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在看到映雪的一剎那,幾乎被她的艷光灼了一下。
她還像以前那麼美。燕山想,總以為她現在應該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沒想到,她卻依然是那麼的纖穠明艷,天然姿媚。
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他記得自己對她說過一句話:記得第一次看見你。其實,第一次看見她時是怎麼樣的,喜歡上了?看上了?想要讓彼此親近親近?抑或,只是單純地激發起了他的情慾?
都是。亦都不是。
「你行啊,幾天不見,這麼大的案子都犯下了。」燕山見映雪沉默著坐到他對面,便仍舊拿出那種戲謔的態度來說道:「再加幾克,那就是死罪了,或者是終生監禁。」
「我知道。」映雪回答。
面對著他,她能說些什麼?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薛蟠入獄,在監獄裡給母親寫信,有「男在獄中不曾受苦」這一句,記憶猶深,現在她很是感同身受,因為她也只是想對他說:我也不曾受苦。
「……把真相說出來吧。」
映雪聽到燕山說了這句話,不知為什麼驀地竟然很失望,原來他山長水遠地進來看她,和馬爺的聲口居然相同,既然如此他還進來幹嗎呢。
她那一肚子溫情婉約的念頭被立即打消了。她想,自己似乎是什麼都不用問他了,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算了,這裡沒什麼花,什麼月,什麼風的事兒。
「沒有真相。」她淡漠地回答,語氣比回答馬爺,回答警察,更是簡短扼要。
燕山修長的手指習慣性地敲了敲桌面,忍不住說道:「都這時候了,你到底還想庇護誰?你應該明白,光是現在這些證據,就可以把你入罪,之所以那些警察還跟你在這裡起膩,是因為他們想挖你背後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東西出來,別以為他們是怕了小姑奶奶你。」
「我沒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們挖的。」
燕山搖搖頭,不懂她為什麼到這時候還是如此的倔強,「千萬別拿自己的自由鬧著玩,到時候沒人幫得了你。」
「我也沒讓你幫我。」
燕山被映雪輕描淡寫的語調激傷,心想這女人怎會如此不講理,如此不識好歹?這裡並不是公園,不是自己可以隨便出入的,自己也是費盡心思才能進來看她,怎麼她就連句稍微軟和一些的話,稍微溫柔一點的眼神都不給他嗎?
「那行,你要捨得死,我就捨得埋,如果不是你姐姐……」燕山道:「你姐姐回來了,一天跑我那裡起碼三趟,看那樣子,我要是不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話,她大概就要和我上床了,這讓我怎麼當得起……」
儘管燕山絕對是開玩笑的口吻,但映雪聽了卻是極度不舒服,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還有這樣莫名其妙的念頭,反正,她只要一想起這兩人或許會「佯狂難免假成真」,心裡就挺不是滋味。
人是一個多稜體。她的這個稜面,只有她自己明瞭。
映雪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對那年輕的看守說道:「我可以走了嗎?時間到了。」
映雪任性地撇下燕山走了。
姐姐回來了,姐姐是為了她才去找燕山的,那麼燕山呢,是不是因為要給姐姐面子,所以才跑來「鞠躬盡瘁」?
反正她最見不得他說起那些事來口角流香的樣子,而姐姐呢,姐姐是一個連熱戀都要搞得像私通似的女人,有名言說,「天底下的男人女人,都是潛在的情人」,他們倆難道真的沒有一拍即合的可能性?
當然,如果今天是老馬來看她,她一定不會如此使性子,她還會溫言軟語地安慰老馬一番,可偏偏是燕山,她覺得自己就變成了一條刺包魚,極多刺。而刺是一種挫折,多一種挫折,就多一根刺。
傍晚時分,那位年輕的看守來帶映雪出去,說是吳局要見她。
吳局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本來不可能會和映雪有什麼直接接觸,所以那看守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如果遇到你難以回答的問題,就要求有律師在場,這是你的權利。」他在路上低聲叮囑映雪道:「反正他也不能打你。」
最後一句話流露出他的稚氣,倒是更顯得前面叮囑的可貴,映雪不由動容,說道:「謝謝你。我只要一出去,就找你浮一大白。」
「什麼是浮一大白?」他喃喃問道,他只知道「小白」,不明白大白算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喝酒。」映雪解釋道:「我請你喝酒,喝最好的,不醉無歸。」說到這裡,她抱歉道:「習慣了,有時候會拽文,別介意。」
「我喜歡。」以他現在的年齡和閱歷來說,他還就喜歡他所不懂得的,未知的,神秘的東西,他也喜歡神秘的,無法把握的女人。「喝酒好啊,一定和你喝。」
「你相信我是無罪的嗎?」
「只有法官才可以判你有罪還是無罪。」他回答道:「再說了,有罪無罪和一起喝酒並不矛盾吧。」
映雪在心裡暗暗說了一句「孺子可教」,然後跟著他進了吳局的辦公室。
吳局是個臉色清爽的中年男人,眼睛小,但是眼神非常有力。他對映雪倒態度非常和藹,說道:「我姓吳,大家都叫我老吳。我是燕山的朋友。」
最後一句話是緣起。否則,他不是此案的經辦人,再是上司,也是不能在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直接和嫌疑人接觸。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映雪就坐下。
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倆,老吳說道:「我和燕山認識那麼久,從來都沒見他求過誰,今天他求了我半天,所以……」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機:「燕山說,他發了條短信給你,你看一下。」
映雪機械地接過,還沒打開,只聽老吳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對他說過了,這樣的事,是違反我們的紀律的,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映雪聽到他口吻的沉重,心裡突然明白了他以為燕山和她是要串供,而他身為公職人員,居然知法犯法,這裡面,他賣給了燕山多大的交情?怪不得他一直在說,「燕山求了我半天」。
手機屏幕上有著一個小信封,像從前在詩裡讀到的那樣,蝴蝶折起了她的翅膀,投出的一封短函。映雪想,燕山到底要和她說什麼,一定是和案情有關的,非常重要的東西,他這是要教她串供嗎,想到這裡,映雪心跳起來,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看完立即刪除。」老吳認真地加了一句,同時忍不住又問:「你記憶力如何?」
他怕她記不住,無法一目十行過目成誦,映雪就回答道:「還成。」
老吳就低下頭去顧自看文件。這是一種姿態,既是避嫌,也是撇清自己。
信封緩緩打開,裡面並沒有想像中長篇大套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一句話,「給映雪:
我舉起珍藏的白旗,甘願做你愛的奴隸。」
他是在向她示愛。在一個最不適宜說愛的時間,地點,和環境裡,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她說出了「我愛你」。
他用盡了自己的人脈,情面,自尊,並沒有說「我一定有辦法讓你自由」,或者「我一定能救你出去」,他什麼都沒說,甚至,他都不利用這個唯一的難得的機會串下供,他只說了「我甘願做你愛的奴隸」。
映雪握著那個手機,像是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心臟,他的陽~物,他的任何最寶貴的器官之一,從前那些紛紛揚揚的往事,歷歷而過,她現在彷彿身處遼闊的江面,四周浩淼廣博,水天一色,在這樣蒼茫的天地之間,愛情究竟算是什麼?父親曾經說過,愛情是最具人間面目的幻覺。
他給了她一個幻覺。讓她為這個幻覺時時刻刻「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老吳見她在發呆,估計她大概是看完了,起身說道:「立即刪除。」
映雪茫然地抬起頭,這四個漢字她一時之間竟然就聽不大懂,老吳再次重複道:「立即刪除這條短信。」
映雪其實很想對他說,能不能把這個手機送給我,因為我想保留這一條短信,我想保留這個幻覺,直到永遠。
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在老吳督促的眼神裡,她按下了刪除健。
於是,那只蝴蝶拍拍翅膀,飄然而逝,飛向了天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