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來生,我……」阿真仍在說著,他忽然笑了,「我忘了,你從不屑企求來世……」
道旁香樟的微淡氣息沉沉而來,彷彿要穿透記憶中那唯一的一絲真切,我仍緊摟著他,一刻也不放鬆。
「那麼,答應我,我死後,將我的骸骨送回并州……」阿真無奈的輕淺歎息,「我在那裡等著你……」
最後一絲餘暉,在他的眸中漸漸黯淡,而後碎裂。飛花濺玉一般四散開來,安祥一如入眠。
有一片枯葉飄落在他肩頭,宛若侵犯了無瑕的美玉,我輕輕伸手幫他拂去。
心底明白,有一種美好從不屬於我,它是名貴的瓷,碎了,便沒有任何價值。
血染滿身,兩袖空空,眸中輕泛霧氣,臉頰微濕。
這是,淚?淚,我竟還有淚……
眷戀情深只如過眼雲煙,蝕骨溫柔再不現於人前,頸項纏綿亦是煙消雲散。
為了終極的慾望,失掉了手裡的幸福。
是癡?是傻?亦或這就是抗爭的代價,無從躲避?
一縷冰涼的風,一雙手留有的餘溫。
世情若冰,我心似鐵。
夜風凜冽,殺氣如霜,利刃銀光,卷馬長嘶,鐵蹄鏗鏘。
韓王李元嘉滅門
魯王李靈夔三孫存
霍王李元軌滅門
舒王李元名滅門
故虢王李鳳之子東莞郡公李融倖存一子
故道王李元慶之子廣漢郡公李謐滅門
故密王李元曉之子南安王穎倖存一子
故滕王李元嬰有子六人,皆滅門
故鄭王李元懿倖存二子
越王李貞滅門
紀王李慎皆滅門
故蔣王李惲之子汝南郡王李瑋倖存一子
故蜀王李愔之子廣都郡王李疇滅門,承嗣的蜀王李璠滅門
故曹王李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滅門,黎國公李傑倖存一子
千里追殺,滅門屠城,所破千餘家,血流成河。
被控謀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開除出宗籍,改姓為虺,以庶人之禮下葬。看到子孫如此受辱,李唐王朝已入土的三位帝王倘若泉下有知,亦是死不瞑目吧?
我只是冷眼看著,連一絲憐憫也無。
「太后,越王既破,張光輔率軍入城,縱兵濫殺以邀功請賞,株連六七百家,還有五千多人要藉沒為奴。」狄仁傑靜靜地跪伏案前,「請太后哀憐這些無辜受累的百姓,免他們苦難。」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如今來求情,似乎遲了些。」
「並不遲。只要太后特赦令一下,豫州的百姓便可得救了。」狄仁傑緩緩地說著,嘴角帶著沉靜溫和的微笑,仍是那般淡漠謙恭。
「你以為我會在這時放手麼?」我徐徐走近,微微垂首,像狡猾的獵人捕獲了狐狸,正得意地炫耀給他人聽,「他們從我手上奪去的,我要統統拿回來。」
嗯,這才似你。」狄仁傑低低一歎,「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瓔珞珠垂縷悠悠在我頸上擺動著,垂影一下下掠過狄仁傑的臉龐,我深深凝視著他,嘲然一笑:「好,我下特赦令。只是你,將因此而獲罪,你可願意?」
狄仁傑沒有一絲猶豫:「臣願意。」
我站直身軀,居高臨下俯看著他:「你倒真捨得……」
「朝堂之上熙攘來去,風波之中顛沛起伏,皆是常事,實不足惜。」狄仁傑輕巧地回答,「太后乃人中龍鳳,不愛身而愛百姓,自不會棄百姓的生死於不顧,亦不會任由忠良之臣隕落。」
在猝不及防的柔軟時刻被他看破,我的心中突然蒙上嚴霜,甚至開始怨恨起狄仁傑的淡漠沉著。他不動聲色,不曲意逢迎,似乎永是無拘無束、無思無慮的坦蕩。
但凡是一國之君,皆不喜無法駕馭的人。任你英雄蓋世,都應臣服在我的腳下,恭謹地迎合我的喜怒。
即使是狄仁傑——母親唯一的弟子,他也要臣服於我,對我唯命是從,而不是平靜地旁觀,冷漠地將我看透。
但大唐如今方才血洗,確是需要如狄仁傑這般仁心俠骨的清流來重塑。只是我暫時不想見他,怕見他洞悉一切後的憐憫笑容。
心念電轉,我依稀有了眉目,平穩地說道:「將狄仁傑貶逐,降為復州刺史。」
「臣謝太后恩典。」狄仁傑拜伏謝恩,而後他仰首輕笑,「臣相信,臣與娘娘,很快便有重見之日。」他這一笑,宛若光華內斂的寶劍悠然出鞘,將前塵往事一吐而盡,他的光芒再無遮掩。
我微感眩暈,瞬時竟覺被這笑容所灼,又似被他眸中精芒所傷,氣息頓促。
狄仁傑這話說得頗為放肆,我心中卻無一絲不快。
罷了,只應他是狄仁傑,有稍微狂傲的資本。他不愧為人傑,困頓至此,仍可輕鬆自如,坦然以對。
相知相得,世事如棋,風雲變換,如今短暫的背道而馳雖已是難免,但總有一人,我可視為此生唯一知己,我亦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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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四年,洛陽宮乾元殿灰飛煙滅,在原址上建起了萬象神宮。
斗栱飛闕,重殿疊起,幽深如海,當中的萬象神宮最為壯麗,一點光芒,明亮如金。
宮殿雕金飾玉,極盡奢華,共分三層,高二百九十四尺,擯棄了慣有的五室九室制,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圓下方,八窗四達的形制。中層為八角形,邊緣飾麒麟連珠紋,上立重簷,雕飾著九條金龍。最上層為祭天之所。而寶頂是一隻高達丈餘的黃金鳳凰,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強悍姿態,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飛去,它冷冷地俯瞰世人,靜靜地鑲於皇城之巔,成為帝國至高無上的中心。
「如何,貧僧為太后所修建的萬象神宮,太后可滿意?」身後有人伸臂輕輕環住我的腰,「喜歡麼?」
我微微仰首,初陽微明,映著他優美的輪廓,純白僧袍,寬大的長袖輕覆著手背,修長如玉的手指悠搭在我腰上。
「如何,喜歡麼?」清遠的聲音溫潤如玉,隱含一分笑意,他垂首吻著我的鬢髮,「為何不回答?」
他很瞭解我的喜好,這萬象神宮,無一處不得我心,看得出,他確費了不少心力。
「我很喜歡。」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你想要什麼賞賜?」
「我想要你。」他輕輕說道,眸中星芒點點,他並非桃源中不知魏晉的世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而樂,只嚮往桃園的靜謐與安寧。
他有著俗世裡最耀眼的光芒,那便是野心。
一個僧人,竟妄想得到太后,如此的出言不遜、膽大妄為,我卻沒有半分惱意,玩味地問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可以封你為白馬寺主持,亦可賜你數名如花美眷。」
「媚娘,你可記得感業寺最初一遇?」清遠笑得如天邊的流雲,「香靄撩人,氤氳水霧,玉肌乍露,無氣不馥……」
「唉……我到底是老了……」淒苦女尼,跌落塵埃,狼狽不堪,唯有清泉可洗滌,而他纖塵白衣,高高在上……迷濛的記憶如蜻蜓點水,自我心湖層層漾開。
清遠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眉眼:「那時你嬌艷無雙的容顏一直留在我心底,而今,當再次看見你時,亦是別有光彩。歲月停駐了最好的光陰在你臉上,你不會老去,這是一種天賦的容光……」
「呵呵……」我曼聲笑道,「你可知為何宮中的人皆蒼老得慢些?因為早已沒了心,沒了喜怒哀樂,連皺紋都生得少了,所以面上便沒有了雕琢與滄桑的痕跡……」
「那麼,太后,貧僧要的賞賜……」清遠側頭望著我,輕甩衣袖,神姿清雅,風儀無雙。
我掩口輕譏:「佛家說,四大皆空,大師如此糾結名利,倒也真不怕污了身上這純白僧袍。」
「四大皆空,在貧僧眼裡,那便是空。」清遠笑得狂傲。
對於他的放肆,我淡然以對:「待我大饗萬象神宮後,再來答覆你。」
垂拱五年正月,我大饗萬象神宮,接受群臣朝賀,身披大裘冕,戴通天冠,附蟬十二首,加珠翠、金博山,執鎮圭行初獻之禮。皇帝為亞獻,太子為終獻。
先祭祀昊天上帝,依次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聖,而後來到神皇父親魏國先王武士擭的靈前祭拜,最後才是到五方帝座。
禮畢,我登則天門宣佈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並於次日布政於明堂,頒九條政令訓誡百官。
朝臣心中自然有非議。只是那血雨腥風的慘狀猶在眼前,誰敢多言?於是紛紛上表慶賀,以示忠誠。
賀曰:「至德配天,化及草木。天不愛寶,洛出瑞圖;……陛下恭承天命,因順子來,建立明堂,式尊顯號,成之匪日,功若有神,萬國鹹歡,百靈同慶。」
夜幕沉沉,了無人聲,花錦茵縟,溫暖舒適。
我輕輕睜開雙眼,略偏頭去,枕畔之人,依然靜靜睡著。面如冠玉,眉若點漆,薄唇細抿,雋美無雙的容顏……
他是誰?
我有瞬間的恍惚,眼前的一切,依然蒼白如夢。
我起身,抬手撥開銀色妝花紗幔,微薄燭火淌入。
琉璃香爐裡燃的合歡香靜靜流淌,細細地鑽肺滲腑,引得人昏沉欲睡。
清涼月光流淌,碧綃紗帳在夜風中靜靜翻飛,如綠波滾動,應接不暇。
我起身走到窗錢,手觸碰到凝霜的窗欞,一道寒烈之氣立即颼颼地由指尖滑進我的心底。
重重宮闕,巍峨不凡,無窮無盡,籠在晨霧之中,沉寂如睡。
一襲纏枝蓮花細紋中衣,輕輕披上我的肩膀:「睡不著麼?」
我輕輕回身,清遠立在我的身後,寬大的白色寢衣輕擺,猶如一捧隨時會融化的春雪,直要融入無暇月華中去。他回身輕輕撥弄琉璃香爐,合歡香頓時浮動滿殿,幽幽地襲上身來。目眩神迷,如此異香,極易使人產生幻覺。
如此良辰美景,我口中說的卻是大煞風景的話語:「我命你修撰的《大雲經疏》,修成了麼?」
「已成。」清遠垂目誦吟道,「經曰:即以女身,當王國土……今神皇王南閻浮提天下也……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違拒者……此明當今大臣及百姓等,盡忠赤者,即得子孫昌熾……皆悉安樂……如有背叛作逆者,縱使國家不誅,上天降罰並自滅……」
「很好。」我微微蘊起笑意,雲淡風輕地說道,「我明日便立即頒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雲寺,寺內各藏一本《大雲經》,由高僧開壇講解。」
「如此仍不夠。你可記得隋煬帝麼?」清遠抬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隋朝雖滅,但那樣地寶藏卻仍下落不明。世人皆傳,誰得此寶藏,便是天命所歸。」
「時至今日,怕是尋不得了吧?」我自然明白清遠言下之意。
「你可知李淳風?他占卜問卦,世間幾乎無他不知之事,」清遠展顏一笑,「貞觀年間,他向太宗皇帝獻了《推背圖》,本是閒雲野鶴,前幾日卻到了白馬寺……」
「這個人,我不想見他。」正是這個李淳風當年預言,大唐三世之後,有個女主武王將取天下,且將屠殺李氏子孫,累我險些丟了性命。
「好,不見便不見。」清遠悠然一笑,伸手輕佻起我的一縷髮絲,慢慢纏於指上,而後放在唇邊輕吻。
如此調情,即使再木訥的女子也不免意亂神迷吧?必然的艷情瀰漫開來,烈如鳩酒,妖麗絕色。
清遠俯身將我打橫抱起,合歡香若有若無瀰漫著某種令人心顫的氣息。我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絲清明警醒著我,不可沉溺這虛幻的迷戀溫存。只是那修長冰涼的指尖溫柔地撫著我的身軀,寸寸流連,好似看得見清波蕩漾,春風吹皺一池春水。從此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將前塵遺忘。
月光靜泊如水,夜風薄涼輕撫,如銀蝶飛舞,嬉戲流連於雕欄樹梢之上。
他的吻輕輕落下,我徐徐闔上眼。
午夜夢迴,蝕骨的空虛,有他,我不會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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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時,東起渤海,西止蔥嶺,南抵交趾,北至大漠,處處梵音高唱,《大雲經疏》如同飛雪一般傳遍大唐每一個角落。
天下人都知,太后即彌勒下生,當代李唐為塵世之主。
絲絃聲動,錦瑟流光。
琴音起勢平緩而溫柔,緩緩雄強,深遠、含蘊,有不動聲色的狠戾,有某種隱忍的妖嬈。
如同幽曇,在月華下華麗地開了又壯烈地謝了,惋惜之聲追不上它凋落的步伐。琴音點點碎濺,唯剩淒風冷雨漫過悠長的曲廊。
白鬚鶴發的李淳風依然矍鑠,望之仍是仙風道骨,他將目光由清遠身上收回,轉而凝望著我,「數十年了,貧道仍能再見太后,確是造化弄人。」
我沒有心思與他寒暄:「道長知道煬帝寶藏的下落?」
「我曾求天占卜,」李淳風兀自緩緩說道,「張家的女子三代傾國,前有張麗華,陳覆滅。後有您的母親,隋滅亡,而這第三個……」
「呵呵,自古紅顏傾國,那皆是天大的笑話!帝王將相,皆是無恥之徒!」似聽見什麼可笑之言,我揚眸低笑,「山河破滅,不去勵國圖志,只知將罪責推於薄命紅顏,倒也真是滑稽!」
「太后,貧道雖不才,但占卜卻從未失手。如今,恐怕這第三個亦要應驗了。」李淳風依然淺笑如水,平靜的語氣裡隱藏驚雷,「建萬象神宮、修撰《大雲經疏》,太后是想自己登基稱帝吧?只是女子稱帝,怕是為律法所不容吧?」
我大笑起來,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如今,我就是律法。」
「太后,坐擁江山,並非樂事,而瘋狂殺戮,亦非聖人所為。」李淳風仍在勸誡,「自古女子為陰,不可能稱帝……」
「功成名就方可談厭倦。歷史的波光詭譎,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千古不變的真理,一江暗流洶湧的春水,從來是功名與醜惡共浴,恐怕連道長都無法否認,在那些所謂聖人明君的寶座下,一樣是屍骨如山。」我薄薄輕笑,慨然說道,「高祖李淵,晉陽起兵,他是隋朝的逆臣賊子。太宗李世民,玄武門兵變,骨肉相殘,天下側目。但他們同樣建立了太平盛世,後世依然尊他們為明君聖主。成王敗寇就此蓋棺定論。堂而皇之地逆天,我要的不止是凡人的江山。若女子不能稱帝,那我便要逆轉這一切,或許,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