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熾……」我輕喚。
他上前,扶住我的胳膊:「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我點了點頭,走近廢殿。
竟然有一星火光隱現,我駭然大驚,隔著破爛的窗紙,我看到一個粗壯的宮婢在焚著紙錢,嘴裡唸唸有詞:「見怪莫怪,我來打擾你們了。我知道我們死得冤,這幾日不但皇后娘娘夜夜惡夢,就連我也睡不安穩,所以我特此來燒些紙錢給你們,希望你們不要纏上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真是巧得很,我居然在這裡遇上當日害我的武婢!
我對顏熾使了個眼色,顏熾輕巧地躍入,從頸後狠狠地砍出一掌,咕咚一聲,武婢倒地昏迷過去。
我握拳,默默地道:孩子,你不會枉死的,娘會替你報仇的!
回到淑華殿,我命顏熾安頓好這個武婢,絕不能讓她尋死,這才命人叫步輕塵來。
我臉上有冷然的表情,輕塵原來含笑的臉一下僵了。
「娘娘——」
我揮手命人退下關了內殿的門,皺眉道:「長公主是你害死的?」
輕塵一愣,愕然道:「娘娘如何得知?」
我哼了一聲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我怎麼不知道?孩子是無辜的,為何要下毒手?」
步輕塵挺直了腰,目光凜然道:「娘娘自然是心善人好,不肯害人,所以我才出手。但她們欠娘娘的何止一條人命?娘娘想著長公主是無辜的,難道當時娘娘腹中的孩子便是有錯的嗎?她們既然能狠下心來害得娘娘和孩子沒命,我又為什麼不能讓她得一點教訓?總之這件事是我做的,有什麼事我一力承擔,絕不會連累娘娘的!」
我歎了口氣,走近他,疲倦地道:「別這樣了,你一心為我,我又豈能不知,只是心裡太亂了,所以說話難免重了一點。」
輕塵鬆了口氣道:「這件事我做得極秘密,應該不會有人發現,便是太醫也查不出原因。」
我知道他便是神醫,醫生若想殺人,只怕是不易被人發現了,但他卻不知他的行蹤早就落人眼中。
我不願告訴他辛蘭月知道這件事,只怕他又添煩惱,便道:「你是用了什麼法子?」
步輕塵道:「我是用白角蓮和著霜糖磨成粉喂成昇平吃的。這白角蓮味甘卻食後令人煩惡,哭啼不止。再加上昇平受了風寒,煎得藥和白角蓮相沖,便會引發心脈紊亂,窒息致死。太醫們看公主服了他們開得藥成這樣,自然不敢聲張,便這樣胡亂蒙了過去。」
我出神地望著明暗不定的燭火,半晌才道:「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娘娘,你……」他擔憂地看著我。
我勉強一笑道:「我沒事,你先回去吧。」
待到他下去,我才全身無力地躺在榻上,只覺得累極,不久便沉沉睡去。
澹台謹因長公主去世的事煩惱,因此便沒來淑華殿,我命人送了一封信到廣寒宮,然後整了整衣衫第一次主動到乾儀殿去。
剛到殿口,卻聽到裡面澹台謹在發怒。
「啪!」青花白玉瓷盅跌落在地,嵌金十二扣雲磚質地堅硬、光潔平滑,清脆聲之後便是粉碎白片濺起,內中濃白的湯水潑散一地。宮人們都惶惶垂首,黃色蹙金廣袖拂過桌面,澹台謹的聲音冷至極點,「出去,都給朕滾出去!
我微微皺眉,不知發生了何事,小李子見到我如見到救星一般,忙道:「皇上發了一上午火了,娘娘趕緊救救火吧!」
我方進去,已經聽到澹台謹青筋崩出,臉色青黑地對著下面跪著的一個官員吼叫。
那個官員臉漲得通紅,一邊聲地稱恕罪,惶然地退了下去。
我親自倒了一杯茶水,遞了上去,柔聲道:「什麼事也值得皇上生這麼大的氣? 既使這些下人們有什麼做錯的地方,皇上說一句讓他們改就是了,若是為這些事生氣,傷了龍體可怎麼好?天下還有許多事等著皇上去做呢!」
澹台謹臉色不同尋常,冷冷一笑,又道:「你也不用哄朕開心,這些飯桶每日受著朝廷的俸祿,辦的都是些什麼事?朕的大好江山都叫他們給敗壞了!」
我微微詫異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澹台謹一氣飲乾了茶水憤憤地道:「江浙歷來都是富足之地,朝廷裡一半的開支都來自江浙及閩行的供給。都眼見那是塊肥肉了,底下那些混賬們就明目張膽的中飽私囊,沒有朕的旨意竟然敢私立稅目,還成日跑到朕面前哭窮!」
澹台謹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碟嘩嘩直響,越說越是激動,「朕若不是收到萬言折,不知還要被蒙在鼓裡多長時間!他們哪裡有把朕這個天子放在眼裡,儼然自己就是土皇帝了!」
原來是因為此事,我想了想道:「既然皇上已經知道實情,何不把事情交給一個清正廉明的官員,一律查清楚再做懲治?」
澹台謹悵然一歎,道:「歷來貪污之事都涉眾甚廣,況且此次虧空整整二百多萬兩銀子,不知道上上下下牽連了多少人,稍微不慎就怕是一場政局不安的紛爭。現在土厥雖然安定了,但回鶻又蠢蠢欲動,但除外必先安內,只好先放在一邊,朕要先把這眼皮底下的禍害給除了!」
我看看他侃侃而談,倒是從沒見過的果敢和剛毅,沉默了片刻道:「皇上一心為民,百姓們知道了,只怕要感激聖上了。」
他目光這才一柔道:「朕不求萬民感激,只要你能理解朕對你的苦心使足矣。
我靠在他的懷裡,拔著手上的五彩珠串,沉默不語。
五彩珠串套在雪白手腕上,深淺五種的圓潤珠串,淡黃、橘黃、金黃、血紅、褐茶,分別是松塔蠟、蜜蠟、金珀、血珀、雀腦,乃是傳說中的琥珀五層,珠串雖小,卻是千金難尋。絢爛陽光下,珠串折射著金瑩瑩光線,這乃是澹台謹費盡了心機替我搜羅來的。
我想了想道:「皇上,今年天災不斷,秋收又逢澇雨,臣妾心想後宮雖然花費不多,但節省一下還是有的,臣妾倒有個主意,不如將後宮過時的釵環拿到那些富商誥命夫人之間競價拍賣,或多少能省一下一筆開支,救濟災民。」
澹台謹面上有笑意,長舒一口氣道:「若朕的百官都像妤是一般為朕著想,朕便不會生氣了!」
我微微一笑道:「臣妾既是妻又是臣,為皇上分憂是應該的,我做了松菌蓬篙羹、合和如意茄和鴿蛋餃,不知皇上有沒有空,去品嚐一番?」
澹台謹眼睛一亮道:「怎麼這些菜名朕從來沒聽過,聽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我挽了他的臂道:「那還不快去嘗個鮮?」
一壁說一壁遞眼色給小李子,小李子忙拿羅蓋緊跟在後面,悄悄地拭去了額上的汗。
到了淑華殿,我止了步笑道:「皇上先在外面稍候片刻,臣妾要給皇上一個驚喜。」
澹台謹揚手要開口,卻被我流光回眸,手放在唇上輕吁了一聲噤了聲。
他不忍再為難我,只得站在殿外等候。
我走進淑華殿,果然看到燕妃已經等候多時。
她一看到我便氣勢洶洶地逼近道:「賤人,終於忍不住了吧?本宮早就知道你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我淡淡地一笑,故意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燕妃?」
她一怒,伸掌欲摑我,卻被顏熾擋住。
「你……你少裝蒜了,當初本宮沒有除掉你,算你走運,不過,別以為你還能興風作浪,可惜,皇上還是寵愛本宮,看你能耐若何?」燕妃憤憤不平地道。
我靜靜地看著她,眼如冷霜,嘴角卻含著笑意慢聲道:「我常聽宮人說你假裝是救皇上的人,靠陰暗的手段才獲得皇上的寵愛,又裝失足害得醉妃被禁足,還用計用毒蛇害死了承怡,原來這都是真的!怪不得本宮一進宮你便仇恨本宮,三番四次命人迫害本宮,果然是心中有鬼!」
燕妃啐了一聲道:「你閉嘴!你一進宮我便認出你就是從前的醉妃,我不管你是裝神還是弄鬼,假失憶還是真忘記,總之有本宮在一日便容不得你囂張!蘇妤是,你給本宮聽著,你以為你現在便地位穩固,獲得聖寵了嗎?我告訴你,皇上最愛的權勢,只要長孫家一日不倒,你便不能奈何得了皇后和我,想和我們鬥,門也沒有!回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斤量再說!」
我發生一聲極輕的冷笑道:「是嗎?本宮今天就要為被你們害死的醉妃報仇!」
燕妃咭咭地笑著,笑得彎下了腰,似乎聽到了一件最好笑的事情:「呵呵,呵呵呵,是嗎?真是笑話,就憑你……」
「那麼再加上朕呢?」一聲怒喝聲傳來,澹台謹推開門,大踏步走了進來。
燕妃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失聲道:「皇上?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這賤人,朕還以為你真是救朕的人,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你還害死皇嗣,簡直是罪無可恕!」澹台謹暴怒地吼道。
燕妃指著我,喝道:「是你,是你這賤人設得計引本宮來這裡!上次沒有讓你和那太醫雲雨一番,真是太可惜了,反倒讓你算計了本宮!」
澹台謹疑雲大起:「什麼太醫?」
我一聲斷喝道:「皇上,別聽她胡說八道!燕妃來歷不明,身份可疑,宮中還有刺客為她賣命,且懂得驅蛇之術,連承怡殿下都被她禍害,簡直罪大惡極,請皇上速速將她抓起來!」
「你說得不錯!本宮就是『清天教』的人,正是受萬民所托來禍亂你這昏君的後宮,要你的狗命!」她驀地抽出一柄短劍,劃出一道白光,卻直刺向我。
「娘娘,小心!」
顏熾大喝一聲,直撲上去,不料半空卻有人放出冷箭,顏熾縱身一躍,閃過冷箭,將其抓在手中,反手握箭,要來救我。
燕妃的劍直逼我的面門,在這危急時刻,澹台謹合身撲上來,將我兜頭兜臉地摟在懷中。
那濃郁的龍涎香味讓我幾乎窒息,來不及推開他,卻聽到極細微的一聲哧!
有利刃刺進了他的後背。
我瞪大眼,努力地伸出頭,看燕妃的臉變得猙獰而扭曲,尖笑著道:「昏君,你果然不出我所料,為了救這個賤人把自己送到刀口上了!」
這時大批羽林郎已經將淑華殿包圍,襲冷箭那一人已經被射翻,顏熾也一劍穿心,將燕妃穿透。
澹台謹的臉開始慢慢變白,有溫熱的液體染到我的手上,我抬手,一片腥紅……
他看著我驚惶的面孔,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意,輕聲道:「不要怕,有朕在……這一劍,是朕應得的報應,是朕看錯了人,冤枉了你,對不起,妤是!」
我哆嗦著說:「皇上,你流血了,你千萬別說話了……」
他卻努力地握著我的手輕聲道:「妤是,你肯原諒朕嗎?」
我心思如潮,複雜而酸澀,不由得滴下淚來。
半晌才道:「快叫太醫……」
一頓忙亂之後,太醫匆匆趕來,早有人去查封廣寒宮,竟意外查到一隻哨子。
據有經驗的人道這是專門用來驅獸的哨子,澹台謹恨聲道:「怪不得皇宮中會有蛇出現,怪不得朕在狩獵時會被熊捕殺,這賤人實在是居心叵測。來人,傳朕的命令,將她五馬分屍,並將此事追查到底,所有牽連的人一律誅九族。」
羽林郎轟然遵命去查,我忙安慰他燕妃已死,好好養傷才是。
我只知道燕妃是皇后的棋子,萬料不到她竟然有另一種身份,怪不得她妖治媚君,禍亂後宮。
她那一刺雖不致命卻也是重傷,讓澹台謹下不了床,消信被嚴密地封鎖,澹台謹便稱病不去上朝。
而朝中卻有人趁勢散播妖言說我是妖妃,讓皇上留戀以聲色,誤了朝綱。
我苦笑,自己衣不解帶地服侍他,還要擔這虛名。
午時的秋陽極為明麗,我細心地舀起一勺湯藥,吹了吹餵給他:「皇上,服藥了!」
澹台謹皺眉,孩子氣地道:「苦!」
我喝了一口,面不改色地道:「哪裡苦?」
澹台謹微微震動道:「妤是?你,你竟為朕喝藥?」
我淡淡一笑道:「皇上為臣妾連命都捨得,臣妾做這一點事又算得了什麼!」
他出神地望著窗外,低聲自語:「朕欠她的,何止是一條命!」
窗外一樹朱蓼花開的殷紅如血,給初秋的清冷平添一痕灼灼之溫,清風掠得細碎花瓣紛紛凋落,好似憑空下了一場迷人的蓼花之雨。
我裝做不知,依舊執拗地將湯勺放在他唇邊:「皇上,喝藥!」
這次他不再撒嬌,順從地喝下,只是眉眼間湧起淡淡惆然,似乎在想著什麼。
二人都望著窗外不願說話,如此靜靜看了半日已過午時,我笑道:「只怕傳膳的人都已經急瘋,皇上原本就身子不適,若是飲食不當反倒更不好,不如出去用點膳食再進來看罷。」
澹台謹緩緩坐起身,朝外揚聲道:「傳膳!!」
外間的小太監果然答得清脆響亮,澹台謹忍不住笑出聲道:「你聽這架勢,朕不過晚吃了一刻的飯,他們便急得這樣,只怕要傳上一頭牛來。」
我輕笑道:「可是呢,膳食司的人又怕飯冷了,得隔一刻便加熱一下,又怕菜過爛不合皇上的胃口,哪能不急呢。不過這次是臣妾親自命淑華殿的小廚房做的,上次沒嘗的,皇上現嘗嘗吧。」
片刻之後,膳食上來,一色是清淡的菜系,連粥也胭脂米,只配了一碗參湯和松菌蓬篙羹。
澹台謹嘗了一口松菌湯滿意地道:「這湯很鮮,還有篙的清香味,不錯。不過這茄子做成這樣好吃嗎?」
他指著一個完整的炸茄疑道。
我用筷子分開茄子笑道:「這是合和如意茄,做法是將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早將茄子合併,用竹籤固定好,放入油鍋炸了再合成一個。取名如意,吃了以後保證皇上萬事如意。」
他笑著嘗了一口讚道:「嗯不錯。」
想是菜色新鮮,他反倒吃了不少。
吃完以後,閒著無事,澹台謹笑道:「朕常人說閨房之樂,在於畫眉梳頭,朕難得清閒,來讓朕為你梳梳頭髮、描描眉,算作是我病中的樂事。」
我正低頭整理著腰間的束帶,煙霞色的嵌珠雙疊樣式,恰到好處將身上繁複的藕色雙層宮紗束貼,聞言嫣然笑道:「不敢,還是臣妾自己來好了。」
澹台謹彎下腰身貼住我,拾起妝台上的刻金絲桃木梳,對著鏡中我溫柔微笑,目光中有著無限愛戀纏綿,柔聲笑道:「沒事的,朕不覺得累。」
銅鏡雖然打磨得十分光滑,然人影依舊有些模糊不真切,我在那蛛網似的目光中有些迷亂,任他一下一下地梳著頭髮。
小李子探頭探腦伸進來,我從鏡中看到,輕笑道:「什麼事,進來說吧!」
小李子這才長舒一口氣,跪下來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正跪在殿外請罪,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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