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斷
嬋娟的不修邊幅只是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過了不久,她又花枝招展地打扮起來了。新買一條華倫天奴的裙子,淺膚色,上面釘滿珠片,短短的,裸露出後背與大腿,夜色裡遠遠看去,她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只不過全身一閃一閃的,充滿了誘惑。
三哥喜歡她穿的漂亮,也喜歡她是如此的誘惑。但他討厭那些男人用充滿情慾的眼神盯著她看時她那晶瑩欲滴的享受的眼神與表情。
三哥感覺有點不對勁。後來就越來越不對勁。終於有一天,嬋娟晚上回家來,他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
他一把扯過她的頭髮,把她按在牆上,低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去幹什麼了?
嬋娟不語,然後摟過他親吻他的嘴唇,她小心翼翼地,非常討好地,像頭小貓小狗一樣濕乎乎地親吻著她的主人。
三哥心如死灰,忽然鬆開手,頹然道:你去洗澡吧,以後記得,幹完這種事一定要洗澡,不要把別的男人的精液味道帶回來。
等嬋娟洗完澡出來,三哥已經走了。
其實三哥沒地方可去。他在街上漫無邊際地逛了半夜,最後去了深海酒吧。
三哥想一個人坐到天亮。至於天亮以後怎麼辦,他不知道。
有一雙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那是一雙纖長嫩白的手,三哥似乎還能聞到那雙手散發出某種自己所熟悉的手霜的氣息。
他沒抬頭看她的臉,眼淚卻已然紛紛落了下來。
一起回家吧。那人溫和地說:我等你回家,已經等了好久了。
「婕生」。三哥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經殘破到不堪入目,而婕生依然像個大天使長一樣張開懷抱,歡迎他回家。
嬋娟蹲在三哥和婕生合買的公寓門口,兩天兩夜,不吃不喝。
婕生出去過一次,對她說:不要再賴在我家門口了,這裡是私人地方。
嬋娟一聲不吭,三哥家正對著電梯口,她默默地轉換了個地方,在電梯邊上找個角落繼續蹲了下來,然後,就跟長在那裡似的,像棵植物。
婕生無言以對。她想趕她走,報警,找樓下保安,都可以,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嬋娟眼裡那點堅硬的執著令她膽寒。
趕她走有什麼用?婕生想,保安和警察趕走了她,她依然還會回來的,這是個鬼魅一樣的女人。
出於隱隱的恐懼,婕生過了半天,忍不住又開了門,她走到那株執拗的植物那裡,蹲下身,看著面前這個小女人,她的長髮蓬亂著,顯得臉更小,眼神更尖銳,她漂亮嗎?婕生看不出來;她迷人嗎,婕生也看不出來,她只知道,嬋娟令她害怕。非常害怕。
出門前,婕生準備了一大堆惡毒不堪的言辭想要倒給她,可真的面對她時,驀地,她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氣裡微弱地說了一句:求求你放他一條生路。
那時候婕生就想,三哥要是哪天死了,肯定是死在這個女人身上,是她逼迫的他沒有了任何生路。
嬋娟沒有回答。她的眼裡早就空無一物,她看任何人的神氣都像是在千里之外,無論婕生如何表示出她的厭惡,憤懣,還是乞求,她都是一如既往的用她的空洞來抵抗整個世界。
婕生心裡那牢固的堤被摧毀得只剩下了一堆瓦礫,她想,這個女人真是強大啊,強大的,都令她有殺了她的衝動了。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真正趕走嬋娟,真正的「驅魔人」其實只有一個,就是三哥。
三哥兩天兩夜沒出門。一直坐在電腦前,不知道在看些什麼,婕生過去瞥了一眼,發現他的屏幕壓根就沒換過頁面。那液晶屏發出一點幽藍幽藍的光,在深夜裡,像一朵淺淡的魅影在浮動。
夜裡開始下了點小雪珠,婕生拿出一條毛毯給三哥蓋在膝上。三哥老僧入定似的坐著,擺擺手說不冷。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三哥突然從屋裡開門出去了,婕生平白有了一種很不祥的預感,緊緊跟在他身後出了門。
三哥走到電梯口,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扔給了嬋娟,然後轉身進家。
嬋娟馬上像頭小獸一樣衝上去抱緊他,啞聲叫道:蘇楨和,跟我回去。
三哥厭惡地甩開她的胳膊,一聲不出,回頭一眼看見了站在門口了望他的婕生,便淡淡地說道:出來幹嗎?馬上要睡覺了。
「蘇楨和!」嬋娟抱住他的腿,就像濃綠的籐蔓纏住了某種生物,纏的緊緊的,彷彿要附在他身上一般。
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她不停地叫喚著,似乎是在念著某種咒語一樣神秘而深深地帶點巫氣:跟我回去,蘇楨和,你跟我回去吧。
三哥拼了命似的甩開她的糾纏,然後舉手狠狠打了她一個趔趄,緊接著又是一陣暴雨般頻密而暴烈的拳打腳踢,似乎,在他面前的已不是他曾經傾心愛過的女人,而是一條長滿了毒瘡的喪家犬。
婕生看的心驚膽顫,她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溫文爾雅,白馬王子一般優雅高貴的男人。
別打了。婕生連忙過去拉開他:你想打死她嗎?打死了還要坐牢!
你走吧。婕生轉身對嬋娟說道:難道你還不死心嗎?快走!
「蘇楨和」,嬋娟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每次她都會耐心地等待到他發洩至淋漓盡致,皮肉之痛讓她流下淚來,但她飛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語氣甜蜜而溫柔地問:現在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了嗎?
三哥再次被嬋娟帶走了。
婕生在家裡大病一場。沈幽來看她,發現她的臉都瘦了一圈,憔悴的可憐,她沉默著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語言,最後說:婕生,我們只好當他死了。
那不是女人,是個妖孽。沈幽說:婕生,人怎麼爭得過妖孽。
婕生沒回答,眼淚緩緩地落進了枕裡。
妖孽。沈幽覺得自己對嬋娟的這兩字評論很精準。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那樣的女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那樣的男女糾葛,她覺得那已然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糾葛了,而是人與妖孽之間的糾葛。
大約半個月後,沈幽去泡溫泉。因為是星期一下午,人很少,沈幽一眼瞥見池子裡除了她,一個白髮婆婆之外,還有那個「妖孽」也在。
妖孽雙眼空洞地盯著池水發呆,見沈幽到她身邊,愣愣地也沒有打招呼,她似乎天生缺乏與同性相處的習慣和技巧。
沈幽打量著她,見她全身白膩的像塊羊脂玉,頭髮鬆鬆地挽起來,插著一枝類似於明清小說裡才出現過的「赤金扁簪」,很奇怪,挺俗氣的東西,插在她的頭上,似乎一下子就變得靈動倜儻了。沈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或許,這女人天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幻力?
有的女人是這樣的,沈幽對著她閒閒地說道:她們要通過和許多不同的男人上床,讓那些男人迷戀自己,以此來證明自己的魅力和存在感,價值感,是不是?
嬋娟一語未發。她最大的本事是常常把自己變成一棵植物,對於任何攻擊,挑釁,指責,她都可以植物似的沉默而安然。
沈幽似乎是被她植物般的淡漠激怒了,有點亂了自己的陣腳,說道:那時候你不是讓三哥走了嗎,走了就走了,對你們倆都好,為什麼最後還是要去纏他,你不把他糾纏死就不甘心是嗎?
我愛他。我不能沒有他。嬋娟淡淡地回答道:他也愛我。他也根本就不能沒有我。
沈幽一下子被擊退了好幾千里。因為她知道,嬋娟說的,很不幸都是事實。
那你知道你的所作所為讓他有多受傷嗎?他向來是個有精神潔癖的人。你的那些作為,和婊子有什麼區別?
嬋娟無言。沉默了半晌,說:我不是婊子。
對,婊子要錢,你不要錢。沈幽譏諷地回答道。
嬋娟就不再理睬她了,鴕鳥一樣把臉埋進水裡獨自一人憋氣玩。
看著嬋娟自得其樂,沈幽很有挫敗感,她想,此妖孽油鹽不進,真是個異類。
沈幽打算走開了,去另一角落泡。
我媽媽,沈幽忽的聽見嬋娟的聲音在背後說:你知道嗎,我媽媽長的很漂亮,是那種顛倒眾生的美。
沈幽想,我沒興趣聽你媽媽的故事。
我媽媽在我15歲的時候跳樓死了。嬋娟把手覆蓋在水面上,臉上是滿滿的晶瑩的水珠,像一株水靈靈的植物,植物平靜地敘述道:我爸是個禽獸,那時候他和他公司總裁的女兒勾搭上了,要和我媽離婚,我媽不肯,他就設計把我媽媽灌醉,和一個小白臉關在同一個房間裡,拍了照,我媽清醒之後知道自己被他誣陷,覺得非常屈辱,就跳了樓。
媽之前來學校找我,對我說,她是清白的,結婚17年來,喜歡她的和她喜歡的男人,那真是不計其數,可是,她都以自己是有夫之婦而克制著自己的感情。但是最後,還是被一個禽獸男人設計了,玷污了清白之身。她對我說:嬋娟,你以後千萬不要和媽媽一樣,只要你喜歡的男人,你就去愛吧,你可以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上床,像媽媽一樣貞烈的,最後又是什麼樣的結局?
從那以後,我一看到漂亮男人,我猜想媽媽大概也喜歡這樣的類型吧,我就無法控制我自己……很多時候,我覺得媽媽的血還是流在我的血管裡……睡幾個男人怎麼啦?我常常聽見媽媽這麼說,也許你不會明白,每次我和那些男人上床之後,我都有一種滿足感,我覺得自己是在替媽媽向這個世界討回公道。
沈幽無語。過了一會才說道:一碼歸一碼,冤有頭債有主,你要討回公道的或許是這個世界,但其中不包括我三哥。
我知道。嬋娟的睫毛顫動著,然後有一點感傷的光浮了上來:他說過,我是一個病人。
當他冷靜理智的時候,他說我是病人;當他憤怒狂暴的時候,他就把我往死裡打;說到這裡,嬋娟的臉上忽然換了一種愛嬌甜美的表情:其實他也是個病人。
泡完溫泉附帶有按摩服務,沈幽躺在按摩床上,瞥見嬋娟脫下浴巾,背後是滿滿的狼籍的傷痕,青紫不一,可見是新傷間舊傷。
沈幽有點慘然。為嬋娟,更為三哥。
嬋娟不讓人按摩她的身體,只讓她們替她按摩腳。
我沒法子正常姿勢躺著,她抱歉似的對沈幽說:背後疼的厲害。
三哥是沈幽這輩子見過的最高貴,最溫和,最純淨,最優雅的男人,她沒想過他居然會打女人,而且還打成那樣,他還下得了那樣的狠手。不過,他似乎從來都不打嬋娟的臉以及要害部位。
那還怎麼睡覺啊?沈幽咕嚕了一句。
怎麼睡覺?嬋娟睜著黑眼珠定定地看著她,忽然很孩子氣地嫣然一笑:我都是趴在他身上睡的。
沈幽很慶幸自己不是婕生,否則,她聽了這話真要吐血而亡了。
這兩人確實都有病。別人是喜歡集郵,這女人是熱衷於收集各類美男,然後不停地和他們睡覺;男人是在暴怒時把女人往死裡打,打完了又心甘情願做她的人肉睡墊。婕生專情,忠實,乾淨,只和三哥一個男人睡覺,但是最後怎麼樣,三哥照樣不愛她,照樣只愛蝴蝶一樣在各個美男之間穿梭的嬋娟。
或者,三哥也愛過婕生。沈幽想,只不過那種感情是不一樣的。現在她很清晰地看到了這兩者之間的差異。三哥和婕生的感情,大概最終可以成為一對夫妻,相敬如賓,到底意難平的那種;而三哥和嬋娟呢,他們是戀人,上天入地浴火重生,誰都拆不開的另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