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崔天松的案子圓滿解決的緣故,劉氏沒有住得太久便回了平青鎮的崔府。
她走得那天杜若去火車站送她。她提著不大的行李箱跟著胡福站在火車站的站台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個個行色匆匆。劉氏走在他們的前面。她還穿著她一貫的斜襟襖裙。一成不變的,維護著她心中的守則與規矩。這,是舊式女子的悲哀的。
崔天松與李佩君因為這件事的緣故重歸於好。這是完滿的結局。劉氏很滿意。一旁拚命地催著他們結婚,一面又交代他們趕緊讓她抱孫子的事宜。彷彿,那孩子並不是經過十月懷胎,而是一蹴而就便成的。
崔天柏被劉氏擁在懷裡告別。因為劉氏堅持要乘火車的緣故,實際上送她的人只有胡福而已。
他們站在站台上看著劉氏邁著她的三寸金蓮上了那簇新的火車。火車嗚嗚地發著尖利的呼鳴。就像是發了猛的野獸。劉氏在上車的一瞬間側過臉來,她看著杜若,有些欲言又止。
身旁的行人絡繹不絕。像是騰起的無邊的潮,似乎看不到盡頭一般。黑壓壓的,只是一片。那火車頭上騰起的大多的煙像是煮開的水蒸氣,冒在蔚藍的無際的天。似是擋住了明媚的日光一樣。咕嘟咕嘟地,只是兀自地冒著水汽。
她提了箱子跟在劉氏的身後進了頭等包廂,早有胡福接過了行李對她道謝。劉氏拉著她說話,眼中儘是擔憂。
「杜若,你與天松的關係……」她頓了神色,「你,畢竟曾是她的四娘。雖然有名無實。」她說得隱晦,但是杜若還是體會到了她的擔憂。她面上一紅,極力辯解。
「大奶奶,您誤會了,大少爺收留我只是出於好心,他讓我上學,學習新式知識,我是感激不盡的。」她的心莫名地跳得極快。像是被人道出了心事,只覺得滿眼儘是一片羞愧之色。
「沒有就好。」劉氏默默地說著,望了車窗下正站在那兒看著她們的崔天松與李佩君。般配的男子與女子,就是完美的一雙璧人。「沒有就好,有些東西,得到了,不如永遠得不到,你該知道這個理兒。」她說著,望著杜若,嘴角抿起一個防備的弧度。
送走了劉氏已是下午的光景。李佩君相攜著崔天松一同去遊玩了。杜若帶著崔天柏回家。
小楊開著車慢慢地駛在公路上。夏末的風,有些涼爽地吹在人的身上,倒是舒爽的緊。
街邊的人很多。因為是週末的關係,百貨公司要延長到很晚才會下班。崔天柏吵著要逛百貨公司。杜若無奈,便帶著崔天柏進去,買了小孩子時下最流行的外國玩意兒。
回到家的時候正值崔公館開飯。崔天松兀自坐在飯桌前翻閱著最近的報紙。潘媽在一旁忙著布菜。南方的小菜,是有些清淡的吃食。
崔天松見到杜若領著崔天柏進門,抬了眼,微微笑了。然後繼續去看手上的報紙。
潘媽見到二人回來。拉了他們洗手吃飯。
因為畢竟是經歷過牢獄生活,崔天松比原來明顯地消瘦了。他扒著碗中的飯食,不時抬起頭望了杜若與崔天柏。也不說話。
她知道他的心中也是不好受的。雖說有李佩君的父親出面幫助他逃過了這次的難關,可是在那樣的不白之冤影響下,崔氏企業明顯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與其合作的公司,也大多數與崔氏劃清了界限。以至於崔氏受損嚴重,財政方面也已到了入不敷出,彈盡糧絕的地步。
他的心裡苦痛。她也不好過問,只能一味地默默注視著,盼望著有一天這樣的難關倏然過去。
吃罷飯收拾完碗筷,杜若一個人在飯廳中擦桌子。窗外大輪的月亮已經上來,銀輝似的光,透過大大的玻璃與房中的燈火交相輝映。
客廳中的留聲機裡在放著最新的唱片。悠揚的女聲伴著黑夜幽幽吟唱,婉轉而動聽。
餐桌上還放著崔天松看過的報紙。第二版上印著的是關於民族企業崔氏酒釀公司已瀕臨破產的報道。她細細地讀著報上所寫的每個字,突然很能明白崔天松如今的心境。
那本就是他的家族產業。他的家族,甚至包括平青鎮上的許多人物,也都是靠著崔氏過活的。如今公司碰到了這樣前所未有的危機,他的心中,想必也是極不好受的。
驀地眼前就浮現出他的眉眼。一筆一劃的,是那樣的清晰。只是那完滿的輪廓始終被一層無法言喻的悲傷包裹著,讓人終究看不透。
她暗暗地歎了一口氣出來,心中好似有大石頭壓著,喘不過氣的難過。心裡極是擔心那個近在咫尺的人。她想知道,他是否該有勇氣,面對著即將到來的一切。或許,她其實是不太明白的,這其中的利益關係。畢竟,女人擔心的,只是她關注的那個人。而那個人承受的悲哀與壓力,縱是她經歷了他的一切她也是無法理解。男人與女人,本就是不同的個體,即使曾經彼此相惜,彼此珍視。可各自領域中出現的種種不安,理性與感性。即使交融,也不可能,最終統一而論。
她隨手拿起那幾張報紙整理。翻過面的時候突然發現報紙的頭條上印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一身的戎裝,頎長的身子站在大帥府前。身後,是一列站得筆直的衛戍。一個個地,站得如同雕塑。她仔細瞅著照片上的人,只覺得他微皺的眉宇中儘是疏離的神色。驀地,突地想起那日他送她上學的場景。那個時候,他站在日光下看她,眼中,儘是一片好似歡快的溫柔。他其實是個俊朗的人的,只是因了冷漠的緣由讓人心生畏懼,不敢靠近。
她仔細看了照片下附註的新聞,才知道,他因為崔天松的事情而得罪了外國政府。雖然那個被關押的洋人是被同伴所害,但畢竟洋人死在了濟軍的地界,他亦是脫不了任何關係。
突想起那日他對著李總長說著的話語。
「這是出自濟軍地界的事。雖然外國政府不能輕易得罪,可是事出有因,也不能顧及到這麼多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胸有成竹的。連帶著難以言說的無奈。也許,外國政府近來干涉中國內政已到了掣肘濟軍勢力的地步。這件事情,似乎不只是為了區區一個崔天松的。中國人畏懼洋人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他做這個決定的同時,也許只是單純地為了煞煞外國政府的士氣。
這般想著,不覺得有些感同身受的觸覺。中華是幾萬萬同胞的泱泱大國,竟會被那些個小國家壓制的停滯不前。這,是種大大的悲哀的。
正想著什麼,二樓通向一摟的木質樓梯地板突地迸射出了一陣細小的腳步聲,像是輕輕吟念的咒文,讓人發狂似的迷戀或是沉溺於此。
她轉過頭來,正看到崔天松穿著寬大的睡袍從樓上下來,腳上趿著一雙膠質的拖鞋。看到杜若,他兀自愣了愣。
「怎麼還不睡?」他說著走到杜若身邊,拿起那攤被放置在桌面上的報紙,轉身便走。
「早些睡吧,這天已經不早了。」他說著望了一眼客廳牆角矮几上擺放的那個大大的銅製座鐘。鍾上的指針正好指到九。「鐺鐺鐺……」一陣沉悶的報時聲倏地響起,在這個略顯沉寂的客廳,只餘下留聲機中的女聲與座鐘的聲響。些許詭譎。
「大少爺——」杜若從背後叫住崔天松,有些欲言又止。
「大少爺,崔家……崔家……真的要完了嗎?」她的眼中盛著悲慟,就連看著崔天松的眼睛裡也現出這種神色來。
崔天松怔了怔,慢悠悠地回過身來。
「哦。」他說著,然後握緊了手中的報紙。「這崔家偌大的家業,將要敗在我的手裡。」他說得雲淡風輕,可是手中被他緊緊握住的報紙卻因為受力而現出一道道漆黑的溝痕來。
「可是你不必擔心的,即使崔氏敗落了,你也應該不會受到牽連。」他說著神色黯了下來,「我已經托付了新興女子大學的朋友,他們會照顧你的。」
「大少爺,我不是這個意思。」杜若說著,往前走邁了一步,「大奶奶他們不能沒有崔氏,這祖宗的產業,決不能敗落的!」她的臉上現出一絲悲哀的神色,看著崔天松,悻悻地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會相信崔氏就這般沒落了,它曾經是平青鎮的期望,亦是輝煌的。大少爺,您應該信您自己,應當有這必勝的決心!」
崔天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她也許早不是自己原先認識的那個女子了吧。這樣的女子,堅韌的就像是一棵草,佇立在風雨交加,似乎永沒有倒下的認知。
「我知道。」他只說了句,可是看著杜若的眼睛卻透出了異樣的神色。就像是大雨傾盆後的雨過初霽,竟是化成了謎樣的虹。
然後他轉身,再沒有留戀地消失在了這樣一個墨樣的黑夜。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一如既往的,只是如潮般向前奔湧不休。似乎是沒有什麼目的,卻又有一定目的地向前。
李佩君還是時不常地來往於崔公館。似乎,經歷了那一次事後,她與崔天松的關係倒是更上了一層樓。不過對於崔天松這般「滴水之恩便湧泉相報」的人來說,對待李佩君的好,也只有她自己才會心知肚明。
杜若還是一樣的每天做著自己的必修課。偶爾有劉氏從平青鎮寄來的小樣書信,清秀的字跡娓娓地道來些什麼閒話與家常故事,倒是讓人貼心與感動。更令人高興的是,劉氏信中會時常提到宋家的一切,還有宋培雲拍過的電報內容。都是何等貼心地縈繞在她的每一天與每一秒,組成的一簇簇回憶,像是一個大大的天堂樂園一般,讓人沉溺與歡喜。
不過好在,比起這個來,更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崔天松已經開始著手崔氏企業東山再起的事宜。雖然,這裡面的艱辛已經不得而知。重重艱險與磨難,是考驗這個男人的根本之所在。就好比若想得到公主的愛便要披荊斬棘一般。只是,崔氏遭受這一次的打擊,損失過於慘重,雖然崔天松有力挽狂瀾之心,可是卻沒有妙手回春之力。崔氏企業,只餘下一個重重的空殼,縱有金碧輝煌的外表。但內在,卻好似被蛀空的大樹。枝繁葉茂下的空洞與悲哀。
人生,是何其的不順或者是什麼。行走的每一步,都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以完成接下來的使命。未來,就在前方的一剎那間變幻不定。明明,是一眼便能夠望到的未來,卻在長滿荊棘的岔路上充滿著諸多變數。這,便是不由自主的人生。何其不耐,卻無法避免的人生。牽強而又有諸多的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