「我就不送你了。不要急著干,想好了再動手。」
余葉玲在樓梯下面說:「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幹。」
希姑回頭看著趙建,向他點點頭。趙建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他跟在余葉玲後面,無聲地走下樓梯。希姑知道,他會像掌握黃立德一樣,掌握余葉玲的所有情況。
她回到屋裡,這才感到週身的疲倦。這一天裡發生了這麼多的事,使她的神經過於緊張了。她進了浴室,脫去衣服,她希望好好地洗一個熱水澡。
她把自己浸在浴盆裡的時候,幾乎睡著了。她猛地清醒過來,隱約中,她聽到臥室裡的電話一陣一陣地響著,她想不出會有什麼人在這個時候給她打電話。她裹上浴巾去接電話。
電話裡的聲音,使她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溫熱起來,是鄭光楠。「嗨,你怎麼會想起來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我打擾人你睡覺了嗎?」
「不,沒有。」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電子鐘,已經六點多了,「我剛剛起來。以後別再說什麼打擾不打擾的話了,我喜歡你打電話過來。」
「我也剛起來,我怕其他時候找不到你。」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有些猶豫。
「嗨,你怎麼不說話了?」
他終於說:「希湘,是這樣,我有一個老朋友,是一個我非常信任的朋友。我是說,是那種不會管閒事的朋友。」
希姑笑了起來,她斜靠在沙發上,覺得自己的心正一點一點地柔軟起來。「快別繞了好嗎?就說是什麼事吧。」
鄭光楠也放輕了聲音,「她是一名女醫生,是婦產科主任,她幹這一行有四十多年了,她非常非常的有經驗。」
希湘開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是嗎?」她應了一聲。
「是的,我想請她給你檢查一下。」
哦,她心裡一聲驚歎,這一天裡她一次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一個小小的嬰孩正在她的懷裡孕育著,她因此被人惦記著,這種感覺這她感到舒暢和溫柔。「光楠,你知道我在這一天裡遇到了多少事啊,我幾乎……」
鄭光楠輕輕打斷了她,「等等,希湘,別跟我說你們那裡的事。好嗎,我不想知道。我只惦記著你,你好不好,每時每刻。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其它的事,不要對我說。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還有孩子。這對你就不重要嗎?」
「是的,也重要,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孩子。」她柔聲說。被人想念著,惦記著,愛著,這種感覺就像一股溫泉一樣從心上流過。「光楠,你安排吧,我聽你的。」
「希湘,今天上午行嗎?」
「行,就今天上午吧。」
「九點鐘的時候我去接你。」
「光楠,」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軟下來,「你幹嗎不現在就來呢,到我這裡來?我很想你。」
「嗨,」鄭光楠像個毛頭小伙子一樣喊了一聲,「我正等你這句話呢。我這就來,你等著,我這就來!」電話砰地一聲掛斷了。
林希湘放下電話,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熱乎乎地從臉上滾落下來。她的心裡安祥、寧靜、舒展而溫柔,這個時候,她把所有的事都放到一邊去了。
她拉開窗簾,外面天已大亮了。她想,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