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就算有一刻懷疑日陽身上有它傷,就算他一向堅信謹慎為上,也不願陶知行以外的仵作相驗。
堂中,陶知行與他對望了一陣,才行至屍體前,攤開了器具。
屍身沾粘乾涸的血漬,她用上了六、七桶清水沖洗,洗出一張嬌媚雪白的臉龐,若然帶笑,想必是極為嫵媚勾人的。陶知行順開了粘在她臉頸肩的發,輕輕拉開紅衣前襟,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
喉間佈滿尖物穿透的傷,起碼有一處穿透,兩處刺得極深,想必死前遭受極大的痛楚,拖了許久才斷氣……陶知行沒有回頭,但猜想堂上大人看著,心中肯定不好受。
深吸了口氣,她度量起傷口寬深,初步判斷為圓錐長形尖物,筆桿的粗細,近距來回刺入;或因死者掙扎,或因刺中頸骨而不停抽出再刺,才會將她傷得血肉模糊。陶知行細細看過傷口,分明以往驗過比這更慘不忍睹的傷,卻從未如此刻一般感到胸中窒悶。
驗過了頸部的致命傷,她淨手,終是回過身。
陶知行抬頭才發覺,大人的表情還是沒有太多變化,不知是怕人看穿他的脆弱,還是他辦案一向如此冷靜視物?還是活人就是如此,真正的心思永遠只能收起?
身邊賈立端來紙筆,陶知行將思緒壓下,隨之來到矮桌前,準備錄屍帳。才提筆,惠堂外喧嘩聲忽起,眾人朝外看去。
「江大人別來無恙。」,
領在前入內的是齊玉縣的黃大人。這些日子跟吳、李兩位大人走得較近,一陣子不見,黃大人似乎又福態不少。此刻他抖著肥肉跨過了門檻,手中握有一封書信。
江蘭舟眉間微凝,起身道:「有失遠迎了,黃大人。只是江某有案纏身,不便招呼,不如讓魏師爺花廳奉茶稍候,晚些江某再向黃大人陪禮。」
「不必。」黃大人掃了眼簡陋的惠堂上下,看見屍身時眼露嫌惡,隨即轉開頭,道:「今日本官前來是帶了州牧大人之令,需得將此屍帶回。」
江蘭舟看著他。
黃大人見他沉默,臉上橫肉一歪,似笑非笑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江大人。敝縣這些年來表面平和,實則這兩年接連發生幾個有所關連的案件,賊人在逃,弄得齊玉十分不安寧。」
若是如吳、李兩位大人一般欲與他討論案情,斷不會這麼巧合,選在此時來訪。江蘭舟看向他手中的信,問著:「貴縣發生的是什麼樣的案件?」
「此刻還不宜多說。本官亦是懷疑此屍是遭敝縣追了多時的賊人所害,因此想請江大人將之交與本官帶回,助本官破案。」順著江大人的視線,他也看向自己手中;江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幸而他也是有備而來。黃大人肥唇勾起,抽出了信,道:「其實本官帶來了州牧大人的信,信中言明雖然此命案在貴縣發生,但牽連齊玉縣久懸未破之案甚多,當由本官主審……」
話說到此,原本在惠堂外候著的衙役數名抬了木板入內。江蘭舟瞇細眼,是因見到在黃大人身後看不見之處,陶知行抽了淨布沾上酒醋,蘸上了日陽肩上與胸口,又迅速拉好前襟復原。
齊玉縣的衙役抬了屍體隨手丟到了木板上,立起身就要抬出去。
魏鷹語見狀,忍不住喚了大人,卻遭他一記眼神制止。於是,日陽的屍體就這麼被人劫去。
江大人沒有太多反抗,反倒在他意料之外。黃大人語帶同情地說著:
「其實江大人有多麼重視日陽姑娘,本官自是明白的。這麼吧,本官先行回府準備升堂事宜,江大人收拾收拾便到我齊玉走一趟。本官還有多處得向您討教,此案就由你我共審吧。」
江蘭舟迎上他自信滿滿的注視,片刻,道:「那就有勞黃大人抬屍回去了。昨日折騰,江某帶上幾人,明日再起程吧。」
黃大人離去了,惠堂裡血味尚濃。
昨日才發生的命案,今日黃大人已手持州牧的書信劫去了屍體,很明顯是有人通風報信;且此人多半是縣衙中人,熟知案發,並掌握大人準備何時驗屍、何時升堂。
若早些時刻,大人尚處於難以冷靜的狀態,未必會這麼容易放手;惠堂守了整夜,加上驗完屍,大人正思路清晰,不會衝動行事。選在這時來奪屍,確實容易許多……
目的是什麼呢?
陶知行偷偷覷向魏師爺。無論圖的是什麼,他們當中若有人搞鬼,她很難不懷疑他。
魏鷹語看著大人,眼中壓抑著情緒。
還望著惠堂敞開的門,門外是晴空萬里;眼裡映著萬里無雲,心卻明朗不起來。江蘭舟心知再不想面對的事,到頭來還是要面對;他越想置身事外,就越深陷其中,拖累的,還是身邊的人。
「你這麼做,必是透徹想過了。既是如此,你我就此分道揚鑣吧。」
很輕很輕的語調,江蘭舟說完了話,才緩緩回身,望向同樣望著自己的賈立。
聞言,陶知行瞬間瞠大眼,瞪向賈立。
賈立沒有半分心虛,沉痛道:「那夜我闖入大人房中,就是想給大人最後一次機會……三年來,我找遍了每一處,卻還是不見名冊。大人,您可知,陳大人一聲令下便能收了您的命,而我苦苦相護,盼的就是您一朝醒悟。」偏偏大人執迷不悟,而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去擋住陳大人的千般算計?
陶知行又是一愣。賈立說的是埋骨那夜?難怪大人一點也不驚慌,被吵醒後還能悠閒點燈讀書,原來闖進房裡的不是小偷,而是自家護衛……
……所以,大人身邊最親近的兩人,竟都是監視他的人?而他也真能與之共處,三年相安無事?
「你以為殺了日陽,大人就會乖乖就範?賈護衛心思,真讓人摸不透。」發話的是魏鷹語。賈立為陳大人效命,而他是錢大人的人,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至少他曾敬重過賈立是條漢子;如今只覺他與陳大人底下的殺手、密探無異,只懂從命,黑白不分。
「魏師爺抬舉了。」他又何嘗想走到這一步,要怪,就怪大人不交出名冊。面對那嘲諷,賈立冷哼回道:「日陽並非我所殺。」
也是。他又何需髒了自己的手?這種骯髒事,自有他人去做。魏鷹語睨他的眼已透出鄙夷。
「大人,賈立能為您爭取的,只剩最後這一件事。」賈立已不再理會魏鷹語,忍了他三年,如今攤牌,根本無需將此人放在眼中。他來到大人面前,一字字說道:「若您現在交出名冊,賈立即刻快馬回京為您求情。如此一來,日陽姑娘的屍身便能交還給您,您也能回京了。大人,陳大人到現在還未放棄,只要您歸還名冊,回到他身邊,一切就如從前不變。」
現在回想,還如昨日的事。賈立剛到江府時,小他一歲,少了點耐性,坐不住,無法陪他讀書,劈柴挑水倒是在行;他沒有其他兄弟,所以雖以主僕相稱,心中早將他視為親人。江蘭舟羨慕過陶家手足羈絆,或多或少,是因心中總想著若有一日能與賈立恢復最初的兄弟之情,未嘗不是好事。
望著他被蒙蔽的雙眼,江蘭舟不得不服輸;心靈相通與否,與共度多少光陰、共同見過多少風景無關。很多時候他不願承認,但與一同長大的賈立相比,錢大人派來監視自己的鷹語還比較對得上話。
分明想走不同路的兩人,何苦彼此拉扯,就此斷了吧。
江蘭舟最後再看他一眼,說道:「三年前你暗中通報,今日又是暗中通報,也虧你不覺辛苦。往後不必暗中來去,過午後你回京回了陳大人,就說江某想法三年沒變,他可以想想是該將所有在外的密探都滅了口,還是將我滅了口。」
賈立瞪著他,魏鷹語與陶知行也瞪著他。
許久不聞他回話,江蘭舟雙眼不離,冷聲道:「若他派你來殺我,我保證不躲不閃。」
事情發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日陽姑娘死了,他們在惠堂中驗屍,接著賈立是內奸一事浮上檯面,還不及反應,大人已叫上魏師爺與她上路,到齊玉縣會審。陶知行十分混亂,但她只能默默跟在大人身後。
大人會帶她一同到齊玉縣,是因她是個仵作,而且他信任她,陶知行感覺得出來。面對紅粉知己的逝去與護衛的背叛,她沒有一處幫得上忙,所以她必須默默跟著,做該做的……說到底,這不就是仵作一貫的功用嗎?
一開始她根本就不應該對一個活人起好奇心,回頭再怨又有何用。
陶知行大步大步地走著,前頭兩人真的走得太快了,腿又長,她跟得辛苦。
江蘭舟在前,右方是鷹語,左方應該跟上的陶知行落在了後頭,他察覺到回頭找人時,只見山腰上一個人影滿頭大汗,緊咬牙關,努力縮短距離。「在涼亭歇會吧。」他對鷹語說道,接著逕自入了路邊涼亭坐下。
他們三人一早離了福平,眼下天色尚早,就是天邊吹來了幾片烏雲,就怕晚些要落雨了。待陶知行來到涼亭時,魏師爺正對大人說道:
「大人為何要對賈立那麼說呢?」
「怎麼說?」他們正在深山之中,亭外一片秋意,分明顏色相仿,但少了血味,彷彿真能沖淡印在了眼底的血泊。江蘭舟示意陶知行入內,替他倒了杯水。
魏鷹語搖搖頭,不覺大人記性有差到昨兒說的話今日已忘。「說您要將名冊交與錢大人。」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將名冊交給錢大人?」他挑眉反問。
「……大人不是說您的想法三年沒變?」一楞,魏鷹語問著。
「不想同流合污的想法三年沒變。」江蘭舟苦笑道:「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名冊。名冊在三年前就丟失了,我派出去的人被殺,依他的個性,不是在出事前把名冊燒了,要不就是把名冊吃了。」
……大人還有心情說笑?陶知行啜了口水,悄悄望著他揚得有些勉強的嘴角。「大人這麼說,魏師爺哪裡肯信?」連她都開始覺得,若大人把名冊拿出來,隨便交給誰,或許事情都會簡單點。
話一出口,江蘭舟與魏鷹語不約而同地睨向他。
沉默半晌,江蘭舟瞅向一棵小樹上的紅葉,淡道:「鷹語,你信與不信,並非我能控制。可一本連存在與否都不知道的名冊,連連害了幾條人命,你可以數數。」
那話並不是對她說的,卻字字敲進陶知行心中。
她對檢驗投入,但她並不是期待著有驗不完的屍;因為瞭解一個人的死,往往伴隨著有人心碎,有人生不如死。然她消極地想著自己無力阻止悲劇,所以只管驗屍就好,不再去深思其它。
陶知行沒有去想過,冷漠看待事情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助長了悲劇的發生?如同那晚她分明見到府中有小偷闖入,卻裝作沒看見。她只顧自己;她驗屍是為自己,她找尋證據是為自己,她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自己。
……可能,大哥會讓她離開日江,跟在大人身邊,並不單單是想還人情,也不單單是想將她這麻煩鬼支開;在大哥心裡,想必認為若她能成為大人的助力,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或許有機會讓她的自私自利,對這世上的某一人、某一事有些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