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番外)
「你還曾擁有世間最無邊的權力、最巨大的財富、最忠誠的臣子、最無畏的將士、最鋒利的寶劍……」她抬手擁著他,清麗出塵的面容隱含悔恨,卻更添了幾份入骨的媚惑,「若不是我,你……
我對不起你……我生就是個不詳之人……一切的罪孽皆由我而起……」她目光幽靜,「我此生虧欠的人太多,秦大哥,武信,甚至伯當大哥……然而我虧欠最多的,卻是我的女兒……」
「苦海大師曾對我說過,此生我最想要的東西,只能得到一樣。明,我們已說好了,此生已盡,過去的種種,早與我們無關。」他反擁著她,輕輕搖頭,「如今,我擁有你,亦只有你。」
她靜靜縮於他的懷中,纖細無骨的身子,勾起人心底無限的愛憐。
似聽到聲響,他微蹙眉,並未回頭:「狄懷英,進來。」
他早已發覺我在簾後了?我尷尬地緩步上前,垂首訥訥地不發一語。
男子起身,淡淡麝香與我擦肩而過,屋中只留我與她。
我立於碧綃羅帳裡,全身舒暢,恍如置身幻境,細細一嗅,竟似有一縷梅的暗香。
「懷英,過來吧。」窗外微雨細沐,碧意尤鮮,她捧著白瓷茶盅,將茶水注入杯中,白暇的手掌端著細瓷杯,澄透的茶水竟如同是從她的手掌裡流出來一般晶燦。她似只是光影浮動中的一縷魂魄,仿若只一瞬的眼波流轉,便再也觸不到她的存在。
「先生……」已知她將不久於人世,我語調哽咽。太美的東西原本就是讓人絕望,不適宜在世間久留。
「先生,往後我不能再來此了麼?」我心中惻然,忍不住問道。
她將杯盅遞於我,猶豫片刻,終是說道:「若是有緣,他日自會相見。」
我無法做到如她那般慧達圓融,她猶如美艷的誘惑,致命,迷醉,傷神,總令人心裡有說不出的慌亂與迷惘。
「我……」她的衣上有寧靜的寒香,令我漸漸沉靜下來,心境空明,再無掛慮,急欲一訴衷腸,「先生,我……」
「懷英,你知道麼,我有一女,她與你一般年紀。」她似知曉我所思所想,輕輕打斷我的話語,「數年前,因形勢所迫,我只能與她分離,此生,怕再難相見……」
她有一女,與我一般年紀?!這怎麼可能?!依她的面容看來,她不過雙十年華,又怎會……只是我被她眼中的淡淡哀愁感染了無限的傷心,恨不能替她哭一場,頓時忘了自己的卑微愛戀。
「我此生已無依戀,她是我唯一的牽掛。但我卻無法在她身邊守護她,心中有愧,所以,」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眸中點點晶瑩,「懷英,答應我,若有一日,你與她相遇,請盡你所有的一切,替我守護她,好麼?」
她神情靜寂,顯得鄭重,那樣明澈的目光,令我下意識想要避開,怕她眉宇間那絲輕愁會觸動我的心痛,但她眸光裡的專注與認真,卻令我避無可避。她的聲音彷彿自我的心谷深處響起,很遠,又很近,我艱難而沉重地允諾:「我答應你。」
她的眼波映出迷離色相,像流星飛閃,而後浮起淡淡喜悅:「多謝。」
「他,是你的夫君?」我望著窗外遙遙的偉岸身影,含糊地問道。
「是。」她微怔,而後粲然挽出一朵微笑。
至此,我完全明瞭,暗黑或素白,她的芳香只為一人——那個為她的絕世風華打開縫隙的人。最初,是他為她拭乾滿臉的淚痕麼?
我暗自苦澀,心懷如棉,暗藏孤意與深情。深情是一枚毒針,刺傷的卻是自己。我悚然心驚,我渴盼的繁華旖旎的一生,莫非只是錯愕的空夢?
她取出木笛,橫笛而歌,如一脈堅韌的香,從容之韻,將歲月輕拈在指尖調笑戲弄,她不自覺地美,世人的崇拜、沉迷、瘋狂、癡絕、追逐……似都與她無關,她不明所以,只一味地美下去。
我靜靜地坐於她身邊,默然傾聽,只覺現世清寧、歲月安穩。
斜陽的微光從樹陰中靜靜淌下來,風過,枝葉微動,牽曳著樹影婆娑蕩漾,她的身影在清冷的夜風中逐漸不明,我踏著石徑小路,一步一回頭。
「狄懷英?」那男子忽然現身,立於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著一襲暗花金絲白衣,腰上繫了碧雅絲絛,看似儒雅俊美,微勾的唇角卻浮現了沉積已久的冰冷與驕傲。
「在下狄仁傑。不知閣下是?」我竭力想表現出強硬之態,不令自己落在下鋒。
灰白的鬢角顯示著他已不年輕了,卻風姿依然,神采依舊,眉梢眼角全是是睥睨天下的傲慢與拒人千里的冷淡。他與我並肩走出小院,踏上泥濘山路,眼前重巒疊嶂,他凝神望著,似喃喃自語道:「此處山勢險要,真是易守難攻。」他頓了下,自嘲地笑道,「沒想到這麼多年了,看山川,還是離不開攻守……」他居高臨下地立著,如同一隻盤踞山巔的猛虎,白雲清風亦只能在他腳下匍匐。
莫非他真的是……我抿著唇,開口想問,終還是忍住了。
他忽又說道:「狄仁傑,我要你忘了這裡所有的一切。」
「不。」我斷然回絕,「在下並非多舌之人。梅苑之遇,我終身難忘,將永留心中,卻絕不會道於外人知,玷污這回憶。」
「呵……」他輕笑,於叢間舉花一嗅,稍稍柔和了唇角,綻出看似善意的微笑,他眉宇一挑,「你可以走了。」
我又是一震。這個男人,他身上既有文士的風雅,又有武將的英氣,狂傲的姿態猶如天上惟我獨尊的神,這奇特的氣韻,令人心下不敢對他有任何不敬。
我壓抑片刻,終是忍不住問道:「請問,先生她究竟患有何疾?」
先生面色蒼白得有些病態,我甚至時常聞得她衣上的隱約清香,不是熏香,亦不是脂粉的香氣,似乎是……藥香。
突兀的問題使他抬頭望我,那一瞬間的神情令人心驚,深藍的眼眸冰如沉寂千年的凝冰,隔絕了一切的探測。
那神情充斥著死亡氣息,太接近地獄。我只覺天空簌簌地暗了下來,彷彿被人拖到了十八層地獄,迎面儘是猙獰嚎叫的惡鬼。
我突然害怕他的接近,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這便是先生口中「深愛她的好夫君?」麼?為何從他的眸光中,我看不出任何與愛有關的情感?我甚至不信有如此冰冷眼神的人會擁有世人的情緒。
「只要能醫治好她,哪怕傾盡我所有一切,也再所不惜。」他沉默許久,而後出乎意外地回給我一個解釋。
他話語中的擔憂,是我能聽出的唯一的真實,令人立時動容。
「我知道,如今,你是用最珍貴的藥材,艱難地延續著我的生命。」無奈的話音悠悠傳來。
我愕然回頭,她正姍姍地由曲徑迴廊處轉出。望見我,她微笑淡淡,溫和而疏離。
我正神思恍惚,只聽他問:「你可有好些?上次我尋來的藥有效麼?」
她唇角緩緩牽出一線笑意,徐徐答道:「大夫都說那雪蓮是難得的好藥。只是我陳痾已深,恐怕……」
他雙眉遽然一抖,似被寒氣凍傷,而後他輕笑兩聲,擁住她的肩,以低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孩子話……」
他眸中那無法掩飾的矛盾,那近乎恐懼的關憐,那種愛、怨、憤怒、五味雜陳的情緒……這才是心繫一人必有的反應吧?
若是她死在自己面前,我亦會如他那般,傾盡心力去挽救她。
天妒紅顏。
她的美定是令上天妒嫉,只是上天又怎忍心真的將她毀滅?面對她,無論是誰,都生不出一絲的恨,半分的怨。
浮似清風,飄若柳絮,輕盈勝雪,她是如此地不易呵護。
初春時節,卻有瑟瑟涼意浮上心頭,他們伉儷情深,我只能選擇黯然離去。
行到山下,卻見一群人凶神惡煞地往山上趕去。
聽得其中一人說道:「聽說此山有花妖出沒,魅惑世人,待我們將她擒來!」
「對,將她擒來!」
眾人情緒高昂,眼底都透出一絲貪婪之色。
「太遲了。今日你縱馬出遊,只怕早有人望見你,麻煩將會接踵而至。」
那男子的話浮上我的心頭……
至此,我終於明白為何她從不踏出梅苑一步。並非有人阻止,而是她自己不願。
曾歷人世風雨的她想必早已明白自己的美是異數,是煞與孽,是罪。只願沒有窺探與驚擾,始信不為人知是一種幸福。
我大驚失色,正要上前阻止,卻望見前方一片火光沖天。
「快看,後山那莊院著火了!」眾人嘩然,一片騷亂。
梅苑大火,燃盡垂死的冷香。
我想起了那些抱著乾柴與油桶的侍衛,終於明白。
決絕,何須多言。
我知道,是我給她帶來這場災禍。從此天涯遙遙,芳影無蹤。
我所有的記憶,也都成了幻覺,成了滿紙荒唐言。一縷情波,欲近還遠,情孽難捨,我必定要窮盡一生去償還。如被烈火灼傷,疼痛過後卻甘之如飴。
我大病了一場,病中昏昏沉沉,依稀回到梅苑。
夢中,她猶如畫中人閒散而行,白絹紗裙,九尺長髮曳地,聲音依然那般溫暖動聽:「懷英,若是有緣,他日自會相見。」
是的,若是有緣,他日自會相見,緣盡當如此。
她是雲煙深處照影而來的驚鴻,而我只是有幸在人間邂逅了她一瞥而逝的倒影。
或流連,或傷懷,任我把拳頭捏碎,卻再也挽不回那錦繡繁華。
那縷斷髮被我繡進香囊中,貼身藏著。
病癒後,我全力為官,不久便升任大理丞,一日,左衛大將軍權善才誤砍昭陵柏樹,陛下大怒,下令將其處死。但權善才罪不當死,我上奏力保。陛下疾言厲色道:「權善才砍伐昭陵之樹,是使朕不孝,必須殺之!」
我神色不變,據法說理,陛下勃然大怒,便要將我一同治罪。
珠簾晃動,皇后輕描淡寫幾句話將我的危機輕輕化解。
陛下拂袖而去,皇后又問道:「狄仁傑,你為權善才據理力爭,若為此丟了性命,必是悔之晚矣。」
「回皇后娘娘,臣為官多年,自然深知此舉的利害關係,對娘娘與諸位的良苦用心亦是心領神會。」我徐徐說道,「只是臣不願顧惜自己的前程而屈枉國法,去討陛下的一時歡心。」
「唉……你果真不悔?」悠悠女聲歎道,我微怔,恍惚中見到一名女子向我緩緩而來,她的足音寂寥,似鐘鼓暮雲之下蕩起的寥遠回音。
她在我面前駐足,微笑著凝視我。
外披緋紅群芳錦衣,瓔珞晶燦,她如一枝怒發的牡丹,嬌艷花瓣上猶有出塵的清香。眉眼橫波,淡粉輕黛,腰肢拂柳,妙態纖姿,那唇邊柔雅的一笑,依稀是昔時模樣。
先生?!
我驚詫得手足俱軟,理智全無,只能怔怔地與她目光流轉交錯。她衣著華美,容貌艷絕,只是眸光極冷,如暗夜般冷窺著世人。
她不是先生。
先生的笑容猶如天地初開時的第一縷晨曦,而此生,再無人會那般無暇地對我微笑了。
她裙上所繡的金燦飛鳳,刺目閃耀,那無情的冷光,清楚地提醒著我,她是身份最為尊貴的女子,與我判若雲泥。
「懷英,你知道麼,我有個女兒,她與你一般年紀。數年前,因形勢所迫,我只能與她分離,此生,怕再難相見……」
我終於知曉她是何人了……
「我此生已無依戀,她是我唯一的牽掛。但我卻無法在她身邊守護她,心中有愧,所以,懷英,答應我,若有一日,你與她相遇,請盡你所有的一切,替我守護她,好麼?」
莫名的傷痛突然來襲,由心尖奔瀉而出,狂濤巨浪般拍打過來。
我閉了閉眼,是悲哀的沉淪亦或是決絕的領悟?
她又問了一次:「狄仁傑,你果真不悔?」
我握緊了胸口的香囊,頓時細汗盡泯,冰涼的手有了暖意。
我仰首,一字一頓地說道:「臣—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