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的821路公交車去烈士墓。
下了車,還得走一段幽僻曲折的路。
路兩旁的樹木依舊如幾年前我去姐家時那樣高大,在輕風中搖曳的密密樹葉擋住了並不強烈的太陽,只有透過葉縫的少許光斑在路上跳躍。
而離樹木更遠處那些曾經連綿聳立的高樓,大都已被拆毀,只剩下些殘垣斷壁。
而姐和姐夫一家五口曾經擠在一起度過艱難日子的那套小屋,在幽僻曲折的路的更深處,那些殘垣斷壁的旁邊。
幾幢唯一沒被拆遷的大樓,孤零零的聳立在旁邊。而裡面的住戶卻大都已搬走,比起幾年前我來的時候尤顯冷清。冷清得我心涼涼的,鼻子也跟著有酸酸的味道。
然而,我更想不到的是,姐曾經的公婆也都不再住在這裡,而是搬去漢渝路那套姐和姐夫共同努力買下的那套新房子裡去了。
好在,二妹帶著孩子和爸從家起身之前給姐打過電話,姐特地把貝貝接了過來,小小的屋子裡才少了些孤單和寂寥。
不過,也只是接貝貝來玩幾天而已,等父親和二妹帶著孩子回南充後,姐又會把貝貝送回漢渝路那曾經是家現在卻與她無關的地方。
但貝貝卻並不如從前活潑,雖然也聽話的叫父親「外公」,也聽話的把從前的玩具拿出來和二妹的孩子玩耍,卻並不怎麼說話。
姐轉身去廚房弄飯的時候,二妹逗貝貝道:「貝貝,活潑點,怎麼這麼大了,還不不如弟弟呢。」
二妹的孩子,這時已不再如先前那麼羞怯,有了貝貝陪他玩,更加興奮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起貝貝來,確實顯得精神些好動些。
貝貝給人的感覺就是可憐。
尤其是二妹的話剌傷了他的心,他禁不住要撇嘴哭泣的時候,就更加可憐得讓人心疼了。
二妹連忙哄他,說:「貝貝能幹,是弟弟比不上你,哪是你比不上弟弟了,二姨只是逗貝貝玩呢。」
貝貝終於沒有哭,卻跑進廚房跟在姐身邊,不再出來了。
二妹輕歎一聲,道:「哎,這就是離婚給孩子帶來的傷害。」
父親不堪忍受,站起身來,別著臉去了裡面的臥室。
臥室裡擺著一台幾年前的彩電。
那台彩電過去是放在客廳的,大概姐搬回這裡後,沒什麼人來,客廳特別冷清已失卻了它的意義,為了看電視方便,才把電視搬進臥室裡面去的。
這頓飯吃得異常沉悶,儘管姐對自己的離婚故意做得毫不在乎,不斷的給父親夾菜,不斷的逗二妹的孩子玩,還是無法讓餐桌上洋溢起活躍明快的氣氛。
她對自己的離婚隻字不提,說明她在逃避著我們。
我們也誰也沒提,我們不能在她內心的傷口上撒鹽。
可是有些事實卻不可逆轉,姐永遠都得面對。
只有二妹的孩子偶爾會逗得讓大家暴發出些笑聲,笑過之後,卻滿眼又都是落寞和抑鬱。
我終於還是打電話向公司告了幾天假,業務部那個新來的女經理扯著嬌滴滴的嗓音在那邊猶豫,說不知道董事長會不會同意。我二話沒說就把電話掛斷了。他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我只要給你打過電話就行。誰不知道你們兩個之間的齷齪關係。
然而我沒回大慶村,我想到了梅艷卻努力的要忘掉梅艷,至少這幾天要忘掉。這幾天只屬於我的姐,我的二妹,我的兩個外侄,還有我多年不見的父親。
這幾天我們去過很多地方,白公館,磁器口古鎮,沙坪公園,朝天門廣場,並且在父親就要和二妹帶著孩子回南充鄉下的前一天,我們特地去了趟洋人街。
在那段仿古長城上,姐為我們用手機拍了好多張照片。
每一張照片,父親都有意的站在我和二妹中間,和我靠得很近。我知道他的心思。
儘管這幾天,我們依然很少說話,但他早已對我心無芥蒂,不計較我過去對他的無禮頂撞。
我忽然記起上次和葉秀跟肖嬌帶著苦兒來玩的情景,也是這給人新鮮和滄桑的仿古長城,也是這般和風輕輕吹過臉龐的天氣,也是這樣的留影紀念……
我忍不住,輕輕道:「我走之後,葉秀她……」
我沒叫誰,我的話也沒說完。
但父親已知道我是在和他說話,長歎了一聲,道:「葉秀這孩子很命苦的,你走之後不久就大了肚子,沒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從來不曾提起。大家都私下議論像她那樣在理髮店裡跟太多男人眉來眼去的女子,恐怕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吧。雖然大家都只是私下議論,但這些話卻還是傳到了葉秀父母的耳裡,葉秀未婚先孕本就讓他們無顏了,這下更是讓他們抬不起頭來,他們因此變得憤怒暴戾,經常打罵葉秀,最後還把葉秀趕出了家門,而那時葉秀才十七歲。從此鎮上再也沒誰見過葉秀,也沒有誰有葉秀的確切消息,就是她父母也不知道。只有越來越不堪入耳的傳聞,有說她被人賣了從此墮入風塵的,有所說她貪圖錢財嫁給了一個老頭的,有……」
父親從來都沒和我好好談論過葉秀,沒想到,多年後,他一對我敞開話匣子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並且似乎還要一個勁的說下去。
姐卻打斷了他的話,姐早已從和媽媽通過的無數個電話裡得知了我和葉秀的關係,也知道我和父親為什麼鬧得如此之僵,這麼多年都不曾互通消息,她怕父親的話牽扯到我這些年來越來越敏感脆弱的神經,把一直壓在內心裡的怨恨沖父親如滔滔洪水一樣發洩。
然而,我怎麼可能再這樣呢,父親已經不是當年的父親了,他老了,頭髮白了,臉上皺紋深了,背也已經有些微駝了,人更是瘦了……
而父親,我知道的,他其實已做好了接受我的發洩的準備,葉秀的苦命,已讓他看到了自己的過錯,如果不是他拚命的反對我跟葉秀,葉秀又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多麼希望我能發洩,發洩了,我還是他的孩子,兒時那般依賴他信賴他的孩子,而月秀的可悲命運也不再折磨他的良心。
然而,我不要發洩,我要平靜靜的和父親言歸於好,讓他放下這麼多年來如沉沉的壓在我內心裡一樣沉沉的壓在他內心裡的包袱。
可是,姐的話,卻讓我和父親都暫時沒了這個機會。她為我們好,卻反誤了我們繼續交流乞得對方原諒的時間。
她道:「對了,弟,你看貝貝都五歲多了,二妹的孩子也都會喊你舅舅了,你什麼時候結婚,也生個孩子,好叫爸爺爺呀。你知道的,爸和媽都這般年紀了,在我們鄉下,兒子還沒結婚還沒生孫子有多讓他們抬不起頭……」
一句話觸到了我和父親的傷心事,我和父親忽然就把葉秀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但我不能怪姐,大概是父親剛才提到月秀未婚先孕的事讓她想到了孩子,想到了我這般年級也該有個孩子了。
她是為父母著想,也是為我著想。她想不到梅艷是不能再生孩子的,但在她心裡我們家的媳婦永遠不是梅艷,而是凌眉。
二妹也在一旁笑道:「哥,你是該結婚了,聽姐說你有女友的,怎麼從來就沒聽你提起過呢?明天我和爸就要帶著孩子回去了,你總得讓我們見見她吧?打電話叫她過姐家來,今晚一起吃飯如何?」
我看到父親的眼睛是那麼期待。
也許他這次來重慶,不單單是要化解我們這麼多年的恩怨,也有那麼幾分用意是衝著他未見過面的準兒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