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太妃番外】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上京劉氏玉染,秀鍾華閥,靜肅瓊章,貞媛和孝,德昭閨儀。特詔入後宮,封貴人,賜居承乾宮,昭和殿。欽此!」
一道聖旨,宛如平地驚雷!
玉染跟著父親跪在地上,只覺得「轟」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鎮南侯,還不接旨?」見遲遲無人接旨,頒旨的老太監已有明顯的不悅。
今上文采風流,雄才大略,能進宮伺候皇上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這鎮南侯一家是什麼表情?
「微臣接旨,謝主隆恩!」父親硬著頭皮接下聖旨。
「劉貴人好好準備準備吧,三日後,雜家派人來接貴人入宮!」
老太監哼了一聲,茶也未喝,便氣哼哼的離開了鎮南侯府。
「天哪!二小姐要入宮啦……」
整個鎮南侯府炸開了鍋,歡喜者有之,哀歎者有之……玉染卻什麼也聽不進去,腦中嗡嗡作響,一片轟鳴。
姐姐已在宮中為後,皇上為何還要召她入宮?
難道她這一生的璀璨年華,都要消磨在冰冷的深宮後院嗎?
「一入宮門深似海,你這樣的性格,如何能在後宮裡生存!」母親的慈祥的臉上滿是憂慮和歎息。
「其實,入宮也好……」玉染深深歎息。
父親早年時軍功赫赫,被先帝封為鎮南侯,掌握天下兵馬大權。母親出身名門顯貴,與當今皇太后同出一族。長姊乃是今上的結髮妻子,貴為中宮皇后,所生的皇長子也被冊立為東宮太子。
他們劉氏一族,已太過顯赫。
若非父親膝下無子,僅有兩個女兒,又兼對朝廷忠心耿耿,只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也因此,玉染的婚事成了一個大難題。
若嫁與高門,恐有拉幫結派之嫌,若是委身低嫁,又怕委屈了女兒。
這拖來拖去,玉染已近雙十年華,再不嫁人,就要熬成老姑婆了。
除了天家皇室,還能嫁與何人?
母親握著她的手,眼中滿是惋惜與心疼:「我的女兒啊,最是玲瓏剔透,早把一切都看穿了……也罷,你姐姐是中宮皇后,進了宮,她總會庇護於你的……」
三日後,玉染被一頂小轎抬進後宮,入住昭和殿。
望著那深宮高牆,重重殿宇,心裡止不住歎息。
她一生最嚮往的,就是父母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愛情,如今,又怎麼能忍受得了與這麼多女子共侍一夫?
不能。
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侍寢當夜,她以身染疾病為由,躲了過去。
後宮的嬪妃那麼多,皇帝又怎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妃子?果然,那夜之後,皇帝就徹底將她拋在了腦後,再也沒有翻過她的牌子。
因為出身劉氏高門,又得皇后庇護,即使不受聖眷,也過得悠閒自在。
這樣的世外閒人,她樂在其中。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
第三年的開春,御花園裡百花盛開,爭奇鬥艷。由皇后提議,在宮裡的清華園開了一場百花盛宴,邀後宮妃嬪一齊賞花吟詩。
玉染雖出身將門,母親卻是書香世家的才女,也因此自小受詩詞熏陶,文采出眾。
但這次的百花盛宴,她卻再次稱病推脫了。她不願以自己的才情去取悅一個男子,更不願陷入後宮的殘酷廝殺中。
清華園中笙簫靡靡,觥籌交錯,一片歡聲笑語。
玉染卻提著食盒,一個人偷偷跑到了御花園裡的蓮池邊,她記得蓮池邊種著一樹梨花,如今正值花期,想必開得極好。
眾妃在清華園賞花,她一個人在蓮池邊賞花。
她從食盒中取出點心在石桌上陳列好,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梨花佳釀,賞花飲酒,正是曉風殘月,良辰美景。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看著一樹雪白的梨花,詩句脫口而出。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好詩,好詩!」身後傳來男子低沉磁性的嗓音。
玉染一驚,這深宮之內,哪來的男子?
只見一高大挺拔的男子,穿著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正對著她微微而笑。
劍眉星目,面容清美,週身自有一股王者的威嚴,談笑間卻又有一股文人的風流才氣。
玉染臉頰微微發燙,幸好在這夜色之中,難以被人察覺。
「你是何人?」
那男子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些唐突,忙作揖道:「在下楚王,路經此地,多有冒昧了。」
「原來是楚王殿下。」
玉染鬆了口氣,楚王是當今皇上的同母胞弟,封地遠在潮州。近日,適逢太后六十大壽,皇上召楚王進京述職,順便為太后賀壽。
楚王看著石桌上的點心美酒,問:「皇后娘娘在清華園設下百花盛宴,邀後宮嬪妃一同賞花飲酒,娘娘為何一個人在此對月獨酌?」
今夜月色甚好,玉染心情也頗為放鬆。
「哼,什麼百花盛宴,不過是為了向皇上邀寵的手段罷了,這賞的到底是花還是美人呢?怎如我獨自一人在這裡賞花自在?」
楚王失笑:「這裡哪有什麼花好賞的?」
玉染不高興了,指著旁邊一樹梨花道:「梨花就不是花嗎?眾多花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梨花了,春日裡百花齊放時,她一個人靜靜綻放,從不爭奇鬥艷……花瓣潔白如雪,不染塵埃……」
「娘娘這是在贊花,還是在贊人呢?」楚王戲謔地看著她。
玉染又不爭氣地紅了臉。
「既然楚王殿下來了,那就坐下來喝一杯吧。」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邊,清華園人聲鼎沸,徹夜笙簫;這邊蓮池邊,兩人賞花喝酒,天南地北。
那一夜,他們從詩詞文章聊到兵法書畫,又從兵法書畫聊到朝堂風雲,不聊不知道,一聊才發現,他們的愛好見解竟如此契合,甚至頗有幾分相見恨晚的味道。
破曉時分,清華園那邊的百花盛宴已經結束,而蓮池邊的這場偶遇也已接近尾聲。
玉染有一種依依惜別的味道。
離別前,竟不顧世俗規矩,直言道:「我叫劉玉染,住在承乾宮昭和殿。」
說完這些,她雙頰滾燙,艷若桃李。
連食盒都未提走,便飛也似的逃開了。
她想,既然知道了名字,總會有再見的時候。
只是玉染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承乾宮,昭和殿劉貴人聰敏和孝,才德兼備,特加封為梨妃。欽此!」
玉染目瞪口呆。
宣旨的李公公滿臉笑意,道:「梨妃娘娘快接旨吧,還有,陛下有一句話叫奴才帶給娘娘。陛下說,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還有,娘娘的食盒忘記帶走了。」
玉染望著那眼熟的食盒,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是楚王……他竟是當今天子!
恐懼像蠶絲一樣,一層層纏繞在她的心上,窒息般的沉重。
心底某個角落卻有著一種莫名的竊喜,那個人,是她的夫君呢……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孝明十二年,帝封劉氏玉染為梨妃,自此椒房獨寵,愛冠六宮。
真正的六宮粉黛無顏色。
第二年,她便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兒子。
他為他取名為宸。
宸者,北極星所在,又引申為帝位的象徵。
其間的含義,不言而喻。
玉染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驚懼,她想起自己的姐姐……那個一直被皇帝冷落,卻毫無怨言地治理後宮的中宮皇后;那個即使被自己奪走丈夫,卻一直為她掃清威脅,至始至終庇護著她的長姐……
若是皇上想立宸兒為太子,那姐姐的兒子該如何自處?
每次想起姐姐,她都無比愧疚。因為她能從姐姐的言辭談笑中,看出一個女人對丈夫的一片孺慕之思,即使小心掩藏,也藏不住的愛戀。
宸兒的出生,是一個契機,打破了原本平靜的後宮。
各方利益爭奪,戰爭一觸即發。
不久,皇后被梁貴妃誣告,稱她排擠宮妃,殘害皇家血脈。
皇帝大怒,派人徹查此事。果然,所有的矛頭都指向皇后,人證物證俱在,無可辯駁。
玉染聽後,心驚肉跳。
那是她的親姐姐啊,姐姐的性情,她再清楚不過,又怎會殘害皇家血脈……究竟是梁貴妃陷害姐姐,還是他……他想剷除劉家?
原來,他已經開始對付劉家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若是劉家倒了,她劉氏玉染又算得了什麼?只怕他對付完了姐姐,下一個輪到的就是自己了。
帝王之愛,原來是這世間最薄弱的東西。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宸兒呢?父親母親呢?還有一直如母親般疼愛自己的姐姐呢?
她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姐姐去死?
玉染緊緊握住雙拳,尖銳的指甲掐入肉中,猶不自知……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一旦踏出一步,就萬劫不復。
「來人,本宮要去幽蘭殿,探望梁貴妃。」
玉染以調查為名,去了梁貴妃的幽蘭殿。不到半個時辰,便腹中絞痛,下身出血。
「來人啊,來人啊,傳太醫,傳太醫!」
幽蘭殿一片混亂。
「稟皇上,梨妃娘娘因攝入大量麝香,導致小產……老臣無能,望皇上恕罪!」老太醫戰戰兢兢地匍匐在地。
「小產!?」
很快,侍衛便在梁貴妃的寢宮發現大量的麝香。
「如今罪證已經被搜了出來,梁貴妃,你還有何話說?」太后知道此事,瘦骨嶙峋的身子,氣得渾身發抖。
皇室血脈本就單薄,她又怎能容忍宮妃戕害皇室血脈!?
「梁貴妃,哀家倒是要問問你,前兩天,你還指證皇后,說皇后排擠宮妃,殘害皇室血脈!如今,梨妃在你這幽蘭殿沒了孩子,這又怎麼說!?」
「母后,此事還未查清,尚有疑點……」危急時刻,皇帝擋在了梁貴妃身前。
玉染禁不住冷笑。
疑點?她設的局,怎會留下疑點?根本不過是他有意袒護梁貴妃罷了!
說起這位梁貴妃,也大有來頭。
她是皇帝青梅竹馬的表妹,從小便兄妹情深。只是,當年在皇帝尚未登基前,為了取得劉家的支持,被迫娶了鎮南侯的長女劉氏為太子妃。而梁氏為了幫助自己的心上人,委身到他的對手身邊做了臥底。據說,當年受了不少苦。
後來,皇帝登基,便冊封她為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之下。又因為當年做臥底時,被人害了身子,導致無法生育,皇帝更是憐惜她。在玉染得寵前,梁貴妃是後宮最受寵愛的妃子,即使冷落了皇后,皇帝也不會冷落梁貴妃。
這場風波很快平息了下來,皇后和梁貴妃最後都平安無事,犧牲掉的,只有她腹中的孩子。
「玉染,朕想不到,你竟如此狠心……」他神色複雜地望著她,眼神痛苦。
在家族和愛人之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家族。
玉染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淒涼……難道她就想這樣嗎?作為一個母親,這樣扼殺掉自己的孩子,又有誰知道她的痛?
可是,她沒有辦法。
他怪她狠心,難道他就不狠心嗎?口口聲聲說愛她,到頭來,卻要對付她的父母姐姐!這要她如何自處?
先帝留給今上的,本就是一個殘破的朝局,外戚專權,兵權旁落。現在,又多了一個混亂的後宮。
玉染望著重重殿宇,輕輕地笑。
她出身將門,自小熟讀兵書,三十六計手到擒來。她並非沒有手腕,不過是不屑於耍陰謀詭計。
只是,從此以後,她就要為了家族,為了親人,踏上這條滿是血腥的殺伐之路。
那是一場她與他之間的博弈。
天下為局。
劉家一步步強大起來,甚至於威脅皇權。
為了制約劉家,皇帝只好扶持梁貴妃的娘家。梁貴妃膝下無子,皇帝便為她收了一個宮人所生的皇子為義子。
後宮朝堂頓時刮起了一陣皇帝欲廢立太子的謠言。
玉染聽後,只是搖頭一笑。
朝堂之術,在於制衡。
扶持梁貴妃的娘家?哈,那也要看看梁家扶不扶得起來!想要廢太子?那也要問問她劉家肯不肯,滿朝的文武大臣肯不肯!
內有外戚專權,外有西北戰亂,任他如何才華蓋世、雄才大略,也只能被困在棋局中。
十幾年的歲月如流水。
日夜憂慮之下,他終於一病不起。
「梨妃娘娘,皇上宣您去乾清宮見駕。」皇帝的貼身太監李公公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玉染跟著李公公踏入乾清宮,目光冷淡地看著龍床上那臉色臘黃,形容枯瘦,氣息奄奄的天子。
那一刻,她無悲無喜,只餘淡淡的惆悵。
歲月不饒人啊!
「陛下召臣妾來有何事?」她恭敬而疏離地問道。
他看著她,眼角淚光閃爍:「玉染……」
他已經很多年沒叫過她玉染了,自從她當年在幽蘭殿滑胎後,他便再沒叫過她的名字。
玉染有些傷感,不禁想起當年他意氣風發的模樣。
她一直知道,他其實是個有抱負的君主,只是折翼於她這個狠毒的宮妃手裡。也許,她不是梨花,從來都不是……她是一株鮮紅的罌粟,愛不能,恨不得。
一路將他逼至如此境地,究竟是她的手腕太狠,還是他心太軟,對她於心不忍?
「咳咳,玉染,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得到了……如今,朕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皇上請說。」
「太子登基後,你與皇后不要為難梁貴妃,讓太子加封她為皇貴妃,跟著吳王去封地,安享晚年……」
吳王,就是當年梁貴妃收的義子。
「喲,致死都忘不了梁貴妃呢……」玉染看著病入膏肓的天子,嘴角冷冷一勾,「放心吧,既然你們這般恩愛,臣妾一定會讓你們生死相隨的!陛下就放心吧!」
「你……!」他怒目圓睜,睚眥欲裂,卻是一口氣堵在胸口。
上不來,下不去。
最後,手臂漸漸垂了下去,眼中失去光彩……
死不瞑目。
那一刻,她才落下淚來,真正的心神俱碎。
「皇上駕崩!」
一切皆如預料之中,皇帝駕崩,梁貴妃為先帝殉葬,吳王被流放西北。不久後,太子登基,定年號為承乾,姐姐被封為皇太后,而她被封為梨太妃,遷居雪海宮。
又過了兩年,宸兒十八歲出宮立府。
生活便更加寂靜,她只能整日繡繡花,擺弄擺弄藥草。
偶爾,她想起當年,她與他在御花園蓮池邊初遇的情景,曉風殘月,梨花如雪。她不染世俗,清新飛揚;他言笑晏晏,談吐不凡。
一樹梨花一溪月,
不知今夜屬何人?
她時常會想,倘若她當年選擇的不是家族,而是他呢,又會怎樣?
不,不會有結果的。
她生性桀驁,所嚮往的從來是父母之間那海誓山盟的唯愛……容忍與她人共侍一夫已是極限,又怎能容忍他心中還有一個梁貴妃呢?
梁貴妃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又為他犧牲良多,無論是不是愛情,在他心裡,梁貴妃始終是最重要的人。
她和他之間隔著太多,終究不會有結果。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