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當然明白娘親的不解與焦慮,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很清楚地跟娘親說明她的想法以及做法。娘親一輩子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小婦人,她的世界也很簡單,就算年少遭遇不幸,吃盡了苦頭,所體會到的,不過是深宅內院的那些伎倆罷了。
對朝堂之事,她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阿娘,您別急。我也是最近對京城以及朝廷有些許瞭解之後,才知道之前想得太簡單。為了不讓事情辦壞,我只能更加小心地計量……」
「你一個女孩兒在京城,又能有怎樣的計量?還有,你找誰瞭解這些朝廷之事的?慎嚴庵的師父們是出家人,不可能會瞭解這些;而陳夫人她們才剛進京,瞭解的也有限——」白母愈想愈不對,拉著女兒問:「小雲,你老實說,你這些日子以來是跟誰打探這些事的?你不會是跑去跟那些舉人士子胡混吧?」
「當然不是。我又不喜歡跟陌生人閒嗑牙,怎麼會跑去跟那些人胡混?更別說那些書生舉子,如今還是我的對手,更沒有交好的可能了。」
「不是對手不對手的問題,而是你是女孩子,就算大雍民風開放,也沒見哪個女孩會混在一群男人堆裡吃酒玩樂。所以我就怕你不管不顧,以為穿了男裝就可以把自己當成男孩兒看,忘了男女之大防……」白母嘮念了好一會,才想到偏題了,忙轉回來:「好,既然你說沒跟那些舉人混在一塊,那是跟誰?」
「還會有誰?這十年來,柯家公子、賀家公子每年都讓人送來一車的糧食布料書籍,說是感謝我們陪伴陳夫人,他們就是京城的人啊!我自然找他們打聽消息。前陣子我不是說他們找我去踢球嗎?」出於某種彆扭的心思,白雲想也沒想,就將柯銘這個路人甲也拉出來跟賀元的名字放在一起……這樣一來,就不會顯得賀元特別突出了。
「是了,你確實說過……」自從大病一場之後,白母記性差了很多,並不太記得當年那幾個到慎嚴庵探望陳夫人的貴公子們是什麼來路。「他們是官宦子弟是嗎?」也只有這樣的身份,才會清楚朝廷的事。
「都是勳貴人家的公子。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國公府的嫡幼子。」
白母一驚,沒料到當年那幾個孩子的身份竟這樣顯赫。
「小雲,他們如此身份,這些年一直寄書給你,是想讓你考狀元,招攬你投效嗎?」身份上天差地別的人,多年來一直頻繁書信往返,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目的,那實在是說不通了。
白雲抿了抿唇,嘴上說道:「剛開始只是感謝我們照顧陳夫人,見我們孤兒寡母生計困難,有心相幫些許。後來,他們看我書讀得好、球踢得好,要我兩樣都別落下,日後才好來京城謀前程。」但心底其實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你是女孩兒啊。」
「他們又不知道。再說,反正我們也不會在京城久留,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咱們考完後就回小歸村了。」要是不順利……一切,也就無所謂啦。
「也是……」
「好了,不用想那麼多,一切有我。」將灶上悶好的米飯端上桌,幫娘親盛好飯,她這麼說道。
白母歎了口氣,接過碗,安靜吃起飯來。
白雲一邊吃飯,一邊在心底比較著柯銘與賀元兩人的不同。
他們都是每年會往她家送年禮的人。柯銘送的東西很中規中矩,平凡無奇;賀元送的東西很用心,雖然也全是不打眼的東西,但白雲卻能從中感覺到一種用心的細緻。
柯銘每年讓莊頭送來的糧食等物,都是基於感謝以及客氣,並沒有個人情緒在裡面,所有的禮品都是莊頭去置辦的,當然沒自己經手。對柯銘而言,她白雲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下孩子,與他的階級差距太大,他想都沒想過僅僅幾天的萍水相逢,就要把她當成一個朋友對待。
當然,柯銘這樣的想法才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賀元。
從不斷寄來的書信物品裡,白雲剛開始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透頂。給她寄了精細的糧食、結實保暖的布料、科考用得上的所有書籍,以及一封寫來跟她鬥嘴吵架的信。
對於短暫相逢又身份差距太多的人,白雲通常也是過眼就忘的;而賀元這個人,卻用他的方式讓她必須一直記得他。至今白雲仍然搞不懂賀元當時在想什麼。一個貴公子,就算日子過得再無聊,也不至於對一名千里之外的鄉下孩子掛心至此吧?但他就是這麼幹了!而她從一開始滿肚子腹誹,到後來習以為常,再後來居然變得期待。白雲有時想著自己這麼個意志力堅定的人,都會被賀元給攻克掉,不得不說,這賀元,也實在是個狠角色了。
而,這個狠角色,如今正跟她鬥氣呢。
看起來會氣滿久的樣子。
哎,真麻煩——
該怎麼辦才好呢?
白雲真的覺得很冤,這個架,不僅吵得不是時候,還不應該。
可,她要怎麼讓他瞭解,如果她有所隱瞞,不過是因為——她開始在意起他,希望他不要過度涉入這一團混亂裡,免得招惹上麻煩……
她正在做的,是極可能讓自己掉腦袋的事;而她,不希望連累他……
那個笨蛋,不明白她的苦心也就算了——反正她的確沒說明白。可他怎麼就以為她看上了趙思隱,這是何等驚悚的想法,天曉得他是怎樣做出這種臆測的。
就算她與趙思隱沒有血緣關係,她也不會看上一個大她十一歲的老男人好不好!更別說她這輩子壓根沒有想過嫁人這回事,又怎麼會去看上什麼人。
她活了十七年,唯一讓她掛記在心底的男人,就只有那個今天剛跟她翻臉的笨蛋。
愈想愈氣,氣得她多吃了一碗飯,並且把剩菜全部扒進嘴裡吃光。
「春河呢?」賀元從駿馬上跳下來,將韁繩丟給一旁的馬伕後,大步走向自己的院落,一邊問著春生。
「二爺,春河一早就去了門下省的進奏院。」
「進奏院?」賀元想了下,恍然。「今日是最新一旬邸報刊行的日子。」
春明看了看天色,道:
「這時候,也應該要回來了。二爺有何吩咐嗎?」雖然跑腿的工作是由春河專門負責,但他們幾個貼身小廝對其他人的工作也是隨時可以暫代上的。
賀元悶聲走到書房門口,才道:
「算了,沒事。」
春生不愧是首席貼身小廝,除了服侍主子細緻謹慎還嘴嚴外,察言觀色的功夫更是修練得爐火純青。就算這兩日主子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但春生仍然敏銳地發現二爺的心情很不好,因此一直非常小心地伺候著,不敢有絲毫大意。
而春河,之所以專職跑腿,就是因為他天生嘴甜,很容易與任何人打成一片。放眼京城各家各戶的門房、各個衙門的差吏,不管刻薄的、嚴肅的、古怪的,就沒有他攻克不了的人。雖然外人看來他是那般伶俐,但春河這人其實有點缺心眼——至少,他此時完全感應不到主子的心情很差,而且那個讓主子心情很差的人,這陣子最好提都別提起。
「二爺,這是最新一期的邸報,小的取回來了,要不要馬上給白公子送
去?」才提到春河,春河就出現了,而且一衝過來就提了那個不應該提的人。
春生默默地退到二爺身後,盡可能地離春河遠點。
「給白公子送去?誰告訴你這邸報要送給她的?」像是這兩天壓縮在心底的莫名氣悶終於找到出口,他看著春河,面無表情地問。
「可……不都是一直取來送白公子的嗎?自從去年秋天白公子中了舉人之後,二爺您就吩咐小的,每旬都要跑進奏院討要邸報給白公子寄去的,您忘了嗎?」春河覺得二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能因為白公子人在京城,就把這件事給忘啦!這些邸報對考生很重要的,因為策論考的都是時事,必須經由邸報來隨時瞭解朝廷動向。
賀元當然沒有忘。但對於春河「好心」的提醒,卻感到很不爽。不爽在於,他這兩天都刻意不去想起那個混蛋女人了,偏偏還有這樣不會看人眼色的楞子頭來提醒,讓他兩日的成果功虧一簣!
他現在又想起那個女人了!
看著春河手上捧著裝邸報的匣子,就無法不去想,再十日就要大考了,她現在究竟書讀得怎麼樣了?
還有就是……她真的要考嗎?
就算賀元有絕對的把握可以保住她的項上人頭,但女扮男裝去應考,到底是犯罪,且是最嚴重的量刑——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發,後果難以想像。這樣「名震天下」的方式,恐怕她也不想見到。
賀元不用太深入去想也知道,白雲從去年參加鄉試,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件事;而那件事,純粹一個小歸村的女孩兒是辦不成的,她得有個能靠近上位者身邊的身份,而科考,是天下寒門唯一的晉身機會,當然,也是她的。
哼!那個女人,是當他死了嗎?!
寧願一個人鋌而走險,也不願考慮找他幫她一把。
若她對他上了點心,就會知道他在京城的地位,從而利用他的能耐,不會一意孤行,將她自己置於如今這般境地。
這些日子以來,賀元拉著她,帶她踢球、盯著她模仿「天下冠軍帖」、不停地對她講述京城的種種、朝廷的種種,甚至是皇家重點人物的種種,希望盡快幫她融入京城這個環境。該懂的、該注意的、該討好的都對她說了個明明白白,只希望能讓她在身份揭發後不必獲罪……
他們一直在忙,忙得都沒有時間好好談一談,關於白雲為什麼要考狀元的真正理由——當然,白雲說過,是為了昭勇侯。
隱約說過,昭勇侯即將大難臨頭,她得幫他。
白雲不是個熱心腸的大好人……好吧,事實上小歸村就沒一個好心人。他們在幾百年的貧窮裡,只學會了堅強且不擇手段地活下去,而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真遇著了好人,也會把對方當蠹蛋看吧?
賀元一直在等著白雲對他開誠佈公。在這兩日之前,他認為一切最好都等到春闈結束,白雲的壓力大減之後,兩人再好好談個清楚,但如今,賀元不願意了。如果白雲有誠意,重視他這個朋友,就該盡早告訴他,也好讓他早做準備。
而她不肯說,只代表了她不想借用他的力量,或,不認為他幫得上忙。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讓賀元氣悶,因為這會讓他之前忙活的一切、為她擔憂的心,都顯得愚蠢至極。
所以,他絕對不原諒她——在她道歉之前。
他只是氣她對他不信任,才不是因為在意她過度關注昭勇侯,所以質問她是不是看上昭勇侯那個老男人,結果被她一句順嘴說出的話——我跟他是沒前途的,想文武勾結也指望不上他——給惹毛了。從這句話開始,他們吵架了。
「那如果指望得上呢?你就立馬勾結去了是吧?!」當時他腦袋莫名發熱如火燎原,成串星火從嘴裡衝出。
「你發什麼火?我這只是在開玩笑的啊。」
「那你怎麼不拿我開玩笑?偏要說他?你清高得不屑和我這個權貴勾結,卻想過與他那個落魄庶子勾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