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似乎總存在著這樣一個人。
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清麗之中有一種婉轉。笑起來的時候,右側嘴邊有一粒小梨渦,配合嘴角的弧度光彩照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很緊張窩在保姆懷裡,直到被人推到了她跟前,保姆介紹說:「小少爺,這是你的姐姐。」
姐姐?他看著她。從出生起就跟隨父母在美國生活的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總會有些好奇與緊張。
少女在他面前蹲下身體,微微有散落下來的頭髮拂在他的臉上,很軟很舒服。她笑瞇瞇的將一個精緻的蛋糕盒遞給他:「初次見面,我叫顧語惜,是你的姐姐。」梨渦若隱若現。
顧語惜、顧語惜、顧語惜……
第一次,一向可愛多話很惹鄰居阿姨喜愛的他,被突如其來的緊張感窒住了鼻息。口拙到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保姆在身後尷尬的解釋:「少爺他……。」
少女揮手止住保姆,然後牽住他,問:「你喜歡看動畫片嗎?」
他拿著蛋糕盒,沉默的點點頭。其實他並不喜歡看,但因為陪同的是她,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
父母在美國的生意總是很忙很忙,所以每年總會有那麼幾個月,他要被送回國,和姐姐住在一起。
那也是他童年最為快樂的日子。
姐姐總是很靜,不愛說話,沒有課時總喜歡待在家裡。一個人默默的畫畫、做點心,或是陪著他一起看動畫。
她的手很巧,做出來的糕點味道很好,總是很輕易的就俘獲了他的味蕾。
那時候,他們看得最多的,就是《機器貓》。空隙中,姐姐問他:「然然,如果你有了哆啦a夢,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剛想說話,她卻笑起來。伸手將他嘴邊零落的點心屑撥下來,說:「你這饞貓,最想要的當然是數之不盡的美食。可惜——。」
她的神色驀然下來:「姐姐卻不可能給你做一輩子。」
心,倏地有些揪疼。
其實姐姐一直都說錯了,他不愛吃甜食,更不愛看《機器貓》。而他願意做這些的唯一目的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看著她的臉,他將幾欲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如果他有叮噹貓,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讓他再早十年出生吧。那樣,他就會擁有高大堅實的體魄,成熟穩重的思想。那樣,他才能有機會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站在她身邊,而不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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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很喜歡小孩,所以每週都會去幼稚園做義工。而他這個小跟屁蟲,則義不容辭的跟在她身後。
早晨,她帶著那群只有三四歲的小孩子玩耍嬉戲,而他這個已經八九歲的大男孩則坐在一邊的鞦韆上看著她。很無聊的事,但他一點也不覺得。
閒暇時,姐姐也會過來,坐上他一旁的鞦韆,看著那群陽光下嬉戲的孩子,怔怔的出神。
然後冷不防的句:「然然,這一輩子,姐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他側過臉看著她,不明白。
「姐姐有罪呢。」她伸手,揉了揉他軟軟的頭髮。淡淡的笑,帶著幾分苦澀,卻令他怦然心動。
有罪?什麼罪?
那時候的他,好想開口問,卻始終沒能問出口。
然後姐姐便閉上眼,蕩起了鞦韆。黑色的頭髮,彷彿揉進了金光,隨著風飄舞,映入他眼中,細碎而溫暖。
……
九歲生日的那天,他在家裡等了她整整一天。一向很宅很居家的姐姐,意外的一直沒有回來。
蠟燭吹滅了,飯菜涼了,一口未動。
帶著沉沉的,壓抑在胸口的窒悶,他一步一步的走回了房間。然後將自己悶在被子裡,卻是輾轉難眠。
半夜三點的時候,別墅的門開了,他悄然的豎起耳朵,仔細的聽著她的腳步聲。
『咚,咚,咚……。」在他房門外,腳步聲戛然而止,然後門『吱——』的一聲被打開。他緊緊地閉上眼,用假睡來掩飾內心的緊張。
一雙冰冷的手滑上了他的臉,細心的替他拂去了凌亂的墨發。只是很敏感的,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一股不屬於她,格外『刺鼻』的香氣。
他遽然睜開眼,盯凝住他,有些陰鬱。
她嚇了一跳,不好意思的說:「吵醒你了?」
「還好。」他說,藉著走廊上的亮光,他注意到她今天格外的不同。平日裡一向乾淨的清顏之上,畫著精緻的妝容。很美,很陌生,令他不自覺的恐慌。
「對不起然然。」她的聲音滿是愧疚:「今天我出了點事,來不及陪你過生日。」
他還是看著她,不說話。不過九歲的少年,目光卻已經深沉到令人害怕。
似乎察覺到他一直盯著的東西,她站起身說:「我先去洗個臉。」
然後也不等他回答,就匆忙逃離去了洗手間。洗完臉,又洗了個澡,努力將身上所有屬於那個男人的氣息沖刷乾淨。
重新走進房間時,他已經起床了,背靠著身後的牆壁,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聽聞到聲音,他朝她一笑,眼底的陰鬱稍緩:「姐姐。」
她也笑著走過去:「怎麼不睡了?」
「睡不著。」
「要不要姐姐給你唱歌?」
他想了想,「好。」這個提議令他心動,其實在幼稚園裡,他已經無數次的聽過她的歌聲了。只是,那些歌聲,都不屬於他。今晚,他貪心的想擁有一個,只屬於他的禮物。
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她旁邊,唱起來:「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草叢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拚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那一晚,她唱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閉上眼,裝睡好幾個小時後,她才緩緩站起身,替他關上燈,將被子蓋好。
只是離開時,她俯身,在他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了一個吻。
那一刻,他的心跳,快到好像要迸出胸腔。
他聽到她說:「然然,生日快樂。」
那是他至今為止,收到的最沉澱,最難忘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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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的第二天,他就被父母接回了美國。
之後很久、很久,他們都沒有再提送他回國的事。隱約的,他覺得發生了一些事。比如父親在打電話時,很生氣的吼:「好,你要生下那個孽種,就再也不要進我們顧家的大門,再也不要告訴別人你姓顧!我顧正勝沒有你這麼丟人的女兒!」
父親摔下電話筒,氣的臉都漲紅了。母親在旁邊拍著他的背,安慰著:「別氣了、別氣了,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得了?」
他默默地,退隱到角落裡,想起臨別前的那一晚,胸口的某一處忽然劇烈的疼痛起來。
12歲,在他的強烈要求下,父母終於同意了讓他回國讀初中。他再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搬家了,住在一個有著很大一片玫瑰花田的別墅裡。
那棟房子,很漂亮很精緻,卻好靜好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無論他走到哪個位置哪一個角落,都有一股可怕的空洞感。
像一座墳墓。
不過才待幾個小時,他就覺得如坐針氈,空寂寒冷的令人恐怖。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可以一個人,在這座墳墓裡住這麼久?
他拉著她,想帶她走。
她卻輕輕地掙脫開他的手:「然然,謝謝有你陪伴我的那幾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只是如今,已經一去不復回了。」
只是,那又何嘗不是他,最快樂的童年。
後來,他會隔三差五的去看她,陪她說話。初一暑假,應父母要求,他不得不回國。
只是等到他再次回來時,她卻已經不在了。
整棟別墅,空無一人。花園裡的玫瑰花,也因為沒有人打理,漸漸地乾枯、暗啞、凋零。於是這裡,就真的如他所料一般,成了一座空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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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那個姐姐常去的幼稚園,他說他想代替姐姐,照顧這裡的孩子一天。彼時13歲的他,早已褪去了八九歲時的青澀,身高拔長了許多。再加上一貫穩重的眼神,使他看起來成熟的像個高中生。
院長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於是他像過去姐姐一樣,帶著那群只有幾歲的孩子,玩耍嬉戲,做遊戲,給她們唱歌。做了許許多多,他過去從未做過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只是心口沉沉的窒悶感告訴他,如若不做點什麼,他會發瘋。
午休時,他閉著眼,睡在幼師專屬的大床上,腦子卻一片混亂,根本就睡不著。
一閉上眼,就是那座空蕩蕩的孤墳,埋葬了她,也一併埋葬了他童年的一切。
直到——。
一雙軟軟的唇,緩緩覆上了他,唇的主人只是輕輕一碰,就極快的離開了。他感覺到頰邊縈繞著暖暖的呼吸聲,周圍卻是靜悄悄的。
唇的主人觀察了他好一會兒,見他始終沒醒,覺得有些奇怪,以為是自己吻得不夠。於是再一次俯下頭,這次不僅死死掬吮著他僵硬的唇角,還貪心的去舔上幾口,一點也不顧忌身下一直僵著的人。
又等了一會兒,她終於失望了,站起身,不情不願的走了。
他睜開了眼,在她轉身的那一刻,看清了她胸口掛著的姓名牌——喬嬈嬈。
不自覺的,抑鬱了一天的心,終於鬆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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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後,某架英國開往A市的飛機上。
吃完午飯,喬嬈嬈心滿意足的摸摸肚皮,就預備美美的睡個午覺。誰料,他卻忽然開口:「其實我的初吻對象,不是你。」
喬嬈嬈一愣,臉頓時燒起來:「你……你、你都知道?」
「嗯。」他點點頭,看向她:「因為早在我剛出生的那一天,我就已經被給我接生的醫生偷吻過了。沒辦法,長得太好看也是一件很苦惱的事。」他語氣凝重,說出來的話卻很欠扁。
「啊?怎麼可以這樣?!」喬嬈嬈怒:「那個醫生怎麼這麼沒職業操守!她們難道不知道初吻是一件很神聖很重要的事!隨隨便便就讓人偷走了初吻,多遺憾啊!」語氣憤懣到,就好像她不曾做過偷吻別人的事。
顧顥然閉眼,微笑。笨蛋,這麼明顯的謊言都察覺不出來,真不知道她過去二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
「那……。」喬嬈嬈又好小心的湊過去,咬咬牙,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呢?」她暗戀了他那麼久,他明明知道,卻為什麼連一點點機會都不給她?
他皺眉,想了想:「因為你太小了。」
「小?」喬嬈嬈愕住,然後嘟噥:「我哪裡小,我只比夏桐小兩歲而已。她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他閉著眼,沒說話,似乎已經沉睡。
她又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哎,真希望我有一個哆啦a夢,然後讓它幫助我早生十年。那樣,你應該就不會覺得我小了吧。」
閉著眼的他,因為她這句話,僵愣住。
……
「然然,如果你有了哆啦a夢,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麼?」
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讓他再早十年出生吧。那樣,他就會擁有高大堅實的體魄,成熟穩重的思想。那樣,他才能有機會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站在她身邊,而不是男孩。
……
原來,人生總是在輪迴。
而他,似乎總是在向後看。
他睜開眼,看向她,空無一物的眸底,隱隱透出了一絲淡淡的光。
「週末有空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