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昨天夜裡,朦朦朧朧地下了一場秋雨,清晨起來,這城市就似無端端地披上了一層風霜之色,如同風華少年一夜白頭,草木秋零落,望眼看去,皆是冷色清秋。路邊的行道樹落了葉子,孤零零的青黑色枝幹參差交錯,形態雜亂,猶如猛獸死後的爪,給人一種淒涼的感受,和著這微涼的秋色,更顯得如同滿目瘡痍。
只那青山之上,偶有楓樹火樹,大片大片的紅色卻並不顯得刺眼,反而被這灰濛濛的四周襯得格外明亮,身處的都是灰色青色,遠處卻有那一片火紅,就像是素色的綢緞子上被心靈手巧的女官繡上了一簇鮮艷的花朵,不是花團錦簇的繁複,自有她獨特的一番深秋風韻。
南胭的心情就像那一片紅艷的楓葉,因為今天,趙梟霽要帶她回家見他的父親。
趙梟霽打電話回家的時候著實挨了一頓罵:「爸您先聽我說,南胭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她是正經女孩子,您一見准喜歡她。」
趙中清痛罵:「胡鬧!你以為你在外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上次那個姓沈的女孩子,後來弄得這麼麻煩才收了場,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你才高興!」
趙梟霽軟語相求:「爸,您是這樣的英明神武,您和媽不也是挺轟烈的,媽還只是一個小鎮人家的女兒,你們不也生下了我。」
趙中清聽到兒子提起早殤的妻子,話裡頓時就軟了下來:「繁盛是一個很好的妻子,賢良淑德,樣樣都為咱們父子倆著想,只可惜……」
趙梟霽見機說道:「爸,您就見一見南胭吧。」
趙中清果然就中招了,所以南胭現在正和趙梟霽一起,在去趙家的路上。
今天趙梟霽沒有開車,南胭被他折騰過一次,這一次,怎麼也不肯坐上他那輛叫公牛的車,趙梟霽倒也順著她,「我那車要開了回去,准又給老頭一頓臭罵。」南胭卻鬆了口氣,「你那車上街就是四個字,招搖過市。」
畢竟兩人已經算是未婚夫妻,就算他性子再怎麼驕矜,現在也不得不考慮她的感受,所以只是喊了家裡派車來接他們。
趙家司機開車的速度很適合南胭現在的心情,不緩慢,也不急迫,只是平和的,步步向著目的地前行,周圍的風景既不至於一閃即逝,也不至於遲遲不變化。
趙家宅子坐落在本市最具盛名的桐山上,風景秀麗,環境清幽,沒有市區的噪音污染,而且因為空氣富氧,非常清新怡人。趙家是聲名顯赫的資本世家,祖上又是世代簪纓,到了趙中清這一代更是在商界創下了一番趙氏天地,幾近是雄霸一方。
車上了山路走得很順暢,因這桐山上住著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只建有幾處別墅,但每一座別墅都佔據了方圓幾里地,除了屋子,更是在山中造起了私家花園,說是花園,卻是依山傍水而建,若是尋了個晴日,花上個三五個小時,只怕也逛不完花園的大半,所以一行山路都是極好的泊油路,車子開著十分順暢,只二十分鐘就到了趙家別墅門前。
司機還沒按喇叭,門衛早就遠遠看見了,打開了鐵柵欄讓出道來,車子又開了一會兒,才停在了別墅的大門口前面。
車門打開的瞬間,一陣清香撲鼻而來,醒人心肺,南胭微微笑起,見是門前的花圃裡種下的花草。那花竟然通體碧綠,心形姿態,兩面疏生短柔毛,邊緣與脈上密生細柔毛,淡淡有一股特有的清香。南胭不曾留意過這些,於是詢問趙梟霽,趙梟霽告訴她:「這是杜衡花,老頭最愛種這個。」
趙中清卻不像南胭想像中那麼威嚴,一個半百老人,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一雙眼睛熠熠生輝,眼神也是極溫和的,只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會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犀利閃過,趙梟霽生得俊朗不凡,卻是遺傳了父親的長處,趙中清雖然添有幾分風霜之色,然而看著像是不到不惑之年,相比趙梟霽飛揚跋扈的氣質,他的父親更顯得內斂成熟。
趙梟霽衝著父親笑著:「爸!」
趙中清許久不見兒子,心裡也實在歡喜,仔仔細細打量兒子,似乎想看出什麼端倪,他問道:「怎麼又瘦了?骨頭都顯出來了。」
趙梟霽沒個正經:「就是啊,我就是瘦了,所以都沒以前帥了,爸您氣色可真好,我這麼風流倜儻的,都趕不上您年輕時候的萬一。」
趙中清哈哈大笑,拍著趙梟霽的肩膀。趙梟霽的母親早死,趙中清又沒再娶,活了半輩子就只這麼一個兒子,所以對他倍加寵愛,趙梟霽也只有父親,父子倆感情倒是極好。
趙中清眼神一轉,看向南胭,神情間倒是十分自然:「這位就是江小姐吧?」
南胭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說道:「叔叔好。」
趙梟霽蹭了她一下:「該叫爸。」
南胭還在猶豫著,趙中清就緩緩正了臉色,只說道:「先進去再說吧。」
三人在客廳的真皮沙發上坐下,趙中清坐在一邊,趙梟霽陪著南胭坐在一邊。傭人送來了熱茶,茶盞是康熙窯青釉花枝瓷,茶是上等普洱,佐以菊花,普洱雍容,菊花清新,相輔相成,天造地設。
南胭只淺淺抿了一口就沒喝了,捧著茶盞輕咬杯沿,過了一會兒就放下了。趙梟霽把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語氣堅定對趙中清說:「爸,你也說了,咱們家崇尚開明,沒那麼多的門戶偏見,南胭雖然不像叔叔伯伯家的女兒那樣,是個大小姐,但是她性格溫婉,善解人意,也是知書達禮的,絕對滿足您的要求,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只願意和她結婚,要是喚作了別人,我寧可孤獨終老。」
趙中清倒也不好當著南胭罵他,雖然南胭知道,趙梟霽已經在電話裡被狠狠罵了一頓。
趙中清語氣平靜問南胭:「請問江小姐父母都是做什麼的呢?」
語氣這樣客氣,又是請問又是江小姐,看來趙中清還並不想認她這個兒媳婦。南胭心知肚明,可是提到父母還是忍不住難過:「他們都已經過世了。」
趙中清微微一驚,仍是從容地說:「抱歉。」
南胭搖搖頭,抬起頭來直視趙中清懾人的眼神:「我父親叫**山,是一名大學教授,我母親叫竇素素,在父親教書的大學裡做文職工作。」
趙中清的手指忽然顫了一下,眼神彷彿瞬間閃爍,然而只是一瞬,他已經面色如常:「那他們……是為何過世的?」
南胭說:「四年前,我父親中風去世了,我母親因為傷心過度,一病不起,在半年後也跟著父親去了。」她盡量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聲音顫抖。
四年前,她被容紹狠心拋棄,容紹割捨得那麼徹底,分手之後就去了國外,與她相隔一整個太平洋。那個時候,他是再也不想和她有交集了吧,否則怎麼能夠這樣對她,這麼乾脆地撇開她,甚至不曾有過絲毫留戀。分手後她卻遭逢巨變,父親的猝然離世讓她幾乎崩潰,而他不在她身邊,可是為了不讓母親傷心,她甚至不能哭,她就像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她變得超乎想像的堅強,就連目睹著父親下殮,她的心痛得粉碎,她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哀毀骨立,風木含悲,而他不在她身邊。
母親終究病了,她和芷香攬起整個家,瘦弱的背脊不堪重負,可是她從沒哭過,她不哭也不鬧,只是變得異常堅強,和芷香一起照顧母親。直到母親也撒手離開了她們,她終於覺得自己就要絕望,連老天也不可憐她,她所偽裝的堅強統統都沒了意義,她再也支撐不住。在母親離開她們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被擊潰,從此變得軟弱不堪,她已再不能失去了。
終究都熬過來了,南胭想。趙梟霽默默地握著她的手,彷彿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她,他一直都在,她不必害怕,不必彷徨,因為,他會一直陪她一起。
趙中清卻忽然像是換了一個人,南胭初見他時,他雖然略顯風霜,然而整個人熠熠生輝,那股懾人的氣魄令人不可逼視。可是此刻的他,猶如瞬間蒼老了百年,他的眼裡有淒哀,他的臉上有滄桑。
南胭不明白自己的事情為什麼會讓他忽然變化,他是如此意氣風發睥睨天下的一個人,他的人生幾乎擁有了眾人渴望的一切,他具有這世上最閃耀奪目的光環,可是此刻的他,只讓南胭覺得他是一個老人,一個歷經人世悲歡離合的瘡痍老人。
趙中清的聲音略顯瘖啞,彷彿從遙遠的異世傳來,可那聲音裡又像蘊含著另一種情緒,就像黑夜的海面,表面微波蕩漾,底下卻暗潮翻湧,他望著南胭,又像是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梟霽,你以後要好好對待江小姐。」
趙梟霽根本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輕易答應,欣喜若狂:「爸,你答應了?」
趙中清深深歎了一口氣,說:「江小姐很好,但願你能和她共度此生吧。」
趙梟霽雖有些察覺,但是疑惑蓋不住喜悅,南胭聽了,更是整理了思緒,兩個人喜極相對視,趙梟霽看著她,吻著她的手背,「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刻。」
夜風襲來,冷冷清清,淒淒慘慘,趙梟霽已經陪著南胭下了山,一個瘦弱的荒顏老人,孤獨地站在風中迎風獨立,就像是這秋色裡的枯枝,猙獰著身子,固執地傲立在樹梢,久久不願凋零。奈何風冷雨急,縱是如何倔強,縱是曾有擁有過最昂揚的青春,往事卻已隨風。
他也曾經年少,就在這桐山之上,遇過此生最愛的女子。她是那樣的美麗,裊裊身姿,立於杜衡花叢中,她的臉頰微紅,如同微醺的酒意,又像是抹了胭脂,嬌艷不可方物,明媚不可方物。他如癡如醉,耳邊有她銅鈴般的聲音,猶如清流擊石般清涼醒心,「我叫竇素素,你呢?」
那是他這輩子珍藏最深的記憶,他把一切都保存得這樣好,他甚至在桐山上為她建造了一個家。但是這麼多年來,他連打聽她的消息也不敢,他內心裡害怕聽到她的消息,只怕自己一觸即,回憶就會洪水決堤般的氾濫,他會不能控制地想念她。
那些她的情況,他本該是最熟悉的人,可是命運弄人,他和她天涯各一方,數十年匆匆,卻是再也沒有相見。他把這一切都保存得這樣好,只是想要她看見,可是她再也看不見了。那一年,桐山上,那個明艷動人的女子對著他笑,「我叫竇素素,你呢?」卻不曾想,今生那已是最後一次相見。
或許多年以後,會有人縱觀他的人生,縱觀他浮沉數十年的慼慼哀哀,而他得到過一切也得不到她,那個時候,他是可笑的吧,他顯赫四方的一生,他傲世天地的一世,在百年之後,也不過被淹沒進黃土裡,只那些關於他的痕跡,於來來去去的歲月中被留下,被印上一層荒蕪的烙印,漸漸的,最後被遺忘,不餘任何蜘絲馬跡。
趙中清看著這幽幽桐山,山下的輝煌璀璨如星夜垂幕的夜色,這天空,這桐山,歷經萬世而不變,可是他已經老了,他不能實現的承諾,或者留給他的兒子吧,他不能給她的幸福,或者他的兒子可以給她的女兒吧。
夜色彷彿消融,就像是初春的白雪,沉甸甸地墜滿了枝頭,可是寒冬總會度過的,春天來了,萬物總會復甦的,這桐山上的一切,原來早已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只有他枯守著曾經不肯忘,這麼多年,他都等過來了,可是他忽然間領悟,這一切就好像這夜色,就好像這冬雪,晨曦破曉,春風送綠,這一切終是會消融的。
到了市區,趙梟霽送了南胭回公司,南胭下了車,他也跟著下了車,「我送你上去。」她也不推辭,他現在要陪她已經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微笑著挽住他的胳膊,他愣了一秒鐘,然後和她齊步走進了大樓。
剛踏進公司的門,瑾秀眼尖,張大了嘴直直盯著他和她。
「趙少爺來公司了呀。」
趙梟霽因為心情好到了極點,居然就對著瑾秀笑了笑:「不是,我送她上來,馬上就要走了。」
瑾秀被他這麼一笑,立馬被迷得昏頭轉向,最聒噪的人奇跡般地說不出話了。
南胭有些害羞,畢竟公司的同事們都還不知道她和趙梟霽要結婚了,於是笑著推趙梟霽:「你快去忙吧。」
等趙梟霽走了,瑾秀才逮住南胭,嚴肅逼問:「江南胭同志,你可是知道的啊,規矩就是坦白從寬,老實交代,是不是近水樓台摘了趙少爺這顆月亮?」
南胭反應遲鈍:「近水樓台?」
瑾秀皺了下眉:「你怎麼這麼笨呀,你不是給趙少爺撞了嘛,是不是趁機把他給釣上啦?」
南胭「哦」了好幾個:「算是吧。」
這下子瑾秀更誇張了,那眼睛險些就要從眼眶子裡掉出來,南胭擔憂地把手伸在她眼前去接住,結果被她一把拍了回來,拍得南胭手心生痛。瑾秀還凶她:「你給我具體點招了啊!」
威逼之下,南胭抵抗不住,老老實實都招了。瑾秀一直聽得瞠目結舌,特別是聽到她說結婚的時候,直接就扯著嗓子尖叫了:「你要和趙少爺結婚了!!!」
果然瑾秀是靠不住的,南胭心裡想。可是她想後悔都已經來不及了,被瑾秀這一副破銅嗓子一吼,公司裡所有的同事都瞬間簇擁上來,把她圍在中間,圍了個水洩不通,眼睛眨巴眨巴著問她:「你要和趙少爺結婚了?」
南胭被圍得太嚴實了,想擠都擠不出去,不一會兒空氣就稀薄了,南胭已經呼吸困難,可是同事們的好奇勁兒一上來,她怎麼止也止不住,只好打起精神回應著。
都怪那個瑾秀!
這下子弄得瞬間就人盡皆知了。就連她那天殺的老闆也開始慇勤地巴結她:「你真是本公司最傑出的員工!」南胭皮笑肉不笑,老闆自言自語地滔滔說了許許多多歌功頌德的話,半小時後,老闆念叨完了,終於放了南胭走。
剛走到門口,南胭的手還在門把手上,只聽見身後老闆的聲音招魂鈴一樣的響:「南胭呀,聽說你和趙少爺要結婚啦,哎喲,趙少爺可是個好對象,恭喜恭喜!」
南胭在心裡捶胸頓足地怒吼:「趙梟霽!」
這苦X的日子才剛開始,她沒有忘記,自己已經是趙梟霽的未婚妻了。
所以趙梟霽理所當然地出入她家就跟自己家似的,再一說趙梟霽是這間屋子的房東,他比南胭更有權力在這裡進進出出。有好幾次,南胭剛一到家,就看到趙梟霽大搖大擺地坐在沙發上,翹著個二郎腿看電視,少爺性子原形畢露。
南胭無力回天,只是恨趙梟霽恨得牙癢癢!自從他們認識,他就老愛欺負她,現在他們都是未婚夫妻了,他也絲毫沒變,不但沒有半分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南胭能做的反抗就是在心裡好好「問候」他一百八十代祖宗,連做夢都在想把拖鞋扔在趙梟霽臉上。
果然就夢到了,她在房間裡睡午覺,夢裡她就那麼把手一揚,拖鞋迅速飛向趙梟霽,在他潔淨而帥氣的臉上印上了一個黑黑的腳板印。南胭做夢都在笑。
趙梟霽原本是想來看她睡醒了沒有,沒想到剛走到床邊就被甩了一巴掌。清脆的「啪」的一聲,他又驚又怒,看向南胭,只見她穿著小熊睡衣窩在被窩裡,臉頰因為睡得很暖而微微泛著紅暈,此刻卻正閉著眼睛咯咯笑著,看樣子是在做夢。他沒轍地搖搖頭,捂著半邊臉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這女人到底夢見什麼了?那笑容,就跟個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