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
不遠處的案前,江蘭舟望著少年從懷中掏出小布包,捻了塊生薑含入口中,接著從木盒中取了一小巧瓶子,沾取瓶中物抹在鼻下;細看那表情,似是有些不滿意地將瓶塞塞好,又收回木盒中。
轉頭,江蘭舟望著堂中衙役數人,是刻意站得遠了些……這也實非不能理解。此縣小而平和,翻過案帳便知過去數十年來莫說殺人案子,就連雞鳴狗盜之事也沒發生過幾回,如今無端端冒出具屍體,還是為人相害而亡,饒是衙門中人也難免心生畏懼。
江蘭舟單手支面,看那身影獨自忙碌著,良久,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賈立,打水。」喚的,便是身後身材魁梧的護衛了。
此次隨大人到日江走了一趟,帶回了眼前的少年仵作,回到府衙,大人立刻命人收拾了西廂小院落做為其住處,明明白白、毫不避諱地讓他入住府中……賈立想不透大人如此禮遇一個賤民的原因何在,可長年跟在大人身邊當差,他明白幾分大人的性子,是過於隨心所至。
瞄了眼不過距離陶仵作十步之遙的水井,雖是有些不以為然,賈立仍應道:「是,大人。」
目送賈立走遠,江蘭舟換了只手撐在臉頰,轉而望向從方才就一直為自己磨墨的書生,說道:「鷹語,你看來有很多話想問。從出日江府一路忍到現下,也虧得你真能忍,我還道你今日必纏著我一問究竟呢。」
「……」磨墨的手因那透著揶揄的話而稍停,魏鷹語嘴角抽了抽。
跟大人來到福平縣後的三年裡,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就算醒著,也不過下下棋,用不了多少腦力。是慣了這般悠閒緩慢的日常了吧,想著反正遲早會知道大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也就不急著追問……
思及此,魏鷹語對自己的怠惰嘖了聲,問道:「大人,那日在陶家香行,您將我等支開,究竟和陶爺達成了什麼協議?」陶知方的大名他是聽過的,若他真被大人勸到福平縣來,就為了解決一樁案子,反倒有些大材小用;勸不來陶知方,帶回了這話少的毛頭小子,真不知大人在想些什麼。
那話問出口,江蘭舟點點頭道:「鷹語問話果然一針見血。」
是稱讚吧?就不知為何由那口中說出總顯得有幾分嘲弄意味。魏鷹語撇撇嘴,輕哼了聲。「大人不想說,鷹語不問便是。」
被眨之後,江蘭舟將京中府裡的家僕全都遣散,唯有賈立與鷹語隨他從京城來到此處。他倆嘴上怨著,可能為一個被貶之人離京實屬不易,因而他打從心底不介意他們問起任何事,也盡量不有所隱瞞。
江蘭舟說道:「為了打發我,陶爺願意將家族中人借我兩年,條件是不能洩露其為陶氏。因此,此事莫要讓衙中其他人多說。陶知行在家行九,往後在人前,喚其阿九吧。」
仵作行人為賤民之階,然而陶氏在六扇門中自有其地位;尤其陶知方在京中任職多年,建功不少,曾領有官銜,辭官後也已贖籍從商,不應與一般仵作相比。只是如同陶知方所言,在被淡忘之前,陶氏一門又如何能擺脫世人那根深柢固的門戶之見?
……這是為何那時大人將他與賈立支開了說話?他不否認,初聞與他等同坐之人曾為仵作時,心中是有些許抗拒的。魏鷹語執起小杓往硯台上澆了點水,繼續磨墨。
魏鷹語不說話,江蘭舟也不說話。
不遠處的少年圉起賈立搬到腳邊的水,沖洗那屍身沾滿了乾涸污泥的雙腳;因放置過久,少年捲起袖,用雙手使力搓著,花了些功夫才洗淨,露出一雙精繡的鞋子。少年思索一陣,細細檢視雙腳細處。
先前因雙腳沾滿泥濘,只注意到屍身腰腹間的傷,不想腳上也有傷呀……江蘭舟仍是默默看著,思緒卻飄遠了。
陶氏尚有一人,其檢驗之技不下於我。這是當日老友說過的話。
眼前少年的技術如何,他還需觀察一陣方能下定論……腦中、眼前竄進的是初見那時,與眼前此刻少年身影的重迭,那眼神、那幾近狂熱的堅定,不為旁的,只為身前的死物。
江蘭舟覺得十分有意思。
一樣保持沉默的魏鷹語靜靜觀察著大人,那雙總是顯得閒懶的眼此刻隱隱透著精光……是因這個陶仵作?大人時常表現得漫不經心,多數時候也是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這樣的大人又怎麼會對一個仵作露出這般饒富興味的表情?莫非,有什麼隱情?
狐疑的眼神瞄向大人,就見他手動了動,執筆舔墨。魏鷹語微微傾身,見到大人在鋪平的白紙上畫了具人體外形,標出屍身上的傷口兩處,又寫下對其死因的猜測。
此屍被搬入衙中那日,大人瞥了一眼後便回到書房,沉思了整整一日,卻因傳不來仵作相驗,單單傳來幾人問話後又都遣了回去;眼下看著陶仵作驗屍,大人寫下幾個那日堂上問過話的人名,必是有了些想法。
所以,大人面露快意是因此案將解?
……從前從不覺大人如此將為人申冤、為民喉舌視為己任的哪。至少,過去三年他在福平縣的模樣,較易令人聯想到昏官二字……魏鷹語暗暗歎了口氣,低頭繼續磨墨。
一會,江蘭舟擱下筆,似是不經意地睨了魏鷹語一眼,見他不再打量自己,才又望回了堂中。
依照屍體僵硬程度、屍斑分佈,算上此地天候與濕氣,此人嚥氣已超過兩個月了……
自離開日江一路行來,直至來到福平惠堂之前,對於此案此屍,沒人提過隻字片語;所以,除了衙門中有具似是他殺的屍體待驗以外,陶知行對案情一無所知。
如今看來,除了幾處明顯是搬運時留下的瘀痕、久置而生的蛆蟲,此屍保存得極好。邊想著,小心翼翼的動作未停,右手扣著一雙細細長長的銀筷,夾出幾隻在屍身上鑽洞的小蛆。
當手裡的瓷盤中堆滿了交迭蠕動的小蛆,陶知行有那麼一刻出了神。
未久,她緩緩將瓷盤放下,轉向橫置的光裸身軀。
剝除了一身華服,洗去髒污,僵硬而泛白的男屍腰腹間,以及兩腳小腿至腳踝處皮開肉綻的傷,成了教人難以忽略的幾處顏色。陶知行從懷中拿出一個扁布包攤開,掏出皮尺,度量男屍的頭圍、身長、肩寬等處,接著換了銀製探尺,度量腰腹間與腳上傷處。
轉換角度間不意瞥見了那遠站在牆邊的幾名衙役,他們臉上的表情究竟是害怕還是嫌惡,陶知行沒去深究;活人的心思總是多變,而她不擅捕捉那些可能連本人都沒細想便洩露出來的情緒變化。
丈量完畢,陶知行隨手將使用過的器具拋入木箱,黑眸落在男屍慘白的面容。那僵硬的兩頰、微張的口,與那雙因痛苦或怨或恨等等臨死前最真實心緒而瞪大的眸子,是一刻也沒變過。
彷彿確認著什麼,陶知行又多看了一會,按驗完屍的規矩替他闔了眼,甩開一方白布蓋上大體,才拾起一旁的濕布淨手。然後她來到案前,取了紙筆將檢驗所得記下。
死因不太複雜,約莫半炷香時候,她捧起紙張吹了吹,交給一旁的賈護衛。
賈立來到大人案前時,大人正端詳手中物品,那是方才交由一旁衙役刷洗的死者衣物。他神情專注,沉思了許久仍不語。
盯著那雙好看的眉半晌,陶知行楞楞地側了側頭,很配合地一同沉思起來。那精繡的衣袍她遞交給衙役前細細摸過,不似一般鄉間繡工,倒讓她記起入冬前大哥、三哥上京,回來時帶了幾匹布給家人裁作新衣,正正繡有類似的圖樣,還說什麼京中正風行……
若身上衣袍為京風織布,死者多半來自京中?
她一凝眉,再抬起頭時,就見江大人正睨著自己,那偏低而冷的聲音道:
「凶器為尖銳物,能否再精準些?腰腹間與腳上之傷都是尖銳物所傷?可是同一凶器?傷處深度、廣度、力道分明不同,這又是因何所致?」
身為縣令問這話沒有不妥,那是她的錯覺嗎?言語中怎麼隱隱就透著股訕然……是質疑她的判斷?陶知行有些訝異他已讀完自己寫下的分析,並抓出疑點,畢竟關於傷處的細節分別散落在上半體與下半體檢驗兩段中、傷處外觀與細部檢驗的字句裡,而他分明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便又研究起死者衣物的……不是嗎?
只一瞬,陶知行跪下身,雙手抱拳高舉,垂首道:「回稟大人,精準與否,不是口上說了算的;若能實地試驗一番,方能精準。只是方才小的請示過頭翁,似乎福平縣衙的規矩是仵作只消乖乖驗過屍體便算數了。」
公堂上不得搬弄是非,這是陶氏老祖宗的告誡,因此她有問必答。入惠堂前,她請托衙役為她備妥幾樣東西以便推斷凶器,當時衙役嗤笑回道:下命令是上頭人的事,小小仵作做當做的,有手無口,莫要再犯。
高舉的雙手穩穩當當,那頭仍低,雙眼直視地下,是公堂規矩,陶知行說起話來面上沒有一絲懼怕,亦沒有一點得意,一句句只是照實說,所以不怕得罪了人?又或者,無論怎麼說都會惹人不快,便暢所欲言,不加修飾?
印象中,老友知方處世圓融得多。江蘭舟望著堂下一會,揚聲道:
「仵作阿九,今日上任,往後若有任何示下,衙門上下需得照辦。」語方落,幾名衙役訝然地望來,有些面紅耳赤,似是不服,卻只能應聲領命。
陶知行埋低的臉緩緩地抬起,垂低的黑眸緩緩上移,直到兩人視線交錯,江蘭舟薄唇微勾,道:「吩咐吧。」
「……」
那眸中沒有一絲退縮,他愈發覺得有意思,於是催促道:「如何?」
仍與他對視著,良久,陶知行才開口說道:「豬腹肉兩大塊,帶皮;五隻豬前腿,帶骨。另,鑄鐵錐子、木工錐子、鑿玉錐子粗細各一,肉鉤、魚鉤、秤鉤、帳鉤各三;再取麻線一捆,明晨備齊。」
語落,堂中一片靜默。
他問了,陶知行也就真毫不客氣地吩咐了……江蘭舟已不掩笑意。
其實,破曉前,惠堂外,陶知行與衙役的對話江蘭舟無意中聽見,還想著該如何處置。在他看來,如此甚好;與其被人輕賤,不如被討厭吧。
回想著惠堂外陶知行請求衙役準備之物,與驗過屍後的要求相比,眼下明確許多;不過……在那時,陶知行已想到要實際操演以推斷凶器為何了?
這並非一般仵作所為。就連其兄長知方,以往多是口頭敘述後,再由主審官員下令取來各式刀劍與傷處比對……
江蘭舟思忖著,一旁的魏鷹語提筆記下後交給賈立,他揮手令道:
「即刻打點,不得有誤。」餘光瞄見賈立領著幾名衙役出了惠堂,他雙眼一刻也未曾移開地問:「還有?」
一頓,陶知行開口道:「小的想出衙門一趟。」
「可要我命人跟著?」
「不必。」
「那麼,」江蘭舟頷首,應允道:「入夜前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