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二月初,天氣漸漸回暖起來。樹上枝條開始吐發新芽,嫩得發黃的綠尖兒著實招人喜歡,彷彿一夜之間,春天就已經落入大地。
回宮之後才知道,娘雖然大難不死,但卻被雷劈得瘋癲,竟連我不識得。
澹台謹命人將她安置在後宮一處幽靜的地方,每日供及飲食,然而娘卻只喜歡種花養草。
我每日必要去探望一次,看著娘無憂地生活,有時候想想,失憶,瘋癲的人其實也是幸福的。
因為他們的記憶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潔白,抹去了從前受過的苦和痛,這末嘗不是一件好事。
腹中的孩子已經五月有餘,我雖然執著後宮之權,但並不認真施行,凡事都由肖婉菇裁度。
首要的大事便是對澹台謹回報從破城到擄到沙漠所發生的事情。
因謹的妃子多半是朝中文武之女,事關清譽,不可馬虎,這種事極得罪人的,我便推托自己身子不爽快便由肖婉菇直接掌管。
她是皇后,又是新任,自然做得極認真。
查明原來赫連赫赫入城後便將所有宮妃關押在一處,除宮女受辱外,宮妃們倒是沒有動。
張妃性烈,且仗著自己會武功,便翻窗逃脫。
不想這卻給她帶來了災禍,後來落了單反遭污辱。
而這一眾宮妃除了被落胎的常綠蕊,倒是平安無事,那些沒有受到寵幸的宮妃自然要接受處子驗身,經檢驗的確清白才可允例侍寢。
而那些受辱的宮女有孕的一律打胎,再發放銀兩送出宮,另外送了新的宮女進來侍寢。
我私以為這是極好的,大凡老的宮女對這宮中熟了,便免不了結黨效主,如此換新,便省得有人在身邊安插耳目,互相算計。
春天的陽光溫暖而美好,催得萬物勃發,花木扶疏的連廊之下,我一襲新春的碧荷色刺洋番蓮的繡裙,正立於書案前寫字。書案上鎮著新制竹絹紙透著點點的清香,和著新潤滑的墨色,帶來春的氣息。
寫了一會,小蝶便命我休息,因為這個孩子大家都緊張得不得了,生怕我累著了。
「娘娘還是休息一會吧,這麼久站著,大約累得緊。」
小蝶鋪開百子葫蘆的鋪被,放在美人榻上,又將一個蘇繡的軟枕移到榻前,體貼地說。
我不禁失笑:「哪裡又這麼嬌貴了!」
不過還是拗不過她,只得去了外面的衣衫,只著荔枝紅襦裙懶懶地倚在上面。
那陽光明媚的一痕照在雪脯上,更襯上膚色如雪。
都道春天易困,我不過臥了片刻,竟朦朧地睡去。
朦朦朧朧之間,我感到脖頸間一陣酥癢,那柔軟而灼熱的觸覺定是身側的那個人,反手要拂開卻被握住。皇帝在耳畔輕聲笑道:「難道,你想違抗朕麼?」說話間手已束攏過來,順勢將軟香溫玉摟在懷中,「妤是,本月末就是你的生辰,想要朕準備些什麼?只要這普天下有的,不論多難得珍貴,朕都尋來給你。」
「臣妾在想,可不可以……」我翻身面對著澹台謹,目不轉睛的鄭重看著他,忍笑說道:「可不可以多要幾樣?」
「都是朕縱容的你,越發膽大。」澹台謹伸手鑽進被窩,恨恨笑道:「還以為有什麼要緊話,卻是在作弄朕,今天可絕不能饒了你。」
我生性怕癢,趕忙拉著薄紗綾被裹緊,「臣妾有身孕,皇上別鬧了。」
「那好——」澹台謹嘴邊笑意藏著一絲狡黠,那目光好似一張無形的網兜過來,俯身吻下去,含混不清的喃喃說道:「朕要……好好的懲罰你……」
「皇上……」我一手護住腹部,那點反抗力氣微不足道,「皇上別鬧,當心壓著臣妾的肚子……」
澹台謹聞言停住動作,滿眼笑意歎道:「祉兒這孩子,朕反倒要讓著他。將來等他長大些,定要好好教訓幾下。」
「做父皇的人,也好意思說這樣的話?」我掠了掠碎亂的髮絲,「跟兒子吃醋的父親,臣妾今日才算見識到。早說讓你去皇后那裡,她最近可沒少操心,不然去常妃那裡也好,她定然十分傷心孩子的事,再不然就去……」
「好了,別說了。」澹台謹嘴角笑意閃爍,打斷道:「別人都想著見朕一面,你卻總把朕往別人懷裡推,莫非半點都不想朕麼?」
我側頭一笑,「臣妾也想做一代賢妃,豈敢整日拈酸吃醋?」
澹台謹定睛看著我烏黑的水眸,內中投影著他不真切的樣貌,他似乎有萬千話語要告訴我,但最終只是淡靜聲音微有起伏,「妤是,這後宮的女子個個都怕朕畏朕,費盡心思也不過是謀求於朕,只知道盼著自己獨寵於一身。可是朕若真的這麼做,這後宮和朝堂還能有一日平靜麼?她們哪個去做賢妃都可以,但是朕唯獨不希望那個人會是你,朕不要你做賢妃!」
「皇上……」我避不開那凝重目光,微微垂下頭。
他萬般縱容,千般寵愛,讓人艷羨,他期許的神情讓人微覺恍惚。可是前塵往事,又在無時不刻地提醒著我,反反覆覆被煎熬著,
時間是刀,感情是沙,經歷是水,時間一刀刀的,琢出了輪廓,感情漸漸的,磨平了稜角,經歷溫柔的,養出了嘴角微笑的習慣,寵辱不驚。
情到濃時尤轉淡,淡淡的,未必是薄情,也許早已看透了冷暖,情濃在心,所餘的,不過是永遠合宜的笑容,淡淡的距離。
「皇上每日為朝事憂心煩惱,臣妾只希望能協理皇后娘娘讓六宮平靜些,等皇上回來能夠清靜的歇息片刻。後宮嬪妃哪個不想見到皇上,不管冷落哪個都不好,豈能因私心讓皇上日夜陪在身邊?」
他微微不快地道:「可是你懷有皇子,當然要優待了。唉,朕總覺得,回宮以後,反不如從前自在了。在外面雖然經歷了千般險,萬般難,我們偶爾吵吵嘴,鬥鬥樂也是幸福的。現在卻要思考這個那個的感覺,好生煩躁。妤是,以後不如無人時,朕便准你不尊禮數,沒上沒下,怎麼樣?」
我正色道:「皇上錯了,皇上是君,臣妾是臣,尊守禮數便是君臣的區別。而且君需要以此來保持威嚴和高度。更何況,皇上與臣妾不過是私下不遵禮數,但倘若真被有心人聽到,告臣妾一狀,只怕臣妾萬死莫白。到時候皇上也有理說不清,反落人話柄,倒是不好了。」
他皺眉道:「朕只說一句話,你便數落一車子,真是一點也不可愛。罷了,朕不讓你為難了。不過有樣東西,可是朕親自畫得樣子命人做的,你且看看,喜歡不喜歡?」
他掌手一撒,一枚文彩輝煌,金光閃閃的東西立時逼得我睜不開眼睛。
定精一看,原來是一支精工鏤金的三頭鳳釵步搖,那鳳凰每支嘴裡都銜著一株寶石,分為紅藍紫三色。
鳳凰做工極精緻,紋密理細,幾欲振翅而飛,若是插在頭上,隨著行走,下面的寶石便隨之搖動,搖曳多姿,十分生動。
「皇上,這……」我拿著步搖,一時間不知所措。
澹台謹鄭重地說:「這是朕親自設計的步搖,鳳凰乃永生之鳥,但須涅盤後方能重生,好比你我之間的關係。這三顆寶石便代表三生相約。朕希望下生,下一生都得與妤是永結同心。所以這枚步搖朕便賜名三生,你看好不好?」
三生,一句沉重的承諾,繫在一枚小小的步搖上,又有多少是真情,多少是假意?一枚小小的步搖,又怎能承擔起這真真假假,起起落落的承諾?
只是到最後,也許,終是戲假情真,不管習慣不習慣的,信或不信的,終是要留著它一生一世了。
我笑了笑道:「多謝皇上,臣妾一定好好保密它,皇上若變心了,臣妾便戴著它,提醒皇上。」
他這才高興了起來,捏了一下我的鼻子道:「就數你就刁鑽,別人都是承恩了戴首飾,你反倒相反。」
兩人又溫存了一翻,澹台謹在此用了晚膳,我便催他去翻紅頭簽,召幸別的宮妃。
不料他這一去,反倒惹出了事。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便被重重的拍門聲叫醒。
蘭芷腳步輕鬆地進來,卻被小蝶喝止:「什麼人在外面拍門,娘娘還沒醒呢?」
蘭芷低聲道:「是楊選侍,在外面哭得跟淚人似的,要見娘娘……」
「什麼急事要見娘娘,怎麼不讓她回皇后?」
「她不肯去,她說只有娘娘才能救人。」
我彼時已經醒了,微覺奇怪,便道:「怎麼了?」
小蝶忙進來服侍我穿衣洗面,將事情說了,我看著銅鏡中的她道:「楊選侍一向膽小怕事,又不得寵,怎麼會突然天不亮就來訪我,看來定有急事。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春寒料峭,趕緊讓她進來吧。」
楊選侍進來,我在內室便聽到嚶嚶發哭聲,隨手拿了一枚佛手菊釵插在頭上,按了一按,走了出去。
只見楊選侍穿著一件半舊的裌衣,哭得粉滑融光,眼睛腫得跟核桃一般,不禁奇道:「這是怎麼了?」
楊選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娘娘救救宋婕妤吧」
好端端的管宋婕妤什麼事?
「到底怎麼了,你別急,慢慢說。」我手一抬,蘭芷便扶她起來,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定心。
楊選侍捧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那眼淚卻落在杯中,漾起一圈一圈的璉漪。
「昨晚,皇上召宋婕妤侍寢,誰知道後半夜就出事了。宋婕妤不肯侍寢,還,還用釵子扎傷了皇上,皇上的……」
楊選侍臉色漲紅,說不出話來。
我訝然,沒想到宋雪珍竟如此剛烈,但是難道她扎傷了龍根?
不禁失笑,也太大膽了。
不侍寢便已經是抗旨,又傷龍體,怕是死罪吧,怪不得楊選侍這麼著急。
等等,宋雪珍好端端的為何不侍寢?
楊選侍為何這般著急?
往事閃電般在在腦海中劃過,狩獵場上宋雪珍騎馬的英姿,楊選侍崇拜的目光,楓林中一襲白衣舞劍,而楊選侍則是立樹欣賞,及至被擄時楊選侍被打,宋雪珍以命相護,還有,昨晚的拒絕侍寢……
一剎那間,我全明白了。
除了最初的驚訝,卻是佩服和理解。
楊選侍的不得寵讓她孤寂之極,而宋雪珍給了她依靠和幻想,或者,宋雪珍根本就不喜歡澹台謹,只是無奈被選入宮,所以才有這一段孽緣。
我靜靜地看著她,屏退了左右,才問道:「你喜歡她?」
楊選侍猛地一驚,手中的水杯差點掉在地上,臉色慢慢地漲紅,然後,緩緩地低下了頭。
她,本來就是個安靜的女子,這種靜謐給人一種憐愛的感覺,又有些委屈,好像一輩子的傷心,都是放在肚子裡的,連一聲抱怨,都嚥下了。
我不語,只想聽她說出心中隱忍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良久,她才低低地說:「娘娘慧眼如炬,什麼都看出來了。」
似乎最艱難的已經說出,便無所畏懼,終於緩緩地說:「我自知姿色平常,便仍饒幸被選入宮,本是家門的驕傲。無奈卻是入宮三年皇上並沒有召幸過我。娘娘,你知道嗎?最悲哀的一種分手,不是雙方轟轟烈烈的吵一架,不是大打出手,不是對方移情別戀,也不是大家不能結合,最悲哀的分手是無聲無息的分手。
是的,我的身份是帝王的妃子,但是,我卻入宮三年仍是清白之身。
我的愛情,都沒開始,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結束了,一輩子的感情,既不能廝守的徹底,又不能轟轟烈烈,偏偏,連遺忘的徹底都做不到,因為,我時刻要牢記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走出這高高的宮牆。
於是,只能一點一滴,慢慢的,任這寂寞折磨著人的心,無聲無息的,連眼淚,都沒有借口可以流下來,我又能抱怨什麼呢?」
她平靜地說著,甚至連眼淚都沒有一滴,看似她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平常,平常的如同她的表情,靜謐,又帶一點點委屈。
其實,誰不是可憐的女子?比如我,不受寵時,心心唸唸地盼著他能看我一眼,及至如今的寵愛在身,卻如蠶縛身,成了擺脫不了的束縛。
楊選侍輕笑了一下說道:「我原以為,這一輩子,這麼不好不壞的過著,哪怕過世的時候,也是平靜的,沒人知道。但是,她進宮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像菊像梅,凌然傲霜,不與眾花爭艷。她不爭寵,不算計別人,但也不容人算計。她的勇敢,她的武藝,她的一切一切都那麼耀眼,是我永遠也無法觸及的。
這樣的女子,比起男子絲毫不遜色,甚至比一般的男子更專情。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她了。似乎她也喜歡這種狀態。在紛雜的皇宮中,我們喜歡靜靜地獨處,下棋,畫畫,練劍,品茗。
那一段日子,最我最開心的時候,倘若不是她用性命保護我的安危,我也不知道,我是這麼的幸福,也有人寧願為我付出一切。
但是更讓我震驚的是,她拒絕侍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我,但是,我卻坐不住了。我縱是再懦弱,也許她受苦。所以娘娘,我來求您了!」
楊選侍再次跪下,「這宮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最寵愛的人是您。只要您一句話,就可以救她的性命。嬪妾求你救救宋婕妤吧。只要娘娘救得了她,嬪妾就是做牛做馬也願意。」
我聽得微微動容,甚至有些慚愧了。
什麼人可以像宋雪珍那樣,默默地愛一個人,甚至可以為她付出生命,寧可玉碎不願污了這份感情。
我扶起她,「好,我試著去勸勸皇上,會盡力的。」
楊選侍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彩,只是嘴唇顫抖著,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娘娘,謝謝,謝謝你!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娘娘是個善良的女子,所以才冒死來求娘娘的。我和宋雪珍的事情,萬請娘娘保密!」楊選侍激動地說。
我點了點頭道:「此刻皇上也該下早朝了,我便去找他一趟吧。」
朝陽升起,灑下萬道金光,窗外幾樹海棠花開得妖嬈,漸次漸變的紫紅花朵嬌小柔軟,樹枝花間儘是彩蝶翩翩紛飛,細腰蜜蜂上下縈繞,滿院嬌艷春色瀰漫著整個皇宮內外。
三月的天氣,花事正盛,風露清氣與花的甜香膠合在一起,讓人欲醉。
我披起一件扎枝海棠花的錦袍,向乾儀殿走去。
兩岸濃蔭迎地,古樹上繞滿野花籐蘿,碧水中倒映著岸邊的柳絲花影,清風拂過層層片片的青萍之末,漣漪微動似心湖泛波。
宋雪珍,如此柔弱的肩膀,如此清雅的佳人,卻要獨自的面對風霜,是有何等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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