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英堂是最先到會所的一個,端子他們還沒來,他就坐進了會所大堂的沙發裡面等。他的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淡淡的薄荷香氣氤氤氳氳,他的臉孔也朦朧在一大片的霧色中,讓人看不真切。慕容英堂看著那一圈一圈的光圈發著呆,香煙幾近要燒到了他的手指,他也渾然不覺。
大堂的女服務員偶然經過,竊竊地咬耳朵:「呀,你看剛進來的那輛車,嘖嘖,車裡的人鐵定是個有錢公子哥。」慕容英堂不用回頭也知道他等的人來了。
果然是雲奇驍到了,大老遠的看見了他,就已經在說:「喲,平時最愛遲到的人,今兒是破天荒啦,居然最先一步到了。」
慕容英堂隨手捻熄了煙,笑說:「我這不是閒著麼?哪像你們,成天忙得熱火朝天的。」
雲奇驍也是笑:「慕容少爺,你這不故意打趣我嗎?誰不知道慕容家最近那是旺得個風生水起的?」
慕容英堂倒是滿不在乎:「廢話少說,今兒我可帶了好東西來,兄弟幾個誰要是贏了,誰就拿去這個。」說著,他從西裝的衣兜裡掏出一樣東西來,輕輕一揚手,就扔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雲奇驍一瞥眼,聲音就稍稍高了起來:「喲,這次是哪一個妞兒?」
慕容英堂隨口一答:「丑不了。」
雲奇驍問:「上次你帶的那個小明星吧?叫……鄭茗綺?」
慕容英堂微瞇著眼,彷彿有些疲倦,閉目養神著並不答話。
雲奇驍又問:「是那個嫩模吳雨韻吧?」
慕容英堂被他問得有些厭煩,心裡莫名就起了一團火,毛毛躁躁地說:「都不是!是一個女學生。」
雲奇驍就奇了怪了:「這會兒都好這類型了?清純吧?」忽然間又想起些什麼,「你前陣子追過的那個?」
慕容英堂極其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這下子雲奇驍更是驚訝了,說:「你不是追了人家好久都沒追到嗎?這會兒是怎麼了?好不容易到手了,又給隨便丟一邊兒了?」
「女學生,沒意思。」反正他一直都不喜歡這類型的,「對方要是主動了,就更沒意思了。」他的身邊從來都是濃脂艷粉的嫵媚女子,除了這個葉月澤,他又何曾和一個女學生發生過交集?
本來他也只是一時興起,才會問了她的名字。「喂,前面那個穿白衣服的女的,站住。」他開著車,只是路過她學校的大門口,而她正好走了出來,就那麼映著春日的暖陽,不緊不慢地向著他走過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等到話已經說出了口,他才發現自己剛才做過了什麼。
月澤稍微停住了腳步,但只是短暫的幾秒鐘,她甚至頭也沒回過來看他,抬起了步子就繼續走,只當作根本沒有聽見他剛才的話。
他何曾受過半點女人的氣?也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什麼,他踩下了油門,把車開到她的面前橫著,擋住了她的路,然後一手支在略帶鬍髭的下巴上,傲視她惱羞成怒的表情。他的內心甚至還有點期待她對他發怒。
可是她並沒有,月澤只是淡淡地轉過了身,很快很快的,幾乎就是落荒而逃地逃回了學校裡面——他總不能硬追到她的宿舍去吧?
慕容英堂壓根兒就沒被任何女人拒絕過,更何況,還是他從來都看不上眼的一類。他不甘心,所以從那一天起,他就天天去她學校的門口守著。他只是因為不甘心,要是她能夠稍微待見些他的話,他是絕不會因為這樣一個清純無知的女學生停留半步的,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他果然等到了她。
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T恤,短短的牛仔褲,露出了修長而白皙的雙腿,她的腳上是一雙三葉草運動鞋。大概是因為才剪過頭髮,劉海還不是特別適應她的臉型,然而這一份陌生的姿色,卻隱隱有一種驚艷的意味,襯得她一雙眸子如秋水,出塵而美麗得彷彿就是世外仙子。
他愣愣的就忘記了要追上去。等到他回過神來,她已經消失在街尾的轉角處。他暗自就下定了決心,他不信還有自己追不到的女人,這個女人,他是要定了。
後來她身邊的同學都看得熟悉了,每次出來,見到他的車一如既往地停在門口的空車位上,就會擠擠月澤的肩膀,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字字句句他都聽得格外清晰:「這也頂癡心了!月澤,你就別再矜持了。」
原來她的名字叫作月澤,這才終於知道了,還是通過這般間接的方式。
他有點自嘲地笑了,自己縱橫情場這麼多年,還一次沒遇上過這樣的阻力,從來都是他拒絕女人,根本沒有女人會拒絕他的,也從來都沒有他得不到的女人,月澤就像是他臨時發現的一個樂子,一個挑戰,他是心高氣傲、渴望征服的男人,越是得不到的女人,他就越是感興趣。所以當她終於跟他說上了話,然後告訴他,她願意跟著他一生一世的時候,他冷酷的笑容瞬間就湮滅了她所有的幻想。
「我覺得玩夠了吧,這事兒也該適可而止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懵懵地問:「英堂,你昨天才答應了我跟我回老家見我爸媽的,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嗎?」
慕容英堂只是覺得幼稚可笑,簡直是不屑一顧的:「你該不會真存了妄想,認為我會娶你吧?」
她就像是全身被凍結住了,愣愣的表情遲遲沒有變化,許久,她才僵硬著背脊從床上站起來,她的眼淚無聲地掉落,可是手上的動作片刻沒停,她手忙腳亂地穿好了衣服,一路的跌跌撞撞,總算才走出了他的房間。
慕容英堂突然覺得垂頭喪氣,好像身體裡有什麼正在迅速地抽離,他的心一緊,攥緊了拳頭就往自己臉上揮了一拳,很奇怪,半邊臉頰都是火辣辣的,可他並不覺得痛。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只是腳步完全不聽他使喚,幾步一大跨的,就追上了哭跑在前面的月澤。
他在樓梯上緊緊抱住了她,語氣幾乎是哀求了:「月澤,你別走,我真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那些混賬話來。」他何時讓自己如此卑微,可當他看見月澤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就立刻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只要她不哭,他就算是為她豁出了命他也心甘情願。
可月澤一直不停哭不停哭,終於把他哭得不可遏制的心軟心疼了。他猛的就扳過了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著他,她卻匆匆低下了頭,說什麼也不肯看他一眼,他氣急了,硬是扳住了她的下巴,逼著她直視他的眼睛,她已經無路可退,只好就閉上了雙眼。
他發了狠,低下頭就狠狠朝她的唇上吻去,她的唇瓣微微發著抖,輾轉纏綿中,有冰涼濕潤的東西在他和她的唇間蠕動,他遽然就停了下來,才發現是她的淚。
她只是怔忡不已地看著他,嘴唇牽動了好幾次,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她已經失望到快要絕望,她一心一意對待的人,居然在他們最親密的時候,狠心絕情地拋棄了她。她就像是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就靠進了他的懷裡,懷抱裡的溫暖她那樣的熟悉,她的身體上甚至還留有他的痕跡,可是他就是這樣看她的,她只是他玩弄一時的鮮花罷了,等過了花期,花朵枯萎凋零,她就失去了美麗,失去一切對他來說的好奇。
但既然都是她自己自甘墮落、自投羅網,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她知道自己卑賤到了極點,她真的好恨,所以她狠下心來要和他斷絕一切的聯繫。他還是不死心,來了學校裡找她,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面,跪在她面前請求她的原諒。她只是覺得好笑,正是這個人親手推開了她,如今後悔了,就來求她原諒。烙印在心上的傷害,豈能像粉筆字一樣,說擦乾淨就擦乾淨?她曾經已經付出了一切,只是他不要罷了,既然已經丟棄了,又何苦再去不顧尊嚴地撿回來?
她好像已經完全置身事外了,輕聲而決絕地說:「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她原以為,這樣就算是斷了,他和她的一切,她都已固執地當作一場噩夢,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只要給她一些時間,關於那個人的一切,她都可以忘得乾乾淨淨,她不斷地鼓勵自己,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忘掉他的。
可是他不肯放過她,他太清楚她哪裡軟弱,所以看準了她的弱點,只一舉,就輕易將她再次降獲。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站在她宿舍樓的樓下怎麼也不肯走,她把心一橫,決定不去管他,回到了寢室就在耳朵裡塞進了耳機,她一篇一篇地做著英語試題,直到寢室熄了燈,耳機裡字正腔圓的倫敦腔猝然停止,她才猛的一回神,看看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同宿舍的尤曉晴睡在靠窗的位置,掀被子的時候突然驚詫地叫了一聲:「哎呀,月澤,你男朋友還站在下面呢。」
她看都懶得去看,自顧著去睡覺。
只是這一夜,卻如何也睡不著了。她在硬質的木床板上翻來覆去,雙層床的鐵架子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在這靜謐的夜裡,彷彿痛楚的哀鳴。下鋪的菁菁被她吵醒了,好心問了她一句:「月澤,怎麼了?不舒服嗎?」她隨口答了一句沒事,菁菁迷迷糊糊就又睡沉了。她的心裡卻像是長滿了被抓得起球的絨毛,心煩意亂得完全沒了睡意。
她還是忍不住跑到陽台去看樓下,一打開門卻微微一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雨,雨勢非常厲害,她擔心他淋到了,於是有點焦急地跑到陽台邊上往下張望,誰知那裡已經空空如也。
她頓時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有失望,有憤怒,有後悔,有心疼,幾味雜陳,酸酸澀澀。
月澤因為一整個晚上沒睡,早上起來的時候,精神萎頓得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尤曉晴勸她呆在寢室裡休息,點名會幫她悄悄搞定的,叫她放心。她也只是無力地搖搖頭,還是決定打起精神去上課。最起碼,讓自己忙碌起來,就沒那麼多閒心去胡思亂想。
誰知到了宿舍樓下,就看到了他。
月澤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她恍恍惚惚只覺得是夢。他歪歪倒倒靠著牆壁,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被,額前的頭髮亂糟糟的,下巴上也生出了青黑色的鬍髭,他從來都是最修邊幅的,月澤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憔悴的樣子。
宿舍的生活老師笑著跟她說:「你就原諒他吧,年輕人談戀愛,鬥鬥嘴賭賭氣都是常有的,足足等了一晚上,也夠誠意認錯了吧。」
她的心隱隱作疼。
她就這樣輕易地,全無戒備地,又把自己毫不保留地交了出去。在那一刻,當她看到他為了她癡苦等候了一夜,她真的以為自己這一輩子算是找到幸福了,她已經是全心全意、再無旁騖地愛著他,她也天真地認為他和她一樣,也是全心全意、再無旁騖地愛著她。
直到她懷孕,她是心花怒放,而他心事重重。
她已經料到了他會使出非常手段來與她劃清界限,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可以卑鄙無恥至於如此地步。
端子突然一走,賭局只好中斷,這一局,是他有意要把她推給別人,他企圖用這樣決然的辦法,來斷絕和她之間千絲萬縷,來斷絕自己那該死的期望。他沒有想到,就算是算盡了一切,天意也不讓他推開她。他只好認命地想,就算會痛入骨髓,他只怕也要愛她一輩子了。
月澤孤身一人等在淒清寒涼的酒店房間,慕容英堂爛醉如泥,「砰」的一聲就猛力推開了門,他本來臉上是笑著的,只是看見了她,立馬就冷下臉來,突然,狠狠地就把手裡拿著的酒瓶子摔在了地上,玻璃酒瓶立刻粉身碎骨。
他懷裡的嬌媚女人受驚地摀住了嘴,唯恐身邊這個男人遷怒於他。他倒一點兒沒去關心那懷中軟玉,一雙冷厲的目光惡狠狠地盯在她臉上。
他突然發了瘋似的大笑,笑得前仰後翻,笑得話都說不完整了,只是眼底明明白白的深深痛楚,絲絲扣扣地滲進了她的眼底。
他的聲音亦是入骨的冰冷:「葉月澤,你可是不走運了,本來我叫了一個兄弟來,人家可也是身家億萬的,你要是費點兒心思攀上了,這輩子也就得了,不過人家不肯來,說是我追了你那麼久,這會兒到手就不該讓給了別人,哼,笑話!我有什麼讓不得的,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短短幾句話,她卻已經萬念俱灰。他的話就像是毒箭,生生破碎了她最後那一絲殘存的奢望。自那以後,關於那個人的一切,她都只想逃離。她終於再不會原諒他,他終於成功地摧毀了她所有的幻想。她也不怨誰,愛他,或恨他,不都是她自己的決定?就算是他,她也不怨恨了,怨恨就會記得,而她只想要忘掉。
她離開的時候,天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青色,而雲朵鉛灰,她的心裡卻是一片清澈。還是他親自開車送她去的機場,她也不去深想了,他願做什麼,不願做什麼,都隨他意吧,從此以後,他們也只是互不相知的陌生人罷了,甚至連見一面的機會也渺茫得近似不可能。
慕容英堂一直目送她過了安檢,身影轉過了那一個轉角,然後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同一瞬間,心裡面有一個角落轟然倒塌,他深知,這一生他是再也找不回她了。他癡癡地看著,忽然就扯起了嘴角笑自己,這樣的結果,竟然是他唯一能夠給她的。像他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該遇見她的,愛上她,也只不過是褻瀆她。
這一刻他多麼熟悉。
——曾記得,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T恤,短短的牛仔褲,露出了修長而白皙的雙腿,她的腳上是一雙三葉草運動鞋。大概是因為才剪過頭髮,劉海還不是特別適應她的臉型,然而這一份陌生的姿色,卻隱隱有一種驚艷的意味,襯得她一雙眸子如秋水,出塵而美麗得彷彿就是世外仙子。
他愣愣的就忘記了要追上去。等到他回過神來,她已經消失在街尾的轉角處。
只是這一次,他卻是徹徹底底地與她生離。
這世上有一種愛情,顧不及,盼不得,只是顧盼回首時,深悔情意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