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陽的炙曬,令自己的血變暖I你要用針線把分叉的舌頭縫合,令它變短;你要堅持直立,不再到處找尋依憑;你要辛勤勞碌,不再懶惰……還有,你要付出愛情,否則交換不到什麼回來。」
在我長舌亂卷、口若懸河之際,素貞認真地思考。
我企圖加以阻攔:
「姊姊,真的,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
「我喜歡你,」她說,「我甚至愛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這樣的春心蕩漾,春情勃發。
素貞喃喃:「好歹來了世上……」
這回輪到我默然。
於是她開始長舌亂卷,口若懸河地說服我了:
「我倆不若『真正』到人間走一趟吧。試想想:在一個好天氣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嶺散點寒燈,襯托纖簾樹影,像細針刺繡。與心愛的人包了一隻瓜皮艇,綠漆紅篷。二人落到中艙,坐在燈籠底下,吃著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著龍井茶……真是煙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羨鴛鴦不羨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類不會起疑嗎?」
「啊,你這是意動了?」
「沒有,」我死口不認,「只是,我無法阻攔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處幹嗎?我耐不得寂寞。」
「我們明天便去!」
「老實說,你是為了愛情而去,我,則是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別?」
我彷彿見到一個剛剛走月的胎兒,正在母體子宮中不耐蠢動。
是的,素貞的心已去,大勢已去,她要逃離這濕冷的洞穴和這一身腥臭的鱗片,留也留不住了。
計劃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還見到素貞正在風騷地扭腰舞蹈。
當遠處天邊,被一種酒醉似的鮮紅的顏料渲染成暈時,我們已整裝出發。
天還沒亮透,美妙蒼茫,草木微微顫動,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開始營業,店舖的小夥計,怪論地打著呵欠,他一定沒發覺這兩條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蛇。
忽聽得一降水魚產。
只見一個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著木魚來報曉,他念著:
「南無佛,
南無法,
南無增,
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樓房上許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來報曉了——」
女人膩著媚音:
「別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倆見他一路走過。好些店舖不情不願地啟市了2賣頭巾、詩畫、吃食、熟肉、藥、蜜餞、魚和花。吵鬧爭持又開始了。
小販倚在鹽擔子旁打瞌睡,狂歡達旦的登徒子此時才醉醺醺、腳步不穩地回家轉。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鐵的工匠開始了他一天的轟擊怒吼。汗發出酸餿味。
多麼鄙俗的人間!
街道上傳來前略的馬蹄聲,循聲望去,一根長柄挑著的白紙燈籠,在馬頭前晃動。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無朝氣,只懶散地踱步前進。蹄聲忽地止住。
懶洋洋的馬抖擻一下,馬快見一個精壯和尚自巷子出來。
他有點詫異:
「怎麼今天和尚待多?」
素貞見有點不對勁,把我扯過一旁靜觀。
我見這個,不同剛才那個。
他年歲不大,卻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不怒而威。眉間有若隱若現金剛珠,額珠半沒膚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單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頓地一點,各環震顫,發出清音。
素貞道:
「這是高人!」
我問: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這個雄偉做岸的和尚,應該比人高明點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著地尾隨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實地。袖中鏡子迎機回金光一閃,只見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個蜘蛛精!
我來不及告知素貞,她早已看到。鏡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見這看來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顧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罷休。他恨道。
「當今亂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盡。我不為百姓請命,誰去?我不久地獄,誰入?」
他肅立,把禪杖一頓,環音有點響,昂然追上:
「『兩頭俱截斷,一枝倚天寒』!葷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麼認真而且莊嚴,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責。我只好呼聲,與她一起,又尾隨他們,看好戲也。老實說,我根本忘記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災樂揭去。
密林中漾著霞氣。風很大。兩個白影子,一先一後,離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無其事地:
「老師傅、早。大家順路,不如結伴,戲弄人間吧?」
白眉白領的老增有點警覺。但聽得身後來人道:
「前輩,看閣下變得極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請問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聽,原來同道呢,方鬆懈下來:
「光陰似箭,轉眼已經兩百年了。你呢?」
「慚愧。我才不足百歲。」
「晤,難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話猶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鏡驀地亮出,只見白眉白鬚,突爆發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臍中急吐毒絲,原形畢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這妖精!」
他拋出金缽,做手印,口中急念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
密林中捲起暴風,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缽中,發出慘叫聲。哀求:
「法海師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輕而剽悍的臉,毫不動容,「天地有它的規律,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務!」
「求求你——」蜘蛛的臉色大變,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滿嘴毒液,手足痙攣,不住抖動,「師傅天生慧根,年輕得道,未經入世,不知做人之樂,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見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廢話!」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掙扎,一手推歪路邊一個涼亭,把缽拋下,鎮在亭底,然後從容地把涼亭扶正。拍拍雙手,乾淨利落。——看來他閣下習以為常,「鎮妖」乃唯一營生。
虧他還功德無量地盤坐冥思,全身泛一層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後冉冉出現。
忽地,他豎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於攀轉向大石後的我方。「0阿一」
我倆驚呼,不知何時漏出風聲妖氣。不不不,此時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聲霹靂,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現出一道裂縫似的,水嘩嘩往下撥,趁此良機,轉身便竄。
雨水鞭打著我們,輕薄的衣衫已濕得緊貼肌膚,一如課程。身外物都是羈絆,幸好天生腰細軟矯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後那錯愕的和尚,那以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時之間,已被拋在遠遠身後。
「姊姊,好險!」
我們互視彼此濕儒的女體,忍不住笑起來。——只有區區二百歲的「幼稚生」,才那麼輕易讓人家給收了吧,好不窩囊!
擾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躂至此處,我倆盤捲在樓閣的樑上,被一陣奇怪的樂聲吸引。
不知是什麼女人,也許來自西域、天竺。她們隨著如泣如訴的風騷音樂跳起舞來。
真有趣。
腳底和手指,都塗上紅色,掌心也一點紅,舞動時,如一雙雙大眼睛,在眨。
舞孃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脫,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停。看她們的衣飾,實在比我們俗艷,黑、橙、銀、桃紅、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
趁著吸食五石散的樂師半昏眩半興奮地撥弄琴弦,正窺看凡塵糜爛的我,順勢一溜。
溜過它的大招牌:「萬花樓」。
溜下木板地,經過酒窖。好香,伸頭進去咕喀咕哈喝幾大口。
溜過纏綿的妓女和嫖客,水融的男女,無人發覺。
我自舞孃中間冒出來。
吐出一口青煙,先把場面鎮住。然後,我把適才見過的姿態,—一重視。音樂響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為這是本能。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
大家如癡如醉地,酣歌熱舞。
我有點飄飄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貞不見了。
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外逸去。
好沒安全感,我只得尾隨她。
雨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急雨。過水鄉,一間印刷書訪,燈火通明。
水槽中浸著去了殼和青皮的竹鑲,成稠液。工人們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個槽中,煮成漿狀,一邊賽至如泥。
紙漿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壓,水濕盡去。紙模成形,工人們把它懺—一貼在熱牆上,焙乾。
當已干的紙撕下時,已被趕緊壓印在《妙法蓮花經》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卻聽見背誦詩句的聲音。
來是空言去絕縱,
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廉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蓮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是一首唐詩。乃前朝之作。
念誦的人,只見其背影,正提筆在一張芙蓉汁『它箋」上,寫下這些句子。
我見到那春心蕩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