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激動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樣對寶寶好嗎?
她現在的坦白,是情緒被逼到了盡頭終於爆發?還是因為孕期的荷爾蒙失調?他不懂,他只希望她不要哭到斷氣。
佟海欣揚眸望著顧斯朋,晶瑩長睫上沾滿水珠,像花瓣上的晨露,楚楚可憐地向他要求:「小朋,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拜託……我心裡好亂……」
佟海欣以手掩面,又開始了另一波哭泣。
「拜託……讓我靜一靜……我真的沒有辦法回答你要不要結婚的問題……我……」她哽咽到無法說下去。
真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嗎?還是因為她終於正視自己的傷口,於是感到加倍脆弱?
顧斯朋只能無奈地將她摟得更緊。
「好好好,靜一靜、靜一靜,Sweetie,我們都靜一靜。」顧斯朋的大掌滑過她秀髮,在她耳邊細細叮嚀。
「欣欣,我們都冷靜一陣子。我回北京一趟,順便處理一些雜事,我這趟回台灣太久了。你等我,趕快好起來,跟寶寶一起好起來,在這段沈澱的時間裡,你跟寶寶兩個,都不准有人離開我,聽見了嗎?趕快好起來,等我。」
好,趕快好起來。
心裡的、身體的傷,都趕快好起來,和寶寶一起好起來。
佟海欣在顧斯朋懷裡,噙著淚水,使勁地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看見太陽。
從十四歲時便離開她的,初冬暖陽。
方琴拎著一鍋剛煮好的雞湯回到病房的時候,顧斯朋已經走了,佟海欣也已經睡了。
她躡手躡腳地將保溫鍋放在旁邊,盛了一碗出來放涼,沒想到如此小心翼翼的動作,還是讓佟海欣從睡夢中轉醒。
「阿姨?」佟海欣睜開眼,問得朦朦朧朧的。
「唉呀!還是把你吵醒了。」方琴聽起來有點自責,話鋒又突然一轉。「啊,醒來也好啦,喝點熱湯,不然你都沒營養了,寶寶怎麼會有營養?來來來!」
方琴正要幫佟海欣搖起病床,放下床旁桌時,佟海欣卻哭了。
怎麼會這麼愛哭呢?她明明已經好幾年沒掉過眼淚,荷爾蒙卻讓她的身體與淚腺都變得好奇怪……
她看著方琴這樣為她奔波忙碌,突然對自己從沒叫過她一聲媽感到內疚。
方琴一直對她很好,就像顧斯朋一直很疼她一樣,她的內心深處卻一直為著某些理由與他們鬧彆扭。
她不肯承認顧斯朋是她的情人,就像她不肯承認方琴是她的媽媽一樣。
她不想承認自己曾經被拋棄,更害怕自己又被拋棄……她豎起尖刺,不想愛人,也看不見自己被愛……
她好差勁,她是個糟糕透頂的人!
她現在知道江慎遠與她分手時,說她在逃開什麼與追求什麼了。
她想躲開的那樣東西叫孤單,渴望擁有的那樣東西叫做歸屬感。
她與江慎遠相愛,卻無法善終,那是因為他們兩個人都同樣怕寂寞。
她為了逃開顧斯朋給她的寂寞,所以她選擇抓住江慎遠;而江慎遠為了逃開她給他的寂寞,所以選擇抓住另一個女人。
他們都在情海裡載浮載沈,沒認清自己的脆弱之前,當然只能愚蠢地傷害人與被傷害,他們都愛得很用力,卻不懂得如何真正地去愛。
他們都忘了,人們要付出之前,得先學著療愈自己。
逃避永遠不會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於是她開始懂得哭,懂得與別人說話,她的情緒才得以宣洩,才能感覺到別人給她的溫暖。
「怎麼了,海欣?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按鈴叫醫生?」方琴緊張得就要去按呼叫鈴。
佟海欣拉住方琴的手,搖頭,一滴熱燙的淚便落在方琴手背。
她是一個對感情如此笨拙的人,她連愛身邊的人都不懂得,怎麼能夠懂得愛孩子?
「阿姨,怎麼辦?我好害怕……我連女兒都不會當……要怎麼當媽媽……」佟海欣哽咽得泣不成聲,嚇壞了她自己,也嚇壞了方琴。
她的情緒像扯緊的弦,緊繃到最高點,從她稍早時與顧斯朋的談話之中鬆懈,然後應聲斷裂。
方琴望著她沈默了許久,然後緩緩地將她擁向肩頭。
「海欣,你怎麼會以為自己不是個好女兒呢?」方琴攏了攏她秀髮,在她耳邊訴說得好溫柔。
「你前些日子找房子,不是還為了我,特地找附近走路就能走到菜市場的嗎?每年母親節,你嘴上不說,卻總是帶蛋糕回來,要海音放在廚房裡,然後自己跑去睡覺。」
佟海欣望著方琴的眼神中充滿訝然,她以為,她一直都很隱晦……
「海欣,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你一直都是個好女兒,我很驕傲。這年頭連想買房子,都是想幫全家人找間大一點的屋子,不是自己搬出去住的女兒哪裡找?海欣……我跟你再親,總是隔了層肚皮,這樣的我們,都能當對好母女了,你怎麼會以為自己沒辦法當媽媽呢?」
佟海欣望著方琴,眼淚又掉得更凶了。
顧斯朋真的沒有說錯,她再這樣哭下去,連她都要懷疑自己會斷氣。
方琴撫了撫佟海欣顫抖著的背心,又接著誘哄道:「好了,都要當媽媽了,還那麼愛哭,醫生說你情緒不能激動,快來喝湯,我幫你吹涼……」
「阿姨……」佟海欣將第一口湯汁送入口中,連同眼淚一併嚥下。
「等我好起來,你教我煮這個湯,我喜歡喝……我以後,也煮給我小孩喝……」
這就是她記憶中的,媽媽的味道,香菇雞湯的味道。
從現在開始,從未來開始,從新的每一天開始……
她不要再抓著傷痛,她要重新開始。
「噢,好啊。」方琴摸了摸佟海欣的頭,朝她微笑。
冬陽,暖陽。
金燦燦的,從窗邊的百葉窗灑入,照亮了黃澄澄的,一地璀璨。
佟海欣在醫院住了五天。
沒有大出血之後,她在醫生的同意之下,與方琴一起回到台北,然後繼續臥床安胎。
眼看著孕期就要進入第十二周,好漫長的一段假期……
從她踏入職場之後,她身邊充斥圍繞的永遠都是片場馬不停蹄的喧囂聲。
導演的聲音、攝影師的聲音,一連串的急急忙忙紛紛擾擾,什麼時候有這麼安靜過呢?
時間,彷彿都靜止不動了,而她的思慮,也從來沒有像這陣子如此地澄澈與清晰過。
自從那天她在病房大哭過一場之後,她的心靈,好像有某個部分被治癒了。
她再也不想在顧斯朋有沒有愛過佟海音,或是他有沒有曾經因為佟海音疏遠她這件事情上打轉。
她想,無論有沒有小孩,無論她與顧斯朋要不要結婚,等顧斯朋從北京回來,她都要告訴他,她曾經很喜歡他,現在,也很喜歡他。
她想與他當情人,也想與他重新開始,她不想再鑽牛角尖,她想得到幸福。
她希望,她的幸福裡有他。她也想,給他幸福,像她現在感受到的一樣。
「海欣?」門後響起兩聲叩門聲之後,佟海寧推門走進來。
佟海欣揚眸,視線對上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佟海寧長她兩歲,與顧斯朋同年,她們之間不像她與佟海音那般親近,倒也還不算太過疏遠。
尤其,她現在因為要安胎,每天都待在家裡,擔心她煩悶得緊的佟海寧便常常拿些書本或影集進房給她看。
這麼溫婉貼心的性格,一定是像方琴吧?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希望自己的小孩與方琴、佟海寧是一樣個性,別像她這麼彆扭。
「這給你。」佟海寧坐在佟海欣的床沿,將某樣物事遞進她手裡。
佟海欣垂眸一望,那是一個紅色錦囊,上面寫著「平安順產」。
「平安順產」這四個大字令她微微一怔,或許,因為她沒有孕吐,肚子也還沒隆起,更沒感受到胎動或是什麼的,她總是對自己懷孕這件事很沒有踏實感。
「今天跟同事去廟裡拜拜,順便求的。」佟海寧向佟海欣微笑,臉上的笑容永遠得體拘謹。
「謝謝。」佟海欣小心翼翼地將順產符壓進枕頭下。
她的舉動令佟海寧失笑。其實,佟海欣也很希望這個孩子能留住吧?
「不用謝我,海欣。要謝的話,就謝謝顧斯朋吧。」
「啊?」佟海欣愣住。
「他今天打電話給我,問我一些關於小學生美術課程方面的事時,我剛好人在廟裡,他馬上就問我廟裡有沒有這種東西,說他很想幫你要一個。」
佟海欣垂眸,臉微紅。
為什麼她總有一種,顧斯朋與她的家人永遠比她還熟的錯覺呢?
「海欣,你嫁給顧斯朋,一定會很幸福的。」希望,她日後的丈夫對她,也是一樣貼心。
「……」這又是另一個謎了,沒有人問她孩子的爸爸究竟是誰,但是大家好像都覺得她就是應該嫁給他。為什麼每個人都比她更覺得理所當然?
佟海寧沈默了會兒,忽然開口說道:「海欣,我過一陣子也要結婚了。」
「啊?」佟海欣一愣。
她從來不知道佟海寧有正在交往的男友,是她待在家裡的時間太少,才會連家人的動態都如此無知嗎?
「跟誰結婚?」佟海欣問。
佟海寧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不知道我們姐妹以後還能不能像現在一樣,常常聚在一起?」她說得心事重重。
佟海寧的態度令佟海欣感到疑問不解,她正想啟唇再問,佟海音又像一陣風一樣的刮進來
「姐姐姐姐姐姐!咦?海寧姐你也在?啊!你們倆都在最好了,你們看!這個!」佟海音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得意洋洋。「我簡直是天才!我自己去裁布找版型,第一次做就成功了。」
佟海寧與佟海欣定眸一看,是一雙比掌心還小的手做嬰兒鞋。
「很可愛吧?我想我可以上架賣。」
「海音,你上架賣吧,生意一定會很好的。」佟海寧向她們兩人微笑,從床沿起身。「你們聊,我有點累,先回房間了。」
佟海欣望著佟海寧離去的背影,忽爾感到擔憂。
「姐,你是想說,海寧姐怪怪的對不對?」佟海欣還沒開口,佟海音就先點破了。
「是,她怎麼了?」
「還不就爸。」佟海音懶懶地在躺椅上一坐。「你也知道爸入主中央研究院之後,就跟幾個政界大老走很近。他們可能看好爸在學術界的聲勢對他們的政治生涯很有幫助吧,找爸談了好幾次婚事,希望能娶海寧姐親上加親。」
親上加親?佟海欣訝然。
「總之,海寧姐一直被爸帶去參加一些莫名其妙的飯局,啊!其實就是相親啦!就這樣推來推去推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海寧姐最近是累了還是怎樣,總之她前些日子就是對某個對象點頭了,就這樣。」
就這樣?就這樣?!相親嫁給一個不喜歡也不愛的人,叫做「就這樣」?
「阿姨都沒有說些什麼嗎?她怎麼會就這樣讓女兒嫁出去?」佟海欣不可置信地問。