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2卷 羽衣 17 窮寇
    老夏再次看到珮瑜時,是在地鐵站。那天司機有事請假,珮瑜獨自一個人去坐地鐵。

    已經是很多年過去了,可是老夏看到的珮瑜,依然和從前一樣,短髮,牛仔褲,球鞋,背著書包,手裡拿著一卷書,那時候珮瑜對阿拉伯語產生了興趣,每天都去上語言課。

    老夏上去喊她,珮瑜回頭,只聽得時光淙淙地從耳邊流過,她眨了眨眼,發現老夏鬢邊的白髮,猶如滿天星一般,開放的比從前更密集了。

    有一點類似於憐憫的東西,緩緩地在她心裡升起來,她想,歲月這把雕刻刀,這幾年在老夏臉上,下手倒是越發的狠,越發的重了。

    事實上這幾年老夏過的也很不如意。去年他被競爭對手擠出了市場,他的公司便瀕臨倒閉的命運,再加上他決策錯誤顧此失彼,資金鏈在萬般無奈中斷了,放在他面前唯有申請破產這一條路。

    因為他的妻女都在美國,美國某些州對於破產者的要求比較嚴格,如果他破產,那麼,他的女兒便不能上貴族學校(他老婆正準備把小女兒送到英國貴族女中去上學呢),妻女的衣食住行,生活各個方面將會受到很多限制,當時他就提出來,不如先離婚,以後再見機行事,反正,他還會一如既往地供給她們生活費,也會一如既往地盡他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妻子答應了,說這樣對女兒們好,老夏也認為如此處理比較穩妥。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老夏本來就沒指望妻子和女兒能幫他什麼忙,但是現在她們一旦都在法律上都和他脫離關係了,他心底覺得也挺不是滋味的。

    他成了一個孤獨無依的人,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事業,沒有家,沒有未來——因為他已經開始老了。幸好他生性達觀,倒也並不怎麼怨天尤人。清人說願在木而為樗(不才終其天年),願在草而為蓍(前知),願在鳥而為鷗(忘機),願在魚而為鯤(逍遙游),就深得他心,他想人活一世真是如夢幻泡影,一切瞬息萬變,還真不如做一株植物,或者做飛鳥游魚自在安然。只是他不幸生而為人,那麼,「願在人而為夢,願在夢而為影」,也算是一種活法罷。

    老夏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重遇珮瑜的,儘管珮瑜外表看起來還和過去一樣,但是老夏一眼就分辨出,她早就不是那個在他面前落淚,低泣著說:「我要200萬,你有200萬嗎?」,那個遙遠飄渺的時空裡,無助而倔強的女孩了。

    珮瑜重新接受了他,讓家裡的司機和保姆和從前一樣稱呼他為「先生」,讓他成為家中的男主人。她甚至比以前對他更好,更體貼,除了那些微妙的情感因素之外,更多的也許是憐憫,珮瑜說,憐憫也是一種偉大的感情。我們只會憐憫那些值得憐憫的人,我們的憐憫並不廉價。

    繡枝就是在這個時段看到老夏的,她對老夏不屑一顧,認定珮瑜是綵鳳隨鴉。至於憐憫,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去憐憫男人,她說男人都是吐著信子的蛇,而她絕對不會做那愚蠢的農夫。

    繡枝的判斷有時候帶有一種奇異而宿命的精準,老夏被她不幸而言中,他在三個月後捲走了珮瑜所有的錢。所有的,包括我和繡枝那些交給珮瑜打理的錢。以珮瑜那過人的精明強悍,她竟然會輕信老夏的慫恿,會把自己所有錢都借給老夏去「救市」,這也實在是天亡我楚非戰之罪,只能算是一種天數了。

    「把那老混蛋給我找出來,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他,他能躲哪兒去?」懷孕後的繡枝脾氣一天暴躁過一天,聽到說自己的錢全被人卷跑了,跑的無影無蹤,她氣得簡直就要發瘋。

    「消消氣,珮瑜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安撫繡枝道,我知道,繡枝也幾乎是全軍覆沒,因為除了身邊一點零花錢和應急的錢,她所有的錢都是放在珮瑜那裡的,比我可失慘重多了。

    繡枝瞥了珮瑜一眼,見珮瑜沉吟著一直沒說話,就叫道:「我說,你是不是還在心軟,你要心軟的話就交給我吧,我去找人把那個老混蛋給找出來,我非逼著他把我們的錢都吐出來不可,不吐的話我讓人往死裡打他……」

    「繡枝!」我覺得這個時候一味逼珮瑜馬上做出決定也是不對的,也許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呢。

    「繡枝,我身邊還有點錢,你要用的話先拿去花……」

    「算了吧,」繡枝打斷我道:「我還有幾個月就要生了,姐姐,生一個孩子不是生個雞蛋,要花的錢很多,就你那麼點兒……」

    「你都拿去吧,」我說道:「我自己沒地方需要花錢,你都拿去,你不是說過這個寶寶也是我的嗎,不要再逼珮瑜了……」

    這個寶寶還有一半是秋池的,我在心裡說,我絕對不會讓TA一出生就受苦。

    繡枝挺著大肚子過來攬住我和珮瑜「你們是不是認為我很過分?那可不是幾百幾千幾萬,那也不是我們偷來的,和男人睡覺賺來的,憑什麼讓一個老梆子給吞了……」

    「你們的錢,我一分不少,都會還給你們的,並且是很快。」珮瑜這時候說道,她臉上既沒有忐忑羞愧,也沒有任何怨懟之色,她的平靜與平淡給了我們信心,未知輸焉知贏,輸是贏的一部分,只要珮瑜還在,她就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窮寇莫追。」珮瑜說了這麼四個字。如果真要去找老夏,她怎會找不到?她是,非不能也,乃不為也,她放了他一馬,因為他老了,他徹底在她面前認輸了,他承認自己已然再也沒有翻身的能力,沒有再賺錢的能力了。

    直到這一刻,珮瑜對老夏懷有的,還只是憐憫。她憐憫他失去了,曾經吸引過她的那種能力。

    老夏最後終於實現了他的理想,願在魚而為鯤,他捲走了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愛人的錢,像一條鯤一樣隱匿在江湖中做逍遙游。

    很久之後,我開始明白了老夏,也明白了老夏這樣的男人。

    愛情對於某些女人來說是全部,對絕大部分男人來說只是極小的一部分,或者是「沒有」。男人都是社會動物,這個社會衡量男人成功與否的標準有最通俗的兩條:財富與權力。老夏最終不能免俗,因為男人最終都無法免俗。

    能免俗的男人也有,但他們絕對不會認同「願在木而為樗」,他們是「願在木而為檀」,檀幾乎在還沒有完全長成就被人砍伐了,不能終其天年,但是被打成了傢俱,卻也一樣是永遠的活著。

    老夏是一棵樗。滿世界都是茫茫無邊的樗,放眼望去,你能遇見幾棵檀?抑或,終其一生,蒼白無奈的你只見過樗,你都不知道這世間竟然還有別的物種。

    一葉障目,一樗障目,這便是無數女人的一生。

    珮瑜坦然自若地仍然重新開始做她的事業,但她的壞運氣卻遠遠沒有結束。

    那天繡枝告訴我珮瑜被警察帶走的消息時,我都不敢置信,想來珮瑜不過是在做些類似於放高利貸的事兒,這個在法律上大約可以用「擾亂金融次序」來定罪,但是民間幹這個的多了,別人不都安然無恙嗎?

    繡枝說,這不能怪珮瑜,是珮瑜的運氣不好,自從那老男人給她來了那麼一出「卷包會」後,她的運氣就沒好過,別人放高利貸確實都沒問題,她自己放也沒問題,但是這次她賺錢心切,和人合作搞了一把大的,對方是有黑社會背景的,手下弟兄失手把那還不了錢的借貸者給打殘了,事情越挖越大,雖然這和珮瑜是八竿子打不著,但是追根溯源,她也是頭目之一,跑不了。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對方還算是有本事的,使了勁了,可以巨額保釋,2800萬。」繡枝道:「那老大還講義氣,借給珮瑜1000萬,其他的要我們自己努力。」

    我們可哪來的1800萬,8萬塊我和繡枝倒是有。

    「珮瑜現在全部財產,身邊不會到10萬」,繡枝絕望地說:「其他的要靠你我去籌集。」

    「你我?」

    「對,你我,」繡枝自嘲地笑道:「我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外加上你這個只知風月不懂稼穡的小女子。」

    我們相視苦笑,我說:「要不我先去親戚朋友那裡去籌借一下。」

    繡枝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我也去活動活動,反正不管怎麼樣都要把珮瑜保出來。」

    正說著,只見珮瑜的保姆和司機突然來了,兩人進門之後就對我們說:「你們都是太太的朋友,請你們一定要把太太救出來……」

    繡枝正想說我們會的,那保姆把手裡一個塑膠袋打開,從裡面捧出一大捆黃燦燦沉甸甸的東西,「這是太太以前給我們的,你們都拿去換錢吧。」司機也在邊上點頭附和道:「現在金價又漲了,還可以多換一點。」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和繡枝感慨地看著那捆「小黃魚「發呆,既不能推辭,也無法替珮瑜說聲謝謝,沒想到這時候第一個對珮瑜施以援手的,竟然是他們倆。

    「只要太太能回來,就一定會有辦法的。」保姆說,司機也跟著在邊上點頭。

    繡枝歎息道:「就算把這些都賣了,也湊不到1800萬的,那麼大筆錢,我們倆不是不肯盡力,真是非不為也,乃不能也。」

    司機突然插話道:「可以去向太太平時感情比較好的朋友去借,他們都是有錢人。」

    他立刻提供了一張名單,並且一五一十地估算出,這個大約可以借多少,那個呢,又可以借多少,借錢是一門藝術,不要問人去借人家做不到的數字。

    他的估算與最後我和繡枝奔走之後的結果比較之下,和實際數額僅僅只有1,2萬上下的浮動。

    這個人神了,我在心裡說,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一番雞飛狗跳的籌款之後,我們還差了800萬沒有著落。不得已還得請教那個司機,司機想了想說,太太和「宋氏」的宋二小姐關係不錯,宋二小姐據說是個有名的雙性戀者,對太太印象挺好的,太太手裡還有些宋氏的股票不如現在低價賣給她,千萬別想著賺她的錢,就當是半賣半送,做個見面禮吧,然後再向她提出來借800萬救急。

    繡枝問:「要是她最後不肯借怎麼辦,那我們不是虧了?」

    「不會的,」司機說:「以前我有個兄弟給她開車,瞭解她的性格,她們家非常有錢,800萬對她小意思,她看我們先那麼有誠意,不好意思不借錢。」

    我猜他是想說,我們先讓她知道我們是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對方明白來意後一定會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的,就算不是投報瓊瑤,那也起碼是兩個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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