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頰 薄命如斯 【十一】冤家
    南胭在ICU的專業療養和芷香的悉心照料下恢復得很快,一個星期前,已經轉到了普通病房。趙梟霽公子哥脾氣使慣了,非要給南胭轉到相熟的私家醫院,南胭嫌麻煩,身體虛弱又懶得動,一直尋了各種理由推脫,趙梟霽也真是好脾氣,捺著性子和南胭軟磨硬磨的,南胭每找一個理由,過兩天他就能找到一個應對的說法,南胭見敷衍不過去了,只好跟他說:「大少爺,求你了,饒了我吧。」趙梟霽總是笑嘻嘻的:「你要是愛敷衍我就敷衍我唄,我就愛跟你耗。」

    南胭沒辦法,只好就跟他耗。

    這天,趙梟霽照例凌晨回去洗澡換衣,早上五點鐘又回來了,南胭還睡得正香,芷香中途醒了一次,見是他來,也見怪不怪了,翻了個背又繼續睡。他倒也禮教,極其安靜地坐在那兒,什麼也不幹,就這麼等著南胭醒來,每天都這樣。

    南胭剛睜開眼,就看見趙梟霽那張燦爛到極點的笑臉,她邊揉眼皮邊說了聲:「早安。」誰知趙梟霽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已經幫你辦好轉院手續了。」南胭一瞬間似乎沒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就沒理他了,足足半分鐘之後,南胭猛地坐起來,提高了聲音問:「你剛才說什麼?」

    趙梟霽又是那騙死人不償命的笑:「再過一會兒,就該有人來接咱們了。」

    這下子連芷香也不淡定了,如同雷震般驚醒:「轉院?」

    趙梟霽就好像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很晴朗:「是啊,芷香姐你就放心吧,那家醫院的院長和我爸是戰友,我打小有個感冒咳嗽什麼的都是給他醫,醫術是絕對的沒話說。」

    芷香「啊」了一聲,說:「我說趙少爺,我知道你們家有錢,可你要做個什麼突襲行動的,能不能事先給點友情提示啊?」

    趙梟霽嘿嘿笑著:「我可和南胭周旋好久啦,她還在ICU的時候,我就這麼說來著。」轉身過來蹭了蹭愣在床上的南胭,「你說是不是?」

    南胭嫌惡地推開他:「你走開!」

    趙梟霽眉梢微沉:「你別生氣呀,這不你說的,咱倆就這麼耗,我是實在耗不下去了,都快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了,才想了這麼一辦法。」

    南胭不理他,不問過她就這麼幫她辦了手續,他倒還很無辜似的。

    最後拗不過他,還是轉了院。私家醫院條件很好,環境也很舒服,所有的護士都是整齊劃一的專業笑容,醫生因為得了院長的囑咐,對她又格外慇勤,南胭雖然來得心不甘情不願,可住得卻著實舒服。

    趙梟霽吵嚷起來就沒完沒了,拉著南胭說了一下午的話,從他小時候養了一隻小老虎,結果把它逗狠了撲出籠子來咬他,再說到他高中的時候,看見表弟摔碎了花瓶,反而惡作劇地嚇唬他。南胭聽到最後,只覺得昏頭轉向,可他偏偏還說個不停,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比街坊裡的大媽還能說,南胭有時候真不明白,他這麼一個倜儻公子哥,怎麼有這麼多話可說。

    後來她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耳朵裡像是有小蜜蜂在嗡嗡亂叫,拉著他的手,誠懇得只差掏心掏肺:「你們這些公子哥,不是應該裝酷嗎?怎麼你就另類,說起話來跟黃河似的。你還是矜持點,冷面公子,多有神秘感啊!」

    趙梟霽卻滿不在乎:「我去在乎這些幹嘛?我還巴不得人家不知道我家有錢呢,省得整天辯忠辯奸的,累死我。」

    南胭倒沒料到他會這麼回答,不過只愣了一秒,繼續哀求他:「你就消停一小會兒吧。」

    端崢陽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鐘了,因為不知道南胭轉了院,芷香又回去補眠忘了通知他,他就先去了原來的醫院,沒找到人,又打了電話問南胭,才知道南胭已經轉院了。卻不想一進門就看見趙梟霽整個身子俯在南胭身上。

    那一瞬間,他的手就像是不聽使喚,握著門把就是不肯放,腳下也像是被粘在地板上,怎麼用力都跨不出再小的一步。

    趙梟霽卻已經起來了,微笑著看著南胭,南胭一隻手打著點滴,另一隻手卻伸出來打趙梟霽,趙梟霽一個退步,南胭就只打到了他的衣角,趙梟霽得意地笑著,南胭嘴裡嗔怪他:「你這人怎麼這樣壞。」雖是這麼說,可仍舊是笑了。

    那一顰一笑間淺嗔薄怒,看在端崢陽眼裡,都像是細而利的針刺在了心裡,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心情無比煩躁,甚至連看她也不想再看,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可雙腿前所未有的沉重,無論他怎麼想走,就是邁不開步子,只好就這麼眼睜睜地,面對他厭憎的眼前。

    就在短短的幾秒鐘裡,他的心裡百感交集,憤怒、厭惡、敵視、自卑、失望、難過……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種什麼滋味。

    南胭已經看見了他,輕咳了一聲,提醒趙梟霽收斂一下,然後才笑著問他:「你來了?」其實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問的,他站在這裡,他當然來了,所以他一點也不想回答,他冷著臉,「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轉了身就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既然他們正在開心,自己還是不要去打擾的好。

    南胭呆愣了幾秒鐘,不明白他為什麼來了又走,還是趙梟霽點醒了她:「吃醋了吧?剛才咱們的姿勢那是曖昧到了極點。」

    南胭恍然大悟,可是她的腿還沒有完全恢復,根本不能下地走路,她心裡一急,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趙梟霽已經拿出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遞給她:「不能去追,就打電話說清楚吧。」

    南胭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接過來,電話已經接通了。

    他的聲音彷彿透著寒意:「什麼事?」

    南胭吸了一口氣,整理了思緒,才說:「剛才我和趙梟霽鬥嘴,他知道我怕痛,說要扯我的針頭嚇唬我。」

    端崢陽卻沉默片刻:「我還以為是趙梟霽打來的。」

    南胭這才想起,自己手裡拿的是趙梟霽的手機,她試探著問:「你生氣了?」

    「沒有。」他回答得很乾脆,「我馬上要去外地,可能要去四五天,你好好照顧自己。」

    她卻愣了半瞬,想了想,終於只是說:「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

    端崢陽「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南胭猶自怔忡著。

    雖然趙梟霽沒有一天不捉弄她,可是她在醫院住了這大半個月,實在也悶得慌,有趙梟霽打趣她,她反而不那麼寂寞。端崢陽去外地了,芷香又因為請了好幾天的假,前天一回公司就忙得不可開交,連接電話的時候都在忙別的事情,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好左右開弓,搞定這成堆的工作。

    南胭本來就對姐姐心懷愧疚,自己和端崢陽談戀愛,不想出了這樣的事情,惹得姐姐這一段時日都不得安寧,又要照顧她,又要忙工作,每當南胭看見芷香面帶倦色,心裡就內疚得想哭,她是那麼強悍的女精英,從來不管生活工作都是一絲不苟,只要是她負責的,她都處理得謹慎妥當,但這段時日以來,她身心俱疲,所以南胭很乖,就算怕痛得不得了,也還是積極配合治療。

    趙梟霽一如既往地逗她當樂子,她也不跟他客氣,只要逮著機會就毫不留情地反擊。

    這天趙梟霽正靠在沙發上打PSP,南胭心裡的復仇計劃滋滋地就冒出了火花。她扯著嘴角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麼壞意畢露:「我好悶啊,你明天也給我帶一個來玩吧。」

    趙梟霽頭也沒抬,全神貫注地打遊戲:「女孩子家打什麼遊戲。」

    南胭不依不饒:「你不是說要好好照顧我的嘛,這麼一個小小請求也不答應。」

    趙梟霽不耐煩地說:「得了,再說吧。」

    南胭撇了撇嘴,見他完全不搭理自己,終於意冷心灰地扭過頭去。

    趙梟霽聽她安靜了,反而覺得奇怪,等到過了一關之後,就按了暫停,抬頭起來看她。只見她賭氣一樣拿背脊對著他,他心裡覺得好笑,只當是她還病著,難免要耍耍小孩子脾氣。

    趙梟霽繞過床走到南胭面前,把PSP推給她:「拿去。」

    南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可她傷後太過虛弱,臉色幾乎沒有半分血色,又怕動得太劇烈牽動了傷口,所以笑也是顧忌地笑著,又想笑出來又笑不出來,那表情尷尬到了極點。趙梟霽「噗」地一聲:「你這表情也太逗了吧。」

    南胭本來辛苦得很,背上已經出了薄汗,聽他這麼嘲笑自己,半點不領情,斂了笑意冷著臉對他說:「好笑是吧?那行,我不要你這個,你明天非得給我帶一個來,咱們就比比,看你還說女孩子打不來遊戲,這麼囂張。」

    趙梟霽一聽,連忙求饒:「姑奶奶,我錯了還不行麼?你要打就打吧,我保證坐在這裡,絕不搶你的PSP,乖乖看著你打,行麼?」

    南胭執拗起來:「我就不要這個!我告訴你,明天你要敢不帶的話,管你是什麼借口,我就再不理你了。我不信你一個公子哥給我帶個PSP來是什麼難事!」

    趙梟霽無奈,關了PSP直認錯。

    第二天還是給她帶了一個來。誰叫她是姑奶奶,誰叫他撞傷了她,誰叫她還病著……趙梟霽沒轍,南胭卻得逞了。他不是最愛趁著她還不了手的時候故意捉弄她嗎?他不是最愛眼睜睜看著她氣得要命然後擺出一副得意得欠揍的樣兒嗎?這會兒她反擊的機會到了,她豈會輕易放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南胭仰著臉笑:「陪我聯機打怪物獵人。」

    趙梟霽只好答應下來,硬著頭皮陪她折騰,結果他只差沒跌破眼鏡。

    「我還真沒見過你這麼能打的女孩子,打遊戲都打成仙兒了。」

    南胭頭也沒抬,嘴裡隨便答應著:「我玩這個還不算最厲害,殺戮地帶才是我的拿手好戲。」

    趙梟霽幾乎驚呼:「你也愛玩殺戮地帶啊?那下次咱們玩那個。」

    南胭答應:「沒問題。」

    趙梟霽說:「你這麼厲害,是不是有世外高人教過你一招半式啊?」

    南胭輕聲一笑,趁機把話頭往自己想說的上面引:「咱們不如比比吧,輸了的要受懲罰。」

    趙梟霽說:「喲,都下注賭了,行了,你要是輸了就做我女朋友。」

    南胭「呸」了一聲,心想,這人還真是玩笑開習慣了,什麼都能說,就是沒個正經:「你要是輸了呢?」

    趙梟霽說:「任你說唄。」

    南胭爽快答應:「一言為定!」

    結果趙梟霽如南胭所料輸了。南胭心裡狂喜,這麼些日子來的仇,總算是報了,她哈哈大笑,趙梟霽摸不著頭腦她為什麼這麼開心:「我可是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南胭差點笑岔了氣,捧著肚子久久不能平靜,短短一瞬間,心裡就飛快轉過成千上萬個念頭,就是拿不準哪一個更有捉弄他的效果。最後她說:「你唱首歌我聽吧。」

    趙梟霽果然傻了眼:「唱歌?」南胭笑靨如花地看著他,他無奈,「我不會唱歌啊。」

    南胭耍渾般地說:「我不管,反正你答應了,你說的,任我說了算。」

    趙梟霽噎了噎口水,求饒道:「我求你了,姑奶奶,你別這麼難為我呀。」

    南胭不答話,嘿嘿壞笑著。

    趙梟霽撓撓頭髮,那麼精緻的五官只差沒愁得皺成一團:「得了得了,願賭服輸,唱歌就唱歌吧。」

    南胭喜極而呼。

    趙梟霽原地踱了幾步,似乎在不好意思,最後終於開口。只聽他唱道:「好景艷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督春工珍護芳菲,免被那曉風吹顫,使佳人才子少系念,夢兒中也十分歡忭。」

    這下倒輪到南胭驚訝了,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好像壓根就不認識他了:「你會唱昆曲?還是《遊園驚夢》!」

    趙梟霽訕訕笑著:「小時候我媽喜歡唱,我跟著學了兩句。」

    南胭又是驚又是喜,更多的是出乎意料:「哎呀,我從小聽著昆曲長大的,咱們真是投緣。」

    兩人都沒料到對方竟然會有這一項愛好和自己一樣,於是滔滔不絕地討論起來,一直說到深夜尚且意猶未盡,後來南胭說著說著睡著了,趙梟霽才停了嘴怕吵醒她,幫她理好了被角,又給自己拿了毛毯擁著,就靠在沙發上準備睡覺。

    夜色如水,透過金屬的窗框子傾洩了一地,四周都被鍍上一層銀色,彷彿空氣都帶著絲微涼。

    這一夜,他如何也無眠。

    這一切的祥和安寧,彷彿一種甜香的果醬塗抹在心頭,美滿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他有多久沒這樣暢懷過了?大概自從母親去世,他就忘記了怎樣去笑,學會了怎樣偽裝。

    他是出身世家的公子,他擁有眾人艷羨的家世,他天資聰穎,又因為年幼失恃,所以自打他懂事以來,就被父親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他幾乎擁有了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是誰會懂得,他從小就懂得怎樣算計人心,從小就明白怎樣偽裝自己保護自己,他的身邊充斥著對他虎視眈眈的人,他不得不提防每一個笑容背後的異心。

    萬眾矚目,榮華富貴,窮奢極欲,他根本不稀罕!他期盼的沒有一樣留得住,母親走了,父親又對他極端嚴苛,平常人家的孩子都能擁有的父愛母愛天倫之樂,對他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他本來對她也是虛情假意,這麼多年,他習慣了逢場作戲,他習慣了不付出真心,可是今天,他竟然對她表露了心聲,這麼多年,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過母親,就算是母親的忌日,父親忙碌得忘得一乾二淨,他也不提,那是他內心最深處的傷疤,他不敢掀,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去掀。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裡面滿目瘡痍,他是沒有勇氣面對。

    這麼多年,自己把一顆心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讓任何人有機可趁,可是她,那麼輕而易舉地,就闖進他的心,那麼肆無忌憚地,攻城略地,等到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的心裡早就全是她。

    他不敢再想,彷彿再深想一寸,就會觸及那最柔軟的一部分。明知道前面是深淵,他想,為了她,他大概還是會奮不顧身,明知道前面是烈火,他想,為了她,他或許還是會放下一切。

    秋月如鏡,夜涼如水。

    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裡,皎潔的月色如同少女的微笑,那麼純粹卻動人,起了很軟的風,窗外的樹枝千姿百態地搖曳著,透著那月光,在他眼前透下繁華綺麗的樹影,那中間的光亮,是點點淡黃色,彷彿可以流動般,讓人一看,就覺得生起一絲涼意。

    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裡,身邊只有她細微均勻的呼吸,她的氣息帶著絲微甜,她的身上有隱約的藥香,她的臉沉浸在這冷色月輝中,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風華。她就像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就這麼坦然而完全地呈現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可是他竟然不敢,只怕自己一觸碰,就會褻瀆了她。

    他終究只是閉上了眼,那伸在半空的手緩緩落下,又在毛毯下握成了拳。

    他不敢。

    他竟然不敢,只怕自己一觸碰,就會褻瀆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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