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貧尼乃未亡人,早已截發毀容,不可褻瀆聖目,更不敢見駕。」我心中一動,心中無數疑惑浮出,面上仍是不動半分。
「媚娘,你為何如此冷漠?!」李治望著我,忽然斂容,肅穆地道。
「陛下……你對我果真有情意麼?」心中一酸,眼眶一熱,半真半假,我隨即落下淚來,「半年前,我曾托內侍將你當年贈我的黑牡丹髮簪帶去給你……然,你卻狠心地退了回來……」
「黑牡丹髮簪?朕不知有此事……從未有人告之……」李治一臉茫然,而後怒道,「朕回去定要將這些隱瞞不報的奴才治罪!」
「陛下,罷了,此乃天意,預示你我緣份到此,也斷了我的一切念想,」那些內侍並無如此膽量敢隱瞞李治,恐怕其中另有蹊蹺,我腦中念頭疾轉,口中卻說得哀怨,「陛下,便將我忘了吧……」我終於抬頭含淚望了他一眼,而後掙開他的手,便想離去,突驚覺被他從身後死死摟住,動彈不得。
「媚娘……朕等了如此久,就是為了今日。今日是先帝的忌日,孝期已滿,」李治將頭抵在我的頸處,暖暖的氣息拂在我耳後,「朕來此,一是祭拜先帝,二是為了你。這些年,朕心底一直有你,從不曾忘卻……」
我抬眼望去,飛雪茫茫,這個冬天似乎格外冷,我已真正開始懂得世事的冷峭與殘忍。
「昔日恩情,而今都成幻夢,陛下,忘了貧尼吧,莫再以薄命人為念。」聽李治如此說,我心中其實是歡愉的,為著掩飾,卻愈發的哀怨,聲調亦沉重異常。
李治依然緊緊地擁著我,他喃喃問道:「媚娘,你當真對朕再無半點情意?」
我仍舊沒有回頭,風吹得愈發凜冽,我冷然說道:「貧尼早已不是陛下心中那美麗無雙的花妖了,我已毀容,勢難再全。且,我曾是先帝的才人,子納父妃,名份攸關,我不願陛下為難,望陛下捨棄我吧,我這一生都將感激不盡!」
我心中明白,我說得愈可憐,李治癒不肯捨。頸後一片溫熱漉濕,我隨即覺察到李治在輕吻我的後頸,他沉聲說道:「不,朕不許你再離開。朕永遠不會忘記你。那日,朕允你出宮為尼,便已安排好,免得旁人多說閒話。如今,你再入宮,與先帝便不再有牽連了。」
聽李治如此說,我心中暗喜,面上卻不敢露出半點,只黯然說道:「天地無情,方得永存,日月有恨,不得相見……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陛下,媚娘從不敢妄想,只願在此寺中永伴青燈,為陛下祈福……」
「柳眉鎖恨,杏靨含愁……媚娘,你仍是如此的美……」李治突地扳過我雙肩,指尖輕撫著我消瘦的臉龐,「只是為何如此惆悵?說出來,朕能為你解憂……」
「數年光陰,誰能不老……」我與李治對望著,他面上已不見年少時那種青澀與羞郝,沒有變化的是眉間眼底籠罩著的深深情意,他的聲音如同打在我的心頭,令我險些無法呼吸,止不住眼淚紛紛落下,「我何嘗不想……但你是天子,我是草芥,我早已配不上你了……」再糾纏下去便是矯情了,我將心一橫,奮力掙脫開去,口念佛號,步步後退。
「媚娘,媚娘,緣盡於此了麼?」李治果然沒有再追上前,只一臉痛楚地立在原地望著我。
「陛下……」我沉默剎那,隨即苦澀一笑,再無其他言語,轉身飛快地離去。
飛雪寂寥,撲面而來,草木無色,凍得人似乎連思緒都不在了。我心頭一涼,卻如同三伏天了喝了碗冰鎮酸梅湯,說不出的適意舒爽。
經過今日這一面,李治回宮後必會對我存有念想,這便是我的機會。
從母親被辱,到我的出世,我這一生本就是場無可挽回的錯誤,總算是流乾了眼淚,總算是習慣了殘忍,我不願回頭,更不能回頭,我亦不敢相信任何情意、任何承諾。它們太脆弱,我亦太天真、太無助。
冬日寂寥,雪光與天光交映。梅花在寒風中輕盈搖曳,冷香淡漠。入目皆是盈白雪景,如同早前的天真夢想,但如今,一切皆已被時光損毀,再沒什麼能令我下跪。
多少坎坷前路,多少無奈心懷,多少不堪往事,多少陰霾記憶,多少歡愛歌哭,多少純善真摯,都將隨著這飛雪丟棄,永不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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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雪融冰破,余寒猶在。
柳草青蔥,卻未可蔽天,卻也是枝蔭密密,綠意幽沉。但,宮廷與感業寺又隔絕了,李治沒有再來,甚至沒有命人捎來隻字片語。
我仔細回頭思索自己那日的一言一行,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便耐心地等待著,我留心一切關於宮中的消息,通過這些消息來分析李治不再有任何訊息的原因。
一個晴朗的午後,我獨坐在蒲團上,將母親教我的心法一遍遍的練習,靜心克欲。
突如其來的煩躁卻使我無法自靜,我定了定神,索性起身走出禪房。
院中寂靜無聲,兩個吃得肥頭大耳的尼姑在亭中打盹,麻雀一群群在院中覓食,一隻大黃狗奔來,麻雀們也不驚飛,它們和平相處。
如此安穩,卻不會為我帶來心靈的安慰與活下去的堅持。
因為我沒有為它的表象所迷惑,它們平靜,它們迷人,然而底子下卻藏著一張地獄的面孔。
我大步出了院門,沿曲徑漸入山中。漸行漸遠,只見翠微滿徑,沿途風光無限。隱隱有淙然水聲,曲折有致,峰迴路轉,便見溪水涓涓流淌,清絕可鑒,天光雲影盡收其中。
每當想擺脫煩惱、想放鬆時,我便到此處淨身,並非我有潔癖,而是我喜歡悠遊在水裡,享受那份清涼,思緒就能逐漸沉澱,讓我安靜地思索一些費解的難題。因在野外沐浴,更多了一份徜徉的自在感。
我除去衣物,將身子浸入清涼的水中,抬頭望著天空,悠悠輕歎。
水光澄泓,映入心中,心境卻始終無法明空無塵。
李治,莫非我真錯看了你?
幾縷朦朧的輕煙隨風吹過,撥亂一泓湖水,也驚醒了我。
有人在窺視!
我抱緊雙臂,將身體子沉入水中,只將頭露在水上。
一個年輕僧人,面若冠玉,白袍袂袂,立在溪石上,他的眼令人暇想,恰似一泓泉水,游離著絲絲不羈而又清澈見底。那雙眼有著寧馨溫柔的光芒,寫滿了前塵往事。
「你是誰?」我心中大驚,臉上卻仍是一派閑靜,盡力將不著寸縷的尷尬拋之腦後。
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一直沒有移開,笑意清寂,隨水流而遠:「貧僧乃白馬寺僧人,法號清遠。」
我心中懊悔不已,這白馬寺與感業寺只有一牆之隔,我居然如此大意!
一抹微有些邪肆的笑意在清遠的嘴角漾開,他似再沒有禮數可顧及,居然大步來到我面前,蹲伏著身子,伸手攫住我的下頷,俯下臉逼近我:「真是怪哉,感業寺中的尼姑我大都見過,卻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美麗的女子。」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使我驚駭異常,想推開他的手卻無法鬆開緊抱著自己的雙手,只能咬著下唇僵硬地與他對視:「放開你的髒手!你一個出家人,居然如此輕薄我一個弱女子!」
「嘖嘖,生得一付柔弱無助的模樣,性子卻是這般烈。」他意態悠閒地用手撫著我的臉,而後順著臉頰往下滑去。
我死死咬著唇,羞憤的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赤裸的身軀藏在水中,被一個和尚用語言輕薄,用手觸碰……即使是被住持潑了滿身污水,即使是受了杖責,那時所受的屈辱和痛苦遠沒有比這一刻更強烈!
不,我要起來,我一定要起來!
我再不遮蔽自己的身體,猛地從水中站起,未著寸縷的身子立即出現在他眼前,在雲彩簇擁、夕陽洩灑下一覽無遺!
清遠立時怔住,他仍蹲伏於地,只是著魔似地抬頭望我。
我並不遮掩,也無羞澀,濕漉的雙腳踩住他方才捏住我下顎的手,而後飛快地抬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清遠的神色一變,卻並未露出半點不悅之色。
「我的身子,好看麼?」微腫帶紅的印痕在清遠的臉上顯得相當突兀,我稍彎身子,輕撫著他的臉,勾唇一笑。
「好看……」他雙目火亮,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緩緩道,「是我看過所有女人中,最好看的……」
「放肆!」我冷冷一笑,再不多言,回手啪的又給了他一記耳光:「你以為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