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濛的雨中,嫣兒如一朵嬌弱的花,怎麼禁得起?
我心中心疼,卻終硬下心腸道:「我看她能跪多久?」
我拿了一本書,慢慢地翻著,小蝶不時地出去探望,但嫣兒十分堅決。
「娘娘,公主的身子禁不起啊……」小蝶心疼地說。
我放下書,剛要出去,突然一聲驚呼:「公主暈倒了……」
擦試著她身上的雨水,我憐愛地撫著她蒼白臉喃喃地說:「傻孩子,你這是何苦?」
我命輕塵熬了一碗薑湯來,輕塵在扶嫣兒的時候眉頭一皺,忽然謹慎地把脈。
我擔心地問:「嫣兒怎麼了?」
輕塵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十分尷尬,他示意我清退下人。
待所有人下去後,他才低聲說:「公主有身孕了!」
什麼?我幾乎暈倒,顫聲道:「你可診清楚了?」
輕塵皺眉道:「臣行醫三十餘年,喜脈是絕計不可能診錯的。」
我頹然跌坐在貴妃榻上,一時間五內如焚。
這個孩子,自然不能要。
但是,可要如何處置才好。
因為嫣兒我第一次夜不成眠,然而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宮人傳說琳琅公主求見。
不到一個月,她又進宮來做什麼?
我本欲不見,她卻已經大步進來,滿身珠寶琳琅,倒真陪這個名字。
「母后,」她撒嬌道,「我要和駙馬仳離!」
「你瘋了!身為女子便應該安靜貞淑,相夫教子,你新婚一月便要仳離,卻是為何?」
嬗兒不滿地說:「身為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是堂堂公主,難道就不能和駙馬仳離,尋找我自己愛的人嗎?」
我怒極,再加上嫣兒的事,一時焦躁,控制不住揚手給了她一掌:「胡鬧,婚姻大事豈容你兒戲?母后絕不容許你仳離。」
嬗兒捂著臉,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眼中含滿了淚水:「母后,陳廷俊他不過是一介武夫,他會踢馬球嗎?他會吹玉笙嗎?他會磨眉黛嗎?他會畫美人嗎?他會為我寫詩嗎?他會在我的窗下唱歌嗎?他不會,他只會舞刀弄劍!」
我冷冷地看著她,不接她的話:「新婚之夜,你便把夫君趕出公主府,你以為我不知道?後來一直不點燈召見,是也不是?」
嬗兒一怔:「母后你都知道我們不和,何不成全女兒?」
我怒氣沖沖地一拍桌子:「你給我走,我不想看到你。」
簾帷一動,嬗兒怒氣沖沖地離去,自此後,她很長時候不進宮請安。
不但如此,聽聞她還蓄養了情人,放起了放縱的生活,這一點,深肖她的父親。
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命小蝶去公主府傳口諭,叫她晉見,我這美貌驕縱的女兒卻推總說身體不適,或者家事繁忙,無暇進宮。事實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游嬉,或者與情人們喝酒。
與此同時,我的小女兒嫣兒也與我隔閡起來,她堅決不打掉這個孩子。
而且穿起了素衣,吃起了齋,長日深居簡出,過著尼姑一樣的生活。
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她的小腹已經隱現,我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
她的固執正一點一點地動搖著我的決定,難道,真的讓他們在一起?
初冬的清光稀薄透明,帶著絲絲寒意,穿過寢閣內窗扉的湖色雙紗,微生光暈,折出似雲似霧的氤氳氣韻。我坐在窗邊抿著雲鬢,輕輕推開窗扉,頓時有一股清涼入心的冷風竄進,忙將身上羽緞裹緊了緊。眸望向靄靄暮空,天際當中霞影流轉、雲光離合,五彩光線灑在初冬的殘葉上,染出片片絢爛之色。以袖障目時,臂上織金廣袖正迎著晚霞,折出輕薄明麗的光芒。
「娘娘,駙馬求見!」一陳涼風撲面,錦繡的簾帷掀開,小蝶輕聲道。
我頭痛地撫額,因為最近嬗兒喜歡上了朝中兵部尚書之子蘇定方,而這個蘇定方已經有了妻妾,料想陳廷俊必是為此事而來。
而這個蘇定方雖然是武將之子,卻從小喜文厭武,因此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又生得風流俊俏,將我那個女兒迷得神魂顛倒,早已忘記了自己是有家室的人。
蘇合香淡淡散在室內,模糊了我的容顏,看著激動陳詞的陳廷俊,我忽然開口:「駙馬,既然公主如此負於你,不如你們仳離,你另擇佳婦,如何?」
滔滔不絕的陳廷俊猛然一僵:「母后,兒臣愛公主,不願和她仳離……」
我想,他更愛的恐怕是附馬的頭銜。
「自古清官難斷家事,公主雖是我女兒,奈何已經成家,本宮也管不了她。本宮會盡力勸她,但不保證結果。不過駙馬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忍,二是離。駙馬想好後再來回復本宮吧。」我累極,無力地說道。
陳廷俊眼眸中有不甘的神色和羞憤之色閃過,隨即離開。
我卻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不管,而造成了溫淵的有機可趁。
近年關的時候,陳廷俊告發蘇定方偷賣軍械,溫淵領旨搜查,不料卻在蘇家發掘出了兩隻綵衣木偶,偶人胸口塗滿了狗血,一隻上面寫著「項天子澹台謹」,另一隻上面寫著「安陵王澹台穎」,字跡是蘇定方親筆。
蘇定方大呼冤枉,但無濟於事。
倒賣軍械加下詛咒帝王,是誅九族的大罪。
本來澹台謹便厭惡嬗兒數次到皇宮吵著要仳離之事,更因她是親女而沒有處置她與蘇定方一事,萬料不到這蘇定方又犯了他的大忌,一時間,怒火中燒,下詔誅其九族。
一時間,朝野震動。
我萬料不到陳廷俊為了報復,竟出此下策,正煩惱之際,卻聽到蘭芷道:「琳琅公主求見。」
我煩躁地道:「不見不見!」
忽然間,深紫色的門帷一動,流蘇像水波一樣翻湧起來,一個穿著緋霞色薄絹印花長裙、梳著高髻的女子,大步闖進我的寢殿。
「母后!母后!」她氣急敗壞地伏在我膝上,涕淚俱下,「你怎麼也變得和父皇一樣無情?母后,你救救孩兒吧……」
「起來!」我厲聲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還有臉上我這兒哭!」
琳琅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將鼻涕眼淚都揉在我墨綠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蘇定方罷,父皇想誅殺他們家九族……」
「罪不當誅,皇上就會族滅他了嗎?」我一把將琳琅公主推在地下,「我問你,陳廷俊奏章中所說你大開夜宴,形容放浪的事,是不是真的?」
琳琅公主抬起那張嬌美的滿是淚痕的臉,事態如此緊張,琳琅公主卻仍然能夠仔細地畫著剛剛時髦起來的滿是水點的「啼妝」,梳著形狀逼真、工藝複雜的「黃雀髻」。
身上那件名貴的長沙薄絹印花裙,幾乎是透明的,緊裹在身上。透明絹衣裡穿著極低的束胸,半個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妝和平素的風流,可想而知。
看來,陳廷俊奏章中所說,十有八九為真。
我不禁絕望,揮手讓小蝶和侍女們退出。耳邊卻聽得琳琅公主嬌滴滴地泣道:「母后,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怒道,「你說,你是不是真的和蘇定方私通?有沒有此事?」
琳琅公主垂下了頭,半晌才道:「你給我挑的那個女婿,不解半點風情。我早想與他離婚,你又不許……」
我咬牙恨道,「嬗兒啊,那是你自己挑的。再者,就算你真愛蘇定方,你離了婚,那風流成性的蘇定方就肯娶你嗎?他比你小,會娶你做妻子?他內寵甚多,家裡除了十幾個妻妾外,還有不少寵婢、孌童,你堂堂的金枝玉葉,就甘為人妾?」
我長歎一聲,心疼地說:「你啊你!私通事小,你怎麼能和蘇定方一起詛咒你父皇?還設了巫盅?」
「父皇年紀大了之後,格外跋扈,對兒女、親戚都十分凶狠,簡直像是仇人。」琳琅公主撇著嘴說,「父皇現在疼的是年輕美貌的宮妃,是溫家的孩子。母后,不是我放肆,聽說,最近淑華殿的供給、禮數越來越不周到,再不採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皇兄的性命都難保全!」
我扶著椅背,搖搖欲墜,勉強說道:「嬗兒!你怎麼能這樣恨你父皇?」
「不是我恨他。」琳琅公主淒然說道,「其實巫盅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聽說,父皇就因為溫淵參說此事我有參於,說蘇定方在北軍盜用的一千九百萬錢,有一千萬用於給我購買海上來的奇珍異寶。蘇定方在埋設的血污偶人,是由我親手縫製的,還說定方答應我,等皇上橫死之後,他一定會迎娶我,白頭偕老。母后,這些無中生有的事,他竟真的相信,這樣的父親,是多麼可怕……」
殿外,一陣大風吹過,將幾片殿瓦掀了下來,在宮院中發出碎裂的脆響。
這些惹事生非的兒女啊,我聽著殿外隆隆的雷聲,覺得萬種煩惱憂慮,如麻絲亂葛一般纏繞在我心上,令我絕望痛苦。
我為什麼不在紅顏未老、君恩正隆時死去呢?這樣我便不會如此痛苦。
「母后,兒臣求你救救蘇定方吧!」嬗兒痛哭失聲地說。
我輕輕地長歎一聲道:「母后盡力吧!」
這時雷聲已住,忽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漆黑的夜被點亮,露出白森森的牙。
我坐上轎攆,向乾儀殿趕去。
不料澹台謹卻拒不見我,並且下詔:此案皇后必須迴避,不得干涉,皇后有任何反對意見,有任何旨意,都必須先經過溫淵,上奏天子。
我想,這應該是他給我留的最後一個面子。
因為任何人,敢膽詛咒他,威脅他的江山,他都絕不饒過。
嬗兒卻不知道,自己這個性命已經岌岌可危,還要冒險為情夫求情。
我私心裡,其實也想讓蘇定方承擔下這個惡果,來保全我的女兒。
看到我毫無收穫地歸來,嬗兒咬唇:「母后,你為什麼不救蘇定方?」
我緩緩地搖頭:「你父皇拒絕了我……」
「母后,你騙我,你不肯救蘇定方,你騙我……」
「孩子,忘記蘇定方吧,好不好?」
琳琅公主瘦削的臉高高仰起,眼中流下淚來:「母后,我愛定方,超過你的想像。在千萬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懂得我的笑聲、歌聲和眼神。從此以後我只有無聲的眼淚了。母親,我活著,和死是一樣的。我親自去見父皇,父皇若不應允,我便和定方一起死!」
看著她拔足離去,我害怕極了,連忙追了出去。
「嬗兒,嬗兒,你回來……」
「琳琅公主求見!」宮人們報道。
「朕不見!」澹台謹怒極,他用劍擊在殿內的蟠龍漆金高柱上,火星四濺。
「琳琅公主闖宮!」宮人們又大聲說道。
我那性格肖似她父皇的女兒,悍然闖宮。
我緊跟在她後面,卻拉不住她。
「琳琅,你別犯糊塗了,觸怒了你父皇,後果不堪設想。」我瞭解澹台謹,氣喘吁吁地拉住她的手說。
嬗兒掙脫了我的手:「母后,兒臣很清醒。今天,有些話,我想面對面和父皇說個明白。」
「讓她進來!」澹台謹厲聲喝道,橫眉怒目地坐回到自己的金床上。
他譏笑著注視著自己的女兒道:「你身為公主,卻圈養面首,還與國賊廝混,朕沒有處罰你便已經是寬容,你有什麼資格來求情?」
「父皇,陳廷俊不是兒臣所愛,他得不到兒臣的愛,便陷害蘇定方,這種小人所為,兒臣怎能嫁於他為妻?」
我大驚失色,只怕嬗兒這話已經觸澹台謹的大忌。
「嬗兒,你吃多酒了,胡言亂語什麼?」我努力地使眼色。
她卻恍若末聞:「兒臣真心喜歡蘇定方何錯之有?父皇為會要聽信奸臣所言而不信兒臣所言?難道一個外人的話比兒臣的話還要值得信嗎?若是如此,父皇與昏君有何分別?」
「父皇這些年不再像從前那樣勤政愛民,一方面窮兵黷武,大建宮室,另一方面又心怯外敵,屢次和親、輸幣。父皇年紀越大,疑心越重,總是猜忌大臣、諸侯、子弟,人心惶惶,天下騷亂。」琳琅仰起頭來,無畏地說道。
「琳琅,住口!」我厲聲喝道。
「讓她講下去!」皇上重重地拍在自己的金床扶手上。
「父皇一輩子想遇神仙,最後一無所得,反而因服丹添了痰疾。父皇一輩子想征服四夷,最後老百姓貧困潦倒,家家都有戰死異域、屍骨不得返鄉的男兒。父皇一輩子想擴大疆界,最後幾支戍邊的大軍都匹馬未還,道路上累死病死的人更是不可勝數,老百姓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父皇!父皇任用的丞相,沒有一個得到善終。父皇,您本來是個雄才大略、胸納百川的君王,現在卻多疑、猜忌、刻薄寡恩、喜用酷吏、嗜血好殺……父皇啊!女兒一直希望您有一天會幡然醒悟,不再像今天這樣讓妻子兒女不敢接近,做出親者痛而仇者快的事情……」
「夠了!」皇上氣得渾身發抖,「既然你要和蘇定方一同死,朕就成全你!」
「皇上!」我驚懼地叫道。
我跪在澹台謹面前,痛楚得不能控制自己:「皇上,她是您的女兒啊……」
「朕沒有這樣的女兒!」澹台謹仍然在咆哮,他一腳將椅子踢翻。
我忽然覺得面前這人如此陌生,但仍然求道:「皇上,虎毒尚不食子。血濃於水,她畢竟是我們的女兒,她還年幼不過一時糊塗,饒了她吧……」
「母后,你不用替兒臣求情,兒臣情願一死!」嬗兒仍在火上澆油。
皇上又掀翻了一個宮女托著的茶盅,拔出腰間的長劍,宮人們全都害怕地向後退去,皇上吼道:「好,朕立刻殺了你!」
我擋在嬗兒面前 ,堅決地說:「皇上,念在我們夫妻十幾年的份上,不要殺嬗兒吧。皇上!你還記得嗎,嬗兒小的時候,你抱著她,對我說,這孩兒真美,笑容這樣明媚,她的笑容裡,似乎永遠都是春天……」
我哽咽著,聲音漸漸嘶啞了,再也說不下去。
「皇上,你現在在氣頭上,如果真想殺她,就請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再下決定,好麼?」
澹台謹呼吸沉重,他看著我,努力忍著怒氣:「來人,將琳琅公主關押入死牢。」
當夜,琳琅公主被掖庭令搜捕,關於刑部大獄。
夜色中,琳琅公主帶著精鐵的鐐銬,向我跪別,輕聲道:「孩兒走了,母親!」
我的心碎了。
驀地,在重閣的紗簾後面,我忽然看見薇夫人的側影,我看見她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洋洋自得,意味深長。
拓兒神情抑鬱,他為姐姐向父親求情,但皇上沒有理睬他,反而冷笑道:「等你作了皇上的那一天,再逆朕的意思也不遲!」
太子只得噤若寒蟬。
事實上,他現在也難以自保,因為溫淵將這起「巫盅案」越查越大,現在滿城風雨,有傳言說,已經發現太子與此案牽連的證據。皇上雖然還沒有明詔剝奪他的權力,但已經很少帶他上朝聽事了。
我別無良策,準備將那個作玉的人押上去送給皇上看。
讓他知道溫家人的真面目。
「小蝶。」我吩咐著,「命人將雕玉的老者提來。」
忠心的小蝶答應著前去了,不一會兒,她從密室裡大叫著跑了回來,驚惶失措地跪地在下,渾身發抖地說道:「皇后,老者不見了!」
「什麼!」我擲下了手中的名貴玉杯,眼睛充滿了血絲,怒道,「在我的宮內,也有奸細嗎?」
祉兒被驚醒了,他雖然只有七歲,卻有著不相襯的成熟和穩重。
他說:「母后,你別急,兒臣雖然不知道你丟了什麼東西,但相信這東西一定是被親近之人所盜。只要嚴審宮裡的宮女和太監,必能查出失竊之物。」
「不錯。」我穩了穩心神,寒聲道:「將淑華殿所有的侍女和太監全捉起來,重重責打,往死裡打。我倒要看看,是誰想斷送我們一家老小的性命!」
淑華殿上下,到處都是慘哭聲。
我做了十多年的皇后,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殘忍過。
小蝶不忍看那些被打得骨斷肉開、滿身鮮血的侍女,她將臉背了過去,偷偷落淚。
「小蝶,你不要同情她們。誰又來同情我呢?我的女兒將要被斬首了,我的兒子將要失去皇位,至於我,我只有一顆破碎成粉末的心。」
拓兒跪在地上,咬牙默不作聲,嫣兒挺起微隆的小腹,看著我說:「母后,你瞧,生在皇家有什麼好,即使親生女兒,也隨時可能性命不保。所以,這個孩兒,我決意要生下來,送到民間去養育。身為天家兒女,除了享受這些毫無樂趣的珠寶和宮殿外,還有什麼意思?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和煩惱。孩子生下來後,若母后還不同意我和王兄的婚事,我便削髮為尼。」
她的平靜裡藏著一種莫大的勇氣,讓我有幾分欽佩。
我不同意,我能不同意嗎?
倘若我早點答應嬗兒仳離,也不會惹出今天的禍端。
我心情沉重,彷彿落索的黃葉一般,無力地摸額:「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吧,母后不管了,從此以後,再也不管了!」
小蝶更加悲傷地嗚咽起來。
殿外傳來慘叫聲;「皇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饒了奴婢罷……」
「打!用力打!問她們是誰放走了雕玉老漢!」我不顧她的乞求,發狠說道。
哭求聲越來越小,最後變得細若游絲,輕不可聞。
「她死了。」掌刑的侍衛探頭看了一下,稟報說。
「拖出去,埋在園子的樹下。」我冷冷地吩咐。
這是被打死的第三名侍女,死掉的這三個侍婢,本來都很受我的寵愛。正因為她們是我的近身侍婢,才受到侍衛的審問和刑訊。
「又死了一個。」小蝶含著眼淚,蹲身下來,為那個正在盛年的侍女整好已經破碎的衣服,又從懷裡取出小梳子來,輕輕為那侍女梳著鬢髮。
死去的侍女躺在地下,眼睛絕望地睜開著,裡面寫滿了不甘心。她相貌秀美,乖巧溫順,今年,她才十五歲。
沒有料到,這個相貌十分甜美的少女,竟然死在了我的手中。就在半年前,我還笑著打趣說,要將她正式許給太子拓,做一名側妃。
侍衛們將她拖了出去。那條淺紫色印花的長裙,一路與地上的深紅氆氌摩擦著,發出「嗤嗤」的輕響,不久後,就遠離我的視線。
蘭芷也微微發抖,生怕下一個就是她,我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她。
站在我身後的小蝶,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下,仰起那張含淚的臉:「娘娘,請您息怒,這些妹妹都是無辜的……娘娘,您饒了她們罷……」
「我饒了她們,誰來饒我?」我淒厲地笑道,「我的女兒也是花朵一樣的女孩,也是我的心頭肉,為什麼沒有人去寬恕她?為什麼?」
我站了起來,在殿內激動地走來走去,向上舉起雙手:「金枝玉葉,天潢貴胄,這些榮耀統統救不了她的性命。皇上將她關在獄中,倘若不找出有力的證據,很可能會死!天哪,這樣的命運,何其悲慘!如果早知道有這一天,我不會生下她,我寧願在襁褓中捏斷她嬌嫩的咽喉,也不願意在今天去面對這樣巨大的人生悲劇!嬗兒,嬗兒,你們再也不能喊我一聲母后了……母后犯了什麼樣的罪過,竟要承擔這麼慘怖可怕的命運?」
拓兒,嫣兒都齊聲痛哭起來,一片愁雲慘淡,祉兒卻悄然離去,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娘娘!」小蝶悲不自禁,忽然間,她在地下挺直了身子,高聲說道,「娘娘,您不必再審訊那些侍女了,那個采玉的老者,是我殺了他,然後埋在桂花樹下!」
「什麼?」我的眼睛因為流淚而變得酸痛,再也看不清東西,我向小蝶面前湊過臉去,迷茫地問道,「什麼?」
「淑華殿裡的奸細,不是別人,是我,小蝶。」她擦乾了眼淚,大聲回答。
所有人都震驚了,尤其是嫣兒和拓兒,因為他們幾乎是小蝶一手帶大的,小蝶對他們的疼愛不下於我。
「是你?」我再次茫然地重複著,「是你?是我當作親姐姐一樣的小蝶?是我最忠心的小蝶?」
「是我。」小蝶聲音顫抖地說道,「是你當作親姐姐一樣的小蝶,是你最忠心的小蝶。娘娘,從今天起,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衝上前去,抓住她的衣領,拚命地搖撼著,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小蝶平靜地推開了我:「皇后,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年齡?」
「你?」我疑惑:「這與你的叛逆行為有什麼相干?」
「小蝶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小蝶仰望著我,悲傷地說道
「呵……」我震驚了,小蝶已經三十七歲了!
「進宮後,我從來沒有被男人愛過,直到遇到李墨染。」小蝶的眼睛霧濛濛的,閃動著抑止不住的真情。
李墨染,對了,我似乎許諾過他們的婚事,但是因為我自私地希望留住小蝶,便刻意忘了這事。
而且我曾發現李墨染權欲極大,還與朝中之人來往,因此覺得不可信任,便沒有向她再提起這樁婚事。
「他說,在他的眼中,我娟秀動人,勝過了宮中的一切女人。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都比不上我的一個小指頭。從來沒有男人對我說過這些,我不肯相信,他便忽然抽出劍來,削掉了自己的中指,大聲說道:小蝶,你是我的女人,我愛你勝過世上的一切。」
「不要再說了……」我忽然很難過,「是我耽誤了你們。」
「不,」小蝶悲哀地說,「他根本就是在騙我,但是我寧願被他欺騙。我心甘情願地為他做了一切,甚至出賣了如此厚待我的皇后。我和你相依了十六載,感情超過真正的姐妹,但我竟然將您出賣了……他答應我只要放出那個老者,便帶我離開皇宮。我放了老者,他殺了他,卻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反而再也不肯見我。」小蝶低下了頭,「直到有一次,跟著娘娘到乾儀殿,才發現他已經不是太醫,而是禮部侍郎了但中指卻永遠少了一截。」
我說怎麼李墨染突然改行,原來如此!
我跌坐在妝台之側,呆呆地看著小蝶,不知道該怎麼發落她。
「皇后,我欺騙了你,還連累了這麼多姐妹。」她竟然叫我皇后。
小蝶的聲音發著抖,卻聽不出來悔意,也許,她真的心甘情願受騙,只要他曾在月下輕擁著她,向她的耳邊說,她是世上最美好最可愛的女人,「我已經來不及挽回什麼了,皇后,我去了,您好自珍重!」
我依舊呆呆地看著她,閃電劃空的剎那,小蝶從袖間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自己的胸前插去,她插得是那樣准,那樣狠,那樣迫不及待……
拓兒飛起一腳,將匕首踢歪,匕首插進距她心臟不遠的地方。
「小蝶!」我撲上前去,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
她微微睜開眼睛,笑了一笑,聲音微弱地說道:「皇后,您曾唱過一首歌,還記得嗎?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意思是說,女人啊,千萬不要輕易愛上男人,男人若是愛上女人,拋棄她很容易,女人若是愛上男人,永遠都無法將他從心裡抹去……」
小蝶微笑著流淚:「但是,他也教過我一首詩,說,他一天見不著我,便心急如焚,銀白的月亮下,深綠的柳蔭中,他輕輕吻著我,在我耳邊念道: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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