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位男子明顯是一主一僕。那似主的男子手著,明顯示意方才作聲之人噤聲。然在眸光接觸的剎那之間,楚清清忍不住渾身怔然,隨即一種莫名的悸動似要將那緊繃的琴弦衝斷。那樣一張俊美的輪廓,疲憊怎忍傾然宣染!
那雙狹長的眼睛,似曾相識,宛若子夜的大海般深不可測,遂扯人心。周圍溢散著一種薄冷的氣息,在他迎上自己的目光時,猶顯濃冽。楚清清問自己,她到底在那裡見過呢?一時之間,她內心的平靜早已讓慌亂替代。更嘲笑自己怎麼會因個不認識的人變得如此敏感。
可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連他身後站的那位看似孔武有力的僕人也不曾說完方纔那個字以後的話。就這樣沉默的,楚清清再不樂意承認,也否認不了她移不開停在他身上的視線。
「楊公子。」林芷芬回來了。朝著與楚清清對視的人施了一禮。
那姓楊的公子拱手回禮,隨即轉身離去。那人影淡逝在轉角外,楚清清的心也跟著平穩下來,諷刺這自己一定是瘋了,怎麼會對一對夢裡的眼睛如此執著。
「那二位是昨夜借宿之人,本來今早便要離去,可婆婆說來者客,想請留下吃杯喜酒。可那姓楊的公子說有急事得趕回皇城,不過趕了些日子的路,到是可以在府裡多休息兩天。」
楚清清很敷衍的反應,點點頭,「走吧。」
去到花廳裡。楚清清認識了穆府暫到府恭賀的親戚。在得知她失憶一事時,穆府的親戚都表現出了自己就是她的親人般的胸懷。楚清清雖有些嫌鬧,但內心卻很感動,這一層感動,將先前原本莫名悸動的心情,沖淡到了極致。
再斂眉一想,似乎那姓楊的公子的模樣,她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記性,真的好差。
婚期的腳步更近了。瓊兒一大早便去忙活喜服之事,那喜服楚清清試過了,很喜慶也很漂亮,可就是不合適,所以瓊兒去看改得可妥貼。
微風送來陣陣春日的氣息,楚清清今日沒在梨花樹下見到穆之彥修剪花枝的身影,也許是因為習慣,這一沒見著,倒覺得少了些東西,或許人家遲到也說不定。
獨自坐在石桌旁,新沏的茶面已漂了一兩片春風吹揚的花瓣,很美,很淒美。青絲拂過唇邊,癢癢的,忍不住抬手掠至耳後。衣袂讓風淺掀,泛起的漣漪如波浪一般。
腰間的碧玦左右擺動。楚清清扯下來仔細觀看,也不知看了多久,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漸漸拉回她不知游離到何處的思緒。本以為是穆之彥過來了,抬眸,竟是那楊姓公子。楚清清愕然、意外,卻並未在臉上呈露分毫。
「我可以坐下麼?」楊姓公子的眼神不知為何躲閃瞬間,瞥著滿目的梨花不冷不熱的開口。
楚清清一愣。聽著他淡淡的語氣,似乎透著冷冽和疏離,那無情的目光彷彿要讓滿樹的梨花都為之凋零、漂落下來。很難想像如此一人,竟會問她『可以』坐下麼?
楚清清略微攜笑,捋袖作勢請,又將碧玦擱在桌面,為他沏了杯茶,熱氳的茶香立即隱入空氣中去。
楊姓公子收回目光,落坐在楚清清對面,不曾捧茶細飲,卻是看著桌面上的碧玦露出不合時宜的溫柔笑意,「這碧玦很漂亮。」
復又將碧玦拿回手上,誰也不曾注意到,此刻間的兩人,臉上洋溢著同樣的溫柔。
「聽人說你失憶了。」
楊姓公子問得很坦然,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對面的女子是否介意。楚清清微微斂目,茶盞裡多了幾些花瓣彌浮。楚清清依舊不說話,只是又抬起眼,直視著楊姓公子的眼睛,這一望,彷彿意欲看進去。
「我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他笑了,在說這話時他居然笑了。楚清清有些意外,他不想瞭解這人在想什麼,卻又控制不住自己被他笑容裡淡淡的傷感所牽染。這似乎比不能拒絕穆夫人的要求還要深刻得多,且不可同一而論。
「你也失去過曾經的記憶麼?」也許是那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楚清清迫切需要一個有同樣經歷的人來分享此時她內心那些說清道不明的情感。就若那人看上去冷情至廝,也毫不影響她對他的好感。
豈料楊姓公子搖了頭,楚清清微動的心瞬間又恢復了平靜。聽著他說:「我只是遇到這樣的情況,失憶的那個人卻不是我。」
先前在他眼中讀到一抹傷痕,既不是他,應該也是他很重要的人。「她是你的親人麼?」這樣一問,楚清清是否能感受到對面之人的難過,那種深刻的體會若非經歷過,常人絕不會表露出來。
那楊姓公子又搖了頭。楚清清暗歎自己胡亂瞎猜有些失禮,正在道歉時,聽到一聲堅定不移,「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此生最愛的女子。」他以往多想說出這句話啊!多想讓她知道他的心有多麼的堅定,可是,連保護她都不做到,說出這樣的誓言不是讓人當作笑話麼?
耳邊是風吹花落的聲音,「你的妻子有你如此愛著,她一定很幸福吧。」
那楊姓公子再次搖頭,「不,她一點兒都不幸福。因為我的無能,帶給她的,只能是永無止境的傷害。」
心中有那麼一絲期待,在楊姓公子語落時,楚清清唇邊的笑意略作斂,「她恢復記憶了麼?」她祈禱著他不要再搖頭了。
然這陌生似作對似的,再次讓她失望。楊姓公子搖了搖頭,唇邊的笑意卻悲傷的添了些許,「在她失去記憶時,遇到一位很好的男子,她愛上了他,於是我放她走,讓他們喜結連裡。」清兒,你可有愛上穆之彥?就算你愛上了,也請別讓我知道,那是個我承受不起的打擊。我寧願意你失去記憶,帶著報恩的心思嫁給他,享受平民百姓的夫妻和諧,青絲至華髮。還記得你說過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不必等來生,今世你亦可如願。與你作伴之人是不是我,你的記憶裡還有沒有我,只要你開心快樂,便都無所謂了。
楚清清平靜的聽著,體會著楊姓男子帶給她的悲傷感受。「你不像個無能之人。」
楊姓公子徒然溫和的笑道:「我也以為我不是,可我曾經的確讓她傷痕纍纍。我怕了,我怕哪日因為我的沒用導致她失去性命。她曾經說過她要過平淡的日子,策馬揚鞭,縱游塵世美景,可那是我給不了的,放她走,讓另一個男子帶給她,她的人生不會有影響,更不會有遺憾。」
他可以露出如此溫暖的表情麼?楚清清怔然的盯著那張俊美的輪廓,他臉上的疲憊已然逝去,只是如此溫暖的笑容讓她感動,讓她想哭。「你真的很愛你妻子,可是你妻子既是沒有恢復記憶,你如此為她做著決定,可清楚你妻子的想法,她願意你這樣做嗎?」
不愧是清兒,就算沒了記憶,也能偶然丟出句讓他無言以對的話。「如今說這些已經沒意義了,她失去記憶是事實,我也放她走了。」這一回皇城,定是風險重重,也不知皇叔情況處理如何,可有按奈住朝中局勢?若是失敗,此番相見,與對面之人便是永別罷。想看她,想深深的將她刻入眼裡,日日思念,夜夜相隨。
楚清清心頭一沉,他說得不錯,事情已是定局,再言亦不過是後話,有何意義?此刻,她該說些什麼來安慰這個深愛妻子卻失去妻子的男子?想了很久,卻仍舊聽風吹花,沉默至廝。
「我今日便要離開了。」他說:「既然我妻子都可以在失憶後找到歸宿,我相信清……信你也可以。」
看著他起身,看著他轉身,看著他邁步,再看著他離自己愈來愈遠。桌台上的茶盞早已涼透,說話期間誰也不曾飲過一小口。漫天飛舞的梨花,繾綣掠過屋頂,似乎隨風相伴天涯。胡亂飛揚的青絲在眼前徘徊難測,直到那人的身影讓花風送去,楚清清依舊望著消失處,久久的留連,回不過神。心——好難過。
穆之彥與楊姓公子擦肩而過,他注意到楚清清雖是看來同一個方向,她的眼中卻沒有他半分影子。相互施了一禮,頜首示意時,他清楚的看到楊姓公子腰間繫佩著一物,正隨著他轉身時的衣擺隱沒。
震呆後移步,靠近那梨樹下思緒飄散的女子,摒著呼吸問:「他跟你說了些什麼?」這是這麼多次相見,惟一一次疑問。
抬眸望著來晚的穆之彥,楚清清難掩傷色,卻仍舊笑道:「他給我講了一個很淒涼的故事,可是,那故事很美很美。」
「他今日就要走了。」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不想錯過她的任何表情。他知道他貪心了,這樣不應該,可是就若他的痛一樣,他抗拒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