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猛地從床上起身。
外間,已是昏暗了天色。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終是停了下來。
她揉了揉自己的頭,怔愣中突想起什麼。
「王媽——」她對著那緊閉的門扉大喊了聲。
房間,是靜謐到彷彿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到似的寂靜。棗紅的窗簾罅隙間,那通明的白雪盈著明晃晃的亮光散進來。似乎是比府中的汽油路燈還要明亮的存在。
冥冥中只有房間牆壁上的掛鐘聲響。一下一下地傳來,蕩滌著清冷的溫度。
她揩了一把臉上粘膩的濕汗,剛想再喚了王媽進來,門外卻突傳出一陣小孩兒啼哭的聲響。
正怔愣間,那門卻被打開了。王媽喜盈盈地從外面進來,讓隨侍的下人忙為杜若倒茶布飯。
「夫人,您可醒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真是嚇死我們了!」王媽走上前說了一句,然後惶恐的臉色柔和了下來,「夫人您瞧,這小少爺與小小姐多麼可愛!」她說著逗弄了手中的嬰兒。身後的穩婆也是一臉笑容的,將懷中的孩子抱與杜若看。
杜若一怔,似乎是突然明白了過來,本是惆悵的臉上立馬騰出了溫柔的母愛。
「我的孩子……」她有些激動地說,然後伸手接過了其中一個孩子,抱在懷中深深地看著。
那小傢伙的眉眼還沒長開,一張小臉是皺巴巴的紅色,倒是像只小猴子。
「怎麼這樣醜?!」她有些失望,微蹙了眉頭。
「夫人您有所不知,這小孩子剛出生都長這樣。待到再大些,便是一個個漂亮的乖娃娃了!」穩婆說了句,然後又將懷中的另一個孩子放在杜若身旁。
「夫人,您真是命好。一下就生出了這樣乖巧的雙生胎,讓人好生羨慕!」穩婆說道,然後與身旁的王媽對視笑了。
杜若聽到穩婆這樣說,心中也是有無數溫情,不斷地橫衝直撞的。像是凝在一起的方糖,甜滋滋的,儘是喜樂的味道。
一旁,幾個忙碌的下人正在備飯。一個下人端了煮好的雞蛋過來,請杜若吃下。
「放著吧。」她看了那下人一眼,並沒有伸手去接。然後低下頭來,接著逗弄起身旁的兩個嬰孩來。
他們,都是她的孩子啊。被小褥子包裹著,露出一雙紅撲撲的小手,煞是可愛。
她從未想過,方生下的孩子,是這樣的小。小小的臉,小小的手。仿若這個早就被認知的世界,突然就因為兩個猝然而來的小孩子,而變得愈發可愛起來。
看著看著,不覺就更加喜歡上了。對著兩個像小蟲子似的孩子,竟是掬起一個溫婉的笑容來。
「夫人,我們幫你照看小少爺與小小姐,您先吃些飯食吧!」王媽笑著對杜若說,一臉溫和。
身旁躬身而立的穩婆也勸慰道:「是啊,夫人。您現在身體還太虛弱,不吃些飯食的話,恐怕身體受不住。您先吃些雞蛋墊墊底,那邊是剛熬好的小米粥,一會兒稍涼些便可用了。」
杜若聽面前的人這樣說,心中也是一陣暖流劃過。不知不覺中,似乎也感到自己是有些餓了,便讓下人為自己布了飯食。一邊吃著,還不忘看著兩個躺在床上的小孩子。
「夫人,您這個樣子,自己倒像個小孩子了!」王媽捂著嘴一陣笑,身旁的穩婆也是跟著同樂。
杜若聽到二人看著自己偷笑,臉不自主地一陣通紅。於是便埋了頭,認真地吃起飯來。
這時,門外卻聽得一個下人來報,說是家庭醫生一會兒要來問診。杜若有些不明就裡,便問了王媽緣由。
原來,杜若生孩子的時候身子太過虛弱,又暈過去那麼長的時間。王媽怕出了什麼岔子,便喚了家庭醫生過來。這會兒,該是醒來後的複診了。
杜若點點頭表示自己理解,笑了笑便不再問了。
這時,床上的一個小孩子突然哭了出來。她想也沒想地便衝到小孩子身邊,抱起他慢慢地哄。
「他怎麼哭了?」杜若不明白地問,臉上是擔憂的神色。
穩婆看了那孩子的動靜,料想到了什麼。解開包裹他的褥子一看,只見那褥子上一片濕漉漉的痕跡。
「小少爺小解了!」穩婆突然地笑了,杜若在身旁,也被這樣的情形逗得一樂。
穩婆幫著小孩子換了乾淨的尿布,方換完,王媽便在旁邊開起了玩笑。
「從前少爺小的時候,也是小少爺這般模樣,那時候少爺總是鬧人。二太太不知有多操心呢!」她說著頓了頓,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指著兩個小孩兒說道:「夫人您瞧,這小少爺小小姐的眉眼多像少爺,簡直一模一樣……」
她聽了王媽的話突然愣在那裡。心中被方才喜悅蒙蔽住的擔憂,不覺得,又重新騰了出來。
「報紙呢?今日的報紙呢?!」她突然說,一顆心是砰砰直跳的。
床上的兩個小孩子似乎聽到了母親的動靜,一個個被緊張的氣氛感染得都哇哇大哭起來。
一時間,本是充滿歡聲笑語的房間,便被一層突如其來的陰霾給生生攔截了。
她見面前二人的神色有些慌亂,心中騰出的不安被無限擴大了,只是睜大了眼睛,腦中一片混亂。
她本就天天關注於濟遠二軍的戰爭,知道新年前後便是決戰的時機。平日中總是拿了報紙來看,並不見王媽似現在這樣。
她看著面前的兩人,似乎想從她們二人臉上看出什麼。
那床上的二個小孩子兀自地哭著。哇哇的哭聲,散在這個有些落寞的下著白雪的黃昏,無邊的蕭索,頓時地橫生了。
「夫人,我們……我們贏了!」王媽說了句,然後對著杜若一笑。她本以為杜若會高興,可一眼望去,卻見杜若竟是怔在了那裡。
「我們……贏了?」她默默地說,嘴角咧出一個苦澀的弧度。然後望了王媽,說出一句話來,「將今日的報紙拿來!」
正在這時,本是關閉的房門卻被一股大力給撞開了。房間中的人都回頭望去,卻見裴詠竹滿臉落魄地闖進來。一看到杜若,竟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嫂子……嫂子……」
杜若一見裴詠竹這般模樣,心下已知不好,連忙問道:「詠竹,是澤塵出了什麼事情嗎?」她緊張地問,一顆心是砰砰直跳的。
裴詠竹沒有說話,只是伏在沙發上嗚嗚地哭。另一邊,床上的兩個小孩子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哭得更甚了。
一時間,整個偌大的房間只是存著悲傷的氣息的,漾在這樣一個讓人心力交瘁的時刻,只是無來由的一陣黯然神傷。
「王媽,你想把孩子抱走……」杜若默默地說了句,然後慢慢挪到裴詠竹身旁。
王媽見到事情不對,雖然擔憂,可是還是隨著穩婆識趣地退下了。
房門方一合上,便見裴詠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瞧著杜若。
「嫂子,出事了……」她淡淡的話語,可是聽在杜若耳中,卻是當頭一棒的。
「什麼出事,你說清楚!」她握住裴詠竹的胳膊,大聲地問。
因為方生過孩子的關係,她的身子極虛,這一激動,不覺讓她一陣暈眩。
裴詠竹望著杜若,一張臉上存著痛苦的表情,但還是慢慢地說出一句話來。
「嫂子,哥哥沒事。我們……我們贏了!」她說,激動的語氣,可是聽在杜若耳中卻分明只是一陣蒼涼。只是,這終歸讓她對於裴澤塵的關心,放下了深深的一層。
她歎出一口氣來,剛想再問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嚇得呆掉。
「詠竹,是不是培雲……」她沒有說下去,只是驚恐地望著她的眼。
裴詠竹沒有立即說話,遍佈淚痕的臉上,只是靜靜地抽搐著。
外間,那呼嘯地風聲正大力地撞著西洋的雕花窗。光光的聲響,在這個無邊落寞的時刻,滾滾而來。像是心中騰出的悲哀,一點一點的,似乎要讓這即將到來的夜色,沾染上一片無望的黑。
矮几上,那還未涼透的小米粥依舊冒著暖暖的熱氣。白色的水霧繚繞著,氤氳出一幅虛無縹緲的未來。
「告訴我……告訴我培雲怎麼樣了!」她顫抖的聲音,是帶了清淺的波動的。然後用力地握了裴詠竹的肩膀,一陣猛烈的搖晃。
淚,不覺得從眼角慢慢地滑落,伴著裴詠竹有些哽咽的話語,幽幽地傳來。
「培雲……培雲他死了……」
……
耳畔,似乎有徐徐的風聲傳來。那是春季滿山遍野的徐徐微風,夾雜著開得爛漫的迎春,沾染著青春靚麗的色澤。
「我都快走了,以後你想叫人抱,都沒人理你!」宋培雲沒好氣地說,但是臉上卻爬滿了得意之色。那時,他們只是溫軟的少年。有著不可多得的稜角,張揚著,像是這個季節的清風。
她的手中,是他為自己捉的蝴蝶。好看而亮麗的顏色,像是一個個接連不休的絢爛而盲目的夢。
郊外的山風吹得彼此的衣襟互相交纏重疊。陣陣清風,夾雜著青草與野花的清香,在這下午的山野橫衝直撞。撞入彼此的心扉。
……
「杜若,你總對我如此狠心!」他站在她的眼前,看著她的時候眼中透著悲傷。
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個有著兩顆小小虎牙的少年。他站在那兒,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宋杜若,我可沒有什麼姐姐!我不知道你被裴澤塵灌了什麼迷藥,只是一味地偏袒他。可是我愛你是我的事,這和你沒有關係!」他憤憤地說,然後有些生氣地將自己埋在身後的沙發中。
昏暗的燈火照在他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像是長過了一個世紀。而他,卻在這個世紀中,蜿蜒成了最孤獨的顏色。
……
「給我一個吻吧,就當做是欠我的……」他說著,然後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呼吸頓時的緊致起來。本想推開他的無理,可就在這時,他的眼淚卻順著臉頰蜿蜒地流了下來。
是冰涼的淚,帶著深邃到極致的溫度。連帶著他唇上傳出的悲傷,竟像是蜻蜓點水般地融入了她的心裡。
她微微地一怔,只感到他的擁抱隨之而來了。
「杜若,我終究還是放開了你……」他在她的耳畔輕輕地說,然後再不看她的面容,轉身大步地開了房門,跑了出去。
只留下她,怔怔地站著那裡。落下繁華簇錦的年代中,最璀璨的疼痛。
……
「我抱你上去吧。」在平青鎮的後山,他對她這樣說。語氣中盛著的,依舊是如水的柔情。
兩個不能相愛的人,總是令人心力憔悴的無望……
她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哭了出來。在這郊外的遠山,那彼此的淚被無情的風一吹,便散了。而他們的故事,卻永遠埋在了這個黑夜。一望無垠。
遠處,那層疊的山巒依舊連綿不絕。起伏著,像是婉轉而朝氣蓬勃的生命。即使被再大的陰霾覆蓋,也可以窺視到曾經堅忍不拔的心。
他抱著她就這樣走在寂靜的山道上。四周是一片荒涼的寂寥。安靜的世界中,彷彿只剩了他們二人。聆聽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原來,這便是最初的原點,最初的幸福。
也許,這就夠了。是啊,這就夠了。
……
眼前,驀地掠過宋培雲的身影。他還是那個初時的少年,穿著寬敞的褂衫,站在風中對她猝然的笑。他的兩顆小小的虎牙,是可愛而潔白的形狀,沾染著那年那月的時光,一同融進了最初的夢。
黑夜,終是悄無聲息地來臨了,在這個由悲劇促成的新時期。一切,彷彿都是回不去的過往。是啊,回不去。沒有未來的未來,終是要將這一絲絲的回憶,泯滅在這來時的生。
她的眼前一黑,再也不能自主地暈了過去。
空氣裡,只是一片悲慟的靜謐。只聽得眼淚簌簌地落地,化為了塵泥。
這一世,那個曾經愛過自己的少年,終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