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了。」
說完的同時,馬伕已經將馬牽過來,等著伺候他們上馬。
「我先送你回去。你得學會騎馬,今日先與我共騎適應適應,待你大考完,再好好教你。」因有旁人在場,賀元習慣性端起了他貴公子的架式,聲音冷淡,姿態矜持。
「喔,好。」白雲暗自撇嘴應著。
待他們走到馬前準備上馬時,才突然發現兩人的手不知何時竟牽握在一起,一直沒放開,兩人居然都無所覺——
四眼錯愕相對,同時火速抽回自己的手,各自別開臉。
一時之間,誰也說不出話。
心中像是思緒萬千,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純粹是一團無以名狀的慌亂……
賀明目瞪口呆地指著鞠域的方向,神色恍惚、聲音發飄道:
「他是這兩日蹴鞠功力突飛猛進呢,還是前兩天跟我們踢球只是逗我們玩兒,沒半點認真?」看著被紅隊所有隊員圍著,白雲仍然身如游魚,來去如風,每每搶得球,便見縫插針、出其不意地將球給傳出去,準確喂球給太上皇去射門得分。看太上皇那高興得紅光滿面、不顧身份儀態地舉高雙手跳躍歡呼的模樣——簡直比當年登基為帝還欣喜。賀明突然有種向老天爺抗議的衝動,這造人也造得太偏心了吧!
「這得感謝你。」賀元涼涼地說道,眼睛仍是緊盯在白雲身上。
「感謝我什麼?」
「十年前你不是送了她一本《蹴鞠遊藝》?她讀書向來快,效果好,看完了書,也就都學會了。」
「那本《蹴鞠遊藝》我也看過,怎麼就沒學出這樣的本事?我還天天下場練習呢,白雲可沒有。」賀明嚷道。
「所以書讀得好很重要啊。」
「我們這樣的人家又不能去考科舉,書讀得好做啥?再說那些書讀得好的書生,也沒見幾個能把球踢好的。」賀明不以為然。
「所以……白雲,是特別的。」賀元輕喃。
「啊?你說什麼?」由於四周的歡呼加油聲太大,所以賀元低語了什麼,賀明並沒有聽清楚。
賀元笑著搖頭,問道:
「阿明,你仔細看白雲。」
「哦,怎麼?」聽話地看過去,盯著白雲的臉看。
「有沒有覺得她長得像個女孩?」
「你怎麼會這樣覺得?」賀明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賀元。「白雲分明就是個清俊小子,要說京城裡誰最男生女相,上一屆的探花郎才是個中翹楚,長得那樣柔美,簪花遊街時險險被幾個張狂的貴女給剝下衣服驗明正身,嚇得那位探花郎連翰林院也不進了,立馬申請回江南當縣令去。你說,有了那位探花郎珠玉在前,別的男人長相再秀氣,誰還會把這些長得普通好看點的書生當女人看?」
好吧!連老天爺都幫她。
賀元覺得自己堅定站在白雲身邊,打定主意要保住她的項上人頭,實在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還有,白雲長得一點也不普通好嗎!她當然不是絕色,卻有著一般人所缺少的特殊氣質,光是那一雙既沉靜無波又狡黯非常的杏眼,望之就有說不盡的氣韻,衝突又和諧,總之難以形容。相較之下,純粹只有皮相的麗色,簡直是半分吸引力也沒有。
「阿元,你身為黑隊的教頭,等會要不要叫白雲收斂點?,」賀明提醒道。
「她不需要收斂。」賀元當然看得出來場上的種種變化。
「怎麼不需要?他一個散立,偶爾給太上皇這個頭球喂球雖然算合理,但其實喂球的工作當屬蹺球的事,現在都給他搶了,別人不作弄他才怪。你看,白雲一個人給紅隊七八個人圍著,都不見其他人去幫他。一般來說,這時候左竿網與右竿網都該去援手了,但他們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只圍護在太上皇身邊,真不像話,你要不要把他們換下來?」
「但凡有皇室貴人參賽,一隊十法規人裡,總會有五六個人自發圍護在一旁,他們這些蹴鞠好手,哪個不想更上層樓,哪能不趁此時把握討好的機會?肅帝朝時那位以蹴鞠得官的前輩,就是他們上進的榜樣。」賀元平淡道。
「想要再以蹴鞠得官,簡直異想天開。太上皇深受肅帝影響,熱愛蹴鞠,也並不認為肅帝封官有錯,可因為肅帝那件事,百官盯了他老人家一輩子,讓他既不敢給蹴鞠者封官,也不敢太過表現出對蹴鞠的沉迷。如今退位當了太上皇,朝臣對他的約束寬鬆了,他才能偶爾下場比賽,但也不敢恣意而為。他可不想百年之後,朝臣給他定個『僖』、『樂』之類的諡號。」人一輩子爭的就生前身後名,像肅帝那樣的,純粹是金口玉言、覆水難收,只好破罐子破摔強到底了。
「我侄覺得太上皇深以不能給頂尖獄翰手封官為憾——」賀元低語。
聲音雖低,賀明卻是聽著了,點頭低語道:
「皇室熱愛蹴鞠是家傳天性。太祖出身軍戶,在十七歲時便已踢遍軍中無敵手,成為蹴鞠第一人,軍中聲望一時無兩,更是號召了無數追隨者。若不是遭逢亂世,咱們太祖在歷史上留的名聲恐怕就是史上第一位因蹴鞠而封官進爵的奇葩了。所以單以蹴鞠成就給個官位閒差,對皇室來說,還真沒什麼,只是朝臣囉嗦,為了耳根清靜,只能打消這個念頭。這也是每年的蹴鞠大賽賞金愈來愈豐厚的原因了。不能給官,就給財貨。」說到這裡,賀明問賀元:「阿元,你既然認為白雲有考中進士的能力,又何必讓他在蹴鞠場出鋒頭?與其叫他來這兒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家多溫習幾本書。」
賀元目光仍然瞬也不瞬地看著白雲,輕道:
「能不能考出好成績,不在於這幾日的衝刺奮發,在於她之前十年苦讀的累積。眼下,能博得……好感,才是至關重要的。」
「什麼好感?你指的是什麼?」賀明沒聽清楚,連忙問。
「沒。」賀元搖搖頭,轉而看向鞠場正大門方向,說道:「咦!皇上也過來了。他身後那個面生的人是誰?」遙遙行了個恭禮,低聲問。
賀明連忙也恭身為禮,之後才抬眼看過去認人。皇帝看來剛下朝,換了一身常服,來到鞠場後便領著身後幾名武將打扮的人上樓進了觀球廂房,隨手做出一個平身禮,讓所有發現他到來的人不用多禮。
「跟在皇上身後的有:神武大將軍季誠、懷化大將軍林豪……」一連說了四個將軍名字之後,盯著那個走在最後面的年輕男子,實在認不出來,不覺疑惑道:「沒道理啊,我朝的大將軍我都知道的,這人頭上戴著將軍的弁冠,衣飾上繡著猛虎,應是個三品大將軍,可我怎麼就沒有印象?」這教他這個以京城百曉生自詡的人情何以堪!
「春明?」賀元心中倒是對那人有著隱隱的猜測,將安靜立於身後的小廝招上前來。
賀元有六個心腹小廝,人人各司其職,而春明主要的工作,就是領著一群手下打探蒐集各式各樣重要或不重要的消息,做成龐大的資料庫隨時備用。
「二爺,那位是兩年前剛襲爵的昭勇侯趙思隱,因驅逐海盜有功受封為三品威海大將軍,之後被派至極北之地鎮守,每兩年回京述職一次,十年內職務不會調動。」春明簡單說明那人身份來歷。
果然是他。賀元點點頭,唇角抿著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擺擺手,讓春明退下去。
一旁的賀明聽到春明的報告後,驚訝地低叫出來:
「他就是趙思隱?國朝兩百一十八年以來,第一個襲爵的庶子?那個兩年前鬧得朝野沸沸揚揚的庶子!」
「可不就是那個庶子嗎。」
「原來是庶子,難怪我不認得他。話說,就算襲了爵,他也沒法打進勳貴圈,還被遠遠發配到極北之地,實在不合算;若他肯老實當個本分的庶子,如今還能在京裡享福呢。」
大雍朝嫡庶分明,就連皇室也是以嫡為正統,在皇后有子的情況下,皇位絕對沒有其他庶子什麼事.,若是無嫡子而讓庶子登上大統,那麼那位帝王的皇權就會被分割一半給宗室把持,形成共議政治,直到下一任嫡子上位為止。
皇室都如此了,對爵位的承襲與管理自然嚴苛無比。如果嫡妻無所出,這一家的爵位也就到頭了,絕對沒有庶子襲爵的道理;可趙思隱偏偏就創造出了大雍朝的第一個例外。
例外這種事,或許情有可原,但實在不應該存在。因為一旦有了先例,往後別人想照著這個特例應用一下,就容易了。那麼世人所遵從的規矩法度,也將不再那麼凜然不可侵犯。既如此,誰還會將世間準則視為圭臬安分遵守,而不去想著鑽營以獲取例外,謀得榮華富貴?
簡而言之,當一個庶子被允許襲爵後,其他千千萬萬的庶子也就有了上進的方向了。亂家之源便由此滋生。
所以,就算昭勇侯府沒有嫡子,就算昭勇侯府幾代人都陣亡於沙場,連上一代那個只會拿筆的書生侯爵都投筆從戎領兵剿海盜去了、也陣亡了,留下一門孤寡以及滿屋子的庶子庶女……勉強說來,是絕嗣了。
其功甚高,其情可憫,若是就這樣拿人家無子說事,將爵位給擄了,實在無情涼薄得很;可若是因為憐憫而允許庶子襲爵,可能造成的後果,卻是沒人願意看到的。
這也是兩年前新皇初登基時,所面臨的第一樁考驗。
前昭勇侯在海上陣亡了,他沒有嫡子。
昭勇侯的庶四子趙思隱在父親陣亡後,領著一條快船,帶著七十名死士,抱著必死的決心,潛到海盜的大本營,將島上的人全屠戮殆盡,隨後裡應外合,將困擾了東海四十年的海患給一舉滅個乾淨,立下天大的功勞。此子在軍事上天縱奇才,治軍有手段,對敵夠狠辣,絲毫不墜昭勇侯之威名,但……他是個庶子。
庶子不能襲爵,可昭勇侯往上數三代嫡出男丁全把命丟在沙場上,連只會拿筆吟詩作畫的那個侯爵都沒能在父兄的功勞庇佑裡安享天年;而今庶子撐起了昭勇侯的名聲,報了父仇,除去了國家大患。班師回朝,你沒給封賞也就罷了,劈頭就要把人家的爵位收回,這種話,別說新皇說不出口,就連反對庶子襲爵的百官也無法開口。
朝廷上下為此吵吵鬧鬧個沒完,最後做出決議——趙思隱可襲昭勇侯爵位,
但只襲一代,他本身或者下一代將必須非常努力去博取更大的軍功,才有可能再獲得侯爵爵位繼續傳承下去的機會。
趙思隱襲爵之後,便被派到北方鎮守門戶。北地苦寒,但這卻也是對昭勇侯而言最好的結果了。畢竟,京城仍然是個嫡庶分明的地方,他一個庶子,實難打進主流貴族圈裡。而,身為侯爵又領有大將軍的職銜,更加不適合再與庶子圈那些縱情玩樂的紈褲們往來。再說他一個庶子侯爵,上朝時杵在那兒,實在也刺眼得緊,還是打發得遠遠的好。
……所有與昭勇侯府有關的訊息,春明正陸陸續續給賀元搜集過來。所以賀元可以說是目前貴族圈裡最瞭解昭勇侯府的人了,賀明這個百曉生拍馬都比不上。
「阿元,你說,皇上怎麼會允許趙思隱跟在身後?」這是否表示,其實皇上滿欣賞趙思隱的?只是礙於朝臣的觀感,不方便表現得太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