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
斜陽滿地鋪
回首生煙霧
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引自元曲無名氏的《寒鴻秋》）
時光冉冉，沒人去用心注意，在各市井之中，無人重視的百姓弄堂間，已經崛起一個龐大的金銀帝國。當朝廷有些人發現龍城中風頭蓋過煙柳人家的一東一西兩個女苑時，才有些意識到，似乎這幾年在各個城興起的女苑上均掛著雙字號。
女苑，裡面的每個女子皆有著出眾的外表，優雅的儀態。既端莊又不失嫵媚，每個女子都有著自己出色的技藝。有的擅丹青，有的擅音律，有的善歌舞，且女苑中立著規矩，每位女子皆賣藝不賣身。
如果說妓院中的妓女是那些紈垮子弟去的地方，那這些女苑就是某些朝廷大員和大富賈們休閒的場所。通常商人們都是在女苑中尋一兩個女子陪著談些生意往來，這樣有涵養的女子陪在身邊，既養眼，又能顯出身份。而那些官員們來此處，都是一些同僚之間私下的往來。尋個知心的女子，依偎在身旁，濕潤如玉的女子每個都是那樣的善解人意，風流卻不下流，女子知心的話語既緩解了在朝堂上的壓力，又釋放了平日偽裝下壓抑的情緒。
所以，女苑裡的客人每日裡並不多，因為，這裡純粹是個銷金子的地方。人不多，賺的錢卻多。沒有個萬兒八千的底子，是沒人敢到這裡來的。你就是來到門口，看到門前迎賓的姑娘，你自己都會自慚形穢的掉頭而去。明明是陪酒陪玩的身份，人家卻偏偏做的高尚，讓你心裡自然而然的生不出那種猥瑣來，這，不能不說是本事，這種本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別的妓院能夠學的來的。
城東的這家女苑，是最先開起來的，這家女苑一開始開業就興隆起來，與它的老闆不無關係，這家女苑的老闆就是當時紅遍龍城的第一名妓白小蓮。女苑開業當天，光衝著白小蓮去的人就擠滿了那條街。有這樣的老闆，她手下的女子還能差到哪兒去。
如今幾年過去了，雙字號覆蓋了整個龍國，就連冥國與魯國內，也開始陸續出現雙字號的女苑與賭坊。
這一年，蘇天瑟十四歲，莫識君二十五，阮非泊比他還大一歲。而這一年，也恰是莫識君與阮非泊賣身契滿的一年。
在女苑的一個包廂內，雖然已經二十七，卻依然風華依舊的白小蓮，將門悄悄掩上後，轉身離去。
包廂內坐著蘇天瑟，莫識君與阮非泊三人。蘇天瑟一襲雪緞，稱得她原本就傾國傾城的容顏，更加的如瓷如玉般無瑕，她半倚坐在特製的軟座之上，瘦弱的身軀在寬大的座椅上顯得更加單薄。
莫識君的樣子一直沒有太大變化，只是那張原本邪魅的臉更加的妖冶，盅惑眾生。他捏著手中的賣身契，嘲諷的一笑，猛的將它化成碎片，片片碎紙如蝴蝶舞起，又紛紛無力的落下。
「蘇天錦，你以為我莫識君是什麼人？！你以為當年真的就是這張紙把我拴在你身邊的麼？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告訴你蘇天錦！」莫識君的唇抿著，臉探到蘇天瑟眼前。蘇天瑟微一抬眼眸，長長的睫毛似乎都挨上了莫識君的肌膚上。莫識君狠狠說道：「一張紙，拴不住我莫識君！同樣的，這張紙，也趕不走我莫識君，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一邊的阮非泊也玩弄著手中自己簽下的賣身契，頭一次，他和莫識君不再鬥嘴，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的對蘇天瑟說道：「我和小莫一樣，天錦，你就不要白費力氣了，我們的事早都已向長輩們說過了，他們並不干涉我和小莫的想法，今天你就是將賣身契還了我們，我和小莫也不會離開你半步！」
蘇天瑟這兩天身體不好，有些傷風咳嗽，她輕輕一咳，莫識君原本生氣的面孔不由軟了下來，他坐到她身邊，輕輕撫著她的背，像哄孩子般說道：「好了，天錦，別鬧了，今天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好麼？」
蘇天瑟輕搖一下頭，對二人說道：「我不是趕你們走，不代表以後不再與你們相見，只是不願意再委屈你們做個家奴的身份。我知道，一張紙是拴不住你們，咳，咳，可是，我不能眼見你們都快三十了，還守在我的身邊，你們如此優秀，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莫識君截斷她的話，繼續洪著她說道：「好，好，我知道我們主子的意思，是心疼我和非泊呢，可是這件事，你怎麼也得遵循一下我和非泊的意思啊，我們從來沒有覺得跟著你委屈什麼，你蘇天錦，是我莫識君最佩服的人，一直都是！我和非泊的生活，就是和你蘇天錦在一起，天錦，你明白了麼？」
蘇天瑟一急，又咳兩聲，說道：「其實不光你們，我也想把小蓮放出去，她是一個好姑娘，也該找個好人家了，一直呆在這種地方，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現在雙字號已經開遍天下，我的願望已經實現，我，沒有理由再利用你們了！」
「啪」的一聲，阮非泊重重的將荼杯放到桌上，他冷冷說道：「你不用激我們，被利用也是我阮非泊心甘情願的，你不必多說，別人我不管，反正我不走！」說完，他摔門而去。臨了還扔下一句話，「晚飯我回去吃，等著我！」
莫識君白了一眼蘇天瑟，說道：「你看你惹的，非泊這次是真生氣了！」
蘇天瑟的雙唇有些蒼白，莫識君心疼的將她摟在懷中，喃喃低語：「天錦，原諒我，我真的離不開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我真的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他將下巴擱到蘇天瑟的頭頂，聞著她的清新的味道，用一種不屬於他的正經語氣道：」這話，我以後都不會再說，你說我傻也好，無賴也罷，我的心，有你才是完整的！記住，這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我知道，我這樣不對，你也罷，世人也罷，都容不下我這種感情，可是天錦，至少是現在，不要再提讓我走的話！看在我幫你這麼多年的份上，好麼？」
蘇天瑟也許是在病中的緣故，身心都感覺非常的疲憊和脆弱，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對莫識君沒有心動是假的，他的邪魅，他的放浪，甚至他的厚顏無恥，蘇天瑟都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好似能夠無限止的包容他一樣。
只是不想再動這種感情，不是在意莫識君與自己年齡的差距，而是怕了那一世又一世的情傷。怕再帶著這一世的癡與不甘轉入下世的輪迴，害怕極了明明是剛出生，卻記掛著那前世的悲涼離別的恨與無奈。
感情可以爭取，金錢可以爭取，可是生命卻不可以爭取。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誰說不是生與死的距離，只有活著，才能有希望，當愛的人死了，自己卻還活著，那是怎樣的痛。她知道，那是怎樣的痛，痛的入骨，痛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不想再這樣痛苦，所以她始終冰封著自己的心。不對任何事情用心，到最後，才不會受傷，沒有得到過，也就不會有失去的悲傷。
可是，面對這樣深情，這樣完美的莫識君，蘇天瑟的心，有些動搖了。
莫識君，愛她到不在意身份，不在意年齡，不在意性別，愛到不在意一切的一切，他為了自己將雙字號開遍天下的願望，動用了所有能用得上的弒血門弟子，她蘇天瑟不是沒有心的人，怎能不感動，怎能不心動。
而剛才離去的那個傻小子阮非泊，他那雙熾熱的眼神，總是在自己不經意時追隨左右，每次，都如炭火般灸烤著她的心。
是孽緣？還是上天再一次對她的懲罰？為什麼，每次都能知道愛情的結局，卻總猜不到這開始！蘇天瑟感覺好累，好無力。
天錦啊，你為什麼還不肯醒來，都是我造的孽，可為什麼，卻不讓我來還！
夜，那麼寂靜，每個人的心，也被這份寂靜渲染的不願意說話。
晚飯的餐桌上，蘇天瑟默默吃了兩口，就回房了。莫識君沒有像往常一樣跟去。阮非泊也像和飯有仇似的，使勁的扒拉著碗裡的米飯。
夜深了，「篤篤」，輕輕的敲門聲，沒有睡著的蘇天瑟輕輕道：「小莫麼？」
門輕輕推開，莫識君端著熱飯走進來，放到桌上，重新點上了蠟燭。
蘇天瑟在床上坐起身說道：「什麼時候學會敲門了？」
莫識君走過來，拿件外衫披到她身上，蘇天瑟看著他，心想，幸虧剛才忘了解開束在胸前的布，就怕這小子突然殺進來。十四歲的蘇天瑟已經開始發育了，現在的她如果不縛胸布，很容易就能看出來是個姑娘家。
「你晚飯幾乎沒吃，我剛讓下人熱了飯，再吃點兒吧！」莫識君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讓蘇天瑟莫名的舒心，難道，這是愛情麼？如果不是愛情，她為什麼覺得莫識君什麼樣子都能夠讓她感到溫暖。
「主子，奴才是長的風流倜儻，貌美如花，可是你現在得先趁熱吃飯，吃完後，奴才讓您慢慢看！」莫識君掩著嘴故意扭捏著笑道。
蘇天瑟輕輕搖頭，說道：「不想吃！」
莫識君撤下玩笑的嘴臉，歎口氣，將那碗粥端過來，攪動著湯匙，舀了一小勺後，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兩口，輕聲說道：「我餵你，稍微吃一點兒病才能好的快！」
蘇天瑟眼眶有些發紅，莫識君餵了她一口後，用小拇指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寵溺的說道：「又要哭？已經十四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再哭，就不像我認識的蘇天錦了！」
蘇天瑟又吃了一口粥後，看著莫識君俊美的臉龐，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是你想像中的蘇天錦，如果，我換一個身份，你，還會欣賞我麼？還會留在我身邊麼？」
莫識君輕聲一笑，說道：「不論你是什麼身份，我欣賞的，是你這個人，不是外表，不是家世！明白麼？」
蘇天瑟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心想，煞星之事也僅僅夢過一次，不一定就是真的，也就不再言語。
莫識君說道：「天錦，我真的不明白，你們蘇家已經富可敵國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打拚，而且非要瞞著你爹爹！」
蘇天瑟眼中陰光森森，說實話，這麼多年了，莫識君一直都不敢正視蘇天瑟眼中的陰沉之光，他不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的，可是一看到蘇天瑟那帶著狠戾之氣的陰沉後，他就感覺象到了地獄一樣，渾身發涼。
他放下碗勺，用手輕輕將蘇天瑟的雙眸擋住，說道：「我不喜歡你這種目光！」
蘇天瑟的眼皮微顫，莫識君的手心輕癢，心也跟著癢癢的。蘇天瑟沒有掰開他的手掌，她淡淡說道：「木秀於林，風必催之！蘇家日後必然會衰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那孿生的『妹妹』留一條後路啊！」
莫識君吃驚的將手放下，「為什麼蘇家必敗！你聽說了什麼？」
蘇天瑟冷冷說道：「蘇家富可敵國，怎不招人忌恨，尤其是現在國庫空虛的朝廷，而我爹又一向不知道收斂，還在拚命的往官場上擠，你看著吧，最多兩年，蘇家必有大難！」
莫識君從來不懷疑蘇天瑟的話，只是問道：「可你大姐不是剛嫁到周太傅家麼？周太傅權傾朝野，總能照顧得到的！」
蘇天瑟冷笑一聲說道：「蘇天晴是嫁到周家不錯，可惜的是，周家大公子卻是庶出，以後周家的當家人，卻是週二公子周梓珩，而不是那周梓鵬！蘇天晴，不過白擔個名兒，還不自知！」
莫識君雖不明瞭原因，卻一直知道蘇天瑟對蘇家人感情淡薄，言語間包括對她自己的爹娘，也是不溫不火的。
蘇天瑟繼續說道：「周太傅權傾朝野不假，可是你別忘了，還有一個陳太師，陳太師的二公子陳禹清當年瘋著出這蘇家大宅時，陳蘇兩家的仇就結下了。蘇家是個金山，而且這座金山還自己跑到天子腳下來炫耀，如饑似渴的朝廷豈能放過它！」
莫識君心下森然，恍悟下說道：「怪不得天錦你盡要開些下九流的生意呢，朝廷這些上層的人，誰會來查這些下三濫角落裡的營生。可那女苑呢？」
「女苑是明，賭坊也是明，咱們真正的財富不在那裡，而是地下錢莊！多手準備，我們才不會像將來的蘇家一樣，被整根鋸斷！」
莫識君突然抱緊蘇天瑟，緊張道：「天錦，我把你拐跑吧，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不能讓你有事！」
蘇天瑟輕輕撫著他挺直的脊背，安慰道：「放心，不會有事的！」
莫識君依舊緊緊的摟著她，蘇天瑟剛一掙，莫識君就蠻橫的說道：「別動！「莫識君深深的吸著她身上泛出的清香，低聲懇求道：」天錦，就讓我抱一小會兒！」
窗外的阮非泊緊緊攥著雙拳，心頭憋悶，像被堵了塊大石，推不開也放不下，他每夜都會站在外面，等著二人入睡後方離開。十年了，一直如此，他自知是個木訥的人，不會像莫識君一樣，想要什麼，都會直接的說出來，主動去爭甚至去搶去奪。他一直想默默的守著，默默的等自己的思緒理清。這種糊塗的感情讓他覺得彷徨，迷茫，羞愧甚至覺得自己非常的可恥，他只能說服自己當個旁觀者，在『蘇天錦』的身邊做個守護人，可是，當他聽到莫識君近似表白的請求，他開始羨慕起莫識君來，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像他一樣，說出自己的想法，說出自己想要的。為什麼莫識君就沒有覺得這種孽情是可恥的，他為什麼可以明目張膽的去抱蘇天錦。
阮非泊踉蹌著離去，屋內的莫識君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半喜半憂。喜的是，他通過這種方式擠走了阮非泊的感情，憂的是，這種感情，什麼時候才能有它光明正大的一天。
蘇天瑟語氣悠遠，輕聲說道：「莫識君，我們就隨著這份緣走吧，能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吧，好麼？」
莫識君摟著她的手臂更加的緊，蘇天瑟沒有看到，一向嬉笑沒個正經的莫識君，此刻面上的表情有多凝重，像是認準了一個誓言，像是找到了一個方向，像一個迷失的人，終於找到了一盞明燈。
「謝謝你，天錦！」
「我，應該謝謝你，莫識君！」
莫識君嘟著他誘人的唇說道：「以後不准對我說謝謝，嘿嘿，以後我也不會對錦兒說謝謝！」
蘇天瑟苦笑一下，莫識君又央求道：「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蘇天瑟瞪了他一眼，說道：「閉嘴！回你自己的窩兒去！」
莫識君哼一聲，扭捏著回到軟榻上，雙眼眨吧著，故意委屈的望著蘇天瑟，蘇天瑟到現在哪還不清楚他這一套把戲，直接視而不見，一卷被子蒙頭就睡。
可是第二天醒的時候，蘇天瑟一睜眼就看到縮在自己身旁弓成蝦米般，睡的正香的莫識君。蘇天瑟惱怒的叫道：「莫識君！」
莫識君睜開雙眼，訕訕一笑，好似沒事人一樣說道：「主子醒了，我去給你準備洗漱去！」
蘇天瑟一覺下來，恢復了些精氣神兒，對著莫識君迅速閃出的背影喊道：「從今晚起，你和非泊睡一起去，別睡我這屋了！」
莫識君扔下一句「休想！」就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