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了兩個人,一身黑西裝,一左一右杵在門邊,像在等他到來。
他在敞著大門的住宅前呆了好半晌——錯了,他看錯了。
這房子他見過,雖影像模糊,他看不清畫面三人的樣貌,可那兩人一身黑的穿著,還有屋前這庭園,不就是他曾看過的那一幕?當時他人在新民辦公室,他還以為被推下車的是黃聖文,卻沒想到那是詩婷。
兩名男子未攔阻他,他穿過庭院,聽見身後門合上的聲音,他不以為意,朝著前頭燈光大亮的屋子走去。門未掩上,門邊已擺了雙拖鞋,他換上,進入屋內。
「來啦?我以為這頓飯沒人陪我吃了。」黃聖文坐在位上,姿態從容。
楊景書看了看,屋內除了面前男人,並無他人在場。「人呢?」
「要看你帶來什麼東西。」
他從後方口袋抽出一個折迭過的牛皮紙袋。「你要的都在這裡。我要先見到人。」
見那紙袋不厚,黃聖文心生疑惑。「就那麼一點?」
「是,就這些。」他抽出關鍵的那張照片。「我沒猜錯的話,你讓石頭當中間人,茶葉罐裡不是什麼茶葉,是你買通相關人員的會錢。」
「你找人查我?」
楊景書輕笑一聲。「怎麼能說是查?我的員工回來告訴我,幾次接到通知去到現場,你們的人已在現場,我難道不該把事情弄清楚?」
「多少人見過照片?」
「拿到照片後,只有我看過。」
「給你照片的是誰?」
默思兩秒,他道:「陳分隊長,當年承辦我媽那個案子的警官。」
黃聖文想了想,嗤笑一聲。「是他啊,幹了這麼多年才只是個分隊長。」笑容隱去,他陰沉開口:「你他媽的裝肖維!照片是警方給你的,那表示他們那邊有了證據,我還要你的照片做什麼!」
「照片裡面沒有你,都是他們自己人,你說他能把這照片公開嗎?」
黃聖文冷冷笑著。他買通的不止一個單位,要是上頭有意壓下,那個姓陳的若將照片公開,只怕先被辦的是他自己。當年自己不也經歷過?那些他尊稱一聲長官、學長的人,不都為了陞遷讓他當替死鬼?那些人的嘴臉他比誰都清楚。
「照片放著。」黃聖文看了眼他身後,吩咐了聲:「把人帶下來。」
他看著照片,一張又一張。「光用照片就讓你把人帶回,我好像有些賠本。」
把照片擱下,黃聖文看著他,笑得和善。「這樣吧,那個標案的事一併解決。」
意料之中。楊景書沉著眉眼,問道:「怎麼解決?」
樓梯口忽傳來聲音,楊景書側眸一看,就見穿著黑窄裙的雙腿每下一階,那腿便在他眼前拉長一些,直到看見她的腰、胸、她朝後頭看的側顏。
「我可以自己走,你不用推。」游詩婷瞪向後頭高她兩階的男人。突然進房拉了她和石頭出來,要他們下樓,她不知他們想做什麼,拖著腳步,意圖卻輕易被識破。
「那麻煩你走快一點,否則我繼續推。」黑衣男子作勢又要推她。
「不必,我自己會走。」她轉身打算大步一邁,卻忘了自己在樓梯上,腳一踩空,咚咚滾下樓。
皺著眉翻身坐起時,面前那張臉孔讓她腦袋空白好幾秒。
「有沒有摔著哪裡?」目睹她就這麼咚咚下樓,他心跳幾乎停止。拍拍她發楞的臉,楊景書又問,,「詩婷?」
回神,她抓住頰邊的他的手。「我、我……你……」她居然說不出話,只是張著大眼,結巴了。
「我來帶你回去。」對上她目光時,他雙眼微熱。這刻才發現她的聲音如此好聽,也才發覺自己很喜歡她說話的語調。她一向直爽,有什麼說什麼,這麼多年她這脾性猶然未變,她的心也未變,這樣的女子,他還猶豫什麼?
「你……」她反應過來時,抓了他的手東看西瞧。「你沒事吧?該不會也是被押來的?」
「沒事。」都這時候了,還掛念著他?他拉起她,她嘶嘶喊著腳痛;他摸摸她腳踝,大概跌下來時扭傷了。他將她脫落的鞋拾起,慢慢攙起她,讓她靠在身上。「我們回家。」
「還有石頭……」她轉身,看著方下樓的男人。
楊景書意外連石頭都在,心思稍稍一轉,大概已猜到黃聖文必然是懷疑被石頭出賣。
「慢著!」黃聖文喊了聲。「我們的協議還沒達成,那個標案你必須退出。」
楊景書點點頭。「可以。但你得保證不能再動我身邊的人。」
攙著她走出屋子時,石頭從後面追了上來。「景書,你確定要退出?」
他停步,微點下顎。
「會錢那件事……」石頭欲言又止,他等於幫助文哥搶皇巖生意。
「不要緊,不用放心上,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石頭盯住他幾秒,而後笑著拍了下他的肩,他亦笑了聲,順勢勾住他脖頸,兩人在彼此胸上輕輕一擊,姿態一如年少時那般親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石頭離開後,她問。
「黃聖文打了電話給我。」他忽然止步,把高跟鞋給她後,微矮下身子。
「上來吧,我背你。」
她腳好痛,走得吃力,這時確實很需要有誰背她,她也不矯情,拎著高跟鞋的兩手攀上他肩,繞上他脖頸。他兩手握在她後腿膝,將她往上托了點。
「你自己開車來?」她下巴抵上他的肩。
「嗯,停得有些遠。」
「你不怕文哥對你做什麼?」
「不至於。他不是惡人。」
沒想過會被認識的人關在房裡,詩婷有點埋怨:「但也不是好人啊。上次聽你說他是臥底時,心裡還有點崇拜,覺得他那樣的人真偉大,想不到他現在好像變了一個人,威脅、綁人他都做,虧我一見到他時還很驚喜。警察出身的居然還做這樣的事……」
「人總會變,何況他在裡邊蹲了那麼多年,心裡多少有怨,也許他覺得他被出賣、被背叛了。」
她想了想,點點頭。「似乎是這樣……其實認真說起來,他也滿無辜的。當臥底危險性一定很高,結果最後卻也把自己送進牢裡,他心裡一定埋怨死了。」
「他現在已經分不清他身邊的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但他入獄又不是我們害他的。再說,你退出標案,他們新民就一定能得標嗎?」
「我想,他或許會低價圍標。其實只是要做與不做而已,他真想做的話,很多方法都可以讓新民得標。」他半斂視線,看著兩人相迭的影子,這樣的氣氛很溫暖。他已卸下一個責任,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她了。
「你手中到底有什麼證據?」
「石頭送錢的照片。」
「我跟他被關在樓上房間時,問過石頭為什麼要幫文哥買通那些人,因為我怎麼想也想不通,他那樣做等於是讓新民有生意接,但對他永安的營業完全沒有幫助。你知道他怎麼回答我嗎?」
「還人情。」
她瞠眸,訝道:「你怎麼知道?他說他當年會跟著文哥,是因為一次放學途中被幾個校外人士盯上,對方說他搶了某某人的女朋友,他知道是誤會,不過人家不聽他解釋,圍上去就是一頓打,文哥正好開車經過,救了他。所以這次文哥要他去做中間人,他實在不好拒絕。」
楊景書忽然側身,看看身後那棟屋子,淡聲道:「我明白。基於相同的心態,黃聖文出來找上我時,我才會匯錢給他。如果不是因為有了新民,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說白了,我們都是在還人情,欠了就是該還,還清後,就能做自己心裡想做的事了。」
他意有所指,她當然聽不懂,只是有所感觸地低喃:「那我上輩子大概欠你很多。」所以這輩子愛他愛得這麼辛苦。
「你錯了,是我欠你。」只是晚到現在才能還。
她一頓,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的側顏。
楊景書微笑。「所以……」他低眸,就見她抱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背有一淺疤,那是那年為了煮粥給阿嬤吃,因而被燙傷所留下的淺疤。他接著輕聲說:
「所以我來還你了。」
游詩婷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要不就是自己解讀錯誤。她低著眼,道:
「你這樣把照片給了文哥,就沒有證據證明他涉賄,將來他要是再做出什麼事,會很麻煩的。」
他細思片刻,低道:「天底下麻煩事那麼多,我們不可能每件都涉入。」
「他既然會想要送會錢,那就像你說的,他很可能低價圍標,那萬一真讓他和殯葬處合作了,他也有可能趁這樣的機會向家屬大敲一筆。還有,你的皇巖怎麼辦?」
「我不是只做無名屍或是獨居老人,醫院的工作量也不少。」
「總是少了一筆收入。」
他側目看了她一眼。「你擔心皇巖會倒?」
「也不是,就是覺得……反正我不會講。」大概就是不甘願被文哥那樣的人搶了他生意吧,也認為他們那種小強行為實在可恥。
「有信用的公司,不會輕易被打垮,你還不明白這道理?」
她明白,但有時候卻不是絕對。這世界早不是她年少時認定的黑白分明。
「我只是想到,如果醫院也被圍標了……」
他偏首,就見擱在自己下巴的那張臉略帶憂心,他噙著笑。「沒什麼好擔心,要是真倒了,我讓你養就是了。」
讓她養?她瞪大眼。「你……你……」會是那種意思嗎?但,怎麼可能!
他知道她大概傻了。他垂眼輕笑,盯著自己前進的鞋尖,低問:「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願意養我嗎?」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養的意思你懂不懂?二前後態度也差太多了吧,明明說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怎麼現在……
「我很清楚我正在做什麼。」他將她略滑低的身子往上托。
「那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她盯著他的側顏。距離這麼近,她都能數他睫毛了。
「喜歡。」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眼卻一熱,哽著嗓音說:「為什麼?之前你才說要和我當一輩子的好朋友,現在又說喜歡我,還是……還是你現在說的喜歡只是好朋友的喜歡?」
委屈的語氣令他心軟。「當然不只是好朋友的喜歡,我們不只是好朋友,我只是直到下午才明白一些事。」
略頓,他道:「在廟裡找不到你時,很緊張,也很擔心。你手機關機,打去你公司又說你沒回去。我在山上等不到你,開車去你公司問,沒人知道你去哪,我開始慌了。後來,聽見你的聲音,才發現能聽見你的聲音原來這麼美好。我想,我一定是很喜歡你才會在你不見時感到緊張和慌亂,也才會在聽見你聲音時,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
脖子上的力量緊了些,他不以為忤,又說:「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別怕。」
她想了想,在他肩窩點頭。
「當年那個晚上,我去廟裡幫阿嬤求壽,我答應幫母娘做事,盼能讓阿嬤多活幾年,我以為幫神明做事,是不能有正常男女關係的。」
她想起多年前兩人在廟裡遇上那廟公時,廟公曾開口要他為母娘做事……像被他的話勾出興趣,她抬起臉,疑惑的口吻:「是不是就像那些打球的球員一樣?有聽說他們出賽前不能有男女關係,要禁慾,你也是這樣嗎?」
楊景書聞言,有點尷尬。「我確實是這樣想。」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喔。」她反應有點平淡,他耵著她,又道:「這種事不知道能不能說破,所以不知道怎麼對你開口。」他甚至還想過,那個在雨天說要去挖竹筍的老太太也許是母娘的化身。人說天機不可洩露,他以為這樣的事不該四處說,說了要是招來一堆人找他問命運問劫數,那很麻煩。
她懂的。學校有命理研究的課程,她修過;她不是不理解其中奧妙,她只是有點好奇。「那你都幫母娘做什麼?」
「無名屍那個算是其中之一。坦白說,我其實不是很確定,只是有時候看得見一些畫面,比方說身邊的人可能遇劫之類的,我開口提醒他們留意;或者是我能發現命案屍……」他省略了他還能看見靈體的事,他不想她害怕。
她點點頭,不答腔。
「你……」他忖度她心思。「你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嗎?」
「不會。幫神明做事的人很多啊,只是有點意外這個會是我們之間一直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真的沒想到他拒絕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那現在在一起的話,你會怎麼樣?被懲罰嗎?」
他搖首。「這幾年我就像在還願,借了壽總要還,現在還清了。」
意思就是他不用再為神明做事了?這樣子他就覺得可以面對她的感情了嗎?
她細思一回,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人們對於神佛,總懷著一份尊敬的心,為了表達虔誠,講究一點的是抄讀經文前都得沐浴淨身的,何況是男女之間的親密事。
游詩婷忽然抓起他手掌,瞧了瞧上頭紋路,問道:「那你以後命運怎麼樣?你的感情運呢?不會有什麼桃花了吧?」
他好笑地看她。「我感應不到自己的任何事。」
「喔。」她懂,那些算命師應該也是這樣,算別人很會講,但自己的偏是算不到。
「那你看看我的感情線。」她把鞋子交到另一手,翻掌,並將掌心遞到他眼前。「美不美滿?幸不幸福?」
他抓住她的手,她差點滑落,他反手又托住她,笑道:「不用看,從這刻開始,你感情美滿幸福。」
「是喔……」她眨眨眼,美臉湊近他。「那看我的財運?聽說鼻子管財富。大樂透好幾期沒開出了,這期上看七億,我去買的話,頭獎得主會不會是我?」
她探長脖子,讓他看她的面相。
他心裡一陣好笑,語聲無奈:「游詩婷,我不是鐵口直斷,也不是扁仙仔。」
「你當然不是扁仙仔,可是你剛說你看得見一些畫面啊,你看看這期得主是不是我?」
他停步,側首看她。他盯著她濕亮的眼,再往下看鼻、看她的嘴。他將她看個仔細,看得她呼吸微亂了,才說:「我看不到那些。」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啊……這樣好可惜哦。」
他緩緩勾唇,無聲笑開。「不可惜。我想,那一定是為了讓我從現在起,只能看見你。」他低緩開口。
游詩婷傻了兩秒,明白過來時,用力攬住他,腮面貼上他的。
「其實那一晚……」
「嗯?」她疑惑看他。
「那一晚的答案,我本來想說的是『好,你做我女朋友』,但師兄說不能近女色,我以為是連正常戀愛都不可以。那晚被你追問得很煩,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脾氣一來,說了非常難聽的話。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為了剌激你進步才故意說那些話,我是真的沒耐性。對不起。」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其實,無論他當時是什麼心態都不要緊了,在這時候能聽見他這番話,也已足夠。
「景書。」她輕輕喚。
「嗯?」
「景書……」
「嗯。」他抿唇微笑。
「景書景書景書景書景書,楊景書……」
「在這裡。」
「我只是想喊你。」她眼一眨,淚花滾了下來,滴在他頸畔。
為他而流的眼淚,多麼珍貴。「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她臉微動,緊貼他頸畔。「關在那個房間時,我好怕走不出來,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我媽和叔叔……我覺得我一定是因為還沒愛夠你們,才感到害怕……還有、還有其實有句話,我是騙你的,我根本不想那樣說……」
她停頓了,他心微微一跳,屏息等待。
「每次都說我喜歡你,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愛你。」她笑了 一聲,忽然哭出來。「還好,還有機會說出口。」
他這刻能做的,只是將她腿膝摟更緊。
「我回去後要馬上加訂新規則,除了原有的不准收家屬紅包之外,還要加一則『不能跟合作對像索取回扣』。我還要和廠商協定不能有不法的行為,像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到。好不容易我們都跳脫過往傳統模式,也努力彌補年少不經事犯過的錯,現在怎麼能允許他們這樣亂來,難怪老是一堆人討厭我們這種工作者……」
「你回去應該先休息。」他聽出了她的疲憊。想必是受了不小驚嚇,只是不想令他擔心。
「但是我想吃東西,我肚子餓,他說他有請什麼國宴廚師,可是那種情況我吃不下。」
「你想吃什麼?」他才想起她今天生日。「今天是壽星,我請你。」
「又是素面嗎?」
他笑兩聲。「不是。就算現在想吃也沒了,隨便你想吃什麼都好。」
「真的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可以,壽星最大。」
「那……我要吃好大的烤雞排,要孜然口味的。還要一杯冰西瓜汁、要章魚丸子、要烤肉串,而且你不能說我在吃屍體。」
他又笑,非常愉快。
盯著他泛笑的唇角,她眼眸微濕,小小聲地說:「我可不可以跟你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好。」
「我想吻你。」話說完,見他微楞,並不答腔,她說:「我當你默許了哦。」然後,她吻上他。可惜她被他背在身後,只能吻到唇角,正懊惱時,身子被他輕巧地放了下來,她看見他轉身,臉龐低俯,他吻了她。
他們相遇得很早,卻在這時候才相愛。他們談戀愛的方式和尋常人……算是一樣吧,偶爾約吃飯,偶爾散步,當然偶爾在約會中,必須趕回去工作。
走出餐廳,游詩婷呵口氣。
「感歎什麼?」他側眸看她。
「時間啊。上回和你進餐廳吃飯時還是實習生,現在自己都有公司了。長大以後覺得最不夠用的就是時間了吧,一眨眼,就不見了。所以……」她眨眨眼,湊上前,在他唇上輕啄一下。「有花堪折直須折。」他是她的愛情花,有他,人生才美麗。
楊景書笑一聲,捧起她臉緣,面龐一低,吻上她的嘴;他含住她唇瓣,她忽然推開他,手心摀住嘴。
他用眼神詢問。
游詩婷搖頭。「我剛剛才吃了煽烤奶油豬排飯,你吃素的。」
他懂了她意思,有點傻眼。「然後?這有關係嗎?」
「這樣子我會有罪惡感,好像害你破戒。」
他無奈地揉揉鼻子,牽著她往前走。「跟你說沒有這種問題,我也沒發願要吃素,只是自己想吃而已。」
「雖然是這樣,但你沒想過這種問題嗎?吃素的和吃葷食的在一起,食物可以分開煮,但是接吻就很麻煩了……所以,我從現在開始吃素好了。」
楊景書瞄她一眼,不作反應。這好像是她第三次說要吃素了,但沒多久又忍不住開葷。
「我們來打賭吧。」他停下腳步。
「賭什麼?」
「賭你這次撐多久。」他目光爍亮,湛動趣意。
她這才明白他所指何事。「一定可以很久。」
「你不是第一次說要吃素了。」
「因為跟你吃飯就會變得比較麻煩,像上次你不就因為我還專程跑去買另一家的飯?」她說的是上個月的事,她不小心得了重感冒,燒了兩天,不得已在家休息一天。她和雅淳合租房子,他擔心雅淳上班後她沒人照顧,他就在她住處待上近一天,其間遇上午餐時間,他還外出買飯給她和自己。如果她也吃素,他就不用跑兩個地方買午餐,基於這原因,她才想乾脆也吃素好了。
「不麻煩,只是買個飯而已。」
「這次不一樣啊。」她瞄瞄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為了可以每天都吻你,我要逼著自己吃素。」
真是出人意表的理由,他笑兩聲。
若是不知她體驗過死亡課程,對於她這樣時時示愛的舉止,或許會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正因為知道她的心態,他也樂於接受。
雖然目前的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樣,但他想,先用行動表示,相信他終有一天也能像她這樣勇敢說出來,即使以他性子來說,實在有些難度。這或許就是他對她逐漸喜愛的原因——一個女孩子能這樣被他拒絕了還不吝惜告訴他她對他的喜歡,他很難不動容。
「吃什麼都好,自己喜歡就好了。」稍後,他握緊她手,冒出這句。
她靜了一下,才應聲:「嗯,真的是這樣……對了!」她側眼看他。「那個標案真的被新民拿走,對你們影響很大吧?」
「是不小。」
「這樣沒關係嗎?」
「不用擔心,我一直跟員工要求的就是誠信和同理心,這兩點掌握好了,自然能讓客戶產生信心。」他盯著兩人的鞋尖,道:「這行業你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華麗高調。」
是,這行業雖說是新興行業,但也不能把廣告做得太大打得太凶,總不能打開網頁翻開報紙就見到禮儀公司什麼接體服務什麼打桶豎靈有的沒的,或是消費滿多少就送你大體禮券還是棺木買一送一等等的,那不被罵死才怪。
「這樣說吧。」他又開口:「現在不是有很多網路美食?我發現有些店家也不是靠行銷走出一片天的,是東西實在,網友吃了喜歡,利用網路分享後,帶動了買氣,久了自然就成名店了。」
「皇巖多久了?」她忽然想起,她一直忘了去瞭解這部份。
「也快十年了。那時候幫阿嬤求壽,沒幾日她真醒了,心裡面覺得很不可思議。看她生活可以自理,我打算出去找工作,但什麼都不會,所以又回到葬儀。
我跟仁凱找了間小葬儀社,在那裡幫人抬屍接體。那年九一一一,抬了很多,都是
簡單白布蓋了就抬出來放,看著心裡非常酸,想著還好壓在底下的不是我家人,
但又想著如果是我家人,我能不能承受?之後就想要自己開一家。阿嬤把爸媽留
下的那棟房子賣了,我因為那筆錢才有了皇巖。」他覷她一眼,輕捏她手背。
「不要擔心,如果工作真少了那也是好事一件。換個角度想,我們長年作息不正
常,趁此好好休息,也能讓員工們可以有更多時間回去和家人相處,不是嗎?」
他腳下忽頓,不走了。
詩婷停步看看他,還有他的目光所在……就一棟屋子而已。
「屋裡有你認識的?」她好奇地問。
「算認識吧,但都不在屋裡了。女的要分手,男的不願意,砍了她後,自己
再從上面跳下來。」他手指了指。「男的跳下來時,頭顱就撞到那個階梯,當場
腦漿四濺。我記得當時為了填充那個頭,費了不少心思。」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低眼往前走。
「怎麼了?」
「就是……我們好像在約會?」
「唔。然後?」
「然後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提命案的事?」她勾住他手臂。「別人都是指星星指月亮要女朋友看,我卻是看以前的命案現場……」上回也是這樣,說什麼他那天進解剖室,又跟哪位法醫學到了什麼的。
他頓了半秒,反應過來時,有點尷尬。
「那……」他摟摟她,道:「下次約會做點別的吧。」
「吁——」拎著便當,游詩婷停步,在階梯上喘口氣。抬眼向上望,就快到了,李爺爺的家在階梯上方繞個彎就能看見。
吸口氣,準備一鼓作氣爬上去,卻看見有一人影站在最上階朝下望來。李爺爺家附近也只有兩戶人家,她每日來送便當,和那兩戶人家早已熟透,上面那人會是那兩家的客人?
她帶著疑惑地上階,經過那人身側時,他喊住她。「小姐,你是來幫李爺爺送便當的游小姐嗎?」
她點頭。「請問你是……」
「我是李爺爺的遠親,剛好經過,就上來看看他。」男人西裝筆挺,事業有成的模樣。
她笑了笑,提著便當往前頭那坐在屋外椅上等候她的老人家走去。「那你有空要常回來看爺爺,老人家需要的只是關心,其它物質什麼的都不重要。」
「爺爺,你今天好嗎?」她進屋擱下便當,出來攙扶拄著枴杖的老爺爺。
「吃飯了。今天菜色我有偷瞄,超棒的哦。糖醋裡肌、香煎鱈魚,還有家常豆腐、培根炒高麗菜和炒空心菜。」
拉開椅子,才發現老爺爺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小婷,他——」
游詩婷看向站在門邊那人,笑道:「哦,我知道他是誰啦,他說是你遠親。」讓老爺爺坐穩後,她進廁所擰了條毛巾出來,幫老爺爺擦過手。
把毛巾擱一旁,她打開便當盒,遞給老爺爺一雙筷子。「爺爺吃飯,我把毛巾拿進去放,等等幫你挑魚刺。」轉身時,就見那男人盯著她瞧。
那男人為什麼那樣看她?她疑惑地進廁所把毛巾掛好,走出時,那男人開口了:「游小姐每天都來送便當?」
她頓一下,點點頭,然後走過去幫老人家挑出魚刺。
「你不是在工作嗎?這樣不會太累?」
「送個便當花不了多少時間,不差這一點時間的。」她邊挑魚刺邊回答,餘光見老爺爺又在對她使眼色。怎麼了?那男人難道有問題?
「怎麼會想要來幫爺爺送便當?」
她想了想,笑一下。「因為他沒人照顧呀,醫院正好有送餐服務,我就來啦。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原因,只是覺得關懷這件事,可以做得更早。」回答後就見男人笑了一下,看上去滿溫和,但她還是覺得這男人古怪。
而在差不多的時間,張柔柔的母親正接起一通電話,對方的談話令她意外,也讓她感到莫名其妙;張母甚至有點生氣這種電話根本是在掀家屬舊傷,但還是留了對方的電子信箱,並提及會寄影片過去。
大約兩個半月後,蓮華收到了殯葬處的公文,是蓮華獲選年度評鑒優良殯葬服務業,績優業者之一的頒獎邀請。
游詩婷領獎時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名單中列為績優業者共有二十家,大集團公司的就佔了三分之二,她想不到自己是那三分之一的其中一個,皇巖也在那三分之一其中。
整個評鑒過程除了實地訪查,還有電話訪問曾接受過服務的喪家。蓮華其中一位喪家寄了影片給評鑒委員,內容是蓮華負責人在醫院和癌友的互動側拍,以及那位癌友的告別式。
告別式以旅行行前歡送會的方式進行,顯得別具巧思;與癌友的對話溫馨有趣,加之委員實地訪察時,得知她在醫院做志工,遂特地前往獨居老人家訪視她做志工時的態度。
評鑒委員認同蓮華的理由,主要在於形象廣告片傳達的正面教育、善盡社會公益責任,並且實施個別化、創新之殯葬服務。
至於皇巖獲獎,是因其對服務過的低收入戶進行長達一年之久的後續關懷,並依家況送三千至五千不等的生活費。
「那時候跟柔柔聊天,根本不知道柔柔的媽媽在後面側拍,還好我沒欺負她。」游詩婷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提筆練字……永字,她練一星期了。
坐在她身側看她練字的楊景書笑了笑。「你會欺負她嗎?」
「以前都沒欺負她了,怎麼可能在她生病時還欺負她。」什麼時候開始可以不寫這個永字呢?要永多久啊?
「她媽媽應該只是想把女兒最後的身影錄下,結果那段影片卻為你們的服務加了分。」
「我也是這樣想。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媽媽什麼時候站在我們後面錄影,大概我跟柔柔聊得太開心才沒注意吧。還有,我知道得獎原因時,才想起來之前去李爺爺家送飯,遇到的那個奇怪男人可能就是評鑒委員吧,難怪李爺爺那時一直跟我使眼色。」可以不練了嗎?她悄悄擱下筆,側臉看他。
「倒是你,你們得獎你怎麼事先沒讓我知道?我看到仁凱上去領獎時才知道皇巖也得獎。」幸好是仁凱去領,因為和柔柔對話的那段影片在領獎現場被播放出來,如果是他去領,他就會知道她和柔柔偷罵他了啊。
他微笑開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她無話可說,只覺他好低調,典型的為善不欲人知。
「別偷懶,快練字。」看出她意圖,他碰了碰她手臂。
「新民沒得獎欸,還好沒讓他們得獎。」她找話題,拖時間。偷瞄一眼牆上掛鐘,還有半小時啊。他要她每天寫一小時字,現在才過半小時,得想辦法把剩下半小時混完。
「那不關我們的事,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好。」他又輕輕推她手臂,示意她拿筆。「乖,練字。」
「可以不練嗎?」她覺得練書法比提便當爬八十幾個階梯還辛苦。
「你不是說每次約會都在聊命案?」
「但我也不是要你把約會內容變成練書法呀。」是了,上次跟他說約會可以不提命案嗎,他說下次找別的事做,她滿心期待,以為會有夜景、浪漫晚餐,還是看電影,結果他卻帶她來他辦公室練書法。哪家情人像她家情人這樣約會的?
他笑兩聲。「快練。還有半小時,寫完就好了。」
她莫可奈何,再度握筆,調整坐姿後,緩緩下筆。
「不是這樣,你執筆的姿勢不對。」一旁書法大師糾正著。
不對?她睨他一眼,重新將食指與中指併攏,大拇指放筆管左邊。
「我說過要掌握指實掌虛原則。」
指實掌虛?她瞄瞄自個兒的執筆姿勢。有啊,她虛到可以塞一顆雞蛋在她的掌和筆管之間了。她在心裡歎氣,垂眼,認命練字。
「你要放輕鬆,筆握太緊了,應該像這樣。」他說話時,慢慢挪到她身後;兩臂伸展,左掌貼著桌面,右掌握上她執筆的手,她被他完全包圍在胸前,頭稍轉動,就會擦過他胸口,都能聽見他襯衫衣料被她磨擦的聲音。「像我握住你的這種力道,感受到了嗎?」
「……」她、她只感受到他的體魄和體熱啊。他胸口貼著她的背,溫熱的氣流拂過耳際,她耳根一熱,只能傻傻看著他握住她手,領她寫字。
她眼珠子根本無法專注在字上,偷偷上移,看見他刮得乾淨的下巴還是有一點點又冒出頭的小鬍渣,有一點性感;他低垂的長睫和專注的側顏都甚有吸引力。怎麼辦,她好喜歡他……
「專心一點。」楊景書低垂的視線掃過她泛著薄紅的臉蛋。
她咬咬唇,道:「我們可以就這樣子練……練一小時嗎?」這種練字姿勢真的太美妙,雖然害羞,但是好甜蜜,多來幾個小時她也甘願啊。
他笑一聲。「好,就練一小時。」
一小時後,維持同一姿勢的兩人,腰酸背痛。
他想,下次約會還是做點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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