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關口裡叼著一根草,懶洋洋的躺在京城南湖附近一株老樹的枝幹上。
他從小就在桃渚長大,桃渚是一個為了抵禦倭寇而興建的城鎮,岸渚邊種滿了桃樹,因而得名。
蕭關沒有父母……應該說,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自幼他就與奶娘相依為命,奶娘雖然一直說他身世不凡,教他讀書識字、知書達禮,但看著漏水的屋頂和破掉的窗戶,蕭關也著實覺得自家「不凡」極了,壓根不把奶娘說的話當一回事,所以為了生活,也為了不讓奶娘那麼辛苦,他毛還沒長齊就已經和街頭巷尾的混混及無賴在大街上坑蒙拐騙,賴以維生。
由於他是混混界少數識字的,兼之資質聰穎,天生就有一股領袖氣息,故還不到十五歲,桃渚靠海的地方,惡勢力就以他為首。
奶娘見他這樣下去不行,但自己又已風燭殘年,無力插手,在病重彌留之際,她終於拿出一塊鳳形白玉珮給蕭關。
「奶娘,有這樣的好東西你怎麼不早點拿出來?這樣你就不用吃這麼多苦,也有錢買藥了啊!」蕭關見了玉珮,不由得氣急敗壞。
奶娘凝著一張臉搖搖頭,用盡最後的力氣道:「這玉珮攸關你的身世,十分重要……我死了以後,你就拿著它,到京城去找一個叫畢學文的官員……不要在桃渚繼續瞎混了……依你的身世地位不應該只有如此……」說完,她就閉過氣去了。
忍著悲傷的情緒,蕭關辦完奶娘的後事,恰好也花完了賣房的最後一毛錢,他拿著玉珮還有奶娘身前交給他變現的幾樣首飾,踏上尋親之路到了京城。
其實他對自己的父母沒有期待,也沒有愛恨,心中存著的只有好奇,好奇自己究竟有什麼樣的身世,為何奶娘每次提起總是非常隱諱,如今他還得繞好幾個彎來尋人。
但要找一個人不是這麼容易,總不能隨便拉個路人問他畢學文是誰吧?雖說畢學文是個官員,但這偌大的皇城,官員隨便就不下幾百人,要從人海中撈出一人談何容易?
「畢學文啊畢學文,我該去哪兒找你呢……」就在他為了打聽消息來到鬧市,正喃喃自語時,赫然發現四周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他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一番,心忖自己應該沒什麼褲帶沒拉或是衣服有破洞的糗事吧?那大家為什麼都用奇怪的眼光盯著他?
側目的人群裡,終於有一個人走上前來拍拍他的肩,好心地告訴他,「你要找畢學文?他是當今丞相啊!你連他都不認識,還在京城混什麼?」
聞言,蕭關差點沒吐血,就這麼簡單?還真的隨便拉個路人問就知道?
「奶娘啊奶娘,你若早說那人是丞相,我也不會出這個丑了,你不知道男人的面子是很重要的嗎?」他只能苦笑再苦笑。
現在有了線索,心情放鬆的他悠哉悠哉地在京城裡晃了一圈,然而打聽完畢學文的為人後,才躺在樹上沒多久,他的目光便被下頭不遠處的一座涼亭吸引去。
涼亭裡站著男男女女,個個外表出眾、華衣麗服。不過這並不奇怪,因為京城的南湖畔原本就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他們偶爾開開詩會、茶會、鬥鬥棋,甚至還會對著湖畔柳樹清談,也不知道能談出些什麼。
其實最令蕭關感興趣的,是站在涼亭正中央,顯然鶴立雞群的一名綠衣女子。若依現下京城內審美的標準,說那女子長得傾國傾城絕不為過,她一雙明亮有神的丹鳳眼兒微往上挑,鼻樑秀挺,有個櫻桃小嘴,頸項修長優美,身段窈窕婀娜。
綠色這種色系的衣服是很挑人穿的,但這女子穿起來卻渾然天成的襯托出她卓然不群的氣質,綠衣的尾端處還繡著一排圓形的彩色刺繡,披散開來的感覺讓她看來就像只孔雀般華貴。
驕傲、不凡,人人都讚歎地看著她,她卻不在意任何人,只在意自己。
不過蕭關注意的倒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身邊那群京城青年才俊們對她過度的吹捧,簡直讓天仙都為之遜色,令人絕倒。
亭中,大理寺卿的公子嚴善仁手中扇子一搧,用他有些蠟黃的臉衝著綠衣女子涎笑道:「今日天氣甚好,令人不禁詩興大發,畢芳姑娘文才甚高,不如我們幾個就合作做首詩,由畢芳姑娘品評吧?」
有表現自己的機會,其他公子當然點頭如搗蒜,於是嚴善仁先故作沉吟一番,再喃喃念道:「亭中一美人。」
「好啊!好啊!」其他人不禁喝采來,畢芳受到讚美,也跟著微笑地點點頭。
唯獨樹上的蕭關翻了個大白眼,不明白這句詩到底好在哪裡?要做這種詩,他這不學無術的小混混也行,「田中一老牛。」看,還能跟他的「美人」對仗呢!
「玉潔又冰清。」吏部尚書之子尤聰明,也自以為聰明的接了下一句。
只見這句顯然也很受用,畢芳拿手絹掩著嘴,害羞地笑了笑,但眼中所表露出的喜悅神采可不是只有害羞而已。
蕭關差點被這群裝模作樣的人給悶死。玉潔又冰清?他故鄉的老牛還懶惰又貪睡呢!
「綠袖迎風招。」這句詩是內閣大學士的兒子劉秉所做。
接續前一句玉潔冰清形容畢芳的內在,劉秉由外在著手,也算真有些文才。畢芳聽出了些門道,不由得讚了一聲,讓劉秉很是得意。
蕭關忍住不讓笑聲逸出口。這樣就能受到稱讚的話,那他也可以讚美他家的老牛「頭角朝陽指」,比那什麼綠色的袖子有詩意多了。
最後,由自詡風流倜儻的禮部尚書之子趙天成做結尾,「不知垂青誰?」
每個文人聽了這一句,都挺起胸膛來,想表現出自己最俊俏的一面。
畢芳悅耳的聲音輕輕地將這即興詩吟了一遍,「亭中一美人,玉潔又冰清,綠袖迎風招,不知垂青誰?」她淡淡地一笑,「諸位公子謬讚了,畢芳哪裡有那麼好呢?倒是諸位公子年輕有為,都是京城裡的青年才俊,才讓畢芳自慚形穢。」
如此自謙,自然又引來那群所謂的青年才俊諸聲讚美,令畢芳的笑容又更美了,迷得眾人神魂顛倒。
唯一一個不受影響的蕭關,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這群人真是噁心到他不小心把嘴裡的草都吃下肚。
「田中一老牛,懶惰又貪睡,頭角朝陽指,不知累不累?」嘿!聽起來比那噁心巴拉的美人詩具體又寫實多了,他真是太有才華了!蕭關不由自主地想。
涼亭裡的那群人,根本就是男女交相賊,女的故意謙讓,因為知道男的會吹捧,而男的則是知道女的只是假意謙讓,所以更是卯起勁來吹捧。
這樣的虛偽,讓蕭關渾身不舒服。
就在他思索著的時候,涼亭裡的那群青年才俊突然鳥散了,興許是中午將至,皇宮裡早朝散會,公子哥兒們得快些回家,否則大官父親們知道他們又在南湖邊胡混,不賞幾棍家法才怪。
留在涼亭裡的只剩下畢芳與她的婢女青兒,等其他人都走光了,畢芳才優雅地在湖畔邊坐下來。看著湖裡自己的倒影,她笑容更盛,彷彿很滿意自己的美麗。
「小姐,」青兒笑嘻嘻地指著桌面上那些公子哥兒留下來的禮物,「這些東西該怎麼辦呢?」
蕭關也好奇了起來,桌面上有一組金光閃閃的酒盞,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還有一個食盒,這小娘兒們這麼虛榮,應該會很喜歡這些能增添她身價的東西吧?
想不到大出他意料,畢芳竟懶洋洋地道:「桌上東西你喜歡的就揀去,剩下的就全給那個人。」纖指指向不遠街道旁的一個老乞丐。
青兒像是很習慣這樣的吩咐,便挑了幾個可愛的小東西,其他的全堆到一邊,然後將食盒捧到畢芳面前,「小姐,這個呢?流芳園的蛋黃酥餅,平常人要排三天三夜才買得到,相當有名呢!虧得劉公子有心,送了一盒給你,要不要留著吃?」
畢芳睨了一眼青兒,沒好氣地笑道:「知道你嘴饞,要吃就吃,或者拿去分給你府裡那些姊妹。明知道我不吃這些東西的,要維持纖細的腰身可不容易。」
主子都說了,青兒自然笑納了那食盒,也將不要的財物放到了遠處那老乞丐身前的碗裡,而這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讓老乞丐往畢芳的方向伏身直拜。
畢芳朝那乞丐微微一點頭,大大方方受了這一禮。
蕭關看著倒是納悶了,這女子當真不愛財,只愛人對她吹捧朝拜?這種個性不是一般人會有的,該說是古怪還是偏執?
看來他得做個測試來試探試探她,她真是引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
待那老乞丐抱著碗走了,青兒回到涼亭裡和畢芳也要離開,兩人才走出涼亭,青兒眼睛不經意一掃,突然停下腳步。
「哎呀!小姐,」青兒示意她看向涼亭裡的桌面上,「有東西忘了拿呢!」
畢芳主僕兩人走回涼亭,看到應該被青兒清空了的桌面上,還擺著兩樣東西,一支精美的金釵,還有一把造型古樸的短刀。
「難道是我漏拿了?」青兒吐了吐舌,「小姐,這金釵倒是別緻,比剛剛那些禮物都好,也不知道是哪位公子送的,要不你收下吧。至於這把短刀倒是遜色了些,青兒把它丟了?」
「不,」畢芳走到桌旁,竟是看也不看那金釵一眼,逕自拿起短刀把玩。「這東西看起來也挺有趣的,還滿合我的眼,我要了,那金釵就算了吧。」
小姐說不要,青兒也不好納為己有,便指著湖畔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一個年輕乞丐道:「要不給那人吧?」
不料畢芳竟搖搖頭,仍是指著不遠處的老乞丐,「還是給老乞丐。」方才拿了碗走人的老乞丐,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又回來了。
她有些鄙視地看了看那年輕乞丐,「年輕力壯又好手好腳的,不去找份工作,居然在這裡乞討,就是這些人造成朝廷的負擔,讓爹爹的工作忙不完。」
青兒認同地點點頭,將金釵又拿給老乞丐,畢芳自然又受了一次大禮。
這時候,她們口中那名年輕乞丐的方向,突然傳來說話的聲音—
「田中一老牛,懶惰又貪睡,頭角朝陽指,不知累不累?」
這顯然是在模仿方纔那群公子哥兒做的詩,聞言,畢芳皺了皺眉,青兒更是生氣,「小姐,這乞兒在諷刺你!」
畢芳仔細地瞧了瞧那乞丐,只見他無精打采地低著頭,不像有什麼企圖,她也不屑與之計較。「這應該只是巧合,就憑這人只能當乞丐,也諷刺得了人?何況我可是京城第一美女,不會有人諷刺我的。」
這麼大言不慚的話,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青兒居然也點頭附和,「說得也是。小姐,咱們走吧。」
待畢芳主僕兩人走遠了,扮成年輕乞丐的蕭關才抬起頭來,哭笑不得地瞪著她們離去的方向「這對主僕真是絕了,竟可以自戀到這種程度,那名喚青兒的丫頭簡直不是普通的配合。」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故意沾上的灰塵和草屑,接著在衣襟裡掏了掏,苦笑自語,「叫畢芳的小娘兒們,那金釵可是奶娘留給我變現的,你隨隨便便就送走了我這十天的伙食費,還污走我最心愛的護身短刀?這回真是失算了!害我還犧牲形象扮成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