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裡,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麼……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拚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麼?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麼多次的輪迴,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麼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閒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面對不願意面對的,連懶惰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麼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麼『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迴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麼?」
「你既背得那麼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迫究了。從今後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鐘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殺了,放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只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清了。
那麼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調嫩,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盪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索維,白堤上間中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漸近西冷心社,夜半無人私語時。
只聽:
「小錯,你放心,我在存錢。過一陣就可以買縫衣機、電冰箱,要不可先買電風扇。而且下個月我大表哥二表哥來,他們會給我捎來一台錄音機,雙喇叭的,和劉德華跟黎明的盒帶。在香港是最紅的了,你一定要聽他們的歌。小價你嫁給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侶,兩個人兩輛自行車,並駕齊驅的,選了一處柳蔭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
良辰美景來何天。
忽地一陣涼風掠過,像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下起雨來。
不大,但很密,輕飄而流曳,踏著碎步,款款過來。
「啊」
小小的驚呼聲,不情不願地受打擾,情侶們還未及把心底的話爭先說盡,便又要踩著自行車離去,好覓個清靜安全地帶。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聲。女的罵:
「叫你不要來啦,洗過澡,在弄口見面不好?又要踩來斷橋。待會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濕透?」
「你弟弟偷聽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來了,怪到我弟頭上去。」
「你怎麼這樣蠻不講理?」
「誰要講理?你不是要談情?談個屁!」
二人僵持著,男的生氣了,不肯上前議和。女的馨發一抖,自踩車回去。
素貞看不過:
「哎,浪費了這麼美麗的晚上,訣別拌嘴了,快點和好吧/
我笑:
「與你何干呢?」
雨,無緣無故地大起來。
斷橋附近的小亭,忽來了個避雨的男人。因雨實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隱隱約約,他只得暫進一陣才上路。
他拎著一把黑傘。一般老百姓總是用那種黑傘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子的上衣,捧著一大疊英語會話課本,和好些書刊雜誌。為了維護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後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靜待雨過。
素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說,「你看我這一身裝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興盤警扎辮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幹什麼來著?」
她趕忙地適應潮流。
一旅身,燙了發,額角起了幾個美人鉤。改穿一條寬腳牛仔褲。腳上換了絲襪,是那種三個骨肉色尼龍絲襪。高底涼鞋。上衣五彩繽紛,間有螢光色,在腰間以T恤衫下擺結了個蝴蝶結。手指上戴了指環,銀的,粗的。耳環也是一般式樣。臉上化好妝,塗上口紅。雖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帶了個太陽眼鏡——並沒有把商標貼紙撕下來。
「你看我時髦嗎?好看嗎?」
還背了個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駭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
「不,你忘了你受過的教訓?」
「小青,我約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見,拜拜!」
「你的教訓——」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這一回,真的,依據她受過的「教訓」,她要獨來獨往,自生自滅。她根本並不熱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轍。
遙遙見她過橋往小亭去。
低語,傳情,雷題電閃般的戀愛,她又搭上這個男人。
他把傘撐起,護她上路。一切自傘開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了。——也許她此刻的身份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張小泉,杭州三百多年來的名牌。它的剪刀鑲鋼均勻、對口鋒利、磨工精細、開合和順、鎖釘牢固、刻花新穎、式樣美觀、經久耐用。——不過,這麼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那男子是誰?
他是誰?
何以她一見到他,心如輪轉千百轉?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個是許仙的輪迴,則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嗎?是他嗎?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馬。
橫豎素貞看中了,就讓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寫那發生在我五百多歲,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故事。這已經足夠我忙碌了。
我還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東方日報>去。聽說那報章的讀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瞭解我呢。
稿子給登出來了,多好。還可以得到稿費。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這樣寫:「編輯先生,稿費請支港幣或美元。否則,折成外匯券也罷。我的住址是:中國,浙江、杭州、西湖、斷橋底。小青收便可。」
萬一收不到稿費也就算了,銀子於我而言不是難題。我那麼孜孜不倦地寫自傳,主要並非在稿費,只因為寂寞。
因為寂寞,不免諸多回憶。
——然而,回憶有什麼好處呢?在回憶之際,不若製造下一次的回憶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煙急雨中,藍衣少年,撐開一把傘——
還等什麼呢?
我要趕上前。我依舊是素貞的妹妹,同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
我決定借了他的傘,著他明日前來取回。解放路、延安路、體育場路、湖濱路、環湖路……隨便一條柏油馬路的一家。
我一擰身子,裊裊地裊裊地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