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了半晌,陛下的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他似已理清思緒,想通各中曲折,所以才格外氣定神閒,他悠悠說道:「不用再比了,阿真為今日得勝之人。」
眾人面上皆閃過詫異,他們雖覺意外,卻無一人提出異議。
「謝陛下!」阿真欣喜萬分,隨即叩頭行禮謝恩,他揚眉,目光在我身上稍稍停留,這才又垂下頭去。
我卻不覺半點喜悅,只冒了一頭的冷汗,好在阿真始終若無其事,彷彿他所說的句句屬實,渾然不知方才險險地躲過一劫。
陛下舉起酒杯,淺抿一口,悠然地品著美酒,酒入喉中,他輕歎一聲,眼裡似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嘴角卻浮現出一抹隱隱的笑意。
這個男人,天下間,恐怕沒有任何事能令他恐憂吧?
我一動不動凝視著陛下,如此想著,忽然冰冷的寒意襲身,衣中似竄入一尾靈蛇,涼涼地舔著我的身子,平白地滲出一片冷汗。
***********************************
入夜,雲破月來,窗外一株白梅,疏影橫斜,暗香盈盈,直沁入窗裡來。
倚窗望去,逶迤一帶園牆頂著雪絮,玉屑飛揚,似碧玉搖曳的雲夢澤,瓊珠閃爍,點點浮泛,美不勝收。
我正自心醉神馳,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春桃的聲音。
「春桃,你今日為何如此早便回來了?陛下睡去了?」我回頭詫異地問道。
我與春桃皆是陛下的御前侍女,二人輪流守在陛下身邊,照料他的起居。平日裡,即使陛下已就寢,我們也不能回處所休息,而要在塌前守侯,時刻等著陛下的召喚。今夜輪到春桃守夜,按理說她不到明日清晨是不會回來的。
「媚娘你入宮的日子還短,有所不知。」春桃對著銅鏡,解開髮髻,「陛下一年裡有兩日是不用人服侍守夜的。一日是他的壽辰,另一日就是他登基之日。」
「如此還真是怪了,這兩日都是陛下的好日子,應當大肆慶祝才是,」我訝然,疑惑地問道,「為何宮中卻如此沉悶,並無半點喜悅之氣?且陛下也不用人隨侍,他去了何處?」
「聽說是陛下下令不許張揚,不許慶祝。」春桃打了盆溫水,開始梳洗,她慢悠悠地說道,「我只知陛下這兩日都離開太極宮,不是去大明宮,便是去含風殿。」
「大明宮?含風殿?」我依然是滿腹疑問。
「大明宮是陛下登基時新建的一處宮殿,作為清暑之所,那時先帝還在,他便賜名為『永安宮』,先帝逝去,陛下便下令改名為『大明宮』。」春桃話匣子一打開便停不下來,她滔滔不絕地說道,「而陛下同時也在終南山造了『太和宮』,其中最華麗的一殿,便是『含風殿』。陛下原本是命人全力建造此宮,但不知為何,這兩年卻忽然停了下來。」
我皺眉,追問道:「你是說陛下到了壽辰與登基之日都不在宮中,而是去了這兩個地方?」
「前些年是如此,但這兩年,陛下已極少去了。」春桃掩嘴打了個呵欠,躺到榻上,蓋實棉被,「這兩年,陛下都是去後殿的那個梅花小院,大約是去賞梅吧?不早了,睡吧。」
賞梅?我只覺陛下此舉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何處不妥。
我躺在榻上翻來覆去,仍是無法入睡。
「春桃,春桃……」我試著叫喚春桃,她卻扯緊棉被,翻了個身,睡得愈髮香甜了。
「唉……」我仍是毫無睡意,索性披了外衣,站起身來。
萬籟俱靜,明月當空,銀輝曳波,天地間清一色的縞素。
鬼使神差地,我來到梅花小院外。
雪猶未止,寒意更濃,夜色勾人,梅吐馥蘭,香染庭院。
小院外未見任何侍衛與宮女,陛下孤身一人,默立在院內的涼亭中。
平日陛下總是身著龍袍,華貴至極,今夜卻是一襲白衣,衣袂飄飄,如月光一般淡雅。他一動不動,忖眉凝想,那樣孑然孤獨的身影,看了便使人心痛。
亭中,青銅鎏金火盆裡細微地爆著碳火,不甚明亮的燭火照耀出滿桌的佳餚,桌上兩個白瓷酒杯裡盈盈地斟滿了芳醅。
陛下端起杯子,卻不急著飲下,而是傾倒在院中一株白梅之下,一時酒香四溢,酒韻朦朧:「明……」
聽到陛下忽然喚出母親的名字,我著實嚇得不輕,一顆心猛然提到嗓子眼,我倒退了兩步,縮著身子,藏在一顆松樹後,不敢再動彈。
我不捨離去,又不敢探頭再去看,憂慮驚恐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放眼看去,雪地裡一片錦繡顏色,徐徐走來一個娉婷的身影。
是楊妃!
我的身子立時僵硬,緊貼著院牆,再不敢動分毫。
「陛下……」我聽見楊妃柔聲喚著,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探身去看。
陛下不知何時已醉倒在梅花樹下,他迷濛地睜開眼,伸手掬起楊妃的長髮,輕喚道:「明……你終是來了麼?你,終是肯入我夢來了……」
那個平日裡渾然天成、萬人景仰,另人不敢正視、總是威嚴不容侵犯、滿面尊貴之色的男子,在梅花紛揚如雪的景致中,他居然揚起一抹在人前從不顯露的溫柔淺笑,深藍的眸中是深入骨髓的柔情。
「陛下……臣妾是楊妃,我不是風明,我不是……」楊妃在陛下懷裡仰起淒涼的容顏,她的眼瞳裡閃爍著清冷淚光,楚楚可憐,令人心生憐惜,那是任何男人也無力抗拒的。
但陛下卻立時驚醒,溫柔如水的眼眸隨即浮現出一絲令人心驚的狠戾,他神情冰寒地推開了楊妃,站起身來背對著她,他低頭彈飛袍上殘留的雪沫:「你走吧,今夜朕不想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